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在道家有着特殊隐喻,壶字古通“瓠”,就是葫芦。葫芦口小、腹大、中空,道家想象葫芦中存在一个微观宇宙,类似佛家的“须弥芥子”,所谓“壶中天地”是也。因此后世神魔小说常常出现内存极大的葫芦,似乎可以收纳一切,诸如《西游记》的紫金葫芦、济公和铁拐李的葫芦。葫芦的形状,又与大篆“玄”字一模一样,仿佛冥冥之中,葫芦正是玄一之道化身。本章名为“壶史”,以壶指道,记载道家隐秘之事。
篆书“玄”字
武攸绪,武则天之侄,自少好道术,十四岁那年,偷偷跑到长安市场摆摊算命,每隔五六天就换个地方。后来隐居嵩山,服食赤箭、茯苓之类,不动人间烟火。王公贵族所赠的鹿皮大衣、藤编器物,随手丢到一旁,任凭积灰长草。到晚年,肌肉渐消尽,双目开阖之间,紫光迸射,能白日洞见星月,听辨数里之外人声微语,功力深不可测。安乐公主出嫁,皇亲国戚毕集,唐中宗知道他这位表兄超逸绝俗,生怕请不动,用玉玺发了一道正式诏书,诏书上说得非常客气,说是请他勉为其难奉一次皇命,屈尊下山参加婚礼。武攸绪回到京城,亲贵盈门,争相来谒,武攸绪见了,只淡淡的略道寒暄,此外不发一言。敕封国公爵位,回山之时,皇帝令学士们赋诗送别。
武攸绪 [1] ,天后从子 [2] 。年十四,潜于长安市中卖卜,一处不过五六日。因徙升中岳,遂隐居,服赤箭 [3] 、伏苓。贵人王公所遗鹿裘、藤器,上积尘萝,弃而不用。晚年肌肉始尽,目有紫光,昼见星月,又能辨数里外语。安乐公主 [4] 出降 [5] ,上遣玺书召,令勉受国命,暂屈高标 [6] 。至京,亲贵候谒,寒温之外,不交一言。封国公。及还山,敕学士赋诗送之。
[1]武攸绪:655—723年,武则天的侄子,封安平郡王。武攸绪生在极贵之家,但对朝政毫无兴趣,从小一心修道,后来隐居嵩山,几乎与家族撇清了关系,因此未被李氏视为敌人,唐中宗李显、睿宗李旦、玄宗李隆基对武攸绪均持尊重态度。后来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武氏一族遭到清算,武攸绪因完全置身事外,不但毫发无损,而且睿宗特意下令“州县数加存问,不令外人侵扰”,礼遇有加,是武则天侄子中为数不多善终者之一。
[2]从子:侄子。
[3]赤箭:兰科天麻属植物天麻,俗称鬼督邮、定风草,号称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其根状茎可入药,有毒。
[4]安乐公主:李裹儿(约684—710年),唐中宗李显与韦皇后之女。大唐著名败家女,恃宠骄纵,侵涉皇权,假借父亲唐中宗的名义卖官鬻爵,至屠贩亦可纳资买官。又大兴工役,多营第宅,曾向父皇强索昆明池未遂,自凿定昆池数里。自请立为皇太女,逼死兄长太子。景云元年,与母亲韦后合谋毒死中宗,谋夺帝位,被李隆基所杀。
天麻花序
[5]出降:公主出嫁。
[6]高标:清高脱俗的风范。
唐玄宗跟罗公远学隐身术,学来学去总是学不成,有时衣带隐不掉,有时头巾束带隐不掉。玄宗怪罪,罗公远直言谏道:“陛下万乘之尊,却把道术当作游戏,若尽得臣术,难免偷偷摸摸潜入民间,届时恐遇白龙鱼服之危。”玄宗大怒,指着罗公远大骂。罗公远走进大殿的石柱子里,极言玄宗种种过失。玄宗更加恼怒,下令将那柱子拆下来砸碎。罗公远缩身一蹲,又藏进柱下石础,玄宗令拆下石础。石础晶莹,只见罗公远变成了一寸来高的小人儿站在其中。侍卫们把石础砸碎成十几块,每一块碎石里,都出现了一个罗公远。玄宗这才害怕,连连道歉,那十几个罗公远忽地不见。后来宫中使臣在四川碰见一人,远远大笑道:“替我回禀陛下,罗公远谢过当年之罪!”
