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异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本章多属江湖小品,凌霄一羽,窥术士神通。
唐代宗大历年间的一天,荆州陟屺寺闯来一个术士,操着南方口音要求借宿。住进来后,饮酒不断,整日沉醉,少有清醒的时候。那时正值寺院斋会,规模盛大,与会观瞻者数以千计。醉鬼本来也混在游人中瞧热闹,忽然找到主持说:“我有一术,比你们打瓦弹珠的玩意儿好看多了。”主持便请他施展,这人取了诸般颜料和水调开,祝祷再三,喝了一口,凝目纵步,喷向墙壁,连喷多次,只见满墙浅墨淡彩渐渐成形,俨然是一幅《维摩问疾变相图》。这画只留存了半日,傍晚时,颜色转淡,隐然而灭。只剩画上维摩诘的纶巾、舍利弗衣服上沾的花瓣,经两日犹在。成式听寺里和尚惟肃说过,但忘了术士姓名。
大历 [1] 中,荆州 [2] 有术士从南来,止于陟屺寺 [3] ,好酒,少有醒时。因寺中大斋会,人众数千,术士忽曰:“余有一伎,可代抃 [4] 瓦磕珠之欢也。”乃合彩色于一器中,驔 [5] 步抓目,徐祝数十言,方欱 [6] 水再三哄壁上,成维摩问疾变相 [7] ,五色相宣如新写。逮半日余,色渐薄,至暮都灭。唯金粟纶巾鹙子 [8] 衣上一花,经两日犹在。成式见寺僧惟肃说,忘其姓名。
[1]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766—779年。
[2]荆州:段郎久居荆州,他的一生,足迹遍布成都、长安、扬州、荆州、镇江、处州、江州、吉州等地,其中在成都、长安和荆州逗留时间较久,因此荆州风土异闻,本书多有收录。
[3]陟[zhì]屺[qǐ]寺:在湖北荆州江陵县东北三十里,今已不存。
[4]抃:击打。
[5]驔[diàn]:像马一样纵步。
[6]欱[hē]水:喝水,吸水。
[7]维摩问疾变相:根据佛经故事创作的画像,叫作“变相”或“变”。维摩,指维摩诘,佛教初期著名居士,佛陀在家弟子,传为“金栗如来”转世,以智慧、辩才著称,精通大乘佛教教义,修为之深,出家弟子亦往往不及。“维摩问疾”的故事,说的是维摩诘生病,佛祖派众弟子去探望,众弟子知道以维摩诘的修为根本不可能生病,称病必然有诈,很有可能是他静极思动,想找人来辩经。而众弟子自谓口才不如维摩诘,都不想去。推来推去,决定让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去,文殊菩萨也不愿去,跟佛祖说:“世尊,那个人不好说话”,最后架不住众同门的劝,不得已去了,在维摩诘家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机锋之战,结果文殊菩萨不敌,被维摩诘成功宣讲了一番大乘教义,文殊心悦诚服。维摩诘的居室广宽各一丈,称“维摩方丈”,后来遂以“方丈”代指禅室,又引申该词为寺庙住持的尊称。诗人王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均参此义。
[8]鹙[qiū]子:佛祖大弟子舍利弗,最早跟随释迦牟尼的信徒。“舍利弗”这个名字可以直译作“鹙鹭之子”“鸲鹆(八哥)之子”或“舍利鸟之子”,舍利弗的母亲眼睛明亮如同舍利鸟,故称。当初佛祖派众弟子看望称病的维摩诘时,头一个就点名舍利弗,舍利弗不想去。后来定了文殊菩萨作为主力辩手,舍利弗才作为陪同一道起行。到了维摩诘家,维摩诘身边一个天女突然大撒花瓣,一片花瓣沾在舍利弗衣服上,舍利弗忙伸指去弹,立即被维摩诘抓住把柄,指责舍利弗心中不空,而佛家修持应万物皆空,由此开始阐述教义。
敦煌莫高窟壁画《文殊问疾》,图中为文殊菩萨等
敦煌莫高窟壁画《文殊问疾》,图中坐者为维摩诘
那是唐德宗即位初期,张延赏节镇西川。四川边境巡察的将领捉到个天竺和尚,据手下报告,这和尚带着三个妙龄尼姑大摇大摆入境。和尚尼姑同行已经不成体统,何况他们还一起喝醉了酒,更何况他们不仅喝醉了,还在大路上引吭高歌,影响非常恶劣。
和尚被带进戟门,将军一问,和尚说法号叫难陀。
将军久在军中,不知江湖上这位难陀和尚享有盛名,世传此僧已修到“如幻三昧”境界,入水火,贯金石,变化无穷,实具无上神通。难陀见了将军,施礼道:“贫僧虽托身佛门,却也懂一些取乐之术,此三尼皆擅歌舞搦管,请为将军献艺。”尼姑跳舞奏乐,当真少见,将军大喜,一改方才虎着脸训斥的态度,留难陀在署,好酒好肉伺候。
当晚,将军摆酒会客。难陀借来背心和头巾,买了粉黛,把三个尼姑打扮得如同歌姬一般,宴上三尼含情调笑,明媚无双。宴饮将阑,难陀道:“何不为将军们起舞?”三尼徐徐进场,相对舞蹈,娇魂瘦影,若流风回雪,姿韵绝伦,宾客色授魂与,一个个目不转睛。一曲终了,尼姑们兀自舞蹈不停,难陀大喝道:“你们疯了?”顺手抽出将军佩刀,冲进舞场,众人大惊,以为这和尚发酒疯要行凶,纷纷走避。难陀挥刀猛砍三尼,尸身磔裂,血涂遍地。将军喝令左右拿下,难陀笑道:“不忙不忙。”拾起尼姑断肢残体,众人一看,尼姑们皆是由罗汉竹扎成,再去看那血液,原来只是红色酒浆。
