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来,由于德文翻译上的困难,心理学界对冯特的认识一直停留在美国心理学史专家、《实验心理学史》的作者波林对冯特所做的描述的水平上。而波林由于某种原因,未能准确介绍冯特的思想观点,致使心理学工作者对冯特产生许多误解。因而,有必要指出对冯特的几点普遍性误解,以期对冯特有一个更为全面、更为准确的认识。
多少年以来,我们一直相信心理学在经过长期的发展历程之后,于19世纪末在冯特的带领下摆脱了长期孕育它的哲学母体而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这场决定心理学命运的变革中,冯特起着决定性作用。
事实果真是如此吗?是心理学在冯特的带领下摆脱了哲学,还是哲学拒绝了心理学?我们可从发生于20世纪初的心理学与哲学的一场纠纷中发现事实的真相。
1913年,德国一些大学的107名哲学教授联名上书,要求把心理学家从哲学系中赶出去。这些人认为,心理学在经过长期发展之后其内容已相当独立,同哲学的联系日趋减少。他们甚至认为,心理学家只是学过实验室的操作技术,让这些仅仅懂得实验操作的人占有哲学教授的席位实在有损哲学的荣誉。因此,由包括著名现象学哲学家胡塞尔在内的6名哲学教授发起、107人签名的题为“反对实验心理学者占有哲学教席的声明”被送往奥地利、德国、瑞士的许多大学,一家德语哲学杂志也全文刊登了这一声明。
面对这一威胁,冯特被迫进行了回击。在1913年的一本题为《为生存而奋斗的心理学》的小册子中,冯特严厉批评了上述声明及其发起者。冯特认为,所有学科都源于哲学,可以说哲学是科学的科学。但是,哲学必须维持同其他具体学科的关系,以便从特殊化的知识中抽演出一般化的、普遍性的原理。而上述声明无视哲学同其他学科的关系,试图把哲学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上,实际上是限制了哲学的范围,把哲学研究引向了歧路。
由6位哲学教授发起的这场运动激起了对心理学地位的热烈讨论。这些讨论中许多问题仅仅同哲学系的机构和组织等问题相联系,因此我们不必给以过多的关注。我们的目的是试图从这场纠纷中发现冯特对哲学的态度。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两种结论:第一,冯特并不主张心理学同哲学彻底分离,且是希望心理学保留在哲学范围,至少心理学能留在哲学系内;第二,并非冯特于19世纪末使心理学摆脱了哲学,相反,是哲学于20世纪初排斥了心理学。
国外一些心理学专家认为,造成对冯特误解的一个直接因素是铁钦纳的忠实学生、《实验心理学史》的作者波林对冯特和铁钦纳关系的错误描述。波林出于师徒之情,力图把铁钦纳描述成实验心理学创始人冯特忠实的追求者和继承者,以提高铁钦纳在美国的声誉和地位。实际上,铁钦纳并非冯特忠实的学生。
铁钦纳的基本教育来自英国牛津大学,对其影响最大的是英国的经验主义。由于19世纪末的英国大学还没有设立心理学博士学位,因此铁钦纳于1890年至1892年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莱比锡,铁钦纳接触到奥国哲学家马赫和阿芬那留斯的实证主义哲学,并对之产生极大的兴趣,深受其影响,这样一来,他在英国所受的教育和实证主义的思想背景使得他一开始就同冯特产生深刻的思想矛盾。
冯特并非像波林描绘的那样信仰经典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相反,当冯特构建其理论体系时,力图以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家莱布尼兹、康德、费希纳、赫尔巴特和叔本华的理论为武器,反对导源于英国的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恰恰在铁钦纳到达德国之前,冯特出版了专著《哲学的体系》,批驳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在1914年出版的《感觉和超感觉世界》一书中,冯特再次阐述了上述观点。
铁钦纳在莱比锡读书时同冯特的关系并不密切。他在莱比锡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是同冯特一直存在分歧的屈尔佩。屈尔佩对心理学的理解深受其导师缪勒的影响,屈尔佩同冯特在科学哲学和心理学性质上的分歧最终导致了莱比锡心理学实验室历史上最激烈的一场论战。
美国心理学史专家布鲁曼塞尔和丹茨格发现,尽管铁钦纳翻译了冯特的著作,介绍了冯特的理论,但冯特在美国的精确解释者并非铁钦纳,而是芝加哥大学的杜威、米德等人。遗憾的是这些学者并没有留给后人一本心理学史教科书,铁钦纳及其嫡系弟子支配了对冯特心理学理论的解释,这些解释者忽略了冯特的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背景,以及冯特对经验主义和实验主义的批评,同时也没能正确阐述冯特心理学理论的基本理论。
