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茂邀天之福,意外发财,果然决心留下,依着田氏的话,焚香叩谢神明。那边阻雪住店的任和甫,在腊月二十七那晚,挑着灯笼,从周家出来,天已不早。和甫几杯酒落肚,风一吹,走起路来,飘飘的有些踉跄。不意半路上,劈头遇见一个醉汉,贴近身一碰,几乎将和甫撞倒,把灯笼也烧了。那人很不通情,反而揪住和甫打架。和甫大怒,回手扯住吵闹起来。正在这时,黑影中又来了两人,忙说:“别打别打!”将二人拆开。
这意外的横逆谁也不肯甘休,和甫大声叱道:“你这东西太可恶,几乎碰倒我,烧了我的灯笼,你还先动手要打人?”谁知那醉汉不生气了,对劝架的说:“要不看你两位,我非打死他不可。”一摆手,哈哈笑着走了。和甫忙伸手去抓,那劝架的单臂一格,力气很大,和甫竟过不去。和甫嚷道:“这是什么事,他碰了我,还要打我。怎么你们二位倒拦我?”那两人劝道:“算了吧,你出门在外的人,还是快回店吧。”和甫气愤愤罢手,刚走了几步,想道:“咦,他怎么知道我住店。”再回头看,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干生了一肚皮气,又加路生,深一脚浅一脚。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踱到店前,就听里面吵成一团。和甫站在门外,连喊带敲,好半歇才叫开。开门的伙计,劈头一句话:“任先生刚回来,你瞧,三更半夜,咱们店里会丢了人了。”和甫诧异道:“谁丢了?”伙计道:“就是咱们店里的客人呀,不但丢人,还丢了马呢。一共五个人,四匹马,全丢了。门可是锁着,一点形迹也没有,您说怪不怪。”
和甫一面听,一面往里走,果见院中站着不少人,掌柜、伙计、灯倌、更倌,都提着灯,各处乱照。细问才知是隔壁八号里一位寓客,和当晚进店的四个骑马客人,住在二十三、二十四两号房间的,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和甫心中一动,晓得是那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又听大家七言八语,纷纷称怪。据说先是更倌觉察出马棚丢了客人的马,慌得告诉店主,一面查找,一面通知客人。谁想屋里灯点着,叫唤不应,等敲开门去看,人影不见,物件全无,便喧嚷动了。掌柜大声对众人说:“诸位请回屋吧,查点查点,看丢了什么没有?”
和甫忙回到自己屋门前,开锁点灯,看了一看,只见土炕铺的皮褥上,放着一个包,正好像行李卷中密藏的那只钱包。他这次出门,一共带着九百五十块钱,生恐初次做客,会遇见窃贼打眼。所以将钱分别包放着。内中五百现钞票打一包,四百元现款另打作一包,再总包裹起来,分装手提皮包行李卷中。只那五十元零款,充作往返路费。为顺手用着方便,装在皮夹里面,带在身上。刚才资助周老茂,就是从这里倾囊拿出来的,并没有打开手提包,也没有拆动行李卷。如今皮褥上,忽又有两个包儿,和手提包行李卷中的九百元钱一样,明摆在外面,好教他暗吃一惊。忙伸手去提,沉甸甸很像是钱。
和甫惊出一身冷汗,便甩去大氅,急急将包拆解开看,果然是小包包扎五百元钞票,大包包扎四百元现款,都好好照样包封着。还不放心,忙忙地撕开纸封,逐一细细察看,正是一点不错,白花花的洋钱,崭新十元一张的纸币,数目也正对,独不解怎的会弄到外面明摆着?稍一寻思,看了看外面无人,回身掩上门,加了闩,急忙剔亮了油灯,搬过手提包和行李卷将提包暗锁打开,把行李绳扣也一齐扯开。却是奇怪,掣出钱包来看,那里面照样也有那两个包,包皮颜色大小形式,也都不差。提起掂一掂,分量也不相上下。
和甫暗道:“闹鬼么,怎么两包银钱会变成四包。”只管想着,忙隔着封皮,用手按一按,那五百元钞票包,一叠一叠紧扎着,依旧不短。又掏出那四百元现款的大包,用力按下去,那洋钱边纹,棱然触手。这一来越发出人意外,扭头看了看门窗,伸手先撕去洋钱包封,咦,那里面哗啷啷散露出来,却也是洋钱。一块一块就灯光看,似乎颜色发青发暗。又通通撕开,这才看明白,行李卷中的这些洋钱,不知何时变成了假的,都是些铅质赝鼎,又急去撕那钞票封,这个更奇了,原来一叠一叠的,虽都是纸币,而纸币发行的行号,都印着“酆都中央银行”。百元一张,千元一张都有,更没有一张是人间通用的纸币。
任和甫愕愣半晌,将那皮褥上的真钱、行囊中的伪钞,都收拾掩藏了,便叫伙计来问:“我出去这半天,有谁到屋来找我没有?”伙计摆手道,“没有,你临走不是锁了门么?”又问:“李三来过没有?”伙计答说:“也没有。”任和甫想了想,便叫伙计生炭火盆,沏壶茶喝着,也想不出用什么法来究问。又在屋里屋外,察看一回。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悟,忙持灯照看四壁,果在门框上,又发现了那死人骷髅下横短刀的粉笔画!