另一次,又有人请难陀喝酒,难陀叫人剁掉自己的脑袋,长钉贯耳,钉在柱子上,尸身不倒,也不见出血,情形诡异。少刻上了酒,那具无头身子摸起酒壶就往断颈中灌,柱子上的头脸随即慢慢泛红,露出醉态,拍手而歌。这顿饭吃完,身子晃悠悠站起来,起出钉子,安头回颈,皮肉斗榫合缝,全无伤痕。
难陀在成都,时发凶吉预言,机锋深奥难解,有如谜语,往往事情过后再复盘印证,才能领悟,蜀中百姓争相供养。有户人家疯狂崇拜难陀,想请他在家多盘桓几日,难陀不肯,坚持要走。这家主人焦急,令人关闭门户,打算强留。难陀不管不顾,慢慢举步走入墙壁,主人大惊,急拽难陀袈裟,却拽之不住,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缓缓融入了石墙。第二天,墙壁上显出一副难陀的画像,正是他走进墙壁前那一刻的样子。这画像日趋变淡,到第七天时,只剩一坨黑乎乎的印迹,第八天彻底消失了。此时的难陀,已经身在彭州,那也是难陀留在人间最后的踪迹。
张魏公 [1] 在蜀时,有梵僧难陀,得如幻三昧 [2] ,入水火,贯金石,变化无穷。初入蜀,与三少尼俱行,或大醉狂歌,戍将将断之。及僧至,且曰:“某寄迹桑门 [3] ,别有乐术。”因指三尼:“此妙于歌管。”戍将反敬之,遂留连为办酒肉,夜会客,与之剧饮。僧假裲裆巾帼 [4] ,市铅黛,伎 [5] 其三尼。及坐,含睇 [6] 调笑,逸态绝世。饮将阑,僧谓尼曰:“可为押衙 [7] 踏某曲也。”因徐进对舞,曳绪回雪,迅赴摩跌 [8] ,伎又绝伦也。良久曲终而舞不已,喝曰:“妇女风邪?”忽起,取戍将佩刀,众谓酒狂,各惊走。僧乃拔刀斫之,皆踣于地,血及数丈。戍将大惧,呼左右缚僧。僧笑曰:“无草草。”徐举尼,三支筇 [9] 杖也,血乃酒耳。又尝在饮会,令人断其头,钉耳于柱,无血。身坐席上,酒至,泻入脰疮中。面赤而歌,手复抵节。会罢,自起提首安之,初无痕也。时时预言人凶衰,皆谜语,事过方晓。成都有百姓供养数日,僧不欲住。闭关留之,僧因是走入壁角,百姓遽牵,渐入,唯余袈裟角,顷亦不见。来日壁上有画僧焉,其状形似。日日色渐薄,积七日,空有黑迹。至八日,迹亦灭,僧已在彭州矣。后不知所之。
[1]张魏公:张延赏(727—787年),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人,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元老,唐代宗朝领剑南西川节度观察使,是韦皋的前任。唐德宗贞元三年,入朝拜相。其父张嘉贞、儿子张弘靖都是宰相,祖孙三代宰弼天下,相当罕见。代宗大历末年,吐蕃入侵,李晟率神策军入川迎击,彼时张延赏镇守西川。李晟在成都看中一个官妓。后来得胜班师,顺手把这妓女带走了。走到一半,张延赏的手下快马追来讨要官妓,李晟脸上很不好看,还是将女子交由张延赏的人带了回去。后来张延赏拜相,李晟也从凤翔回朝任职,两人不睦,唐德宗有意调解,亲自摆下和头酒,拿出瑞锦一条,一头系在张延赏身上,一头系在李晟身上,希望将相重归于好。离宫后,李晟提出两家结成亲家。张延赏却断然拒绝,李晟大怒:“吾武夫虽有旧恶,杯酒间可解。儒者难犯,外睦而内含怒,今不许婚,衅未忘耶!”果然,张延赏日后多方打压削弱李晟一派,罢其兵柄,使军方寒心,惹出“平凉劫盟”,是故史书评价普遍不高。
[2]如幻三昧:佛经说的一种可以随意变化己身之相、变化身外万象的境界。
[3]桑门:沙门、佛门。
[4]裲[liǎng]裆巾帼:背心和头巾。裲裆,也作“两当”,形制类似背心,用两块布,一块遮后背、一块遮前身,中间吊带相连,可以作为内衣,也可以外穿。唐朝舞姬竟穿得这样清爽,可见世风之开化。后世甲胄有一种“两当铠”,属于此物演变。
[5]伎:打扮成歌舞伎的样子。
[6]含睇:含情脉脉。
[7]押衙:节度使帐下掌旌之将,泛指武将。
[8]摩跌:一种舞蹈动作。
[9]筇[qióng]:筇竹,俗名罗汉竹(《中国植物志》),中国特产的中小型竹类。多分布于云南、四川海拔1000—2000米的山地。古人取其杆制作手杖,西汉“丝绸之路”开通之前,出使西域的张骞便已在大夏国(今阿富汗北部一带)见到过经由印度转销至此的中国筇竹杖。
筇竹
筇竹
唐宪宗元和时期,佛教极盛,朝堂和寺庙、官吏和僧人间往往千丝万缕,关系近密。时任虞部郎中的陆绍,表兄就在长安定水寺,陆绍常去探望。陆绍是个通达的人,每次造访,总少不了带些时鲜瓜果、糕点蜜饯慰劳僧众,他为人和气,乐善好施,渐渐连邻院僧人也相熟了。
这次陆绍登门,照旧令人请邻院僧人一道过来吃点心。良久,邻院僧同一个书生联袂而来,书生自称姓李,大家就座寒暄。做官的没什么官架子,这本院僧人心里却不大舒坦,暗暗思量:“邻院师兄好没来由,糊里糊涂带个破落穷酸来做什么,这种人也配跟咱们一起坐?”他见那李秀才毫无拘谨颜色,言笑晏晏,越发憎厌。于是命弟子将新得的好茶拿出来煮给众位品尝,他亲自执壶斟茶,斟了好几圈,旁人茶杯已经斟满数次,唯独李秀才杯中始终空空。这样故意的厚此薄彼,自是人人得见,陆绍作为首席客人提醒道:“大师斟茶辛苦,只是似乎漏斟了一位呢。”本院僧冷笑道:“这穷酸也想喝茶?也罢,喝些茶渣吧。”将釜中所剩的茶汤底倒给了秀才。邻院僧轻言劝道:“座主!李秀才身怀异术,切勿小觑!”本院僧不屑道:“不成器的轻薄狂徒,谅他能有什么本事!”
