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耽读金庸,读到每部书的结尾,总是怅然若失,不忍掩卷。于是后记部分,就成了对小说最后的缅怀。读《侠客行》时,意外发现除跋文外,书尾尚缀着若干古拙的剑客盗侠故事,短小精悍,篇篇惊艳。其中四则,正是源出《酉阳杂俎》,从此对这部大唐奇书念念不忘。
重庆酉阳县,有大酉山、小酉山。小酉山下石窟,荟萃古书千卷,秦末战乱,有人在此避祸读书。后世遂借“酉阳逸典”谓藏书多而奇。《酉阳杂俎》所记,同样繁夥而奇崛,仿佛是遍阅神秘的酉山藏书后所做的笔录,这就是“酉阳杂俎”的由来。
《酉阳杂俎》纂集了大量隐秘离奇的传说,以及名物、辨订、故书章句、道里风俗,这些逸事琐言,在当时被笼统地称为“小说”——指丛残小语、琐屑之谈。而在古人概念的小说中,《酉阳》之奇之博,表表千载,鲜有可相埒者。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志怪之书(汉魏以降)……独唐段氏酉阳杂俎最为迥出……驰骋于六合九幽之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此书:“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更誉之为“小说之渊薮”。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称之“古艳颖异”,归入“杂俎”,也就是杂录一类,言其题材多样,奥博丰富。
正因为不拘题材与体裁,《酉阳杂俎》内容兼收并蓄,囊括天地,万花筒般映射着大唐江山表里。从威肃的朝堂到熙攘的市井,从沙场铁血到深闺温柔,仙佛妖魔,剑侠刺客,风土民俗,毛羽介鳞,它收尽人间风流,又时时超脱风流的人间,涉入幽邈奇幻的异界宇宙。在娱乐内容匮乏的年代,这样一部森罗万象的奇书,成全了多少人对于世界的想象。
段成式,字柯古,祖籍淄州邹平(今山东省邹平市),一般认为出生在成都。
段成式门第显赫。祖上是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位列第十的初唐虎臣段志玄;父亲段文昌,在穆宗、文宗朝官至宰相;姥爷则是唐宪宗朝铁腕宰相武元衡。
出乎将相之胄,袭乎珪组之荣,段成式并不热衷猎取权力,也没兴趣利用背景敛财,年轻时终日飞鹰走犬,驰马畋猎,一派纨绔子弟作风,令老爹头痛不已;后来醉心读书,锐意搜罗天下奇闻。他交厚的挚友,也多半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纯粹才情相投、志趣相合而已。比如温庭筠、李商隐、李群玉,后世以为文坛宗主,当时人眼里,却是一个浪荡无行,一个首鼠两端,一个连考取功名的兴趣都没有。所以,即使有宰相老爹铺路,他的仕途生涯最高成就,也不过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
段成式早年一直跟随父亲宦辙,往来于剑南、长安、荆州多地,专心读书。
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父亲段文昌得到时任宰相李吉甫擢拔,五岁的段成式随父离川入京。因为这层关系,段成式与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关系不俗,多年后李德裕失势,段成式也受到牵连。
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年),段文昌辞去相位,出为西川节度使,十九岁的段成式又跟着父亲回到了出生地四川。
三年后,段文昌回朝出任刑部尚书,段成式也跟着再次来到京城。
又三年后,也就是唐文宗太和元年(827年),段文昌出为淮南节度使。此时二十五岁的段成式似乎打起了一点精神,下决心离开老爹,投奔在镇江的世兄李德裕,闯闯世界。然而不知是否因为第一次独立生活不习惯,在镇江待了不久,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又四年,段文昌移镇荆南,段成式当然还是跟着。
两年后,太和六年,段文昌第二次受命任西川节度使,于是段成式又回到四川。
太和九年,段文昌逝世,三十三岁的段成式携家回归长安。
大约在一两年后,段成式得到了第一份正式工作,秘书省校书郎。品秩低微,却正对他胃口。他在整个帝国藏书最为宏富的秘书省和集贤院,接触到大量前所未见之籍,精研苦学,披阅皆遍。四十五岁时,他出任地方长官,历吉州、处州、江州(今江西、浙江境内)刺史,颇能做到体恤民瘼,卓有正声。他在处州时,当地闹水怪,段成式什么妖怪没见过,哪个不开眼的妖怪敢在他辖境放肆?到任不久,水怪就遁迹潜逃,《新唐书·地理志》郑重收录了此事,认为是段成式“善政”之功。晚年寓居襄阳,读书谈禅,与温庭筠等好友携酒看花,联诗自娱。
段成式一生,并无彪炳政绩,按照今人标准,他那闲放自适的生活态度或许也不够积极进取,唯独读书务博,钩玄猎秘之热忱,炽烈地燃烧着血液。他说“君子耻一物而不知”,视求知若雪耻,为此博采周咨,不特旁收于书,抑且采听于人。他的采访对象遍及亲戚朋友、同僚前辈、和尚道士、奴仆佣人,无人不可谈,无事不可记,甚至连走马章台,狎邪青楼的风言俏语亦付诸兔简,本书《语资》章:
“成式曾一夕堂中会,时妓女玉壶忌鱼炙,见之色动。因访诸妓所恶者,有蓬山忌鼠,金子忌虱尤甚。坐客乃竞征虱拏鼠事,多至百余条。予戏摭其事,作《破虱录》。”
将狎客调戏之语编次成书,其痴如此。而天资异禀,“每披阅文字,虽千万言,一览略无遗漏”,由是记览该博,冠于一时。那些随览随录的札记,有的停落纸上,成了《酉阳杂俎》的素材,有的飞往空中,汇成了这个绚烂的世界。
《酉阳杂俎》全书三十卷,最早完整刊刻于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当时《酉阳》存世数量已罕,且因年代久远,内容脱落漫漶,幸得那次校订整理,才完好保存下全书。
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版本是明代刻本,其中以万历年间藏书家赵琦美整理缮写的“赵本”最佳。1981年,中华书局的方南生先生以此为蓝本,出版了《方南生点校本》,堪称目前最权威的本子。
本书的解注和译述,依《方南生点校本》为底本,主要参考《四库全书》本、明末《津逮秘书》本以及《太平广记》的引文。
其实大言注解,不过是搜括些信息,牵强解释而已,不为、亦不敢妄谈学术,纯粹是一位爱好者出于热爱和景仰,想要为古卷的传承和发扬,略尽微薄之力。是以本书体例并未严格遵循通例,随意发挥之处甚多。为方便阅读,在原书的卷章条目之后增饰以小标题,部分内容,略加阐发,衍误鱼亥,稍事删订。
古文艰涩,段氏笔法本已冷僻,素称难读,尤其引录文献时时掐头去尾,越发迷离,造成了今天的阅读鸿沟。然而事在人为,不能因为“艰涩”就隔绝古今,任由经典封印埋没。事情总需有人做的,是故不自量力,穿凿附会,但盼做一个跋涉荒野的行者,在幽涩的文字间开辟一条易于行走的道路,迎请读者匹马红尘,一同游历银宫金阙,碧海三山,神游于那飞走了许久而流风依旧的奇异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