玄宗学隐形于罗公远,或衣带、或巾脚不能隐。上诘之,公远极言曰:“陛下未能脱屣 [1] 天下,而以道为戏,若尽臣术,必怀玺入人家,将困于鱼服 [2] 也。”玄宗怒,慢骂之。公远遂走入殿柱中,极疏上失。上愈怒,令易柱破之。复大言于石磶中,乃易磶 [3] 观之。磶明莹,见公远形在其中,长寸馀,因碎为十数段,悉有公远形。上惧,谢焉,忽不复见。后中使于蜀道见之,公远笑曰:“为我谢陛下。”
[1]屣:鞋子。脱屣,比喻看得很轻,无所顾恋。
[2]鱼服:即白龙鱼服。春秋时吴王想微服私访去民间喝酒,伍子胥力劝不可,并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白龙化身为鱼,潜入清冷之渊,被宋国渔民射瞎了眼睛。白龙上天庭告状,天帝问明缘由,说道:“谁叫你好端端的变成鱼,渔民射鱼,何罪之有?”
[3]磶[xì]:柱下石,即“础”。
邢和璞参透黄老秘要,占算通神。他写过一本书,题为《颍阳书疏》,有人得到了这部书,参研透彻,立即飞升,也有人说还存有稿子,段成式不曾见过。
段成式听隐士郑昉说,有个姓崔的司马,寄居荆州,是邢和璞故交。崔司马抱病数年将死,仗着跟邢和璞的关系,心中存了一点活命的希望。
一天,崔司马听见卧室北墙有凿墙之声,命人查看,全无异常。他卧室的隔壁,原是家人卧室,绝不可能有外人跑进来凿墙的。但崔司马一直能听到这种声音,他心想:完了,据说人死前会有幻视幻听,看来我马上要死了。七日后,墙面洞穿了一个小孔,阳光投射进来,明晃晃的。他问家人,家人都说没见到什么。那孔洞不断扩大,一天之后,已有盘子大小。崔司马向洞外看去,墙外竟然成了郊野,几人拎着铁锨、镐头守在洞前。崔司马问:“为何在我家墙上挖洞?”几人道:“我等是奉了邢真人法旨。大人的灾劫太厚,挖这么个洞,着实花了我们哥几个不少功夫。”
不移时,只听马蹄历乱,六名骑士纵马驰来,都是头戴平巾帻,穿一身大红,当先开路,口中大喊:“邢真人到!”只见邢和璞乘车舆,戴一顶白色便帽,绶带飘飘,随从高高擎着仪仗扇,左右数十侍卫,来到洞前几步之外,探头对崔司马说道:“崔公啊,你寿算已尽,贫道托请关系,再三关节,为你争取了十二年阳寿,你那病马上就能好了。”言讫,墙面忽然闭合,十天之后,崔司马的病果然好了。
又相传邢和璞曾住终南山,许多好道者在附近结庐,随他学道。诗人崔曙年轻时也在其列,当时终南山上,砍柴的、打水的都是各界名流。
这天,邢和璞召集众弟子道:“三五天内将有贵客来访,你们每人准备道菜,我要陪客人喝酒。”数日之间,珍馐备具,在亭子中摆开一席盛筵,却不准弟子们随侍,连偷看也不许。众弟子都躲进房间,不敢稍稍出声。
邢和璞亲自下山迎接,那客人高才五尺,却有三尺之宽,脑袋奇大,占了身高的一半,穿一件宽大的绯色袍子,打横拿着象牙笏板,睫毛长且稀疏,面色如瓜,吹着大胡子直发笑,笑起来时嘴巴咧到耳根。同邢和璞高谈阔论,言谈内容多半不是人间之事。
崔曙在房间憋得难受,大着胆子横穿庭院。那怪客倏地住口不语,盯着崔曙,问邢和璞道:“这不是泰山老父吗?”邢和璞道:“正是。”客人道:“转世转得也太差劲了,资质跟他前世相比,真是天差地远,可惜。”
傍晚,客人离去。邢和璞唤来崔曙道:“日间来的客人,是天帝的弄臣。他说你前生是泰山老父,此言不假,前世的事情,你还有记忆么?”崔曙流泪道:“小时候也常听老人们说我是泰山老父的转世,但是前生的事情,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宰相房琯也曾请邢和璞算过寿限,邢和璞说:“未来有朝一日,大人从东南方启程,前往西北,那便是大人捐馆之时。驾鹤之处,不是驿馆也不是寺庙,不在路上也不在官署。大人仙去,跟晚餐吃鱼有关,死后将长伴龟兹棺木。”房琯听得一惊一乍的,心想这厮真是口无遮拦,这都胡扯了些啥,我最后一顿饭吃什么你都能知道,简直危言耸听。
