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形成是一个历时的动态过程,秦汉时期的简帛文献,其底本来源应该早于墓葬和抄写年代。因此在对《翰音》的文本进行解读之前,我们需明确《翰音》的出土地点和抄写年代,根据北大秦简《道里书》中所记水名皆为今湖北境内的河流和所见地名,又大多在秦南郡范围内,尤以安陆、江陵出现最多的情况,整理者推测这批简牍很可能出自今湖北省中部的江汉平原地区。 江汉平原一带在战国时期长期属于楚,因此北大秦简的某些篇目又存在楚简的用字特征。又据翁明鹏先生考察,《祓除》篇的抄写年代应该在秦统一之前, 那么底本很可能在此之前便已经产生,至于底本是否为楚地的文献,则有待进一步察考。
据整理者介绍,北大秦简《祓除》全篇由26枚整简组成,内容主要是祓除仪式中使用的祝祷文,该篇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由简53背到44背“莫不许”,描述主持者召请司命、司祓下临,由“灵巫”为祝祷者祓除;第二部分由简44背“上帝乔子”到简35背“莫不许”,内容为“工祝”向名为“阿蛇”的神祝祷,阿蛇传授了一套祝祷辞;第三部分由简35背“一洁特牲”到结束,是一段赞美鸡的四字韵文,因其有“禳去不祥”的内容,于是归之于《祓除》篇。 由于第三部分所描写对象是“翰音”,笔者将此段暂时定名为《翰音》。
《翰音》篇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祓除仪式的准备工作“一洁特牲,祓某躬身”;第二阶段为由“翰音”到“美颈英英”,是一段赞美鸡的韵文;第三阶段则是“求祝者”希望通过祓除仪式达成“禳灾祈福”目的的程序化套语。整理者将其与前两篇文本皆归为祝祷辞。现将《翰音》的简文摘录如下(参考北大秦简整理者与各家观点,用通行汉字释写):
一洁特牲,祓某躬身。
翰音,朱雄齐羽,筥筥英英。丹色疏斑,□美庄庄。 [1] 赤胡曼聂,施珥当当。黑眼黄睫,发视炯明。朱缨玄衣,灼灼青裳。薄薄奋翼,翘又博长。 钩善斗 [2] ,越屋踰墙。鹄鸣高之,往来飞扬。晨昏洗磨,司夜短长。不闻义鸡,莫敢先行。剿剿 步 ,色如鸳鸯。疏心仰瞻,以听四向。曲喙直咮,美颈英英。祓某折孽,禳去不祥。总逐群祟,投之远向,筥为疾疢,毋干其行,毋偪毋贼,毋差毋匿,再拜受义鸡之福。
秦简《翰音》通篇有韵。韵脚字押阳部韵,除了开头引出所咏之物的“翰音”与篇末“再拜受义鸡之福”外,通篇四言。《翰音》以禳灾祈福者的口吻,首先极尽藻辞,铺陈勾勒出鸡雄美的外观和司夜报晓的美好品格,抒发了对“翰音”的赞美之情,这些语辞和句式,虽然嵌套在祝祷辞的程序化框架中,却自发突破祝祷辞的限制,以赋法入文,这对于考察战国晚期至秦汉时期“俗赋”及“四言咏物小赋”的文本形成和流变具有重要文本意义。
上文我们提到,《翰音》篇不类简帛文献常见的祝祷辞,其结构应当是四言韵文嵌套在程序化的祝祷辞之中。试看出土文献中祝祷辞的一般模式:
清华简《祝辞·恐溺》:恐溺,乃执币以祝曰:“有上茫茫,有下汤汤,司湍彭彭,侯兹某也发扬。”乃舍币。
清华简《祝辞·救火》:救火,乃左执土,以祝曰:“皋!诣武夷,绝明冥冥,兹我赢。”既祝,乃投之以土。
清华简的“恐溺”和“救火”篇皆为杂祝,其目的实为祷灾,祝祷的神祇有所不同,“恐溺”所求对象是司湍之神,“救火”所求之神则是武夷。清华简《祝辞》的结构都是较为相似的,由“祝祷主题+祭品+祝祷内容+神煞+仪式”组成,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可以为不同祝祷内容所套用。江林昌先生将清华简的《祝辞》归为“巫术咒语诗”,在这些祝辞中,求祝者皆可直接指令自然神,“兹某发扬”“兹我赢”这一类“咒语”都是希望借助神祇的力量,以达到自己的愿望。 这些祝辞很多是押韵的,如“恐溺”篇押的是阳部韵,“救火”则押耕部韵,押韵的形式不仅加强了情感表达的效果,也使得祝文更容易以“口传”的方式保存下去,祝辞的语言表达大多直白与通俗,神祇的职能也渐渐分化,出现了各种专职“神祇”,这与刘勰《文心雕龙·祝盟》所说“自春秋已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 的情况相合。神祇数量逐渐增多,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祝祷活动的需求也大大提高,不仅有对抗自然灾害的祝祷,日常生活也离不开祝祷活动,《文心雕龙·祝盟》:“至于张老成室,致善于歌哭之祷;蒯聩临战,获佑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 可见人所经历,无论是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甚至于做梦,则必祝祷,试举出土秦简中的几种祝祷辞:
北大秦简《祠祝之道》:祠道旁:南向二席,席席餟餟,合东向、西向各一席。(席)三餟。召曰:“大尚行主、少尚行主,合三土皇。”