任和甫害怕起来,满头冷汗淋漓,忙向大氅兜内掏取手巾,有一物触手生硬。想起这是周大栓的照片,顺手掏出来,哪知道照片已不翼而飞,竟变作一张硬白纸片。和甫越发惊骇,拿纸片就灯光看时,纸片上写着一行字,是“告沽上来客,非法之财岂可求?救人之事获现报!”读了又读,搔头回想:想到路上被那醉汉一碰,原来是妙手空空儿故意逞能,把照片窃走。自己头次出门,竟被黑贼打眼,前途路上更不知有何颠险,不觉惴惴惶惧起来。转念自己不过是个落拓世家子,此次赴热河,求取非分之财,也是实逼处此,出此下策。偏被雪阻在客店,偏又遇上这些尴尬事;所有九百块钱,是怎么被人掉换,失而复得,自己竟一点觉察不出,自己还是一个书痴,太没有自卫的能力了。钱财被窃,又被送还,莫非自己资助周老茂,露出白么?那个黑衣人行踪如此飘忽,必是剧贼,他们紧跟自己,更非无故,难道自己当真教人窥破行藏了么?那么,这一路上,是吉是凶。自己是退是进,殊不可测,和甫暗暗猜思,惊疑不定,一夜中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那店中人乱了一阵,也就各自归寝了。
但是任和甫这番猜测,居然猜对。那几个黑衣客果然不是寻常人,现在他们五个人!四匹马,忽从店中失踪,他们潜投何处去了?
原来距离祥顺店不远,往南三里多地,靠城边空巷尽头,有一所倾圮的大院落,正不知是谁家的别墅。沧海历劫,年久失修,便渐荒废了,院中才剩得枯池乱草,残砖断垣,只一角凉亭,颓然尚在,隐埋在荆棘丛莽中,其实看不见;这几天狂雪横飞,漫得里外皆呈白色。二十七这晚,雪势稍煞,夜暗星黑,只闻得萎草枯杨,伴着阵阵悲风,瑟瑟哀啸,远近寂然,人迹不见。忽听敲打三更,黑影之中,雪地之上,三五错落,由北来了几个人。个个乌衣黑帽,行走如风,霎时聚齐在荒亭里,拂雪披榛,在亭畔巡回。
几个人忽将亭阶刨开,把阶石掀起,四五尺长的石条,一层层挪开,暴出一大块方板,上有铁环,一个人揪住铁环,较了较劲,猛一搬。方板开处,露出一洞。洞穴很深,洞口有阶,几个人践阶走下地穴,另留一人,在亭上眺望。探穴数人中一人,先把手灯捻亮,才看见这座地穴,有很长的地道,入口不远,是三间屋大的地室。但里面空气阴沉,尘垢甚厚,像是久废不用的样子。地室中虽无桌凳,却有一卷新芦席,和地毯大褥,像是新近预备的。各人展巾拂尘,打圈坐下。有几只手提包,随便放在当中,各人膝前,杂陈饼干肉脯。另有盛酒暖壶,几人轮流传饮,悄声商量事情,问讯近来作为。
内中有两个人,对面侧坐,一个拧着手灯,一个拿一本手册翻看,抽出水笔,写了几句。想因天寒指僵,复又住了手,自去啜一口酒,吃块干肉。外面那一人,不时蹬着亭栏,隔丛莽向外探望。有好半歇,低低打一声呼哨,地穴一行人哄然站起来,说:“来了,来了。”便有一个黑衣人,从东南越过断垣,蹑脚择路,疾走过来,到亭前问讯一二语,那人便蹬着亭栏,四下里眺望,悄然说:“还好,你们都来了么?”先来的几人,齐声报道:“二哥,四哥,六姐,七弟,我们四个今天赶到的。五哥本早来了几天,现在上北关去,大约快回来了。”后来的那人看了看,招呼众人,走进地室。