后来房琯由江西宜春改任四川广汉,卸任后,路过阆中,住在一所道观。道观正雇了工匠做木工活,房琯瞧着那木材纹理奇特,便问道士,道士说:“几个月前,有做生意的香客布施了些龟兹木板,现在打算做成木屏风。”房琯猛然想起邢和璞的批言。过了一会儿,当地刺史备下鱼脍,遣人来请房琯赴宴。房琯叹道:“邢君真神人也!”将邢和璞的预言告知刺史,并拜托他,请用龟兹木板为自己制棺。当晚,房琯吃了鱼脍,染病而亡。
邢和璞偏得黄老之道,善心算,作《颍阳书疏 [1] 》,有叩奇 [2] 旋入空,或言有草,初未尝睹。
成式见山人 [3] 郑昉说,崔司马者,寄居荆州,与邢有旧。崔病积年且死,心常恃于邢。崔一日觉卧室北墙有人斸 [4] 声,命左右视之,都无所见。卧室之北,家人所居也。如此七日,斸不已,墙忽透明,如一粟。问左右,复不见。经一日,穴大如盘,崔窥之,墙外乃野外耳,有数人荷锹钁 [5] 立于穴前(一曰侧)。崔问之,皆云:“邢真人处分 [6] 开此,司马厄重,倍费功力。”有顷,导驺五六,悉平帻朱衣,辟曰:“真人至。”见邢舆中白幍 [7] 垂绶,执五明扇 [8] ,侍卫数十,去穴数步而止,谓崔曰:“公算尽,仆为公再三论,得延一纪 [9] ,自此无若也。”言毕,壁如旧。旬日,病愈。
又曾居终南,好道者多卜筑依之。崔曙 [10] 年少,亦随焉。伐薪汲泉,皆是名士。邢尝谓其徒曰:“三五日有一异客,君等可为予办一味也。”数日备诸水陆,遂张筵于一亭,戒无妄窥。众皆闭户,不敢謦欬 [11] 。邢下山延一客,长五尺,阔三尺,首居其半,绯衣宽博,横执象笏,其睫疏挥,色若削瓜,鼓髯大笑,吻角侵耳。与邢剧谈,多非人间事故也。崔曙不耐,因走而过庭。客熟视,顾邢曰:“此非泰山老师 [12] 乎?”邢应曰:“是。”客复曰:“更一转,则失之千里,可惜。”及暮而去。邢命崔曙,谓曰:“向客,上帝戏臣也。言太山老君师,颇记无?”崔垂泣言:“某实太山老师后身,不复忆,幼常听先人言之。”
房琯 [13] 太尉祈邢算终身之事,邢言:“若来由东南,止西北,禄命卒矣。降魄 [14] 之处,非馆非寺,非途非署。病起于鱼飧,休于龟兹 [15] 板。”后房自袁州 [16] 除汉州 [17] ,及罢归,至阆州 [18] ,舍紫极宫 [19] 。适雇工治木,房怪其木理成形,问之,道士称:“数月前,有贾客施数段龟兹板,今治为屠苏 [20] 也。”房始忆邢之言。有顷,刺史具鲙邀,房叹曰:“邢君神人也。”乃具白于刺史,且以龟兹板为托。其夕,病鲙而终。
[1]颍阳书疏:颍阳,今河南登封,《新唐书》记载,邢和璞曾在颍阳石堂山著书。
[2]叩奇:钻研透彻。
[3]山人:隐士。
[4]斸[zhú]:挖掘。
[5]钁[jué]:钁头,一种刨土用的农具。
[6]处分:嘱咐。
[7]白幍:即白帢,古代白身者(未出仕)常戴的帽子。张华《博物志》言为曹操发明。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中头戴白帢的陈废帝(左)与陈文帝(右)
[8]五明扇:仪仗中的一种长柄扇,汉代公卿大夫均可用,魏晋时规制提高,变成皇帝专享。
[9]一纪:十二年。
[10]崔曙:宋州宋城县(今河南商丘)人,一生命运极苦,自幼父母双亡,苦读多年,开元二十六年进士科拔得头筹,玄宗钦点为状元,不料次年即患病而死。
[11]謦欬[qǐngkài]:咳嗽。
[12]泰山老师:即“泰山老父”,汉代散仙,事迹见载《神仙传》:汉武帝东巡,见一老翁锄地道左,头上白光升腾,吞吐数尺之高。汉武帝大奇,这人怎么会发光,人形自走灯?召老翁上前问话,老翁看上去其实也不甚老,约摸五十来岁,灰发童颜,皮肤嫩滑,十分诡异。汉武帝问道:“你是人是妖?”老翁道:“草民自然是人,身怀道术尔。”武帝问有何术,老翁道:“草民八十五岁那年,发白齿落,衰老垂死。路遇高人,得蒙传授辟谷之术,此后不再吃饭,只吃枣子、喝水。又赐一枚枕头,中有三十二种材料,其中二十四种正应二十四节气;八种毒物,克制八方邪风。