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而且是文明古国中唯一的现存者。在它的延续发展过程中,中国语言,包括各民族语言及其方言功不可没。它们既是记录者,也是创造者。没有它们,不会有今天看到的中华文明。中国语言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是一种语言文明。
通常人们谈到“语言文明”,多会跟“礼貌语言”“文雅”“有教养”等联系起来。“说普通话,做文明人”这条颇受诟病的标语,就反映了对语言的这种认识。方小兵(2021)在《从文明语言到语言文明:论“语言文明”概念的层次性》一文中提出,文明始于语言。语言在建构和传播文明的过程中,形成了语言与文明的同构性,语言符号所表征的知识体系就是文明成果。这一提法,丰富扩展了语言文明的内涵,深化了对语言文明的认识。我觉得还可以再强调一下,这个语言符号体系本身就可以明确为一种文明成果,一种文明。
世界上有很多古老的文明,比如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罗马文明,但是在中文里似乎没有“古中国”这个表述。这是因为根植于中国社会的中国语言文明也建构了中国社会,并与之共存,无须另称。没有中华语言文明,中华文明就失去了“存在的家园”。在历史和语言国情复杂的情况下,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各个民族,延续和谐主体多样的语言生活。走出国门的中国人又把中华文明带到世界各地,促进了语言文明的互动;而中国的发展变化,更是激起了人们对这一东方文明古国的好奇心和工具性动机,学习中文的人越来越多。
学习一种新的语言,除用于交际,是要了解进而去理解另一种文明。例如,学了中文的称谓,就可以对中国的社会关系有一些认识;懂了“你吃了吗”的含义,就会明白中国的亲情社会文明。因此,国际中文教育发挥的就是推动文明互鉴这一重要作用。
国际中文教育目前有两个路向:一是海外华人的祖语传承,一是世界各地中文作为外语的传播。最终目标都是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了解中国文化,了解中华文明。既往的国际中文教育中,重点多放在满足交际需要上。问题在于:掌握一种新的语言并非易事,而随着新科技的发展,人们未来对语言作为交际工具的依赖性会不断降低,为满足交际需要而学习外语的意愿会有所下降。因此,有必要重点倡导另一种语言价值观:多学习一种语言就多了解一种文明,多了解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
要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华语言文明,就需要拓展传播路径,现有的华语传承和中文传播目标也需要更多的弹性。中文传播不是语言扩散和侵略,是要推动语言文明交流互鉴。这需要我们把中华语言文明作为一个专门领域去研究,努力去发掘中华语言文明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探索其形成和发展。
在人类文明史上,华语作为一种语言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跟“中国”一样,在漫长历史中,对华夏大地语言的称说方式总是因时因地而变,因势因人而异。这里称“华语文明”,是取“华夏语言文明”“华语所构建和赖以承载之文明”的含义,与“文明语言”无关。华语文明是华夏文明的同构体,她在创造华夏文明的同时,也在创造、发展和完善自身。
华语文明根植于中国农业文明。在民族文化交流互动中,在各种文明碰撞影响下,华语文明积极吸收、消化外来文明,不断融合发展。农谚民谣、节令语、称谓语、禁忌语、吉祥语等等,都是华语文明的产物。作为中华文明的记录者、构建者、阐释者和传播者,华语文明是当今人类社会重要的文明之一。华语文明概念的提出,有利于深化对语言文字功能的认识,有利于更好地解释海外华人的文明传承,也有利于在人类文明新形态构建中,扩大其传承力和传播力。
作为语言学人,我们应特别重视华语文明的传承性、兼容性与和合性。
传承性使华语文明得以生生不息。华语文明代代薪火相传,不断发展,成为当今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断的活态语言文明。虽历经数次大的历史变迁而仍能保持强大生命力,无论是改朝换代、名称更革,还是连年战乱和移民流散,都未能阻断华语文明的传承延续。就已有文献可见,语音对应规整,语法系统稳定;文言和白话各具文化价值和表达优势共时状态下,“俗”“雅”“庄”语体并存;还有对偶、押韵、平仄和格律基础上的诗词曲赋等语言艺术产品。世人所关注的汉字文明是华语文明的重要部分。汉字形义的统一性为中文书面语“超方言”提供了基本条件,有助于打破因方言造成的华语文明传承、传播和发展障碍。
兼容性显示了华语文明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精神。自汉唐到近现代,华语不断吸收外来成分,并衍生发展出新概念、新术语、新词语;近代以来,借鉴西方文明,完善现代语言教育,白话文书面语语法系统为适应新科技、新文学等的表达和传播而产生“欧化”等现象。另一方面,借用和吸收外来词语,也根据华语规律进行“汉化”。例如,“数学”“化学”“物理学”的“学”,“啤酒”的“酒”,“吉普车”的“车”,这些华语元素的加入,无不体现出华语文明蕴含的智慧和韧性。
和合性则让我们看到华语文明何以能与其他文明共存同荣。华语文明是一种非排他性文明,不具侵略性。历史上,华语文明不止一次随着华人播迁世界各地,但都能与当地文明和睦为邻,既传承了自己的语言文化,也推动了跟其他文明的互鉴。南洋华语和以南洋华语为基础的新马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中国南方三大方言在东南亚的落地生根,客家话在东马、在毛里求斯成为当地华人通用语,都是明证。
语言是符号系统,就其结构系统来说,无优劣之分。但是,除作为交际工具外,华语还是资源、遗产,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文明。这使她有了极为特殊的地位。和谐共生是当今世界人类文明的主旋律。生生不息的华语文明是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内容和媒介,是人类文明及其话语体系中的重要部分。如何深入认识、发掘和阐释华语文明,充分利用语言文明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中的凝聚功能,发挥华语强大的人类文明共建动力和兼容性,同时,增强文明比较,开展文明对话,促进文明互鉴,这些都应进入语言研究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