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菽园自述《抗战韵言》创作动机:“全面抗战以来,通国振励,自力更生,在此举矣!海外逖听,喜溢眉稜,鼓之舞之,写以竹枝。” 前引诗歌浅白平易的风格,显示其自命“竹枝”,自称“韵言”,信不诬也。然而,诗人随后发现“韵言”仍不够通俗,诗歌在“喻俗”一途仍有改进空间:“余为抗战韵言,数月于兹,终是文诌诌的,欲以喻俗,普及大众,终隔一尘。兹就心中所蕴,径直抒出,不作南朝才语,虽属无腔,居然天籁,得若干首,写出供览。” 素有“南洋才子”、“南侨诗宗”之称的邱菽园不惜为“无腔”之调,显然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诗人的自陈心迹表明,较之文学性、艺术性价值,“喻俗”、“普及大众”成为诗人的主要目标,社会协调、抗战动员被视为诗歌首要功能,相应《抗战韵言》呈现出异于《菽园诗集》之典雅和平的诗风。
邱菽园诗风丕变并非个例,毋宁为抗战旧体诗的整体特征。刘思颇有诗名,观其“兴亡此夕问兵马,壮士沙场好啸歌”“五云争抱峨嵋岭,已报王师半渡河” ,诗风可见一斑;洪镜湖亦称新马名诗人,“华北华南齐抵抗,同仇敌忾莫相违”,“后人继起成前志,直把岛夷一肃清” ,仅称“韵言”而已。他如“万里奔投班氏笔,四方争拥岳家旗”“此去沙场惩暴日,将来青史可表诗” ,大率类此。诗意直露、文辞平易、艺术技巧欠奉甚至流于口号化,成为抗战旧体诗的共性特征。但这一现象并非诗人创作能力不足所致,抗战主题已内在地规定了抗战诗歌的语言、风格特征。老舍明确指出抗战诗歌应“感情上,激发民众抗战情绪”,“技巧上,不论音节文字要普遍的使民众接受,普遍的激动民众” ,遑论“一个真实的文艺工作者,就是一个民族革命的战斗员” 之类主张,一些抗战诗歌甚至沦为“热情的叫喊” 。显然,抗战成为统领文艺的最高意识形态,工具性价值取代文学典则成为抗战文艺的首要衡量标准。循此,抗战文艺大众化运动,与影响所及的南洋文学通俗化、诗歌大众化运动 可谓应时而起。概言之,抗战诗歌天然具有动员、组织民众投身抗战的诉求,相应具有通俗化、富于鼓动性等特征。
报纸的大众媒介属性进一步规约着旧体诗的“喻俗”特性。报纸受众广泛,不同受众群体存在人口属性、价值观念的差异,媒介产品须预设在多数受众可及的认知水准。相应,不同于文学期刊、专集的同好赏玩特征,副刊文学主要考量传播影响力、用户接受度等市场指标。循此,降低认知门槛、满足不同受众品位需求,亦成为抗战旧体诗创作的基本要求。原本供文人雅士赏鉴的文化产品,唯有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徒共享,方能最大限度发挥其社会协调与动员效能。明乎此,抗战旧体诗可谓旧瓶新酒,虽仍袭用传统格律等形式规范,但通过去除繁复的典故意象、通俗化处理遣词用语等,以达成受众最大公约数。大后方报纸文艺副刊推动新诗从精英走向大众 ,其作用机制即如是。
上述通俗化、大众化有利于最大范围发挥诗歌的激励、感召作用,乃着眼于传播内容与效果之间的线性因果关系。但媒介传递的信息不仅包括内容信息,也包括关系信息。受众共享相同文化产品本身堪为一个仪式,将人们以共同体形式聚集在一起 ,进一步形成更为紧密的内部联结。易言之,内容信息姑且存而不论,仅就共同的媒介接触行为而言,其所表征的价值观念、审美趣味的一致性将生产出共在感、一体感。尤有进者,中国以外地区,旧体诗多称“汉诗”,天然地蕴含着民族身份与历史文化信息。赏读旧体诗的同时,亦提示着受众的身份与社群信息,伴随着身份认同的再确认与再生产。由此,旧体诗参与构建了抗战议题经验分享与公共领域的生成,推动社会成员的持续关注与行动。战前,华人身份认同一直摆荡在在地认同与中国认同之间;抗战爆发后,在地认同弱化,中国民族主义认同则达到峰值 。其中,“抗日救国”的国族主义动员发挥了重要作用 ,包括旧体诗在内的抗战文学亦为重要推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