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到,密云县城里于善人宅,内外上下,忙碌异常。于善人在京办事,原说年前赶回。所以于府有些个事,不能就办,要等于善人回来,才定主见。至于眼前的事,内宅由于太太做主;外面是于三太爷,和赵师爷、马七爷,会同照料,管事人等只听候指挥。于善人名鸿字仲翔,曾做过将军,后来厌倦宦海生涯,才专办慈善事业。在北京政界上,他的活动能力很大,消息也很灵通,人缘也很不恶。他的家庭户大人众,有一妻一妾,二子一女,和一个本家老叔,人家称为于三太爷,字叫晓汀。又一个堂侄,名唤继武,都住在于氏密云本宅。还有两位西席,一是书记姓赵,一位教师姓梁字苏庵,是山东曹州人,年约四旬,在于府设帐,专教两个公子,绍武、继武,和一位小姐绚武。此外便是管事仆妇护院了。
腊月下旬,于宅执事人,奉命从城外抓获一个男子,两个女子。那天把女子隔别询问一过,又将男子严讯了,囚在室屋中。腊月二十八夜半,内客厅里,于三太爷正和赵师爷对坐,商量往北京发快信。忽然街门敲响,值夜的开锁,接进一封电报。拆开译呈,见是于善人从北京拍来的急电,上面说:“急,晓汀叔鉴:刻因要事留京,年后方回。涛公内眷来密借寓,鸿已允,速将婉室腾出应用。涛妻钱蕙如等三口如到,应优礼,对外勿播。余函详。鸿勘。”
三太爷看罢,不晓得这涛公是何等人物。想着许是政界的要人,可是怎么寄眷到这僻远的地方来呢?便叫侄少爷继武,去到内宅告诉一声。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八,赶快布置一下,省得明早客来,没处安置。又嘱咐打听一下,看这位涛公与宅主是什么交情。继武答应着,拿了电报,面见于太太,讲说一回,又请问姨太太。
这位姨太太,年才二十一二,生得姿容秀丽,细腰朱唇,并且粗识文字,常替于善人掌理机要文件。她名叫楚婉华,原是个被难女儿,教于宅解救了全家性命,现在嫁给他做侧室。当时要过电报看了,也不知涛公二字是名是字,说:“等我查查。”到西套间寻找一回,拿出两张名片,说道:“这张是窦晴涛,字锦明,是个高级军官。这张是吴峻,字松涛,是财政部次长,都和将军有来往,不知究竟是哪个。”又想道:“恐怕是吴松涛。报上不是说他下台了么?”于太太道:“仲翔来电,既这么紧急,不拘是谁,想必交情很深,我们总得招待。要真是吴松涛,那更应该。听仲翔说过,他们曾在湖北共事很久。等明天叫他们收拾屋子就是了。不过人家是女客,想必还带着人,让在上房住,不大方便。况又是大年下,二妹妹可住在哪里呢?要不,咱们住在一块吧。”姨太太笑道:“他做事不许别人异议,只可先依着。等他回来再说,我就同您住吧。”
商量一会儿,侄少爷回去告诉三太爷,并知会门房。当晚无事,次日上午,又接到专差急递的一封密信。内中说明北京政变,事情紧急。于善人大约在正月初六以后,方能离京。又说同寅挚交吴松涛,此次政潮,惨被牺牲。他的财产有一部分幸未籍没,现正由于善人设法代为起出。他的如夫人钱蕙如女士,携女仆即日来密避难。应留她借住内堂西耳房。婉华可速让出卧室,暂住东厢,与女儿绚武同榻。好在女客只寄留一周半月,容事稍缓,于善人将财产交清,还要送赴大连。又此递信专人,应格外优礼。此人实系松涛的内弟,名钱平欧,可留在内客厅与三太爷同住。这封信字迹潦草,下不具名,只着“仲翔”二字的阳文图章。函尾并注有“阅后付内室,详询平欧兄”字样。