草民用了,便自返老还少,黑发始生,牙齿复出。草民今年已一百八十岁。”汉武帝询问了枕头的材料配方,赐下玉帛财物。老翁后来入泰山隐居,每隔十年五年回乡一次,往还三百多年,此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13]房琯:唐宰相。安史之乱前任刑部侍郎,潼关失守,玄宗弃下百官奔蜀,房琯展现出过人的运动天赋,在多数同僚已经放弃的情况下,千里竞走,一路狂追,追上了唐玄宗。玄宗大为感动,升他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这时太子李亨自行登基,玄宗逊为太上皇,派房琯去见李亨,表示承认新皇。李亨很高兴,跟房琯说:“老房啊,你就别回四川了,留在朕身边,跟着朕收复江山吧!”房琯当即慷慨陈词,请命领兵收复两京。肃宗授他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兵分三路出击,但他其实丝毫不懂军事。陈涛斜一战,临战翻看古兵书,效仿春秋时期车战之法,用牛组了两千乘战车大阵,向敌冲锋。叛军鼓噪一起,群牛受惊失控,反冲向唐军。叛军乘势纵火掩杀,唐军大败,死伤四万余。从此恩宠不再,多次被下放地方为官,七年后病逝于改任途中。
[14]降魄:死亡。古人认为,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魂升天,魄入地,因谓落魄。
[15]龟兹[qiūcí]:西域古国,在今新疆库车、轮台一带。唐时为唐军攻破,成为唐帝国安西四镇之一。
[16]袁州:今江西宜春。
[17]汉州:今四川广汉。
[18]阆州:今四川阆中。
[19]紫极宫:指道观。从玄宗朝始,凡奉老子的道观,统称紫极宫。
[20]屠苏:此处指门前屏风。通常屠苏也指一种药酒。至晚自南北朝起,民间流行在大年初一这天,全家喝屠苏药酒,排湿气、防感冒。喝屠苏酒的规矩,是年幼者先喝,年纪越大,越要靠后排。古人常拿喝屠苏酒的排序吐槽,感慨自己排位越来越靠后。苏轼就曾感叹“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一碗屠苏酒,映出时光颜色。据唐人笔记解释,喝屠苏酒的习俗来自一个住在草舍里的医生,医者仁心,每到过年时,他总会打包大量草药送人。在当时,人们习惯称茅草屋为“屠苏”,一到年底,大家就奔走相告,去屠苏医生那儿领草药。久而久之,屠苏成了这种方剂的代称,及至方剂化而为酒,并流行开来,大家反而渐渐忘记了屠苏这个词的原本意思。本文的屠苏指一种屏风,也叫“罘罳”[fú sī],属于“茅屋”的衍生义。王安石《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此中的屠苏,按照前后诗文理解,似乎应与本文的屠苏同义,解释成“门前屏风”。
王皎先生精通数术,但从不轻易预言。天宝年间一天夜里,王皎同几个朋友坐在室外,指着天上星月道:“天下将有大乱!”这番言论被邻居听了去,到处宣扬。当时皇上年事已高,颇多忌讳,有人上奏此言,皇上听了厌恶,传下密诏,令人杀之。用刑者手持钁头,对着王皎的脑袋猛砸数十下才把他砸死,剖开头颅一看,颅骨居然厚达一寸八分。王皎生前同达奚珣常有来往,安史之乱平定后,王皎忽然拄杖葛履来到达家,大家才知道这家伙不是凡人。
王皎(一曰畋)先生善他术,于数未尝言。天宝中,偶与客夜中露坐,指星月曰:“时将乱矣。”为邻人所传。时上春秋高 [1] ,颇拘忌。其语为人所奏,上令密诏杀之。刑者钁其头数十方死,因破其脑视之,脑骨厚一寸八分。皎先与达奚侍郎 [2] 还往,及安、史平,皎忽杖屦 [3] 至达奚家,方知异人也。
[1]春秋高:年纪大了。
[2]达奚侍郎:达奚珣,先后任礼部侍郎、吏部侍郎、河南尹。安史之乱初期组织抵抗,很快兵败被俘,降安禄山,受伪职为丞相,两京克复,被朝廷处斩。