李秀才涵养再好,毕竟忍无可忍,抗声道:“在下与上人素不相识,为何出口伤人。”本院僧看也不看秀才,翻着白眼道:“成天出入酒肆戏场,不事生业,游手末食,还能是什么好东西了?”
李秀才勃然而起,向在座宾客一拱手道:“此僧欺人太甚,在下要被迫造次了,请诸位见谅!”双手拢入袖中,怒叱:“没修养的和尚,胆敢如此无礼!拄杖何在?给我狠狠地打!”只听呜呜风声,几条碧青竹杖宛若游龙,破空飞来,照着本院僧劈头盖脸地猛抽。那僧人抱头鼠窜,众人大惊,有人趋避,有人试图帮那僧人遮掩,竹杖却仿佛生了眼睛,避开旁人,专向本院僧人头上身上招呼,抽得噼啪作响,僧人惨嚎连声。秀才再叱道:“给我按在墙上!”一股无形巨力撞到,僧人“呼”地飞出,平平拍在墙上,那股巨力兀自不减,压得僧人脸色发青,出气多入气少,低声呻吟讨饶。秀才笑道:“大师想要下来?好吧,那么请大师下来。”巨力倏然消失,僧人重重跌落,旋即又被举起,抛下台阶,脸孔着地,摔得满头满脸鲜血淋漓,尚未挣扎一下,复又举起,再度扔下,这次连惨叫声也不闻了。
众人眼见僧人即将性命不保,纷纷求秀才饶他一命。秀才徐徐道:“佛门净土,雅士面前,我暂且不取他性命便了,免得连累诸位。”长揖到地,施然而去。那僧人躺了半日才能开口说话,状如中邪,也不知是何原因。
虞部郎中 [1] 陆绍,元和中,尝看表兄于定水寺 [2] ,因为院具蜜饵时果,邻院僧亦陆所熟也,遂令左右邀之。良久,僧与一李秀才偕至,乃环坐,笑语颇剧。院僧顾弟子煮新茗,巡将匝而不及李秀才,陆不平曰:“茶初未及李秀才,何也?”僧笑曰:“如此秀才,亦要知茶味?且以余茶饮之。”邻院僧曰:“秀才乃术士,座主不可轻言。”其僧又言:“不逞 [3] 之子弟,何所惮?”秀才忽怒曰:“我与上人素未相识,焉知予不逞徒也?”僧复大言:“望酒旗玩变场 [4] 者,岂有佳者乎?”李乃白座客:“某不免对贵客作造次矣。”因奉手袖中,据两膝,叱其僧曰:“粗行阿师,争敢辄无礼!拄杖何在?可击之。”其僧房门后有筇杖,孑孑跳出,连击其僧。时众亦为蔽护,杖伺人隙捷中,若有物执持也。李复叱曰:“捉此僧向墙。”僧乃负墙拱手,色青短气,唯言乞命。李又曰:“阿师可下阶。”僧又趋下,自投无数,衄鼻败颡 [5] 不已。众为请之,李徐曰:“缘对衣冠,不能煞此为累。”因揖客而去。僧半日方能言,如中恶状,竟不之测矣。
[1]虞部郎中:隶属工部,从五品,掌京城街巷种植,山泽苑囿,草木薪炭,供顿田猎之事。
[2]定水寺:在长安太平坊西门以北,始建于隋开皇十年。
[3]不逞:不得志、不务正业、没出息的,可以进一步引申为“为非作歹”。
[4]变场:僧人俗讲变文的故事会。僧人为传道,用较通俗的方式讲述经书中一些佛教故事,或者结合寺庙墙壁的画作(比如上文的《维摩问疾变相图》)讲解,绘声绘色。后来变文俗讲形成新型行业,讲述内容也扩大到民间传说、历史故事等。讲故事期间可能夹有唱段,娱乐性很强,讲会现场往往相当热闹,类似于优伶、杂技演出之类。
[5]衄鼻败颡:鼻子出血,额头摔破。
唐宪宗元和末年,盐城人张俨为官府送文牒入京。行至商丘,邂逅一人,结成旅伴。
这人自称昨晚在郑州过的夜,一早赶了四百里路来到商丘,张俨不信,那人道:“我替你调理一番,脚力可提升数百倍,到时你就信了。”张俨心想,试试无妨。那人便挖了两个小坑,坑深五寸,让张俨站在坑边,向他两足下针,一路行针至膝下胫骨,拈着针尾,反复转动,黑血汩汩,自针孔而出,俄而注满两坑,而张俨丝毫未觉得疼痛。
那人收起针具,张俨但觉双足大为轻捷,二人并行,一上午时间狂奔三百里,居然赶到了开封。那人还不算完,打算晚上赶到六百里外的三门峡投宿,张俨敬谢不敏。那人道:“无妨,我把足下的膝盖骨摘除,便可日行八百里。”张俨吓了一跳,死活不肯,那人也不勉强,只道:“我还有事,今晚需到三门峡,就此告辞。”如飞而去,顷刻不见。
元和末,盐城脚力 [1] 张俨,递牒入京。至宋州 [2] ,遇一人,因求为伴。其人朝宿郑州,因谓张曰:“君受我料理 [3] ,可倍行数百。”乃掘二小坑,深五六寸,令张背立,垂足坑口,针其两足。张初不知痛,又自膝下至骭 [4] ,再三捋之,黑血满坑中。张大觉举足轻捷,才午至汴 [5] 。复要于陕州 [6] 宿,张辞力不能。又曰:“君可暂卸膝盖骨,且无所苦,当日行八百里。”张惧,辞之。其人亦不强,乃曰:“我有事,须暮及陕。”遂去,行如飞,顷刻不见。
[1]脚力:传递文书的差役。
[2]宋州:今河南商丘,距郑州约200公里。
[3]料理:处置、安排。
[4]骭[gàn]:小腿胫骨。
[5]汴:开封,距商丘约140—150公里。
[6]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距开封超过300公里。
蜀地有个“费鸡师”,生就一副血红眼睛,目中无瞳,本是濮族人。长庆初年,段成式见过他一回,那时此人已经七十多了。