这个后到的人,正是这小小部众的领袖,青衫粉骷髅党的第一豪,绰号胡鲁,姓胡名声伯。生得体质瘦小,微生胡须,也披着黑大衣,戴紫貂帽,架黑镜,只左手套着一只白铜指环,上镌图记。他一挥手,请众人打圈坐下,自己居中,彼此引杯传饮,这首领随即问道:“九弟没到么?”一人答道:“九弟的事还没有完,那天接着首领的急报,已把盘报译妥,原想差支线副手送来。随后我和他商量,还是连同钱码,由我带到这里好。这次下手倒很利落,同伴一个也没失手,报上也始终没有见,想是对方胆怯,明知亡羊,认吃暗亏。只是那十二万全是现货,保藏运汇,都费手脚。九弟就留在那里布置,要等风声稍缓,再扫数解北分区去。他说就在分区,听候首领的信箭,打算不再赶到这里来了,现在他正忙着下窖。”
首领听完话点头笑说:“他们这伙贪吏武夫刮了地皮,只知道存现银好,放在家里妥靠,还不相信存放银行,倒像给我们添许多麻烦,回头劳你替他托盘吧。”又问:“八弟呢?”一个胖大魁梧的黑衣青年,膝前放着个黑包袱,应声答道:“他还在大连等着呢,据说一时还不能下手,要请首领加派副手,或请知会附近支线派人协助。”首领道:“一个色厉内荏的污吏,还不好对付?八弟也过于仔细了。你知道近情么?”答道:“我不详细,还是前六天,得他一封信,现在我带来了。”首领道:“好。”
几个人喝酒过话,少缓片刻,首领对众发言道:“兄弟们准备着,先报一报。我还有急事,等商量定了,要赶于五日内,动身到热河,再转回上海。上次那个恋家鬼,又弄出麻烦来了。”说着,侧首一个黑衣人,瘦长身材,旁边放着手提皮包,便是日间骑马过来,要对李三抡鞭的那人,此人便是骷髅党的第二豪王彭。王彭应声说:“哪位兄弟先报?”群豪同声答道:“就请二哥先来,都是一样。”
二豪王彭道:“我就先说了。刚才我和五哥,已经先后各到西街去了一趟,路是探好了。于善人家,上下共是六十几口,有更夫和护院的五六个人,都有火器,前后三层院,跨院前面马号。后面是小花园。内有于氏家塾和藏书楼,并请着一位家庭教师,一位西席。外院有外书房,大客厅,账房,住着七八个管事的和些朋友,正在那里忙年,算账,打牌。门房下房有十几份铺盖,推算起来,当有男仆杂役十五六名。内院是住宅,上房五间,暗三明两,西套间看是于善人之妻的卧房,箱笼银柜,那里最多,东西厢房都住内眷,后罩房七间。是女仆下房和内厨房。据闻于善人尚在北京办事,要赶年前回家过年,李三今天在于家,整混了一下半天,没再出门。我去的时候,他哄着两个纨绔小孩,拉胡琴唱戏,现在已经在外店南客厅里套间睡下了。他对人说,他被风灌着了,肚子疼,要账的事没听他说起。这里套间一共两架床,他睡在迎门床上。靠里面对着窗户那架床,想是于宅司账人的宿处。所有出进路线,我这里画有草图,大家可以斟酌。再有于善人的身世此地人传说纷纭,多不深悉,据说他并非本地土著,清末才迁来的,此人是将军府的将军,能骑劣马,善打双枪;有人传言他还会武术,不知确否。”首领道:“哦。”二豪王彭又道:“至于于善人的为人,据我打听,和五弟告诉我的,很令人动疑。耳闻他在北京政界,幕后非常活跃。今日那祥顺店门口看热闹的人有的说:什么善人,还不要了人的命!我又访问于家左右近邻,都说:咳,左不过是那档子事,善人善人空叫响罢了,我若有钱,我也是善士云云。只有两三个老人,还说于善人本人不坏,不知是好人难做,还是欺世盗名。”