长期以来,由于铁钦纳及其嫡系弟子波林的错误解释,心理学界一直把冯特看成是主张心理化学模式的元素主义者,认为冯特同铁钦纳一样,主张把复杂的心理分析为心理元素,然后再通过一定的心理定律,把这些简单的心理元素组合成复杂的心理化合物。西方心理学史研究者新近的研究表明,对冯特的这种认识是错误的,是对冯特基本思想的歪曲。
冯特一直主张意识是一种过程,而不是像客体那样是一种静止的物体,尽管意识过程可以被看成由各种子过程组合而成,但我们绝不可能把各子过程孤离出来,因为这样一来,意识过程就失去了其本身的性质。
冯特认为意识过程,不可能像分离化学元素一样分析为各种元素。因为心理过程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且各种子过程只有在整个心理过程的相互联系中才能获得其自身的意义,脱离了整体,子过程也就丧失了其存在的意义。
在1890年出版的《逻辑学》一书中,冯特详细阐述了上述观点。冯特指出,元素论使我们可以辨别相对简单的心理表现,但是这种意识仅仅局限于日常生活经验的范围内,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意义。例如,根据元素论者的观点,一块方糖可被知觉为具有白色、甜、坚硬等性质,许多理论家据此以为我们可以列举组成意识的、独立的、不可再分的感觉状态——纯感觉。这种观点是非常肤浅的、不科学的。英国的经验主义和马赫的实证主义均属这种观点。
冯特列举了许多例子,用以说明复杂的心理过程不能分析为元素的观点。他援引了联想主义哲学家所使用的一个类比,指出氢和氧的结合产生了水,氢和氧是水的两个元素。但是水有湿的性质,氢和氧却没有湿的性质,在组成整体的元素中找不到整体的这种新性质。同样的观点也可应用于心理现象,当我们尝试把心理现象分析为元素时,也就失去了完整心理过程所具有的独特性质。
由于冯特应用了上述化学过程的例子类比心理过程,因而许多学者把冯特看成是“心理化学论者”。实际上,冯特并非主张心理化学观点,他对上述实例应用于类比心理过程也并不满意,冯特曾指出“化学综合的提示对于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一个可疑的范例。尽管我们相信水是氢和氧组成的,但从氢和氧中绝不可能见到水的性质。然而,这个例子实际上并没有代表性,因为化学过程中有可能——且这种可能性极大——由化学元素推知化合物的性质。但在我看来,心理综合却与其相反,只有依照一定的心理规律把子过程放在整体心理过程的联系中,我们才能了解子过程的性质,而由子过程推断整体心理过程的性质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
把冯特描绘成元素主义者也引起了冯特的儿子、哲学家麦克斯·冯特的不满。麦克斯指出:“从方法论的角度上我们可以得出由简单到复杂的原则,甚至可以此原则为指导,由原始的、机械的元素构建人的心理(即所谓的心理元素论的心理学)。但是,在这种条件下,方法和现象却被严重地混淆了……无论谁把这样一种思想归于我父亲,那么他肯定没读过我父亲的著作。事实上,我的父亲正是在反对元素主义心理学,即赫尔巴特的心理学的基础上,形成他自己的心理过程的科学观的。”
冯特的著作都是以德文出版的,而德文的许多词汇很难译成英文。一些重要词汇的错误译法也是人们对冯特错误认识的原因之一。例如,冯特用的词“Gebild”具有创造、形式、组织、系统、结构、模式、图型等多种含义。但在译成英文时,仅译成“化合物”(compound)。这种译法很容易使人把冯特的理论误解为元素论的心理化学模式。冯特著作的最权威、最多产的翻译者居德曾把冯特的心理学概括为“机能主义的、综合的,而不是原子论的和构造主义的”。
1894年,当冯特开始退出心理学实验室的工作时,他总结了他从事心理学研究以来三十年的工作。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元素主义的基本观点。冯特指出“如果有谁问我实验工作在过去和现在对心理学的价值,我将回答他实验工作支持和巩固了一种心理过程的特性和相互关系的全新观点。当我开始接触心理学的问题时,我持有一个生理学家很自然所持有的一般偏见,认为知觉的形成仅仅是感官的生理特性工作的结果。以后,通过视觉现象的实验考察,我发现知觉是一种创造性综合的活动。这逐渐成为我的指导准则。以这个准则为指导,我对想象和智慧等高级心理功能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一点上,老的心理学对我没有任何帮助。当我开始研究心理事件之间的暂时联系时,我对心理功能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我不再以抽象的名词把心理功能区分为‘观念、感觉或意志’。对联想时间的测定使我发现了知觉过程同记忆表象之间的关系,也使我认识到所谓的‘再造’观念只是自我欺骗的多种形式之一。实际上这种观念在现实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此后,我开始把观念作为一种过程,这一过程是不断变化、转瞬即逝的,传统的联想理论是站不住脚的、是错误的……”