[3]屦:葛类、麻类编的鞋子。
翟乾祐翟天师,重庆人。身高六尺,手长30多公分。每次作揖,手都要超出胸前。睡觉不用枕头,脑袋悬挺在空中,晚年常预言未来。曾入奉节街市,大声嚷道:“今晚会有八个人经过此间,要好好对付。”没人知道什么意思。当晚火灾焚毁数百房舍,方知“八个人”就是“火”字。
翟乾祐每次上山,必得虎群相随。曾在江岸与几十个徒弟赏月,有人问:“月亮上有什么?”翟笑道:“我指给你们看。”两名弟子随翟乾祐手指看去,见巨大的圆月忽然布满半幅天宇,月中楼台殿阁、金门玉阙鳞次栉比。只看了一会儿,恢复如常,一切不见。
翟天师名乾祐,峡中 [1] 人。长六尺 [2] 。手大尺余,每揖人,手过胸前。卧常虚枕。晚年往往言将来事。常入夔州 [3] 市,大言曰:“今夕当有八人过此,可善待之。”人不之悟。其夜火焚数百家,八人乃火字也。每入山,虎群随之。曾于江岸与弟子数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随吾指观。”弟子中两人见月规 [4] 半天,楼殿金阙满焉。数息间,不复见。
[1]峡中:通常指巫峡一带。据《仙传拾遗》,翟乾祐故里在今重庆云阳。
[2]六尺:唐尺有大尺、小尺之分,小尺一般用在冕服、音乐、天文等专有领域,生活生产日用以大尺较普遍。今天出土的大尺长度在28—31厘米间,日本奈良市正仓院藏有唐尺和仿唐尺,长度在29.4—31.2厘米之间。以一尺30厘米计,则翟乾祐身高180厘米左右,而手掌长度超过了30厘米。30厘米的脚需穿46码的鞋子,可以类比想象。
[3]夔州:今重庆奉节。
[4]规:圆形。
蜀地有个装疯的道士,俗号灰袋,是翟天师晚年收的弟子。天师常常告诫其他徒弟说:“别欺负灰袋,此子之能,吾所不及。”
一次大雪,灰袋穿一件单衣直上青城山。向晚,来到所寺庙投宿。庙里的和尚说:“贫僧只有一件僧袍而已,没有多余的铺盖,天气这样冷,恐怕你会有性命之忧。”灰袋道:“无妨,但得一张床就够,强似睡在雪地上。”夜半时分,北风越刮越紧,大雪不停,和尚担心灰袋,起床去瞧。只见灰袋那张床,如同蒸笼般白气升腾,灰袋赤裸着身子,浑身大汗,兀自酣睡。和尚这才知道遇上了异人。次日天不亮,灰袋便不告而别。
灰袋浪迹江湖,多在村落借宿,每到一处住不过两晚。有一次口腔生了恶疮,数月不能进食,奄奄待死。大家素来以神仙之流视之,为他设下道场作法。仪式结束后,灰袋忽然起身,对众人道:“现在看看我嘴巴里,还有没有溃疡了?”大嘴裂开,如同张开了一扇簸箕,脏腑历历可见。同门相顾惊骇,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灰袋只说“太讨厌了,太讨厌了”便即离去,从此不知所终。
这些事情是段郎从成都道长郭采真处听来的。
蜀有道士阳狂 [1] ,俗号为灰袋,翟天师晚年弟子也。翟每戒其徒:“勿欺此人。吾所不及之。”常大雪中,衣布褐 [2] 入青城山,暮投兰若,求僧寄宿,僧曰:“贫僧一衲而已,天寒如此,恐不能相活。”但言容一床足矣。至夜半,雪深风起,僧虑道者已死,就视之。去床数尺,气蒸如炊,流汗袒 [3] 寝,僧知其异人。未明,不辞而去。多住村落,每住不逾信宿。曾病口疮,不食数月,状若将死。人素神之,因为设道场。斋散,忽起,就谓众人曰:“试窥吾口中有何物也。”乃张口如箕,五脏悉露,同类惊异作礼,问之,唯曰:“此足恶,此足恶。”后不知所终。成式见蜀郡郭采真尊师说也。
[1]阳狂:亦作“佯狂”,装疯。
[2]褐:粗布衣服,形容衣装单薄简陋。
[3]袒:裸露。
秀才权同休的一个秀才朋友,元和年间科考落榜,买舟南下,到苏湖一带漫游散心。客中染病,盘缠告竭,身边只有个一年前在当地雇来做仆役的闲人。