三太爷看完信,忙交给侄少爷,低声嘱咐几句,教他拿着原信,进内宅去说一声。这里赶紧将来人让到内客厅,净面逊坐,献茶叙谈。看来人约二十六七,身体魁梧,双眉浓重,面皮微黑,穿戴粗敝,气概豪爽洒落,是像个改装下人的模样。问起来,原是吴松涛的妾弟。吴氏本人现在已被通缉出走,家产也被查封。所幸内眷承蒙于善人预先送信救出,现在前站,下晚可以到县。钱平欧说着,很是道歉称谢:“正赶上新年,府上添麻烦,还求千万对外守秘。”说时流下惭惶之泪来。三太爷再三劝慰,说是:“仲翔与涛公至交,应该分忧,借住不妨,勿嫌简慢。至于对外,尽请放心。因为仲翔早有急电预嘱,就连仆役也都不知真相,今早也已格外吩饬他们了。”平欧又道:“来时仓促,也没带一点人事。”从身上掏出四十块钱,送给小世兄们买花炮。寒暄一会儿,侄少爷出来,叫厨役预备便饭。又叫从内宅拿几件长衣服,给钱老爷换上。
饭后叙谈,遂又说起此次政变的缘由经过。平欧说要人殒命的有两个,被通缉的有十几个。在座数人听了,共叹政海风涛险恶。约到晚八点左右,才听街门外轿车,在辘辘声中停下,吴太太已到。
于宅家人照料着。卸下几件箱笼,慌忙报进内宅。于太太率领内眷,在二门迎接。只见进来一个苗条婀娜的少妇,手提一只皮包,后面随着一个粗眉大脚的青年老妈,捧着许多礼物,都是进了密云县城现买的。端详这位吴太太的装束:穿着灰色短袄,青布长裙,头挽盘髻,鬓压绒女帽,项围紫毛线长巾,下面敞腿深碧色缎裤,露出尖尖的两只小足,盈盈瘦小,走起路来,娉娉婷婷,越显得细腰纤影,如春柳迎风。只是身材稍高一点,脸上粉香脂腻,眉鸾微蹙,双眸下垂,似于悲惶中略露羞惭。说起话来,却很透亮,一口清脆的北京话,与乃弟钱平欧不同。一面走着,一面问讯,相让至内堂东套间,叙礼攀谈。
只见这钱蕙如羞怯怯地说:“我们次长遭这腻事,他自己跑到东交民巷去了,家里一点信也不知道。多亏了于叔叔,冒险透信,救了我们一家性命,又设法替我们保全财产。姐姐,我们可是来的冒昧,有什么法子呢?您要多多担待吧。”叫那大脚老妈,拿出各种礼物;又从小皮箧中,取出一包,说这是我孝敬姐姐的。茶话一时,请于太太领到各屋,拜见各房内眷,随后开筵接风,于太太和姨太太相陪。问起出逃的详情,女客一一说了;又道:“那天军警杜门搜查,没把人吓杀。直到如今,我还心跳呢。”饭后,由姨太太陪送到西套间,里面早已布置好;女客带来的箱笼等件,也都放置妥当。当晚叙谈到夜十二时。吴太太行路辛苦便道了安置,携女仆李妈回房,扣门就寝。外面钱平欧,不住声打呵欠,也早于十一时,拉开他的褥套,在内客厅睡了。唯有于宅上下,因为明天过年,上下还都没睡。
三太爷在内书房,吸着水烟;心想正值年关,偏来避难借寓之客,真是忙上加忙。忽听门外一声咳嗽,那位家庭教师梁苏庵,掀帘进来,悄声说:“有几句话,要对太东翁讲。”一使眼色,小童退去,梁苏庵道:“翔翁有信来么?”笑道:“昨晚来了一封电报,今早又来一封专信,他年前不能回来。”苏庵道:“晚生要多嘴,听说由京来了男女三位客,要在府上借居。依晚生看,这事有些尴尬,不可不小心。现在骗局盗案很多!”三太爷道:“哦!”苏庵道:“晚生此疑,并非无因。那位男客,我刚才会过,神色太不对。我叫学生问内宅,也说旧日并不熟识,不知翔翁电信怎么说的?”三太爷哈哈的笑道:“仲翔电信切嘱款留来客。他们是至交,还能假冒不成,再说咱家还有人敢来捣鬼么?”苏庵把脸一沉道:“那就是晚生多虑了,太东翁留神后看吧。”站起来告辞,径回花园家塾。把护院张二叫来,暗嘱几句。遂将自己小箱打开,拿出一只铁弩,一包铅丸,哼哼冷笑一阵,熄灯上床闭目而坐。
