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国清现代主义诗观的形成与战后台湾地区的文坛思潮密切相关。1945年后,一批知识分子渡海去台,其中有许多现代主义诗人,如纪弦、覃子豪等。他们在大陆时即热心于现代派诗歌创作,并将这一新诗成就带至台湾,发起“现代诗”运动,提倡自由诗写作,主张“横的移植” 。同时,台湾日据时期,现代主义诗歌传播也有一定基础。在双重因素作用下,20世纪60年代,台湾现代主义诗歌思潮风行一时。杜国清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开始诗歌探索的。在台湾大学,杜国清多方接触现代主义文学,他协助白先勇编辑《现代文学》,其第一本诗集《蛙鸣集》(1963),即由《现代文学》杂志社出版。诗集由台湾大学外文系主任英千里作序,中文系主任台静农为之题字,封面设计者则是与《现代文学》多有来往的现代派画家刘国松。这一时期,杜国清开始翻译艾略特的诗作,包括《普鲁佛洛克与其他的观察》《荒原》等,与此同时,也对波德莱尔产生兴趣。但就创作而言,杜国清的早期诗作依然体现出较为明显的浪漫主义特质,《蛙鸣集》中的部分题记引用了抒情诗人华兹华斯、施笃姆等人的诗句,作品中,纯真明丽的情感,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也都一一呈现。诗歌意象亦多以清新纯净的自然景物为主,如花朵、蝴蝶、绿草、旭日等,情感单纯明朗,如“何必抱怨世界太孤寂呢?我有微笑的星,吟游的云和绿色的爱苗”(《窗》)。“青青的我们豪饮世纪的寒霜”(《草之歌》)。诗集的最后一首以“哭啼着颤栗着/咳叹着哭啼着”的“瘦雄鸡”为核心意象,开始显示出现代主义的诗歌倾向,与整部诗集清新明朗的风格产生了明显差异。直到1965年左右,具有冲击力的、富于现代主义风格的意象与情绪,开始在杜国清的诗中大量出现,这在诗集《岛与湖》中可以见出,反映了诗人面对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冲突时的复杂精神状态与艺术探索。
杜国清现代主义诗学观念及创作风格的真正形成是在日本留学期间(1966—1970)。与60年代台湾地区的淳朴风气、单纯校园生活相比,快速变幻、灯红酒绿的日本现代都市生活带给杜国清以强烈的感官冲击,这一空间转换经验成为促使其诗风转变的关键因素。这一时期的诗作主要收录在《雪崩》(1972)中,整部诗集弥漫着强烈的孤独体验,诗人以往所喜爱、热衷的自然风光描写已很少见,偶有日常景物描绘,也多为孤独冷寂心境的一种外化,如“浮叶上一只青蛙跳水激起寻梦者从崖上巅落的悲哀”(《公园之夜》)。即便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美景——红叶,在诗人的笔下也失去了现实形象,而成为破败、冷凄心境的象征(《红叶》)。躁动的都市生活场景取代了自然风景,如《富士之夜》中“热滚的泥浆”般的舞池,等等。强烈的现代都市体验、异国的孤独生活,激化了个体与世界的分裂性体验,为诗人彻底转向现代主义艺术提供了契机。此时,诗人已不再有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的浪漫情怀,而是以强烈的情绪创造变形、怪异的物象,传递痛苦、焦灼的情感体验,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诗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是跨文化空间流动所带来的特殊心理体验。
与此同时,杜国清也初步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现代主义诗歌观念。在日攻读硕士期间,他选择了日本现代主义诗人西胁顺三郎为研究对象。西胁致力于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研究,深受艾略特与波德莱尔的影响,著有《超现实主义诗论》等。杜国清指出,西胁“是信奉波特莱尔的‘超自然’与‘反讽’这两大艺术原则的超自然主义者”。此外也体认到西胁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精神与日本的抒情传统相结合的诗学路径,即“作为西洋文学学者的渊博学识,与作为日本人的感伤民族性,这两种异质的精神互相对立、冲突与调和的一种努力和表现” 。西胁的诗学探索对杜国清产生了重要影响,促使他开始思考东西方诗学的融合之道,并在这一思考背景中逐步形成了“三昧”诗观,认为“惊讶、讥讽、哀愁”“构成了诗的内在本质”,其中,“惊讶”与“讥讽”源自波德莱尔,带有着明显的超然主义特质,构成其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明证,“哀愁”则源自西胁顺三郎。 杜国清反复提到,诗歌之美与“哀愁”密不可分,“只有表现出这种哀愁感、凄凉感或怆然感的诗,才是最美的诗” 。其中,正可以见出西方现代主义诗学、东方感伤美学对杜国清的双重影响。
在研究西胁的过程中,杜国清进一步阅读艾略特与波德莱尔,并着手翻译《艾略特诗学论文集》以及波德莱尔《恶之华》。阅读经验的强有力影响使得诗人这一时期的创作呈现出较多的实验性模仿之作,诗作中经常出现骷髅、枯骸、皇冠、葡萄美酒、蛇、妖等与现实日常经验无关的词语、意象,体现出诗人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学习,对心灵想象世界的沉浸,其中不乏奇崛、新奇的语句,如“黑鸦曾在旅馆的阳台上涂着黄昏/彗星曾经撕裂黑绒的睡袍而露出夜的胸脯”(《谷中行》)、“我的眼珠是一只无桨的连环船”(《雪崩》)、“污秽的水池里探出一朵莲花来”(《公园之夜》)等,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气质与日本的俳句情调融为一体。有些诗句明显可以见出对艾略特《荒原》的模仿,如“乌鸦栖停在大地的神经树梢上/望着天空,那病人的脸”。有时候,这种模仿也会失败,因其过于明显的雕琢痕迹,如“在现代的断崖上断绝了的传统的肚脐”。与此同时,杜国清也开始尝试写作图像诗,创作了《茉莉花之夜》《可诺克的chance》《蜘蛛》《祭》《碧潭》《行列的焦点》等,以强烈的视觉效果凸显现代主义气质。
在跨文化空间流动经验的影响下,与外部世界的紧张关系中,日常生活抒情逐渐退场。此外,诗人更以现代主义诗歌阅读经验引领、塑造诗歌风格,借由波德莱尔的诗作唤醒自我意识,尝试学习“把至深的经历、战慄、悔恨、共鸣,用凝聚的形式再造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