首领侧耳倾听,插言道:“但据察看情形呢?”二哥道:“这里有五哥的笔录,我可以代读。”便诵道:“十一点半,我从小花园假山前,穿到于善人之妻的卧房。恰好窗前有穿廊花墙影着,我就伏下去,戳破纸窥看。见他躺在狼皮褥上,吸食鸦片;地下跪着一个美貌女子,半新布衣,好像是个婢妾,或穷人家的女孩子,只在床前叩头泣哭;那位太太佯佯不睬,就是听不出说什么话。”
群豪愕然道:“唔?”首领忙问:“还有呢?”答道:“还有在内厅,见一老一少两个华服绅士,拿着一纸,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后来便点火烧了许多。还说,教这些穷小子们吃一惊,又叫进一个仆役来,吩咐了几句话。那个仆役出去了,我暗跟在后面,贴屏门廊柱,听他骂道:‘老头子再不出好点子!’寻到外院,带进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听那动静,一进门就跪下,想是磕头央告什么。随后抹着眼泪出来,好像从身上掏钱送给那仆役,这个仆役大剌剌地骂着收下,却将男子推到一个黑屋子里,锁上了门。少时又有一个使女模样的女孩子,手挑着灯笼,领一个青年女子,从后院沿游廊走来。那青年女子一面走,一面也是抹泪。等到了内客厅,使女退出来,那华服少年绅士也笑着躲到一边,只有那华服老头子,留在屋里,和这青年女子说话。我忙绕到后窗偷看,见女子也只是磕头。忽见老头子笑嘻嘻伸手拉那女子,女子忙站起来躲闪。看面目,才知并不是刚才在于善人之妻面前下跪哀求的那一个。这一个模样更俊俏,衣履也比较入时,看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此时因听见后面有人喊叫,我忙着躲开。稍隔一会儿,再去伏窗窃看,见这女子已自靠茶几坐在小凳上,掩面不语。那老头子站在她面前,扪胡须说话,只听说:‘你要想开了,在这里吃好的穿好的,大太太又没脾气。’女子只把头微摇一摇,忽然,只那老头子往前探一步,张两只手去抱住那女子,伸着脖子强要接吻……”
首领手扪髯微哼一声道:“往后如何?”二豪王彭道:“那女子杀猪也似的惨号起来,两手乱推乱抓,只叫杀人了。登时听见那边跑过几个仆妇使女来;老头子松了手,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笑,并说道:‘好厉害丫头!’那女子却往外跑,想是刚到外间,便被人拦住了。只听见乱吵乱叫,碰得东西响。当时我听后面又有人开风门声,只得转到前面。听那大客厅里打牌玩闹。人声嘈杂,说的话也都脱不了势力臭味,全不像行善人家气派。有个麻子,论起索租的事,张口便骂:‘枪毙了他!’也不知要毙谁。那气焰煞是肉麻,想都是于宅的高亲贵友,清客篾片,等我再溜到隔壁,听那短袄中年穷汉关在里面,走来走去,只有叹息。半晌,敲板墙道:‘老爷们行好,上去言语一声,放了我吧。’反复说只是这个意思,也没人搭理他。’”王彭述完,便喝一杯酒,又道:“他家有这等情形,究竟该怎么办,听首领分派。”对面那个魁梧黑衣少年,将膝盖一拍,插言道:“这不用说,这是强逼良家女做妾。那中年男子必定欠了他们的钱,硬被扣起来了,好个善人!”
