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派以盛唐为师,其来有自。古典诗歌发展至唐,体裁俱备,名家辈出,初、盛、中、晚四期内,初、盛唐之作尤受推崇,这也成为复古派诗学宗尚的核心。宋人张戒、严羽便已奉盛唐之诗为正朔,如其所说,诗自汉魏以来“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 ,“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 ,都在强调盛唐在诗歌发展史上重要价值。元季诸子,崇唐者如贝琼、林鸿、高棅等不绝如缕,明之复古派承前人遗绪而大张旗帜,声称“声诗之道,始于周,盛于汉,极于唐” ,“近诗以盛唐为尚” ,提倡“学歌行近体,有取于二家,旁及唐初、盛唐诸人” 。在后七子结社初期,谢榛能以布衣厕身其中,也与其明显的宗唐意识密切相关。值得注意的是,谢榛倾向于以多元融会的方式学习初、盛唐诸家,这在七子派中未尝不是一种新态度。
在取法初、盛唐的标准下,复古诸子将李白、杜甫奉为唐音的本宗,对其余诸家的评价稍低。以王维、孟浩然为例,何景明云:“窃谓右丞他诗甚长,独古作不逮。盖自汉魏后,而风雅浑厚之气罕有存者。右丞以清婉峭拔之才,一起而绰然名世,宜乎就速而未之深造也。” 李梦阳讥王维诗曰:“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人心系则难脱。” 后七子中,李攀龙“深恶”孟浩然“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等诗句,王世贞虽认为此类诗作“语意亦佳”,但仍批判其“格调非正” 。如果说何景明对王维诗作的意见还限于“浑厚”“峭拔”的诗艺范畴,那么李梦阳和李攀龙等人的批评就着眼于复古运动的社会功用。复古一派主张文学复古的背后隐含着政治风俗复古的目标,以“恢复古治”这一集体主义的立场观之,似孟浩然“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一类出于敏锐的情感体验和个人化表达的语句,以及王维“耽于禅味而忘诗教” 之诗,实不能作为最高的取法目标。相反,李白作品高迈恢宏的盛唐气象符合复古派的治世理想,杜甫诗因家国之变蕴蓄的沉郁悲慨也更贴合儒家的诗教传统,因此,在主于盛唐的评价体系中,李、杜二人更受复古派学人的青睐 ,其他诸家处于次等的位置,不被视作首选的取法典范。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叙后七子结社论诗故事云:“当七子结社之始,尚论有唐诸家,茫无适从,茂秦曰:‘选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诸人心师其言,厥后虽争摈茂秦,其称诗之指要,实自茂秦发之。” 此事《四溟诗话》卷三记述得更加完整。诸子结社,因谈“初唐盛唐十二家诗集,并李、杜二家”孰为典范,“或云沈宋,或云李杜,或云王孟”,意见纷纭,谢榛语称“历观十四家所做,咸可为法。当选其诸集中佳者,录成一帙”,以臻于“出入十四家之间,俾人莫知所宗,则十四家又添一家”之境。 众人对谢榛此论“笑而然之”。《四溟诗话》卷四更明确表示,“兼以初唐、盛唐诸家,合而为一,高其格调,充其气魄,则不失正宗矣” 。
初、盛唐“十二家”,无外乎“四杰”、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王维、孟浩然、岑参、高适等人,谢榛将其与李、杜等量齐观,认为“咸可为法”,已与熟见的复古理论有所区隔。他又借各家“所养不同”,宣称“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 ,揭示初、盛诗风的丰富多彩。谢榛不在“十四家”中区分高下,而是广取博收,注重盛唐诗歌内部风格的多元存在,有意识地弥补了复古派主于李、杜的审美缺失。
谢榛不仅在初、盛唐内部树立多元化的取法目标,同时也指明其实践路径:“当选其诸集中之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 玩其语意,主张诗家应在“熟读”“歌咏”“玩味”初、盛唐诸家佳篇之后,不单一地模拟某一家一派,达到融会贯通,“造乎浑沦”的程度,才是能够出入十四家之间而自成一家的关键。对此,他又有“蜂采百花”之喻:
夫大道乃盛唐诸公之所共由者,予则曳裾蹑 ,由乎中正,纵横于古人众迹之中;及乎成家,如蜂采百花为蜜,其味自别,使人莫之辨也。
若蜜蜂历采百花,自成一种佳味,与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蕴。
从兼取众家的角度理解,学诗譬诸“酿蜜”,蜂采百花,裒之精华而酝酿,所出之馨香与百花各不相同,自有佳味。诗道亦如是,学习初、盛唐诸公在于积淀胸中学识,涵养心神气概,最终的风格出于作者自身之特质,不必强求相似,即“充其学识,养其气魄,或李或杜,顺其自然而已” ,使人莫知所师。
然而,谢榛此说却遭到复古领袖的严厉抨击,王世贞《艺苑卮言》载:
谢茂秦年来益老悖,尝寄示拟李、杜长歌,丑俗稚钝,一字不通,而自为序,高自称许。其略云:‘客居禅宇,假佛书以开悟,暨观太白、少陵长篇,气充格胜,然飘逸沉郁不同,遂合之为一,入乎浑沦,各塑其像,神存两妙,此亦摄精夺髓之法也。’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
谢榛的拟古之作将李、杜之飘逸、沉郁合之为一,正是对蜂采百花、融会众长以入“浑沦”主张的实践。王世贞攻讦此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乃至“年来益老悖”“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撇开意气之见,其刻意贬损的背后显然含有对“神存两妙”意见的否定。究其原因,谢榛与复古诸士同行大道,而有师取诸家的路线不同;同法前贤,又有蹈其故迹与“历采百花,自成佳味”的方法不同。就语言层面,无论是李梦阳的“尺寸古法”,还是李攀龙的“胡宽营新丰”,都未敢言能做到纵横古人众迹而自留其迹。从实质上说,谢榛“自成一种佳味”的出发点是“夫万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 ,以“我”为基,以“心”为则,便易滋生抛弃古人之念,走向神韵、性灵的文学范畴。因此于王世贞等人而言,就不能不对谢榛之论充满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