冯特之后,格式塔心理学家对整体心理的性质提出了更复杂的学说。但是冯特同格式塔心理学家不同,冯特在谈到心理整体的新特性时,强调中枢注意过程所起的作用,而作为一般准则,格式塔心理学家并不给注意以特别的地位。对格式塔心理学家来说,心理整体的新特性来源于生理系统的自我组织作用。
把实验法引入心理学,是冯特对心理学的巨大贡献之一。但过去在承认冯特这一贡献的同时,仍认为冯特保留了内省法在心理学研究中的合法地位,只是把内省和实验结合起来,创立了实验内省法,而这种方法仍侧重于内省,因而把冯特作为内省学派的创始人。实际上这歪曲了冯特的本来面目。
冯特的实验内省德文原词是experimentelle selbstbeobachtung,而内省的德文词是innere wahrnehmung。因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来,selbstbeobachtung不能译成内省(即英文的introspecion)。就冯特本人来讲,他所指的selbstbeobachtung,指的是利用客观技术,如反应时测量,词语的联想以及对刺激的辨别反应等对心理过程所做的科学研究。这种研究同innere wahrnehmung即对个人经验主观的描绘和解释是根本对立的。
冯特认为,心理学的实验研究必须做到观察者与被观察物的分离。而不能像传统的内省主义那样,观察者观察的是自己的经验,观察者与观察物是混淆在一起的。在此原则的指导下,冯特搜集了示波器、速示器、测时仪等工具,用以记录被试的反应。这些仪器构成了莱比锡实验室的物质基础,也从一个方面证明冯特强调应用客观实验技术,而不是主张主观的内省。
考虑到这些事实,冯特以后的学者把冯特作为内省主义学派的创始人是荒唐可笑的。美国心理学史家丹茨格1980年曾查阅了刊登在冯特主编的《哲学研究》上的180篇实验报告,即1883—1903年期间莱比锡心理学实验室的主要研究报告,发现仅有四篇文章包含着被试的内省报告。默里以更严格的标准做了类似调查,也得出同样的结论。他同时发现我们今日的实验心理学杂志所包含的主观内省报告的比例远远大于冯特的《哲学研究》的比例。
冯特本人对内省深恶痛绝。在1882年《实验心理学的任务》一文中,冯特曾把内省主义者比作德国民间故事中的喜剧人物巴伦·封·慕西豪森。慕西豪森掉进流沙里以后,试图通过拔自己而跳出流沙。冯特在此利用这一故事讽刺内省对心理学毫无帮助。在1883年的《论心理学的方法》一文中,冯特详细地讨论了内省作为一种研究方法的各种弊端。不幸的是,冯特著作的英文翻译者无视这些事实,把selbstbeobachtung直译为introspection,歪曲了冯特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观点,使英语系国家的许多心理学家对冯特产生了误解。
可以证明冯特并不使用内省法的另一个历史资料是美国著名机能心理学家卡特尔的记叙。卡特尔1888年赴德国莱比锡跟随冯特研究心理学。据他的回忆,在他见到的所有研究中,总是有研究者操纵仪器,记录被试的各种反应,从不依赖被试的主观报告。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冯特的研究程序属于客观实验的范畴。
显然,铁钦纳并没有忠实地继承冯特的研究方法。相反,他背离了冯特的实验路线,走向了“系统内省”的道路。正像铁钦纳1912年自己所说的那样:“19世纪90年代早期的实验者相信,心理学研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仪器,即测时仪、速示器和示波器等等,这些仪器比观察者更为重要……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已彻底改变了这种局面。可以说,实验内省(即冯特的研究方法,作者注)导致的数量化运动已经达到它的顶峰。”
1900年,冯特开始对铁钦纳的内省法做出反应。在评论铁钦纳的研究方法的一篇文章中,冯特尖锐地指出内省法是一种虚假的方法。为了表达他对铁钦纳倒退至内省法的愤怒,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内省法依赖于模棱两可的自我观察,这种观察将使人误入歧途……显然,铁钦纳已将自己置于这种骗人方法的影响之下。”
冯特曾对屈尔佩领导的符兹堡学派所主张的内省主义提出尖锐的批评。尽管这一批评在当时被误解为反对把实验法应用于高级心理过程,但现代的心理学家发现,这一批评的基本含义是反对把内省法作为实验室的一种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