我从小在临江长大,后来在望江楼给本地人和驮帮们做麻布活,后来我父亲老了,他就把我领到了望江楼,在这里看守葡萄园。
望江楼,就是指山顶子上的那个楼子。那时候,从山里下来的木排子到这儿就是最大的卧子,所以又称这是“老排卧子”,排一来,人一多,渐渐地就形成了这个望江村了。
在这个望江村里住的都是招待木把的店。开始家家都是车店、旅店,再就是铁匠铺、木匠铺、麻绳铺、灯笼铺、布衣铺、果子铺、杂货铺,这都是给那些预备从这里上排去往“沙河子”(安东)的木帮们开的。从这里西去沙河子的木排各种各样的用物,什么衣服挂子、鞋袜吃食、排上的用品,都得在望江楼屯备齐,然后起排。
听老人讲,在大从前,更古的时候,丝绸之路沿途山里的驮帮,也叫“垛子”垛帮,专门运送特产,也就是给中原送贡物,也是从这儿上排子,上船渡海去往蓬莱,再从那换土垛子去往长安,也都是在望江楼备货。古时,这望江的山底下,全是马匹,都是等着上排子和船上去往沙河子的垛子。
这垛子的意思是人啊,牲口啊。天天都是人喊马叫的,也有的是等着从长安回来的人,再在这里往山里返,那些人一去一返得有个两三年或一年半载,所以这望江村就等于是他们的家了,他们在这租店住着,也有的干脆在山根底下盖间小窝棚住着,还有的干脆在这立了家过起日子来。
望江屯马帮、驮子、垛子都是木帮们的家呀,甚至有人一辈一辈子地在这儿生活,有的都生儿育女了。
东北亚丝绸之路——望江村
在这望江楼上,从前那是香火缭绕,整日有人上香,祝木排和船上的人平安到达沙河子,或渡海到达蓬莱。这望江地势高,又靠江边上,从这儿往远一看,又远又敞亮,一看老远。所以人说:
望江楼啊望江楼,
木帮梦中把它求。
大哥在这儿住一宿,
明天我就起身走。
天涯海角有一求,
平安到达沙河口。
回头再来望江楼,
亲手祭拜老把头。
范从军大爷,白山临江望江楼村村民,今年65岁,是村老户。现在看守望江楼村里的葡萄园。
提起东北亚丝绸之路,我们不知道,可一说“老朝贡道”“老道槽子”,我从小就总听老人说。俺们丹东这地方,都是东北人,长白山里的木帮子回关里家,还有垛子去往蓬莱的中转地。
那时,这一带就叫“老卧子”,是指船的渡口和排停靠的卧子,也叫窝子或埠,就是船埠。
这个埠,水深,木排和船便于停靠,然后再从这儿上去,在这“海轮子”奔渤海,经过大鹿岛、小鹿岛、长兴岛,最后到达蓬莱。
蓬莱,即北仙境。海边山上有望海楼,远远能看见从海上来的一艘一艘的驮子,把长白山的土特产送到那里。蓬莱是最大的物资中转站,老鼻子(很多的意思)木栈、客店、车马店,一伙伙地打着灯笼在岸上等人装货物、组驮子。
组驮子,就是把东西装在马匹上。
驮子,都是一伙一伙的,讲究人强马壮。人要选年轻的汉子,能走土路,能穿越千山万水,奔往长安;马要选好嚼口的,齿全嘴利,可以嚼草,不计吃苦,多要选白色的和枣红色的马。还有就是“雪里站”。雪里站指万里马,没一根杂毛,可是蹄子必须雪白雪白的,这样的几种马,都吉利。
那时,整个丹东的口岸全是货库、仓库,都是长白山里的珍宝啊!那人参都是精选出来的大个老山参,六品叶以上的山货;皮张更贵重,那虎皮,听说在夜里都放着白亮的光泽;那松树籽,又大又肥,谁看了都馋掉牙!