宅里面内堂上房西套间,新来女客睡下不久,带来的大脚青年李妈,复又开门出来,见到椅子上,坐着两个值夜的丫鬟,便过来悄问:“你们太太睡了没有?”丫鬟答道:“没有。您一路辛苦,怎么还没睡?”李妈道:“不怎么,我们太太要大解,劳您驾,给开开屋门。”丫鬟道:“外头怪冷的,这里有便桶。”这青年李妈笑道:“不成,我们太太用不惯马桶。”丫鬟忙到东外间取钥匙,开了屋门,又点上灯笼,李妈扶着吴太太去了。半小时后,钱蕙如净手回来,自进西套间,和衣睡下。那个李妈打着呵欠,和值夜的使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问起五间上房共有几人住,回答说平时就只主人妻妾三位,分住东西套间。每间有值夜的两个使女,一个女仆。小姐和舅太太、乳母,住东厢。西厢本是女客厅,今天才腾出来,归姨太太暂住。这都有值夜的女佣,男仆不准进内院。夜晚护院的,也只在东西夹道巡逻;但如有动静,还可以由四隅角门进来。李妈又问:“老姐们都住在哪里?”回答说:“不值宿的统归后罩房休歇。”又问:“于太太这早晚还不睡么?”两个使女笑了,低声说:“她老人家是吸鸦片烟的,现时还在东套间吸烟呢;就是那个值夜的妈妈伺候着。”说了一会子,李妈回到套间睡觉,先将屋门闩好,又将油灯捻得小小的,在地铺上躺下。
约到四点以后,便跳起来,轻轻叫了一声。那位吴太太一跃而起,坐在床头,揉一揉眼,解下长裙,将敞腿裤卷起,翘起尖尖的四寸莲足,却用手解开双行缠。把鞋脚一齐褪下,露出两只天足,原来纤纤双钩,只是踩得一对木屣。急换上软底鞋,扎束利落,一跃站起。将纸窗戳破一小孔,往外窥看。这窗外迎面堵着画廊花墙,再前便是西厢房山墙,阻成死夹道;虽有假圆门,虚设不开。这女客点一点头,又验看窗缝。跳下来,和李妈商量,悄说:“上面纸窗划开难免有缝,起玻璃如何呢?”女仆点头,手里正拿着几条钢丝,比着蜡模子,用来剪赶做钥匙。不一刻做成,忙轻轻将屋内箱笼铜锁,挨个打开,又轻轻搬下掀起,轻轻翻动。
那女客钱蕙如,也将窗上玻璃,轻轻起下一扇;站在床头,比量一下,嗖的一声,窜出窗外,侧耳听一听,别无动静,即在窗前墙下,转了一圈,靠墙角插了几只长钉,登上去四面眺望。取出手巾,将雪迹掩平;跳下来,复将脚印擦去。一按窗台,又嗖的窜进屋来。忙将玻璃慢慢安上,从包中取出鳔胶,抹上稳住,洒上灰尘,看没有什么形迹,才住了手。李妈此时,已将各箱各柜,翻了一过,做了暗记,却仍旧锁住,安放原处,轻吁一口气说:“这也有限。”钱蕙如说:“本来是姨太太的屋么。”遂将妆台抽屉、床头小箧,逐个弄开。又将信札文件,几上书册,检查一遍,也照样放好。
主奴忙了一阵,觉得天已不早。钱蕙如又将脚缠裹上,穿好弓样小鞋,系起长裙,扯被上床,垂帐就寝。那个大脚李妈,呵欠一声,也倒在地铺上,不一刻睡着。
一夜无话,次日已到除夕。于宅上下照往年一样,忙个不住。送礼收礼,人往人来,街门大敞,凡出入门口,都悬灯结彩,天井更高悬着红灯,气象煊赫。只那位家庭教师梁苏庵,年假无事,在馆中坐不住,默默寻想一回,抄着手,由书房花园,到马号、门房、后院、跨院、夹院、后门各处,往来散步。只是内宅不便去,也到角门屏门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失声说:“对了。”急忙叫书童要钥匙,将藏书楼门开开。也不嫌风劲天寒,独在楼头,盘旋半晌才下去,到了下晚,辞岁迎神,满院灯火辉煌,爆竹乱响。阖宅内外,更形热闹。前院酒阑筵罢,先生们打麻雀,推牌九。有的就掷骰子,押宝;两位公子拿出锣鼓敲打,叫李三唱戏,李三满面烧红,酒气喷人,直着嗓子唱:“呼啦啦打罢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奇腔怪调,引得少爷们哄笑。于是外院两处大厅,喧成一片。