秀才病中想喝甘豆汤,命这仆人寻甘草。仆人久久不去,只是生火烧水,秀才刚要骂仆人懒散轻慢,忽见他折了一把树枝,在灶火之前揉搓再三,树枝悉数变成了甘草。秀才大奇,才知此人身怀异术。仆人又抓起把沙子在掌中一搓,旋即变成了豆子。这道甘豆汤做出来,与真正的甘豆汤一般无异,秀才的病也渐渐好转,不日康复。病虽好了,无奈身无长物,寸步难行,于是脱下一身脏衣交给仆人道:“拿去换些酒肉,我要请村中长老们吃饭,求些路费。”
仆人笑道:“这哪够啊,我来想办法吧。”他砍倒一棵枯死的桑树,削成木片,装了好几筐,堆在盘子里,一口水喷去,木片尽皆化为熟牛肉,又打了几瓶水,少顷酒香四溢。秀才拿来请客,村中老者吃得赞不绝口,送了秀才三十束绢。
送走客人,秀才一脸羞惭,拜谢仆人:“在下傲慢幼稚,不识高人,今后愿做牛做马,报答恩公。”仆人道:“我确实不是凡人,因有小过,谪落风尘。做你的仆人乃是服刑赎罪,倘若为你服役的时间不够,我还要为其他人服役,所以不必过意不去,请一切照常,帮我完成刑期。”秀才听他这样说,只好勉强答应,但每次指使,都会面有难色,局促不安。仆人叹道:“你这样客气,只会坏了我的事。”辞别而去。临走前告诉秀才一些寿命长短、命运贫富的规律,又说世间万物没有不能用药物炼化的,只有淤泥中的朱漆筷子和人的头发除外。说完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秀才权同休友人,元和 [1] 中落第,旅游苏湖 [2] 间。遇疾贫窘,走使 [3] 者本村野人,雇已一年矣。疾中思甘豆汤,令其取甘草,雇者久而不去,但具火汤水,秀才且意其怠于祗承 [4] 。复见折树枝盈握,仍再三搓之,微近火上,忽成甘草。秀才心大异之,且意必有道者。良久,取粗沙数掊挼捘 [5] ,已成豆矣。及汤成,与甘豆无异,疾亦渐差 [6] 。秀才谓曰:“余贫迫若此,无以寸步。”因褫垢衣授之:“可以此办少酒肉,予将会村老,丐少道路资也。”雇者微笑:“此固不足办,某当营之。”乃斫一枯桑树,成数筐札,聚于盘上。噀之悉成牛肉。复汲数瓶水,顷之乃旨酒也。村老皆醉饱,获束缣 [7] 三千。秀才惭谢雇者曰:“某本骄稚,不识道者,今返请为仆。”雇者曰:“予固异人,有少失,谪于下贱,合役于秀才。若限未足,复须力于它人。请秀才勿变常,庶 [8] 卒某事也。”秀才虽诺之,每呼指,色上面,蹙蹙不安。雇者乃辞曰:“秀才若此,果妨某事也。”因说秀才修短穷达之数,且言万物无不可化者,唯淤泥中朱漆筋 [9] 及发,药力不能化。因去,不知所之也。
[1]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806—820年。
[2]苏湖:苏州湖州。
[3]走使:使唤、差遣。
[4]祗承:奉命、听命。
[5]挼捘[ruózùn]:揉搓。
[6]差:通“瘥”,痊愈。
[7]束缣:成束的丝织品,唐时用作货币。
[8]庶:希望、但愿。
[9]筋:筷子。
唐敬宗宝历年间,荆州有个姓卢的隐士,整天贩运些木材石灰之类,到白洑南面的集市上卖,不时露几手奇术,令人莫测高深。赵元卿是个好奇心很强的生意人,一心想跟卢隐士交往,便总到他那儿买东西,还备下水果香茗,说是切磋经商之道,请他一叙。卢隐士看出他另有所图,问道:“足下盛情款待,恐怕不是为了聊生意吧?”赵元卿道:“什么都瞒不过前辈,前辈洞晓阴阳,赵某仰慕已久,祈请赐教片言。”
卢隐士笑道:“眼下正巧有件事情可资验证。今日午时,足下的房东将遇到一桩不寻常的祸事,若依我之言,便可化解。足下可以告诉他,临近午时,会有个背着口袋的做饼师傅到他家去,那口袋中有两千钱。做饼师傅到了,必定找茬,届时请紧闭门户,别放他进来,同时嘱咐家人不要轻易应答。午时许,做饼师傅会破口大骂,你们房东务必全家避往河边。如此,最终只破费三千四百钱,可以免一场大祸。”