中坐的首领暂时默然,仰脸想一想,沉着说道:“明天通查各方盘报,后天你再细探听一回。如果劣迹确实,便即下手做他;李三正是所谓豪奴面孔,也休要轻易放过。只是你画的房图,线路虽探好,四下的形势,还须顾及。邻户都是甚样人,这也要探明。”二豪王彭道:“这层我也约略探听过,还有没探过的地方。至于如何进步,还听首领支派,看该有几个帮手。”
那青年黑衣人,即是七豪孔亚平,挺身道:“这妙极,首领。我愿随二哥、五哥同去看看。二哥,那老头子可就是所谓于善人么?”首领侧脸看一眼道:“恐怕不是他,七弟你愿去么?这也好。二弟,还是你同五弟看事做事,不必拘泥。”又沉吟一回道:“我是急待要走的人,临发动那天再看。如果你二人还分拨不开,就叫七弟助你。他现在没事,又愿意去,目下本帮大长还在青林,三弟是正养伤,六妹妹可以多留几天,帮个小忙,再看三弟去,可以么?”说时一笑。原来三豪马翘和六豪女侠卢正英乃是夫妻。首领胡声伯又道:“我接到十一弟来报,大约届时也会赶到。那时他也可以伸手,便有五六个人。足够足够了。并且还可以临时从古北口调几个副手。只不知于家有多少底子,二弟你要探好。”
二豪王彭笑道:“我这里有一张清单。”一按手灯,照着手册,上面罗列清晰。田地房产不计,珍贵衣饰除外,共计现款约达二十六七万,元宝金锭,也不在少数,在小小县份也算最大富户了。首领看毕说道:“你同九弟经办的事,可再托盘报说一下。”
二豪应了一声,取出密码,诵了一遍,并提出要点,对大家申说道:“这件事当地支线很帮忙。计从上月初计划,直到十九才得手,共收现货十二万。货是本月十二上午四点过付的,票是当日下午,拿车送到原交换地点。共开销不到六百,拨给支线二千,九弟和我备用四百,其余十一万七千,就解到北分区。钱码盘报,请首领收起。”
首领接过密码的报告和账单,对右首一个黑衣人说:“四弟你呢?”这青衫第四豪名唤吴朗,粗声粗气说道:“我这回又失脚了。”首领笑道:“又遇见女侦探了么?”四豪抱惭道:“哪能总遇见针扎,我这回是上了骗子当了。我遵大长的吩咐,从某相家,取了十万钞票,去上河南交给芸轩主人准备动用;不意半路上遇见学生打扮的一个少年人,竟叫他全给拐骗去了。恨得我立刻要追缉他,后因首领限我年前赶回来,不得已,请当地分区帮忙,另从一个退职军家,挪动十万现金,交割给芸轩主人,我就忙着回来了。沿路经过支线,我都通传过了,我想抽空找他算账。”
大家听了,不禁失笑道:“四哥专遇这些事,可真是狼衔来,教狗吃了。到底是怎么一个圈套,快些说给我们听听。”四豪吴朗笑道:“说总要说,不过说出来,真是丢人。那天我搭车,走过保定时,同车中有一个学生失窃。据他说,不但皮夹里的钱全被掏去,并连车票也一同丢了。当时为查票员所窘,急得他要跳下火车。我看他不过二十来岁,穿戴齐整,外表似是个少不经事的书痴,我便帮了他十几块钱,给他补了票。他感激不尽,叙谈起来,说是鄂籍留京负笈的大学生,现趁着放寒假,回家完婚。身边原带着一百三十块钱,不知什么时候露了白,给绺窃全数偷了去,所以弄得如此局促。问起我来,知道我是上南方去的,便要同我一身走,还要请我到他家去,一者是还钱道谢,一者是盘桓盘桓,结识做个朋友。他那态度虽然表示感激,却保持高介,处处不脱大学生气习。又问我职业行踪,我含糊应着。到了郑州,我下车住店,要访问我们的同路,他也竟跟下来,意思很恳切。谁想就在那天,我又看见一个被指名追捕的异路朋友,才教暗探跟逐下来。我忙关照当地分区,设法转移视线,并搭救他,安插他。哪知这个学生竟趁隙偷开了我的皮夹,盗着钞票走了。十万元一点没剩,临走还在皮包内,给我留下一封信,一张名片,内说他家贫母老,度日窘苦。今迫于母命,借贷完娶,以延嗣续;暂借义士之款,别有所为。他日但获寸进,定图重报,不敢便尔负心也。……他竟跟我玩了这样一套把戏。”