到夜十二点左右,内客厅借寓的钱平欧,说:“喝醉了,要吐。”推帘出去见风。站在廊下,看望屏门。一霎时那个李妈从内宅走来,说道:“舅爷你过来,太太教我告诉你。”平欧忙迎上去,找了个僻静所在。李妈悄声问:“空屋囚着的那人,到底叫什么?”平欧道:“亲口问他确叫陈老么。”李妈诧异道:“他不叫秦壁东么。你怎么问的?”答道:“说是巴沟人。带着胞表妹妹,进京送亲,被于宅因债务扣留了。我已暗和他约好,听动静放他逃走。”李妈忙道:“使不得,刚才探问两个女子,答话满不接对。我先问年长的女子,愿欲离开此地么?她竟瞠目不答。再问你愿和你哥哥见面不?她掉泪说:‘哥哥秦璧东失陷窟窘,要见怎能够呢?’提到陈老么,她说不知是谁。问她何以至此,她说与不相识的兄妹二人,搭伴逃难被截。再问那幼些的女子,竟说没有哥哥。有一个人拐骗了她,可不是姓陈。到底陈老么是个什么人,又因何被囚此处呢?”
平欧摸不清头脑,沉吟不语,半晌道:“唔,这样看对这两女一男,是不可冒昧举动的了。”李妈道:“我找你就是为此,刚才已和六姐商量了。她的意思专办正事,这附带问题,不妨访实再计。你预备着吧,哥们都来了,准三点一刻见。”说完进了内宅。
这时候于府内宅女眷,也都齐聚在堂屋,乐度新年。姨太太和小姐,邀着舅太太们,和新来女客,猜枚抢红、掷升官图、玩牙牌叶子戏,种种玩具,那钱蕙如,也煞有兴趣,忘了遇难做客,腕镯抡得叮当,直玩到两点以后。于太太由东间出来,要催小姐歇歇,好起五更吃饺子。一见女客,又不好意思开口,便笑道:“玩得好热闹啊。”钱蕙如忽放下手中玩具,眉峰一皱,双手按着小肚子。于太太忙问:“您怎么了?”钱蕙如摇头,李妈在旁边便笑道:“于太太您不知道,我们太太有三个月的孕了。许是惊吓劳累,动了胎气,昨晚上疼了一夜呢。要有鸦片,吸口才好呢。”钱蕙如红着脸啐了一口,道:“多嘴。”于太太笑道:“您有喜了?这怕什么,妹妹跟我来。”把钱蕙如让至东套间去,摆上烟具。
外面小姐姨太太们,还是玩着。那个李妈和本宅女仆相伴,只在圆桌左右伺候,这时候,听壁钟已打三钟。李三在外院,早唱哑嗓子了,大呼小叫地说:“打牌吧,打牌吧。马七爷,我替你打两把。”刚刚就座,把牌推得哗哗的响。忽然哎哟一声,直跳起来,仰面往后,连椅子一齐摔倒,众人一怔。只听窗外一人叫道:“有鬼!”厅中十几个人一齐惊寻,咦,门口挂的棉帘忽支起一角来,探进一颗人头,白磷磷毫无血色,两眼眶漆黑,鼻头如墨,嘴大张着,也是黑乎乎的豁开;伸出一只枯瘠惨白的手腕,在这里摇晃。
众人大惊,忽然嗤嗤几声响,满屋灯盏蜡烛全灭。又吱的一声惨号,满屋鬼声啾啾;吓得屋中人,黑影里乱扑乱叫,纸窗外面,也黑暗不见院中天灯壁灯的光影,只听得狂风翻积雪,沙沙打窗。远近爆竹还是乒乓乱响,厅中两位小少爷吓得哭喊,不住声叫妈。一个听差胆大,摸着一匣洋火,刚划得亮,突一股冷气打来,他哎呀一声怪叫,撞倒在地,将桌椅撞翻,把别人也碰倒。
侄少爷于继武,胆气本豪,素又多智,虽也碰倒,惊魄乍定,心里猛想:“唔?”急从黑影中向外爬摸,约莫到屋门,提椅子猛碰数下。却不料门虽碰着,只是拉不开,仗胆摸去,有一条铁链将门锁住。