费鸡师这个名号,来自他的法术,他为人消灾弭祸,总是抱一只鸡到人家,祭祀于庭,让患者握着个鸡蛋大的石头。费鸡师踏步结印呼叱,院子里的鸡便自行转动而死,患者手里的石头同时碎裂。
段成式家里有个叫永安的家仆就不信费鸡师这一套,一次费鸡师跟永安说:“你将有难。”逼永安吞下一丸符箓,脱掉他的鞋袜一看,那道符已贴在了脚心。
又跟段家一个叫沧海的家奴说:“你将有病。”让他脱光了背靠门站着,费鸡师在门外写写画画,疾喝一声:“过!”墨迹透门而入,直印到沧海背上。
费鸡师应确有其人,除《酉阳杂俎》,唐人韦绚的《戎幕闲谈》也记载过此人事迹。
蜀有费鸡师,目赤无黑睛,本濮人也。成式长庆初见之,已年七十余。或为人解灾,必用一鸡设祭于庭,又取江石如鸡卵,令疾者握之,乃踏步作气虚叱,鸡旋转而死,石亦四破。成式旧家人永安,初不信,尝谓曰:“尔有厄。”因丸符逼令吞之。复去其左足鞋及袜,符展在足心矣。又谓奴沧海曰:“尔将病。”令袒而负户 [1] ,以笔再三画于户外,大言曰:“过!过!”墨遂透背焉。
[1]负户:背倚着门。
洛阳长寿寺某僧声称,当年在衡山见一村民为毒蛇所啮,未几毒发身死,发髻散开,露出伤口,肿起一尺多高。死者儿子道:“若能请到昝老先生,我爹还有的救!”家人因此慌忙请了昝先生来。
昝先生取炉灰在尸体周围描了个边,四方各开一口,道:“若从脚那边进来,就没得救了。”接着似模似样地做了一阵法,啥效果没有。昝先生大怒,取来米饭捏成蛇形,催动咒术,那条米蛇居然活了起来,蜿蜒出门而去。不移时,米蛇归来,身后跟着一条真蛇,真蛇径直爬向死者头部,吮吸伤口,肿块渐消,蛇却起疱蜷缩而死,村民随即复生。
长寿寺 [1] 僧他时在衡山,村人为毒蛇所噬,须臾而死,发解 [2] ,肿起尺余。其子曰:“昝老若在,何虑!”遂迎昝至。乃以灰围其尸,开四门,先曰:“若从足入,则不救矣。”遂踏步握固 [3] ,久而蛇不至。昝大怒,乃取饭数升,捣蛇形诅之,忽蠕动出门。有顷,饭蛇引一蛇从死者头入,径吸其疮,尸渐低。蛇疱缩而死,村人乃活。
[1]长寿寺:故址在洛阳西南。
[2]发解:发髻散开。
[3]握固:道家养生、修行的手势,拇指叠向掌心,指尖对准无名指根,四指包住拇指攥拳,据说有助于收摄精气。
王潜节镇荆南时,百姓张七政善治跌打损伤。有军卒胫骨负伤,请张七政医治。张七政给他服下麻醉药酒,割开皮肉,取出一片碎骨,大如两指,涂以药膏,数日痊愈。
过了两年多,军卒忽觉胫骨疼痛,又来问张七政。张七政道:“之前取出的那片碎骨若受了寒气,你的腿就非痛不可,赶紧回去找找那片骨头何在。”军卒回去一找,在床底下找到了碎骨片,按照张七政教的法子,用热水洗过,裹以棉絮,果然腿不再痛。
王潜府上的孩子们最喜欢缠着张七政看他变戏法,张七政抓一把马草,握在手中搓得几搓,望空一撒,漫天草屑悉数化为飞蛾。
又在墙上画了个女人,满满斟一杯酒倒向女人嘴巴,那酒既没流到墙上,也没流到地上,杯到酒干,整杯酒就这么不见了。少时,画上的女人脸孔慢慢泛起红晕,半日方消,这时墙皮才开始濡湿,连带壁画一起剥落。此人医术幻术一般的神妙,但都不肯传人。
王潜 [1] 在荆州,百姓张七政善治伤折。有军人损胫,求张治之。张饮以药酒,破肉去碎骨一片,大如两指,涂膏封之,数日如旧。经二年余,胫忽痛,复问张。张言前为君所出骨,寒则痛,可遽觅也,果获于床下。令以汤洗贮于絮中,其痛即愈。王公子弟与之狎,尝祈其戏术。张取马草 [2] 一掬,再三挼 [3] 之,悉成灯蛾飞。又画一妇人于壁,酌酒满杯饮之,酒无遗滴。逡巡,画妇人面赤,半日许可尽,湿起坏落。其术终不肯传人。
[1]王潜:唐玄宗长公主永穆公主之子,泾源、荆南节度使,封琅琊郡公。
[2]马草:皱叶狗尾草,南方多见,可入药。
[3]挼[ruó]:揉搓。
唐文宗开成二年,桂州观察使韩佽暴死于任上。这位封疆大吏官声颇佳,死因却很离奇,《酉阳杂俎》提供了一种说法。
事情要从一个叫封盈的妖人说起。几年前,封盈行于山野,遇见数十只黄色蛱蝶当空飞舞,兴起追逐,追到一棵大树下,群蝶忽然消失。他察觉有异,在大树左近刨挖,挖到一方石函,中纳道书一卷。封盈依法修炼,几年时间练成一身左道功夫,能兴数里云雾,名动当地,百姓争相供奉归附,俨然人间神仙。
一天,封盈忽然声称,某月某日,他将收下整个桂州,那日若见紫气,他必取胜。到了该日,果然有紫气如匹练一般,自山中而起,横亘州城,煞是奇观。市民仰天观望,又见一道白气直冲紫气,紫气当之消散。白气弥漫,化作漫天大雾,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中午,才稍稍放晴。这时,怪事发生了:桂州府衙署院子里的树上,雨滴般滴落无数麦粒大的小铜佛。当年,韩佽暴亡。
韩佽在桂州 [1] ,有妖贼封盈,能为数里雾。先是常行野外,见黄蛱蝶 [2] 数十,因逐之,至一大树下忽灭。掘之,得石函,素书 [3] 大如臂,遂成左道。百姓归之如市,乃声言某日将收桂州,有紫气者,我必胜。至期,果紫气如疋帛,自山亘于州城。白气直冲之,紫气遂散。天忽大雾,至午稍开霁。州宅诸树滴下小铜佛,大如麦,不知其数。其年韩卒。