首领十分注意,遂问:“他自说叫什么名字?”四豪道:“据他自称,叫卢笑邻,我怕是假托的,或是借用别人的姓名。我这里还留着他的信笺名片。”珍重取出来,内中一人忙再拧亮一只手灯,争相详看。这张名片印得很精雅,六七个字:“卢笑邻,湖北汉阳。”首领捏着那张螺纹短笺细察纸色墨迹,用指甲轻轻一弹,墨迹竟随手脱落许多,只淡淡留下几行微黄色的浅痕。众人齐声诧道:“这是铡墨,好四哥又遇见高手了,他是安心给我们过不去。”首领沉吟不语,擎起纸笺,留神映看纸纹,把名片也细看了。半晌,将纸片好好包藏起,对四豪说:“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无随身行囊,会否遗落下东西。”四豪吴朗道:“我也诧异着,他只披着皮大氅白围巾,手提一只很大的皮包,又一只手巾包,并没有书箧被套,也没遗落下东西,只一份晨报,丢在店中,日期是当天在北京车站买的,上有消费社的戳印。这人的模样,倒也平平常常,没甚特异之处。面色微黄,脸是圆的,身材不高不矮,不瘦不胖,和七哥差不多;眼睛好像近视,架着一只铜丝眼镜,看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他虽自说是湖北人,听谈话口音,柔和清脆,好像是浙江人。如今追想起来,他比较异人处,只有鬓角生着白发,额有头纹,似曾饱经忧患,口唇两角下垂,微带坚决冷笑的神情,两只眼睛虚眯着类似近视,瞳子炯透,顾盼却甚锐利。又他左手上有一只指环,是金质烧蓝,映出文字。”
首领道:“可还记得什么字?”四豪笑道:“这倒留神了,是心印两个字,我因为这不像人名,所以倒看着注了意,猜疑这或是订婚指环。”首领点一点头,大家便一杯一杯饮着酒,纷纷议论起事,并再三向四豪询问种种情形。接着首领说:“好了,大家记在心里,现在且丢开。六妹妹你呢。”
那对面的黑衣人,应声说出话来,柔腔细语,恰是个男装女子。此人正是青衫第六豪卢正英,接声说道:“奉命办理的事,我已经办完,当地报纸已见披露,不过稍有不符。现在我已剪存,请读给大家听。”随即取出一段剪报念道:“本市近发生一离奇之绑票案,租界寓公许某之爱女许季美女士,日前偕女友赴影院观剧,突告失踪。当晚许宅接到勒赎函一件,条件之严苛,措辞之诙谐,颇堪疑骇。尤其令人咋舌者,索赎现钞十万,不准报官,并指定交款地点,限三日内,预置伊女妆阁镜台抽屉内,届时准派人送票提款。竟不畏探警围捕,岂非大胆已极。许绅家本豪富,爱女心切,又震于撕票之惨酷,及赎票之非法,当时未敢声张,亦未报警。竟一面照函贮款备取,一面潜聘私探,暗布宅次,以为接票及缉凶之计。许绅自身,则携眷离宅,避居他处,以防意外。在许绅本意,不啻暗张网罗,贮款作饵,讵有出人意外者,次日(即昨日)下午,伊女竟携女友翩然归来,询其行踪,实为女友强邀到家小住,并非被绑。比告勒赎函件之由来,则系女友十五岁幼弟之恶作剧。彼读惯侦查小说,幼童无知,出此戏举云。言讫一笑,即偕女友入室,并电告伊父速携眷归家,遗去私探。本案至此,似已告一段落。乃当日薄暮,奇峰陡起,在许绅命驾言归之前,伊女许季美女士忽又失踪,并十万现钞亦同时失去。据询许宅留守之女仆及司阍云,四小姐昨晚归后,偕其女友同归妆阁,小休片刻,即手提皮包,与女友相伴,缓步离宅。司阍敬询小姐何往,则称系送女友归家,二小时后即回。并饬告老爷太太,晚餐可不必候伊。且语且行,一去未归;唯察其面容,似微含惨戚。于是阖宅惊惶,四出探询,然竟杳如黄鹤。现许宅深疑此女友或系绑匪同谋,许女之再度离家,必系被迫。所可疑者,此女友以前虽疏往还,在最近半月中,实与许女过从甚密,曾屡相访候,亦尝下榻。两人聚谈甚欢。讵意出此?且绑票志在得赎,当时留质自卫,事后似当放还;何以许女从此失踪?案情惝恍,颇滋疑窦。闻许绅颇为悲愤,已具报警局,并延私探多人,从事查缉云云……”