于继武正在惊慌,乱叫:“值夜的护院的快来。”却又听西跨院靠后边,砰砰啪啪一阵发响,似爆竹又似枪火。跟着轰隆一声,好似晴天霹雳,又宛如地雷爆炸。听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在高处大喊:“护院的快上来,快敲锣,快开枪,有贼有贼。”赶着乒乓乱响,似已开火,夹杂着嚷骂:“好贼,好大胆,你不打听打听!”这一来,竟吓得大厅内的人,全躲倒在地下,没一人敢出来。正在害怕,隐约又听见后面内宅,有一个女子声音惨叫,又当啷一声,啪喳一声,似摔出一样响器,一件瓷器,又似玻璃窗碰碎。
于宅护院的六人从夹道扑出来。男仆十几人,也有几个提着火枪、刀矛之类,抢出来乱喊,向天空连放几响,各处连叫有贼,马号车门哗啦一响,窜出两条黑影,沿小巷躲躲闪闪跑去。侄少爷到底能事,情知屋门难开,定一定神,就大厅黑影里,摸到玻璃窗前。却喜百叶窗没上,登上窗畔桌子,使劲猛踢一脚,玻璃粉碎。大叫:“你们快奔内宅!”一面窜出来,奔更楼拿枪。那些护院颇有懂武术的,就分两路抢到第二层屏门,打算入护内宅。哪想刚贴着游廊柱,一步步往前进,却从黑影里唰的射出一物,为首一人应声倒地,一伙人吓得往回跑。
忽见跨院门开处,护院张二吆喝着跑来。他预受塾里教师梁苏庵密嘱,如今赶到,连喊:“别退呀,别退呀,贼在后罩房夹道,梁师爷开弓打他们哩。快跟我来,由这边抄过去。”便从西夹道,绕至内堂角门,其时角门早已紧闭。张二抢上前,当的就是一脚,竟踢不开,原来里面倒锁上了。正设法要攻,后面侄少爷于继武率男仆持枪赶到,更楼上锣声也隆隆的敲起。一见角门不开,忙喝众掀起一块石阶,扯上门楣结的彩绸,四人掀起石阶,晃两晃对准门扇,尽力一送,砰的一声,哗啦啦将扇角门砸下来,众人一拥而进,早听见上房里面,女人叫,孩子哭,已经不成人声……这时候,按寄寓客钱平欧的手表,时计正指三点十分。
在两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于宅内眷在内堂乐度新年,女客钱蕙如忽然肚疼,于太太素有烟癖,便笑说:“这个我能治。”将蕙如让至东套间,对面躺在床头。钱蕙如微呻着,重坐起来道:“姐姐您先用,我这就来。”走出东套间,到东外间门帘前,将隔扇门轻轻掩上,扣紧门闩。原来这内堂五间,东西套间而外,正房是两明一暗;西外间和堂屋打通,只这东外间也有屋门的,钱蕙如再进东套间,一面关门,一面回头对于太太说:“大姐姐,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单跟您商量商量,我先关上门。”回转身来,眼望于太太,正在烧烟,便轻轻走到近前,从衣底取出一方湿巾,上面黄浓浓饱渍着不知什么水,举着说:“大姐姐,您看这个。”
于太太抬起头来,刚要问:“什么?”猛觉得口鼻上,湿漉漉堵上极强烈的恶臭东西。钱蕙如早电光石火般一跃上身,两裆跨项,只膝压腕,一手扣咽喉,一手持湿巾下死劲蒙脸。于太太虚弱身躯,仓促挣扎不得,气堵眼翻,双足渐挺,不一分钟,懵然丧失知觉。那女客缓一缓手,嗤的一声,袖中射出一物,透窗穿过。刹那间,纸窗悠悠掀起,嗖的窜进一人,黑衣蒙面,电炬短刀,一把手枪斜插在腰。蹲在床头,将于太太捆上,口里勒上嚼带。急急地撤下床头的被罩棉褥,把于太太作一卷捆牢。悄叫一声:“接着!”窗外早又伸进两只手,把人轻托出窗外,也一跃进来。那女客急忙扯解长裙,掀去假发,解下双行缠,把弓样的纤履剥落,连木屣作一堆,投入火炉,蹬上天足软鞋,将全身男用短装结束利落,一跃至妆台,翻出一串钥匙,递给先来那人,暗嘱:“东西在铁柜里,别无毛病,须小心铡手。皮箱也有些,我都画暗记了,临走千万抹去。我可先走了。”后来那人忙道:“快去快去。西北角扎手,请财神的钉着哩。六姐姐快帮一把,我们势孤,耽误不得。”女客依言,一跃出屋。