[1]韩佽在桂州:韩佽[cì],字相之,京兆人,唐宪宗元和初进士,先后历任刑部郎中、京兆尹,长期担任桂州观察使,唐文宗开成二年卒于任上。桂州,治所在今广西桂林。
[2]蛱蝶:蛱蝶科昆虫的统称。
[3]素书:相传秦末黄石公所作,传于张良,被视为天书一流。此处指道书。
海州司马韦敷去嘉兴途中遇到了希遁和尚。希遁最善养生,又精通因时施治之法,其法之妙,胜过服药。偶然见韦敷自拔白发,希遁道:“找个时间贫僧替大人拔吧。”过了五六天,希遁为韦敷拔了一半白发,再长出的新发,颜色漆黑。这般拔了几回,鬓发全数返黑,不复变白。韦敷府上有个客人也请希遁帮忙拔一拔,希遁拔完,说时辰稍稍有点没掌握好,结果那客人的胡子就变绿了。他的养生之术精妙若此。
海州 [1] 司马韦敷曾往嘉兴,道遇释子希遁,深于缮生 [2] 之术,又能用日辰 [3] ,可代药石。见敷镊白 [4] ,曰:“贫道为公择日拔之。”经五六日,僧请镊其半,及生,色若黳 [5] 矣。凡三镊之,鬓不复变。座客有祈镊者,僧言取时稍差。别后,髭 [6] 色果带绿。其妙如此。
[1]海州:今江苏连云港。
[2]缮生:养生。
[3]用日辰:利用时间与人体关系治病的疗法,类似“子午流注”之类。
[4]镊白:拔白头发。
[5]黳[yī]:黑色。
[6]髭:嘴上方的胡子。
人皆道石旻身具奇术。成式居扬州数年,隔不了十来天就要同他见一面,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处,听他预测未来,十件事能预测对一件就不错了。家人有头痛感冒咳嗽的,服他开的药,也都无效。可是到了唐文宗开成初年,我那些亲友们却纷纷传说这个石旻之术深不可测。
盛传敬宗宝历年间,后来任尚书左丞的钱徽到湖州作刺史,石旻随行,湖州学院的学生们都喊石旻“文丈”。有一回,学生们向钱徽两个儿子要兔肉面吃,那时是夏天,府上猎人出猎数日,才打到几只兔子。石旻和那些官家子弟们一道吃面,忽然笑道:“兔子皮可以留着,用来记一件事。”于是将兔皮钉在地上,堆些泥土,贴一道丹砂符箓,喃喃道:“可惜改得晚了,太晚了。”钱徽两个儿子问他说什么,石旻道:“想和诸位一起记住卯年。”
太和九年,钱徽的儿子钱可复在凤翔遇害,当年正是乙卯年。
众言石旻 [1] 有奇术,在扬州,成式数年不隔旬与之相见,言事十不一中。家人头痛嚏咳者,服其药,未尝效也。至开成初,在城亲故间,往往说石旻术不可测。盛传宝历中,石随钱徽 [2] 尚书至湖州,常在学院 [3] ,子弟皆“文丈”呼之。于钱氏兄弟求兔汤饼 [4] ,时暑月,猎师数日方获。因与子弟共食,笑曰:“可留兔皮,聊志一事。”遂钉皮于地,垒堑涂之,上朱书一符,独言曰:“恨挍迟,恨挍迟。”钱氏兄弟诘之,石曰:“欲共诸君共记卯年也。”至太和九年,钱可复凤翔遇害 [5] ,岁在乙卯。
[1]石旻[mín]:此人是段成式素识,本书后面的“艺绝”部分也有出场。
[2]钱徽:(755—720年)湖州人,与段郎之父段文昌有隙,因科场舞弊案,被唐穆宗外放。本文所说的“宝历中,石随钱徽尚书至湖州”,就是指钱徽离开长安任湖州刺史的这一阶段。唐文宗即位后,招归京城,拜尚书左丞。
[3]学院:地方官学。唐代各级行政单位,都督府、州郡县皆设官办学校,但学生名额极其有限,《唐六典》额定州一级学校只能招收40—60人,常为世家子弟垄断生源。唐代地方学院经营状况一直不佳,尤其安史之后,地方学校往往有名无实。
[4]兔汤饼:兔肉面条。
[5]太和九年,钱可复凤翔遇害:指839年的“甘露之变”。李训、郑注在唐文宗授意下秘密策划剿除宦官计划,事泄,李、郑党羽遭大肆捕杀,钱可复也属于李、郑派系,被凤翔监军使害死在凤翔节度副使任上。
唐宪宗元和中,江淮术士王琼到段君秀家做客,表演了一手奇术:使人取一张屋瓦,画成龟甲状,揣进怀里。过一顿饭工夫掏出来,变成了真乌龟。放在院子里,乌龟就沿着墙角爬行,一夜之后,又变回了瓦片。另取花苞,纳入密闭容器,外题咒语封印,一夜之后,花苞盛开。
元和中,江淮术士王琼,尝在段君秀家,令坐客取一瓦子,画作龟甲,怀之。一食顷取出,乃一龟。放于庭中,循垣而行,经宿却成瓦子。又取花含 [1] ,默封于密器中,一夕开花。
[1]花含:花苞。
江西有个人擅编竹器,竹尽所用,几节竹子就能编成一器。又有个叫“熊葫芦”的家伙,说踢葫芦比踢球容易。
江西人有善展竹,数节可成器。又有人熊葫芦,云翻葫芦易于翻鞠。
盗贼屏蔽术:七月,挖九个二尺五寸深的土坑,分别埋入九口装着老鼠的笼子,覆以泥土九百斤,拍打牢固,术成。
《杂五行书》云:以岗亭附近的泥土涂抹厨灶,可保水火不侵、盗贼不犯;涂抹房屋四角,老鼠不食桑蚕;涂抹谷仓,老鼠就不会偷吃粮食;用来填坑,可使老鼠绝迹。
厌鼠法 [1] :七日,以鼠九枚置笼中,埋于地。秤九百斤土覆坎,深各二尺五寸,筑之令坚固。《杂五行书 [2] 》曰:“亭部 [3] 地上土涂灶,水火盗贼不经;涂屋四角,鼠不食蚕;涂仓,鼠不食谷;以塞埳 [4] ,百鼠种绝。”