还有海带,也叫“昆布”。一卷一卷,一捆一捆,不是咱们渤海、黄海的,而是东海来的稀罕物,还有大量盆蟹,像大洗脸盆子那么大,金光闪闪,肉又白又嫩,都是好东西。
丹东这地方,是名副其实的驿道、驿站的转换地,要说丝绸之路,这里正是一个“路”的节骨眼儿,我倒觉得这里很像是“茶马古道”上的丽江,真是这样。
崔成寿今年57岁,是丹东的一个市民。他家几代人居住在这里,亲眼见证了老排卧子的兴衰史,见证了东北亚古丝绸之路的昨日历史。
俺今年95岁了,记得我是16岁从河北永年县来到沙河子的,那是1937年,当时我18岁,日本人抓劳工,从13岁到50岁,谁也跑不了,我一看,我正是被抓的对象,不行,干脆就跑吧!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偷偷地逃出屯子,直奔沙河子(今日丹东),直接奔我的一个早期来东北的兄弟家,从此在这儿站下了。
垛马队( 关云德 剪纸)
那时,沙河子又叫“沙河口”,是放排的木帮们生活的据点,木帮木排子老鼻子了,他们成帮结伙地把木排停靠在这沿江的宽水卧子上,古时叫“排捂子”。(我:“是该叫排卧子。”)对对,就是排停靠的卧子,或叫窝子,就是木排子靠岸人安歇,也买木头。那木头堆哪,水上、岸上,人山木海,空气中都是木头味儿,那是大山里的林子味儿,好闻哪。
还听人说,从前,那是大从前,这里就是山里的驮子、垛子下排上海船的地方。
那些“垛子”都驮着山里的种种特产,什么虎皮、松子、人参、皮张、海带,还有童男童女,都是要贡给唐王的,去往长安。它们从这上船,货物被摆在海栈子(也叫笺子——一种大的海船,苇帆,还有九尾帆)上,去往蓬莱,再从那儿登岸,再换成驮子,去往长安。
那马呀,垛子呀,渡海都害怕,所以沙河子又有经营人马的“店”,叫垛子店,有马匹,有人在此等,等候他们从海上回来再用。
你看那断桥(丹东岸边被炸的桥,是1950年抗美援朝前,美国把日本人建的铁桥给炸了,现在保留下来供人参观,也是目前丹东的一景),前面有个“帆”的雕塑,那下边就是木排,就是纪念这回事,长白山放排放到此地再上海船,走蓬莱。
我父亲和爷爷在世时总讲述这些故事,今天的沙河子老人一看这条鸭绿江,这些事就提起来了。这条江这个大海就像一个话匣子,把古老的事都记录在里头,一打开故事就多了。
(韩大爷今年95岁,是目前丹东最老的老人,他在晨雾中沿着本地的码头——老排卧子的岸上散步,于是我们攀谈起来。他的阐述真实又生动,他可称为一个历史的活化石。考察组与他合影,留下了人类的珍贵记忆。这是东北亚丝绸之路的重要见证人。)
丹东从前叫沙河口,这里也是放木排的一个“哨”。哨,就是一种险滩。这我知道,这都是我老父孙献国讲的。我老父亲从前是丹东渡口上的码头工人,他在码头上干了一辈子,前几年“走”的(故去的意思。东北人管死叫走,是人对故去的人的一种尊重的称谓)。如果老父亲还活着,今年就该99岁啦!
他在时,家里穷,虽然爷爷拉黄包车挣几个钱维持生活,但烧的东西没有,于是父亲天天到码头上去扒树皮。
哪来的树皮?
长白山里的木帮们把木排从长白山里顺大江放下来,放到沙河口这个卧子上,等着出卖木头,于是也就有了树皮。
于是木排一下来,木排子停靠的老卧子上人山人海,大人小孩从半夜就在岸上等着扒树皮,一旦排子下来,人们手提铁铲子蜂拥般往木排上奔去,抢木头,占位子,扒树皮背回家去当柴来烧。
有时为了抢到位置,占领优势地形,常常把木帮的老把头们都挤到江里去了。
那时的沙河子,是延续了古时驮子帮从这上船渡海去往蓬莱,把东北的贡品——长白山的人参、虎皮、熊皮、狐狸皮、鹿皮、豹子皮、松树籽等送往长安的古俗。
一代一代的大江、大山的故事多了,其实也是人自己的事,我的爷爷、父亲到死都是和这条大江、大海有关。
北方有道有路,就是这条丝绸之路,人走在这条路上,人开始是不觉,可是后人一提起,才一下子想起,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事。
我参加工作后想起爷爷、父亲,他们的生活都与这条大江和这个大海有关。
这真是:
江长海长水茫茫,
大江大海万里长。
想念家人岸上望,
一辈一辈常念想。
何时不会想?
除非断了肠!
(孙春德今年57岁,是丹东市的一个退休工人,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所经历的关于丹东、鸭绿江和渤海的故事。他的讲述从家庭的角度记载了关于大江、大海与东北亚丝绸之路的记忆。这是一种珍贵的自然存在和历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