于太太已遭暗算,堂屋十来位女眷,还是热闹闹玩着,不知祸之已临;鬓影脂香,笑语喧腾,不曾辜负了除夕良宵。忽一个老妈跑到东外间,这手提一把水壶,那手便捧棉帘。却见门扇双掩,试推一把不开,猛撼一下不动。这是从不会有的事,不禁自说道:“怎么关上门啦!”在座女眷齐回头看,姨太太楚婉华便放下手中牌。当此时,不知是屋里屋外,哎呀一声:“吓死我了。有鬼!”阖屋妇女惊忙四顾。却听嗤嗤嗤,连响数声,满屋灯烛全灭。一时屋中桌椅乱砸,人声鼎沸。
姨太太楚婉华,是个聪明女子,忙闭闭眼,按方向探身舒腕,将绚武小姐搂住,才对耳说道“不怕”二字,觉喉头有一只手来扼,怀中有一人来撕夺。心中大骇,狂喊一声,趁势向前一扑。刚刚两手捞着一把,裙下一只脚,却被人猛踩了一下,痛入骨髓,不禁蹲倒。恰又头碰在木器角上,眼冒金星,几失知觉;纤弱的身子早禁不住躺下了。黑暗中,听得小姐乱叫:“妈呀!”随即哭声闷哑,进了西套间。楚婉华情知不好,便不顾一切,急急暗认方向,爬滚到窗前,扶摇立起,顺桌面乱摸一把,恰抄起一把茶壶,一只铜盘,拼死力对玻璃猛掷去。大叫:“救人呀,上房!”铜盘破窗落地,庭前大响一声。忽然,腰际着人环住,一扯而倒;跟着耳门轰的一声,目中金花飞迸,楚婉华不声不动了。
上房昏暗无光,正门早闩。黑影中猛扑过来一人,将那绚武小姐,扣喉夹起,认准地步,嗖的窜入西套间。西套间窗扇大开,屋门骤塞。电炬一闪,一个黑衣人也将一块蘸黄湿巾,裹住绚武小姐口鼻。取一条长巾,把她驮起,一跃登床,穿窗落地。那大脚李妈褪发解衫,投入火炉,急急地开箱倒柜,收拾现成打好的四个包,肩背腕挎,也一跨出窗。将窗倒扣,攀上花墙。猛听啪一声响,忙往墙外看。见前行的黑衣人,在平地应声一跃,立刻回头。接着啪啪啪连响几声,立时辨出声从西南角房上发来。前行那人左闪右窜,恍惚失足,一倒复起,背后获得之物已经脱下。情势紧急,响声不断。前行人就地一滚,这才够着隐身墙后,也把手连扬几扬,对来响处,突突的还响数下。
那壁厢,大脚李妈站在墙头,早已看明白,急急将腕提黑包,遥抛出墙外。登时跳在西厢山墙后,将全身隐住,身带手枪,握在掌中,保险机扳开待放。却又一寻思,只将右手一扬,也突突的连发数响。北风怒吼中,音声不大。一霎时房上墙上地上,做成三角形的攻斗,一来一往。只听得突突啪啪,在雪光中响个不住。地上两包物件,一个肉票,竟取携不得。
内宅绑票,外厅闹鬼,于府内外乱作一团,但是外厅诸人已知是盗警了。于善人的族叔于晓汀三太爷吓得抖抖擞擞的嘶声叫人:“快快快报官。”侄少爷于继武率个有胆男仆,攻进内院,要救上房。若干人漫散着破门冲进三层内院。其时壁灯天灯齐灭,天井上积雪虽除,雪痕犹在。借映余光,见有一只铜盘,几片碎瓷,撒落廊前。看上房正室三幢,黑成一片,门掩窗碎,冲出妇女惊唤声音。顾盼四面,黑影沉沉。才待登阶,内中一个男仆眼尖,嚷道:“贼在房上呢。”大众回头上看,内院四合房,果然南面房脊上,一片雪光中,黑乎乎伏着一人,五六只大枪立刻瞄线扳机,轰然乱射;那黑影昂然不动,护院的大诧,疾将标枪遥掷,一声恰中,黑影随枪滚坠,扑噔一声,落在中层阶前,齐嚷:“打着一个贼,打着一个贼!”