[1]厌鼠法:这句疑引自南北朝的《风角要占》,原文作“长吏居官厌盗贼法:七月,以生鼠九枚置笼中……(后同)”。厌,即“压胜术”,镇压妖邪之术。
[2]杂五行书:这句话亦见《齐民要术》,则《杂五行书》成书时间不晚于南北朝;又或指某一类五行法术手册的泛称,像后世“风水大全”之类一样。
[3]亭部:警戒敌情的岗亭所在。
[4]埳[kǎn]:同“坎”,坑。
雍益坚说:“常念‘主夜神咒’,可得福报,夜间行路及睡前可念,能抵御恐怖、恶梦,咒语很简单,就一句话:‘婆珊婆演底’。”
主夜神是佛教神祇,这位神的名字梵语发音作“婆珊婆演底”,义译“春生神”“守夜神”,能解除暗夜恐怖,能救护苗稼、生长万物。善财童子成道之前,上天入地,在天人菩萨中拜访五十五位正直大贤(善知识),其中就有这位主夜神。据说呼唤此神的名字,可以摆脱恶梦,就是雍益坚说的“主夜神咒”了。
雍益坚云:“主夜神咒,持之有功德,夜行及寐,可已恐怖恶梦。咒曰‘婆珊婆演底’。”
宋居士说,掷骰子前念满一万遍“伊谛弥谛,弥揭罗谛”,想掷出什么花色,就能掷出什么花色。
宋居士说,掷骰子咒云“伊谛弥谛弥揭罗谛”,念满万遍,采随呼而成。
重庆云阳,古称“云安”,当地盛产井盐,有“三峡盐都”之誉,是故前人说起云安,习惯上加一“井”字,呼为“云安井”,以示盐井之多。
云安正当长江,多条长江支流贯穿其境。水运是行人走货的不二之选,有时盐商和行旅们会沿其中一条“汤溪”顺流南下,行出三十里汇入长江。但这三十里水路极不好走,头十五里澄清如镜,舟楫无虞;十五里之后,河道陡然曲折,礁石险恶,急滩不绝,船只需泊岸卸货,由人力徒步背过这段路程。过去上千年间,汤溪沿岸,挽夫、脚夫蚁聚,无数人靠河生存,衍生了庞大的产业链。
盛唐末期,云安出了一位了不起的玄门人物,名叫翟乾祐。年轻时,黄鹤山来真人见他根骨奇绝,度他上山。多年苦修,练成一身通天道法,能立兴云雾,坐成山河,丹书符箓,并世无双。到了盛年,翟乾祐萌动心思,想要以无上神功移山易河,改变河道,一劳永逸地解决商旅之苦。
他心念一起,立即召集弟子,在汉城山上结坛做法。
那天,所有云安人都听见了青云深处空气撕裂的巨大轰鸣,那是巨龙高速游动发出的声音。十四条巨龙横跨天宇齐集汉城山上空,天风猎猎,龙鬃飞扬,方圆数百里鸟兽虫豸为气势所慑,伏地垂首,其形如僵。
翟乾祐脸色铁青,他召唤十五条龙,却只到了十四条,居然敢有龙抗命不至。眼下暂且不必计较,一声令下,巨龙各施神法,风雷震击,山河颤动,须臾之间,十四里险滩夷为坦途,只有一里水路,因为少了一条龙,仍维持着原貌。翟乾祐大怒,他加紧催动法力,一直过了三天,那条龙才姗姗来迟。
那龙飞到近前,落地变成一个少女。面对天师盛怒,少女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道:“我之所以不来,正是为助天师救护百姓。”翟乾祐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少女道:“小龙久居此地,素知百姓生活。富商大贾,把占盐井资源,贸易贩运,只要盐井不竭,自然衣食无忧。而云安贫民,以拉纤、负运货物养家糊口的,实在不可计数。天师疏浚河道,原是为民造福,只是险滩一平,这无数赖苦力为生的百姓,从此无佣负之所,绝衣食之路,这恐怕并非天师本意。小龙宁愿保留险滩,以养贫民,也不愿见到只有富商得利,饿殍遍野的光景。诚因为此,天师召唤,才不敢赴会,乞请天师明鉴。”
果然是一番道理。翟乾祐想想,自己思虑不周,遽改山河,倘使贫民流离失所,那非但不是造福,反而是造孽了。于是命诸龙行法,将那十四里河道重新恢复旧貌。
此后翟乾祐红尘行道,名闻京畿,天宝年间,奉诏入宫,恩遇隆厚。一年后陛辞回山,寻得道而去。
云安井 [1] ,自大江泝别派 [2] ,凡三十里。近井十五里,澄清如镜,舟楫无虞。近江十五里,皆滩石险恶,难于沿溯。天师翟乾祐,念商旅之劳,于汉城山上结坛考召 [3] ,追命群龙。凡一十四处,皆化为老人应召而止。乾祐谕以滩波之险,害物劳人,使皆平之。一夕之间,风雷震击,一十四里尽为平潭矣。惟一滩仍旧,龙亦不至。乾祐复严敕神吏追之。又三日,有一女子至焉。因责其不伏应召之意,女子曰:“某所以不来者,欲助天师广济物之功耳。且富商大贾,力皆有余,而佣力负运者,力皆不足。云安之贫民,自江口负财货至近井潭,以给衣食者众矣。今若轻舟利涉,平江无虞,即邑之贫民无佣负之所,绝衣食之路,所困者多矣。余宁险滩波以赡佣负,不可利舟楫以安富商。所以不至者,理在此也。”乾祐善其言,因使诸龙皆复其故,风雷顷刻而长滩如旧。天宝中,诏赴上京,恩遇隆厚。岁余,还故山,寻得道而去。
[1]云安井:今重庆云阳县云安镇,曾经以盛产井盐闻名。
[2]别派:支流。
[3]考召:考鬼召神,召唤鬼神并讯问、驱使乃至处罚。
玄宗召见一行,问:“大师有什么本事?”