六豪卢正英读到这里,笑一笑又道:“还有一段剪报,是出事五天后登的,略云:‘本市富绅许氏爱女失踪一案,业志前报。本社当时即疑案情离奇,恐非绑案,内幕或当另有别情。唯许宅坚决否认,谅有隐讳之处。兹经本社特派记者,从各方面切实调查。已得真相。许女之失踪,实系携爱人出走。爱人之名字未详。但闻姓苟,系某大学学生,与伊相偕之女友,即此大学生所乔饰者。缘许女之爱人,多才貌美,而家计清贫,尝一度求姻,为许绅所拒,然男女两人心心相印,已誓白头,遭此打击,许女士情出无奈,特弄此狡狯。从伊父手,骗取奁资十万,以与爱人偕逃。据闻刻已与其爱人正式成婚,将相偕买舟西渡,赴美留学云……彼于离境前,有函致家。文云:父母亲大人钧鉴,敬吁陈者,女前诉下情,未邀俯许。现女迫不获已,持款告别,自辟生路去矣。女此次所为,似于孝行有亏,其实女长终须嫁人,与其嫁不相识之男子,何如自择良偶?此十万金,女今持去,即用为来日生活之费,望父无须追究,径视为赐作女儿妆奁费可也,不告而取,女诚自愧,然若不出此计,恐大人赐金为数必无如是之多,且婚事亦恐不谐。女之忍于罔亲,女之不得已也,现女已与婿正式成婚,即将买舟西渡,赴美留学。他日学成归国,再向膝前伏罪尽孝,望勿以女儿为念。今当远别,临禀泫然。诸乞矜鉴,更恳千万守秘,不足为外人道也。女季美叩。”
六妹念罢,众人大笑道:“妙不可言,这报上所谓爱人,一定是六妹假扮的了?”六妹笑道:“就算是我吧,便是这封告别信,也是我拟的。原为转移他们的视线,果然连警探都信实了。”群豪道:“六妹和三哥真是我党健将,难为这假中假的假局,你这么想来。现在我们的新同道来了没有?”六妹道:“现在许季美已经输款加入北分区,她志愿参加走盘工作,但是检验她的胆气体力,多有未合,已经介绍她到保定女校当教员,同时暂委她筹备当地东道主的工作。她的真爱人,也由总干介绍到保定去了。我经办的事就是这样。还有黄家那个孀妇,我曾假托妇女救济会调查员,访问了两次。自经我们强制设法,吓住她的无耻谋产的夫兄,替她卖去田产,除支线收留八百,其余共折给七千五百元。她得款后,已经和她的夫兄分居另过。她的夫兄黄文静起初还要啰唣她,后经我打破他的悭囊,割去豚尾,并在佛堂留下黄柬,说再不念亡弟手足情,逼嫁孀妇,唯妇言是听,则此不肖子孙,触怒神明,必褫其魄,地下先人亦难吁救。这样一来,黄文静吓得说,祖宗怪罪下来,果然痛改前非了。”
说到这里,首领一挥手,仰望星月道:“五弟怎么还不回来?现在时间来不及,你们有纸面盘报的,都交给我。有不必商议的,便不要口头再讲了。”几个人听了都将密码文书交出,只有那个魁梧青年,便是七豪孔亚平,抢着诉说:“只是五哥的物件都还在我这里,他的事也要我代他报告。他说他跟的那人,叫任和甫,怕是要撒手的了。”便打开提包,拿出一本手册,看了看说道:“据五哥说这任和甫是上热河贩私货的,他家住在天津三条石,原是不通世故、不明世艰的纨绔。他父亲从前任官,已经殁了。因为金山乍倒,依傍毫无,他母子坐守遗产,日用排场不能撙节,便日苦坐食山空,反复想找出路,那时节,正是树倒猢狲散,束身自好的戚友,因他孀孤没有远见,信甘言不听忠告,多相率避嫌。偏那些寄生虫,不肖亲友,有的饱攫远飏,有的还啃住不放,乘机诓产骗财。或怂恿他做生意,或劝他买差事,甚而至于连他家一个拙裁缝,也哄他在布店入股。他父生前的一个车夫,居然也骗动他开车行,出凭马车洋车。最可笑是一个老妈,竟劝得老太太要到三河县置地务农。于是实心划策者无人,随缘觊产者大有人在。偏他娘俩走入迷途,一心要发财,好恢复往日风光。他一窍不通,百端营运,左上当,右学乖,六七万的家当,竟不上五年,全毁掉了。这也由于他父生时,只储浮财,不置产业之故;更加上他读书呆子,多遇坏人,才落到这般结局。新近他因事无可为,天天忧虑,又听人撺掇,将他父生前的藏书,变卖了三千多元,身带一千,要上热河巴沟,贩卖阿芙蓉。并找当地一个做厅长的老世交,就便打秋风谋差事。临行之前,他家母子哭泣通夜,引起五哥注意。跟了他一路,已经是下了他的手了,将他五百元钞票,四百元现金,全数窃盗在手。但因一路窥察,见为人行事,良心尚好,所以未忍灭绝他的生路。正在考虑着,不料今天他竟在这里,做了一件慷慨的事。五哥便决定了主见,今晚把钱如数退还给他。并因他走入歧途,五哥说,还要设法警戒他,保护他。”