几个人跑过去,拔开穿堂门闩,跑到中院,果然阶前一人。一个大胆男仆,挺花枪戳去,竟挑起来。继武喊道:“快进上房吧,这是假幌子!”照样硬开堂屋门,挑灯笼扑进去,借光照看着,先点上屋中灯盏。四顾周围,才见桌翻椅倒,舅太太抱着一个丫鬟,作一堆发抖,其余内眷、使女、老妈,都吓得藏在屋角。又看西明间,姨太太楚婉华,死人般横躺在地板上,额角汩汩出血。窗前玻璃已碎,东西暗间,门都紧闭,继武催女仆快扶救婉华,叠声问:“太太,小姐呢?”急奔到东间要紧所在,硬开格扇,继武连叫:“婶娘,三妹妹!”寂无人声。继武心中狂跳,挑灯照看东套间,满屋箱笼全都打开,掀得衣饰东一堆,西一叠,于太太、于小姐影也不见。一行人急急抢到西套间,也将门敲开看,满屋凌乱不堪,那位避难寄寓的女客钱蕙如,和她那大脚李妈,踪迹渺然。
继武大愕,心中有几分明白。几个人满屋乱嚷,折回堂屋,叫女仆快把姨太太楚婉华搭上床,极力灌救,并盘问女眷,验看贼踪。东西套间,早有人登床寻见窗缝折裂,知是贼人出路,侄少爷忙叫大胆地掀开东窗,跳进夹墙看。这人一到夹墙,即叫道:“这夹壁地上有个被卷,好像是人。”招呼几人跳入,卷起来,仍穿窗抱到屋内,打开看,果包的是于太太,面色惨黄,瞑目亡魂。侄少爷惨然叫人灌救,又留人保护上房,加派人再去报官缉贼。心想婶娘既已寻着,三妹妹也许在西套间窗外,便照样率仆扑到床前,刚叫人登床推窗,却是窗缝虽裂,关得很紧,一时推不动,正要用铁器硬打,却听窗外不远处,砰砰的继续发响,贼人原来还没走!