一行道:“只是记性不错。”
玄宗命掖庭局取得后宫人员名册,交给一行过目。玄宗时期,后宫宫女、杂役不下万人,一行只看一遍,覆本背诵,一字不差,仿佛从小背熟。背了几页,玄宗不自禁下榻降阶行礼,高呼“圣人”。
一行刚出家的时候,师从嵩山普寂禅师。不久,禅师大办斋会,远近数百里间,僧人毕集,与会者数以千人。有隐士卢鸿,修为深湛,博洽多闻,应禅师委托为盛会撰文赞颂。开会那天,梵钟呗唱,卢鸿带着文章到场,找到普寂禅师道:“在下这篇文章写了几千字,有许多生僻字句,请禅师在众高足中选个特别聪悟的,在下亲为解说,指导背诵。”禅师唤来一行,一行接过文稿瞧了一遍,微微一笑,放回桌上。卢鸿心里老大不满意,觉得一行过于狂妄轻佻。俄而群僧入堂,一行振衣而起,高声朗诵,略无停滞,丝毫不误。卢鸿惊得合不拢嘴巴,良久,转脸对普寂禅师道:“此子天赋秉异,恐非大师可以教导,当纵其游学,以天下为师。”
一行就此下山,穷尽时间,跋涉千里,周游天下求访名师。至浙江天台山国清寺,见古松数十株,门前溪流淙淙。一行肃立山门之外,微闻墙内僧众布列算筹之声,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今日当有弟子来此取吾算法,此人到时,门前流水改而向西。贵客已抵山门,你们还不出迎?”一行低头一看,溪水果然西流,乃推门而入,叩拜请法,在此间尽得其术。当他学成离开之日,小溪复流向东。
大算师邢和璞曾经这样问翰林院的尹愔:“那位一行法师是不是圣人?西汉洛下闳编制《太初历》时曾预言,八百年后,该历法之误差将累积到一天,届时有圣人出世,重整历法,今年正合八百年之期,而一行法师造《大衍历》,匡正误差,则洛下闳预言成真矣。”
一行少年家贫,当时人家藏书有限,读书依赖借阅。道士尹崇素以博学著称,多藏坟籍,一行时时访谒,求借经典。这次,他借了一部扬雄的《太玄经》,此书精深秘奥,难以索解,一行借了几天便即奉还。尹崇语重心长地教育一行:“此书博大精深,我参研数年,尚不能窥其门径,小友当用心研读,何必着急归还?”一行道:“书我已读通,其中奥义,大致也了然于胸了。”拿出自己撰写的两卷读书笔记,一卷题作《大衍玄图》,一卷题作《太玄经义决》,尹崇看了,大为叹服道:“此子真再世颜回!”
开元末年,河南尹裴宽笃信佛教,执师礼敬奉普寂禅师,朝夕前往拜访。一天,裴宽又去见禅师,禅师道:“刚好有些小事,需要耽搁片刻,暂不能陪居士作谈,请随意休息一会儿。”裴宽便不声不响待在禅房休息,见禅师洒扫正堂,焚香端坐。未几,叩门声响,僧众连声道:“天师一行到了!”年迈的一行走进正堂,施礼毕,附在普寂耳边低语,密语半晌,普寂只是点头答应着:“是,是。”说完一行步入南面禅房,缓缓掩上房门。普寂唤来弟子,徐徐道:“去鸣钟吧,一行大师圆寂了。”众弟子忙进入禅房一看,果然一行已然坐化。
玄宗既召见一行,谓曰:“师何能?”对曰:“惟善记览。”玄宗因诏掖庭 [1] 取宫人籍以示之,周览既毕,覆其本,记念精熟,如素所习读。数幅之后,玄宗不觉降御榻,为之作礼,呼为圣人。
先是一行既从释氏,师事普寂 [2] 于嵩山。师尝设食于寺,大会群僧及沙门,居数百里者,皆如期而至,聚且千余人。时有卢鸿 [3] 者,道高学富,隐于嵩山。因请鸿为文赞叹其会。至日,鸿持其文至寺,其师受之,致于几案上。钟梵既作,鸿请普寂曰:“某为文数千言,况其字僻而言怪,盍于群僧中选其聪悟者,鸿当亲为传授。”乃令召一行。既至,伸纸微笑,止于一览,复致于几上。鸿轻其疏脱,而窃怪之。俄而群僧会于堂,一行攘袂 [4] 而进,抗音兴裁 [5] ,一无遗忘。鸿惊愕久之,谓寂曰:“非君所能教导也,当从其游学。”
一行因穷大衍,自此访求师资,不远数千里。尝至天台国清寺 [6] ,见一院,古松数十步,门有流水。一行立于门屏间,闻院中僧于庭布算,其声籁籁。既而谓其徒曰:“今日当有弟子求吾算法,已合到门,岂无人道达耶?”即除一算,又谓曰:“门前水合却西流,弟子当至。”一行承言而入,稽首请法,尽受其术焉。而门水旧东流,今忽改为西流矣。
邢和璞尝谓尹愔 [7] 曰:“一行,其圣人乎?汉之洛下闳 [8] 造太初历,云后八百岁当差一日,则有圣人定之,今年期毕矣。而一行造大衍历,正在差谬,则洛下闳之言信矣。”
又尝诣道土尹崇,借扬雄《太玄经》。数日,复诣崇还其书。崇曰:“此书意旨深远,吾寻之数年,尚不能晓。吾子试更研求,何遽还也。”一行曰:“究其义矣。”因出所撰《太衍玄图》及《义诀》一卷以示崇,崇大嗟服,曰:“此后生颜子 [9] 也。”