赵元卿当时租着一户张姓人家的房子,房东也素来崇敬卢隐士,听了赵元卿的转述,立即紧闭大门。临近午时,果然来了个如卢隐士描述般装扮的人,叩门要求买米。敲门半晌,没人应门,这人大怒,恶狠狠踹起门来。房东拿大竹棍撑着门板,那人自然踹不开。这样一闹,门前不一会儿聚集了几百人,房东看看午时已到,带着妻小,从侧门离家走避。那做饼师傅闹了半天,愤愤而去,走出百步,忽然仆地而死。他老婆闻讯赶来,围观众人详述了死者所为,那妇人不顾,在张家号啕大哭,硬说是张家害死了丈夫。官府接到报案,走访调查,听了目击证人们叙述的张家闭门、躲避之状,也迟迟不能决断。有熟谙律讼的内行人提醒房东说:“人虽不是被你害死的,但你不妨替他料理料理后事,作为调解。”房东欣然听从,死者老婆对这样的处理也挺满意。等到房东买齐丧葬用具帮死者下了葬,一算总价,刚好花了三千四百钱。
因为这件事,卢隐士名声大噪,谒者如市,他不胜其烦,偷偷溜掉了。
他沿水路来到湖北复州地界,泊舟在一个名叫陆奇的读书人庄上。有人告诉陆奇,说卢隐士不是普通人,陆奇备了名刺,主动登舟拜访。
当时陆奇打算上京投靠一个知己,见到卢隐士后,请教这次行止凶吉,卢隐士道:“今年不要出门,否则旦夕有祸。还有件事,足下房舍后面埋着一罐钱,但不该为足下所有,这笔钱的主人今年只有三岁。足下就算挖到了钱罐,也不绝不可花用分文,否则必致奇祸。”
陆奇满心惊疑,辞谢而出。他望着卢隐士的小船离岸而去,水波尚未平静,便笑对妻子道:“倘若卢先生所言确凿,咱家里埋着一大罐子钱,我还去京城做什么。”命家僮挖地,挖不数尺,果然挖出一口巨瓮,盛满了散钱。陆奇大喜,他妻子就搬来大捆草绳穿起钱来。
堪堪穿了一万钱,陆家一双儿女忽然头痛欲裂,无法忍受。陆奇惊道:“难道卢先生所言应验了?”纵马疾奔,呼停卢隐士的小舟,请罪说自己不听告诫,致儿女遭了报应,苦求解救。卢隐士怒道:“妄用有主之财,当然会祸及骨肉!骨肉与钱财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着罢!”棹舟不顾而去。陆奇又上马飞驰回家,向诸天神灵祝祷告罪,将钱埋回地里,儿女霍然而愈。
卢隐士进了复州城,一次与几位同伴并行,迎面走来六七个人,都盛装华服,酒气熏人。卢隐士冷不丁怒叱道:“尔等若仍怙恶不悛,死期不远!”那几个人吃他一声暴喝,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哀声道:“不敢了!不敢了!”卢隐士的同伴们一脸惊讶,卢隐士道:“此辈都是江上的水盗。”
关于卢隐士的事迹,大抵都是这样奇异的,赵元卿还说,卢隐士的模样,有时看上去很老,有时又很年轻,没怎么见过他喝水吃东西。他曾跟赵元卿谈论世上高人,说:“这世上有许多精通隐形术的刺客。若是修道者掌握了隐形术能克制不用,二十年后,便可随意化身为万物,这种境界叫作‘脱离’;再修二十年,即可跻身地仙名籍了。”又说:“身怀隐形术的刺客死后,尸体会消失,为凡人所不能见。”其玄言怪论甚多,当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宝历 [1] 中,荆州有卢山人,常贩桡朴 [2] 石灰,往来于白洑 [3] 南草市,时时微露奇迹,人不之测。贾人赵元卿好事,将从之游,乃频市其所货,设果茗,诈访其息利之术。卢觉,竟谓曰:“观子意,似不在所市,意有何也?”赵乃言:“窃知长者埋形隐德,洞过蓍龟 [4] ,愿垂一言。”卢笑曰:“今且验,君主人午时有非常之祸也,若是吾言当免。君可告之,将午,当有匠饼者负囊而至。囊中有钱二千余,而必非意相干 [5] 也。可闭关,戒妻孥勿轻应对。及午,必极骂,须尽家临水避之。若尔,徒费三千四百钱也。”时赵停于百姓张家,即遽归语之。张亦素神卢生,乃闭门伺也。欲午,果有人状如卢所言,叩门求籴 [6] ,怒其不应,因足其户,张重箦 [7] 捍之。顷聚人数百,张乃自从门率妻孥回避之。差午,其人乃去,行数百步,忽蹶倒而死。其妻至,众人具告其所为。妻痛切,乃号适张所,诬其夫死有因。官不能评,众具言张闭户逃避之状。识者谓张曰:“汝固无罪,可为办其死。”张欣然从断,其妻亦喜。及市槥 [8] 就舆,正当三千四百文。因是,人赴之如市。卢不耐,竟潜逝。