窗前站立的,惊叫一声,失足倒地。人人大骇,急急后退,端枪当窗,连放数下。于继武悄叫:“你们几个人在这里把着,我带人绕出去。”急急招呼几个护院,退回堂屋,要大转弯绕出西角门,截堵后门断贼出路。正忙乱处,只听一个人吆喝着,跑进内院,连叫:“侄少爷,我是王三,我是王三!”于继武忙止住众人,幸未开枪。王三喘息道:“贼没走净,还在后跨院后罩房哪,是内客勾进来的。梁师爷教我来报信,我好容易才溜过来。”众护院一听齐嚷:“贼在哪里,快开枪追。”虚张声势,要扑奔西角门;王三忙道:“那里过不去,贼卡着呢。”对继武说:“侄少爷,您快分派。梁师爷说:要分拨护院缉贼。缉贼的一路从东面绕过去,一路抄花园开枪,还要有人堵前面。再叫一两人瞭高,千万留出后门,好把贼吓走了。”继武闻言,立刻分派,家中男丁上下将近三十名,能事的也有一二十个,查点家中枪火,共步枪匣枪八九支,手枪六把,刀矛充备,却喜未落贼手。便悉数找齐,分给众人。继武急问王三:“贼有多少,怎么进来的,你怎么知道的,看见小姐没有,可是叫贼架去了?”王三摇头,只连声催促道:“快点快点,我怎么知道的,人家梁师爷昨天就看透,避难的客来得尴尬,三太爷只不信,当真出了事啦。……小姐么,没看见。贼都得手啦,抢走好些包裹,多亏梁师爷截下些个,如今还盯着呢。露面的贼就有六七个,快上啊。”
继武听罢,始明真相,男女三客果是卧底之贼。便叫管事亲友,分护内堂外厅各处,要紧是保护两位少爷和三太爷。教他们爷三个全躺在地下,千万别站起来,又命护院众仆,有动静尽管开枪,自家人要先打招呼,自己报名,更楼上仍饬人继续鸣锣惊贼。又叫大众抄贼的,分地上房上两路。平地上的不可一直跑,要贴墙攀廊,逐步自障,蛇行雀跃,忽慢忽快,遇敌更要小心自相践踏。上房的要登梯扶脊,眺高击贼,切不可露全身。如见有短衣人在房上,或单人在院,形迹可疑,尽管开枪打。嘱咐已毕,便叫王三领两个护院,五六个男仆,抄花园,奔西路搜贼。那东西一路,须穿东夹道,这些下人个个持重,不敢猛进。气得于继武嚷骂一阵,许下重赏,这才亲自督率着三个护院,七八个男仆,持械穿过夹道,到上房东套间的后墙外。见花墙根,对面邻墙下,都掉落着一片一片的雪,分明这是贼路。继武便叫众人分散寻查形迹,又叫一人搬梯瞭看,早已不见贼影。
这时枪声已绝,外面爆竹声却东一处、西一处乱响。众人往宅后一步一步地搜。忽然又听“吧、吧”的连响两声,其声清脆,又似枪声。登房瞭贼的一个仆,猛然狂喊一声,吓得掉下梯来,叫道:“贼还在后面呢。”继武急命冲破后罩房东角门,进入后院,先四面查看,并无可疑。才待穿西面角门,又听见一声破空疾响,后厢房后檐簌簌掉雪,跟着一团黑从上面滚落下来,大众连嚷:“贼。贼!”一个护院胆大手快,挺手中枪刺,跳过去猛扎一下。那人遍体黑衣,刚要翻身跃起;这一枪恰戳住下腿,血流溅地。只见那人一退身,腾的一脚,将枪踢飞。如电光石火般,又一个箭步,窜近东角门。回身一枪,啪的打倒瞄枪待放的另一个护院。
这时节,仓促遇贼,于宅在场八九人,少数乱喊,多半乱窜。于继武惊叫:“快放枪!”刚错落响得三五声,角门扇上穿透两孔,那黑衣人又扑倒在地。家人乱叫:“打倒一个贼!”却不意刹那间,后房起脊楼上,火光四射,枪声陡作,本宅又有两人倒地。在场的空有三支快枪,一支手枪,五六把刀矛,早吓得散退西隅墙后。那黑衣人就势一滚,逃出角门,借现成梯子,越墙跳入邻院。继武大愤,手枪连举,喝命开枪。对邻院连发十数响,再窥探上面,不见人影,也不闻还击,后院只剩受伤的二人,吓倒的一人,挣扎爬起。继武气极,立逼余众拾械追出角门,四探早不见贼踪。却听西面枪声又起,夹杂着呼喊声,便催着冲开西角门,驰往击贼,坠房中弹的贼趁此逃脱性命。这贼便是青衫盗群的新人物,第十一豪祁季良,乔装年轻女仆李妈,混进于宅的。那吴次长的如夫人钱蕙如,和妾弟钱平欧,便是青衫六豪卢正英,七豪孔亚平分扮的,他们按预定之计,打劫于善人,看着得手,却偏遇上一个西席梁苏庵,便给扰了局!正是:“除夕突来不速客,深宵倏见粉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