至开元末,裴宽为河南尹,深信释氏,师事普寂禅师,日夕造焉。居一日,宽诣寂,寂云:“方有小事,未暇款语 [10] ,且请迟回 [11] 休憩也。”宽乃屏息,止于空室。见寂洁正堂,焚香端坐。坐未久,忽闻叩门,连云:“天师一行和尚至矣。”一行入,诣寂作礼。礼讫,附耳密语,其貌绝恭,但颔云无不可者。语讫礼,礼讫又语。如是者三,寂惟云:“是,是。”无不可者。一行语讫,降阶入南室,自阖其户。寂乃徐命弟子云:“遣钟,一行和尚灭度矣。”左右疾走视之,一行如其言灭度。后宽乃服衰绖 [12] 葬之,自徒步出城送之。
[1]掖庭:《诗经》谓之“巷伯”,秦时称“永巷”,汉武帝更名掖庭。最初是宫廷监狱,汉武帝时期,正式确立为后宫刑监机构,由掖庭令、掖庭丞管理,相当于民间所说的“冷宫”,而且不仅妃嫔、宫女,太监犯罪,也可能发配掖庭服刑。西汉后期,宫廷多置诏狱,掖庭渐渐由监狱转变为宫女生活区。东汉的掖庭令,掌“后宫贵人,众采女”事,《后汉书》说“汉法……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东汉多位皇后出自掖庭,即使权贵之女入朝,也往往先入掖庭,那么此时的掖庭,相当于除皇后椒房之外,储纳妃嫔宫女的后宫统称,不再是冷宫代称。隋唐掖庭名为“掖廷局”,划归内侍省管领,“掌宫禁女工之事”,宫女在此接受女工、蚕桑、书算等培训,同时掖廷局负责督令宫女执行杂务,如纺织、刷洗、舂米,剥离了东汉“后妃来源”的光环,再度沦为凄凉之地,所以许多犯官家属,会被发配至此,削籍为奴,强迫从事劳役。当然,即使身为奴婢,还是有机会得君王宠幸的。隋文帝独孤皇后死后,宠冠六宫的宣华夫人,便是陈国的宁远公主,亡国被俘充入掖庭,又被隋文帝看上。
[2]普寂:禅宗北派创始人神秀禅师高足,开元初驻锡嵩山嵩阳寺,后入长安,王公士庶,竞来礼谒。为人端严少语,尤为世所称重。
[3]卢鸿:唐代书画家,隐居嵩山,唐玄宗屡召不起,赐隐士服,号“山林绝胜”,据说书画造诣与王维相若。
[4]攘袂:撸起袖子,奋起状。
[5]抗音兴裁:高声裁断。
[6]国清寺:位于浙江天台山,名取“寺成国清”之意,是天台宗祖庭,当时与济南灵岩寺、南京栖霞寺、当阳玉泉寺并称“天下四绝”。
[7]尹愔:唐代最早的翰林学士之一,拜谏议大夫、集贤院大学生,曾作过道士,通老子术。
[8]洛下闳:西汉天文学家,复姓洛下,名闳,编撰《太初历》。
[9]颜子:孔子最喜欢的弟子颜回,有“复圣”之誉。
[10]款语:亲切交谈。
[11]迟回:滞留。
[12]衰绖:指丧服。古人丧服胸前当心处缀有长六寸、广四寸的麻布,名衰,“五服”之中,以不缝边的粗麻丧服“斩衰”最重;围在头上的散麻绳为首绖,缠在腰间的为腰绖。衰、绖两者是丧服的主要部分。
唐玄宗天宝末年,洛阳天津桥头的华表上,挂起一面算卦幡子。
“算一卦多少钱?”
“十匹帛。”钱知微这样说。
收费贵得离谱,十天以来,一单生意也没成。
有个富家公子看见了,暗自寻思,这算卦的叫价如此高昂,定有过人之处。反正公子哥也不差钱,叫人拿来十匹帛,买了一卦,他不肯说要算什么,却要先看钱知微的卦象。钱知微布筹起卦,奇道:“我的卦可以测算终生休咎,足下何故如此儿戏?”
那公子哥道:“我没有儿戏啊,我算的正是要紧的事情,先生搞错了吧。”
钱知微道:“既然如此,我给你解了此卦便是,你听好了:两头搭在岸上,中间悬在空中,人们走来走去,没人肯给你钱。”公子哥大惊,原来他原本正是要恶作剧,让钱知微替他算一算“我能不能卖掉天津桥”这种荒唐计划的。
天宝末,术士钱知微,尝至洛,遂榜天津桥表柱 [1] 卖卜,一卦帛十疋。历旬,人皆不诣之。一日,有贵公子意其必异,命取帛如数卜焉。钱命蓍 [2] 布卦成,曰:“予筮可期一生,君何戏焉?”其人曰:“卜事甚切,先生岂误乎?”钱云:“请为韵语:‘两头点土,中心虚悬。人足踏跋 [3] ,不肯下钱。’”其人本意卖天津桥绐之。其精如此。
[1]表柱:华表。按《史记》的说法,华表出现于帝尧时代,最早为“诽谤木”,相当于群众意见箱,“政有缺失,使书于木”。汉代以降,基本上就只用作装饰或路标了,常见于宫阙、陵园、道路,也有立于桥头的,如《洛阳伽蓝记》说,洛阳城横跨洛水的“永桥”南北两端,皆立华表,高二十丈,华表上雕凤凰,势欲冲天。
[2]蓍[shī]:蓍草,古人用该草的草茎占卜。
[3]踏跋:一本作“踏趿”。宋《能改斋漫录》引《酉阳》本段说“俗语以事之不振者为踏跋,唐人已有此语”,认为解作“不振作、不顺利”,不过结合本文情况,似乎取“踏跋”二字表面意思“踩踏”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