北大秦简《杂祝方》:某愿乞媚道,即取其树下土,投小囊中。取土时言曰:“愿乞足下壤,以投男女项,令百节索 。”俛取土,言如此,盈囊去。即欲有求也,搓土以涂。
北大秦简的《祠祝之道》是祝祷人设席,想要招来“大尚行主、少尚行主,合三土皇”,保佑其出行顺利,睡虎地秦简中也有类似的“出行祝”,只是所请神煞稍有区别,《杂祝方》中“乞媚道”的内容在传世文献中常见,可使人对特定对象产生男女之情。祝祷辞大都具有很强的同构性,完整的叙事结构包含祝祷仪式与准备工作、发语词、行为动词、神煞名、求祝人、祷告主题、请与罚、祭品、仪式等要素,主题以日常生活中的避祸和祷病最为常见,文本大都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目的性。
回到《翰音》的文本内容,《翰音》是以雄鸡为祭品进行祝祷,祝祷辞中并未出现对应的神煞名,其目的是禳灾祈福,却在祝祷仪式之外加注了对于鸡的细致描写,这在出土简帛祝祷辞中是很罕见的。赞美鸡的大段韵文有别于传统祝祷辞呆板和机械的程序,很可能是出自祝者的改造与重新创作。
《翰音》通篇押韵,韵脚字为“庄、堂、明、裳、长、墙、扬、长、行、鸯、向、英、祥、向、行”,皆押阳部韵。从用韵习惯来看,《翰音》的用韵与简帛祝祷辞的用韵相似,如北大秦简《祠祝之道》《避射》、清华简《祝辞》、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的《䰍》篇等巫祝类文献多用阳部韵,另有一些祝祷辞常以鱼部、铎部、阳部的对转和通转入韵,如九店楚简的《告武夷》是鱼部韵和阳部韵通押,清华简《祷辞》则有铎部和阳部、鱼部和阳部的通押,以阳部字入韵是频率最高的。祝祷辞中高频率地使用韵文的形式记录,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祝辞源于“口语”,祓除仪式中用以祝唱的语言很可能是以口传的方式保存下来,韵文则更便于记忆和保存。
吟唱的诗歌重音律,口诵的辞赋更重词采。体现在赋创作中各种修辞方法诸如比喻、摹状、仿拟等等。在《翰音》的文辞中,已经能感受到这种藻采纷披的修辞,如果说注重音律是为了方便记诵、抒发情感,那么文词的修饰则是歌颂鸡神品格,达到娱神效果的重要方式。
文词修饰之组丽,其形式概有摹状、譬喻、拟人等等,不唯《诗经》,赋中摹状的形式更加纷繁。许结先生曾在《汉赋“象体”论》一文中指出:“赋对物态的描写是其创作的基本特征,‘体物’论的出现最为典型。” 《翰音》是目前可见的祝祷辞中有大段摹状的典例,观察《翰音》的几类摹状:
这些摹状词大部分是样貌摹写,但也有个别可能是拟声词,这些极富特征的摹状词大都由叠词构成,其形式有ABCC、AABC,叠词的运用增添了祝祷辞的音乐美,祝祷辞原本就是用来唱诵的,而辞赋也是用于口诵,这类文体便有方便记忆的要求,摹状词的使用对于凑足音节、构成押韵有重要的作用。此外,摹状词在《翰音》篇中的配合使用,叠词所状之物,所拟之神态,造就了视觉和听觉上不同的审美体验。
《翰音》在写鸡之习性与职能时,亦拟人之思想与行为。这样的咏物传统自先秦出土文献到汉代咏物小赋皆有传承,赵进彪先生指出,动物赋的写作目的也包含颂德和娱乐两个方面。作者在描写动物时大多能结合创作需要,联系某种动物的习性特点进行创作。 如上博简《李颂》“守物强干,木一心兮。违于它木,非与从风兮”,赞颂了梧桐坚贞不屈的良木特质,《兰赋》“缓哉兰兮,花摇落而犹不失厥芳,馨谧迡而达闻于四方”,则对应兰坚毅秉德、芳洁无损的品格。 祢衡《鹦鹉赋》的“飞不妄集,翔必择林”“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则是作者孤高自许的性格表现, 《翰音》篇中的种种动作和神态描写,如“晨昏洗磨,司夜短长”“剿剿 步”“疏心仰瞻,以听四向”等,都将物与人的日常行为活动结合在一起,通过“雄鸡”昂扬矫健的姿态和司夜报晓的品格描写,进而抒发赞美之情。这类对于鸡为德禽的赞美,在秦汉的典籍中亦能找到证据,且看《韩诗外传》:
君独不见夫鸡乎,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
“鸡”具有五种人类的美好品格,“文”“武”“勇”“仁”“信”,在《翰音》中亦有所体现:“文”是“朱雄齐羽”“赤胡曼聂”,“武”与“勇”对应的是“ 钩善斗,越屋踰墙”,“信”对应的是“晨昏洗磨,司夜短长”。
《翰音》文本的押韵特征、修辞手法以及叙事模式体现了祝辞和诗赋的糅合,它在整体的框架上既符合简帛祝祷辞的一般文辞格式,又突破了祝祷辞程序化和实用性的限制,以四言咏物小赋之铺采摛文的艺术手法为祝祷辞的语言表达与情感抒发提供了不同的方式。
[1] 该小句的缺字处图版漫漶,图版字作“ ”,整理者疑其为“ ”字,依字迹看也可能是“惪”,阙疑。
[2] 整理者指出,“ 钩”或读为“介钩”,指的是鸡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