至复州 [9] 界,维舟于陆奇秀才庄门。或语陆:“卢山人,非常人也。”陆乃谒。陆时将入京投相知,因请决疑,卢曰:“君今年不可动,忧旦夕祸作。君所居堂后有钱一甒 [10] ,覆以板,非君有也。钱主今始三岁,君慎勿用一钱,用必成祸。能从吾戒乎?”陆矍然 [11] 谢之。及卢生去,水波未定,陆笑谓妻子曰:“卢生言如是,吾更何求乎。”乃命家童锹其地,未数尺,果遇板,彻之,有巨瓮,散钱满焉。陆喜。其妻以裙运纫草 [12] 贯之,将及一万,儿女忽暴头痛,不可忍。陆曰:“岂卢生言将征乎?”因奔马追及,且谢违戒。卢生怒曰:“君用之必祸骨肉,骨肉与利轻重,君自度也。”棹舟去之不顾。陆驰归,醮 [13] 而瘗焉,儿女豁愈矣。
卢生到复州,又常与数人闲行,途遇六七人,盛服俱带,酒气逆鼻。卢生忽叱之曰:“汝等所为不悛,性命无几!”其人悉罗拜尘中,曰:“不敢,不敢。”其侣讶之,卢曰:“此辈尽劫江贼也。”其异如此。赵元卿言,卢生状貌,老少不常,亦不常见其饮食。尝语赵生曰:“世间刺客隐形者不少,道者得隐形术,能不试,二十年可易形,名曰脱离。后二十年,名籍于地仙矣。”又言:“刺客之死,尸亦不见。”所论多奇怪,盖神仙之流也。
[1]宝历:唐敬宗李湛年号,825—827年。
[2]桡朴:桡,船桨;朴,未经加工的木材。
[3]白洑:在今湖北潜江市西北。据北宋《太平寰宇记》,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在此置征科巡院。北宋乾德三年(965年)改置潜江县。
[4]蓍龟:蓍草龟甲,占卜用具。
[5]非意相干:无故寻衅。
[6]籴[dí]:买米。
[7]箦:竹编的席子,这里应该指竹棍,或卷成筒状的竹席,否则强度不足以“捍门”。
[8]槥:小号的棺材。
[9]复州:今湖北仙桃、天门一带。
[10]甒[wǔ]:盛酒的瓦罐。
[11]矍然:吃惊的样子。
[12]纫草:穿钱的草绳。
[13]醮:祈祷祭祀。
唐穆宗长庆初年,杨隐之在湖南郴州一带隐居山林,时常寻访有道之士。听说此间有位姓唐的居士,年逾百岁,杨隐之慕名往谒,唐居士便留客过夜。
至夜,唐居士喊女儿道:“取一片下弦月来。”女儿拿一片月亮贴在墙上,看上去像是张剪纸。唐居士起身咒道:“今晚有客,请赐光明!”一语甫落,光华大盛,满室通亮。
长庆初,山人杨隐之在郴州,常寻访道者。有唐居士,土人谓百岁人。杨谒之,因留杨止宿。及夜,呼其女曰:“可将一下弦月子来。”其女遂帖月于壁上,如片纸耳。唐即起,祝之曰:“今夕有客,可赐光明。”言讫,一室朗若张烛。
岭南有百姓路遇风雨,与一老翁同避于大树之下,这人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了老翁。雨停后,老翁送给他三粒丸药,说倘有救命急事,可立即服下。过了一年,这人妻子暴病而死。隔了好多天,他才想起老翁赠药之事,砸开妻子牙齿,灌入丸药,妻子尸体渐渐有了暖意,容色也恢复了生气。
至段郎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那人的妻子已经死去四年了,状如醉眠,指甲也在不断生长。那人无论去哪,都会用车子载着亡妻。即使妻子一直不醒,也绝不肯放弃。
告诉段郎此事的人,曾在浙江宁波亲眼见过那具如生的女尸。
南中 [1] 有百姓行路遇风雨,与一老人同庇树阴,其人偏坐敬让之。雨止,老人遗其丹三丸,言有急事即服。岁余,妻暴病卒。数日,方忆老人丹事,乃毁齿灌之,微有暖气,颜色如生。今死已四年矣,状如沉醉,爪甲亦长。其人至今舆以相随,说者于四明 [2] 见之矣。
[1]南中:三国时以云贵一带为南中,唐代南中地区南诏国崛起,习惯上不再称为南中。唐人所谓南中,或泛指南方,或指岭南地区。
[2]四明:今浙江宁波。境内有四明山,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