首领道:“你说的不是他曾周济老茂么?”孔亚平道:“五哥正是看取他这一点。大哥你说这人不也很难得么?”首领解释道:“这还得分别看。他若纯为恻隐起见,自属可取。假使他只是和李三赌气,那么一个贩私货的落拓公子,使气挥财,又值什么呢?这等五哥本人回来,问明再计。你们谁去找五哥去?七弟,还是你辛苦一趟。”众人一一听着,那魁梧青年便站起来,扎束停当,出地穴下荒亭,黑影一闪,如风驰电射,径奔北关去了。不一时,五豪秦铮,七豪孔亚平,两人一同回来。
五豪坐下说:“周老茂确是很穷。有一个儿子,前年内乱失踪,大约流落在热河一带。有张相片,交给任和甫,现在我已取过来。任和甫怜老茂谋生无路,刚才又帮助他十几块钱。”首领道:“哦!他竟有此热心?”五豪秦铮道:“因此我已把那九百块钱又还了他了。”二豪问道:“怎么个还法?”答道:“原是任某喝醉,从周家出来,我故意撞他一下,把他手中的灯笼扑灭,趁势取出周长发的相片,打算就此将钱包还他。后来七弟找到,又想钱多包重,况他夜深酒醉,恐出差错,所以交七弟抛在任某住的店房里。”七豪笑接道:“那时祥顺店正吵闹我们人马失踪的事,乱嚷胡猜很是可笑。我稍一迟延,险教灯倌碰见。我只得将钱包留放在铺上,来不及抽换手提包,行李卷中的假货了。”
首领正色道:“这宗举动不大妥当。虽然我们以任侠集款,以震俗集众,可是昼投店夜潜踪,多余的惹人惊怪,大可不必。若竟遇高手,反致误事。再者既决要退款给任某,我以为第一先撤回伪币,使他不觉。平白惹他骇疑,便不免引他趋避,这都不好。”五豪、七豪低头说是。五豪掣出两件东西,擎着说:“这是周老茂之子周长发的照片,请首领收下,可不可以交热河支线备查。这是周老茂的借据,原是二哥从李三马褂内取来的,交给我教我顺便还给周老茂。因我另想出一个办法,所以又带回来了。我的意思,打算借于善人的名,写信直接寄去。就算善人新年恤贫,捐金赠契,倒还不突兀。”
首领道:“这个很好。我还打算在这里或古北口,再设个支线。新年我探着一个消息,不久这热河地方,又要划成战区了。但是这里一个东道主也没有,生下手很难。我的意思,要酌量情形,利用周老茂一下。因此我想先设法多资助他些,对他动之以利,胁之以威,更诱之以代觅失踪的儿,然后教他给我们做眼线,做东道主。前次我踏勘本地,发现这道地穴通城外,可惜出口被人建房,现时又有人住着,我打算设法租买来。由我们出头,不如利用本地人,可以在那里开一座商店或是学校。暗作我们的西北路机关。这可以相机买说周老茂的。还有在这两个月来的成绩,非常之糟。我们人又少,路又远,算来尽跑了道了。”
四豪说道:“大哥何妨再收罗几个同道,分散在各大埠,沿着一条铁路,多成立几处支线;岂不省事多了,而且消息也灵。”首领笑道:“谈何容易?殊不知我们的生涯,人少则易守秘密,利于进行。人多则树大招风,难免有败类混入。我们现在只有老巢一处,分区两处,支线数条。主干共计不过二十来人,同心同德,事事妥靠易举。你还记得霍云路么?我们好容易把他试探好。检验合格,又好容易将他训练成了。我们仍不敢过分信任他,只不过教他采探消息,传递电信罢了。我们的老巢和内部组织,还未告诉给他。谁想他眷恋一个女学生,求爱呀,失恋呀,害得丢了魂似的。虽不致变节卖党,可是他总是中道而废。当他看穿爱的假面,痛不欲生的时候,便将我们的消息阻延;险些你找不着我,我找不着你;是多么误事呀,现在将他解往南洋,永不许回国。到底我何曾放心?生恐走漏我党的机密,大长劝我除掉他,究竟过于残忍。所以当强盗的最忌同伙洗手,也就是多此一层疑虑,我又焉敢随便募集同志呢?”说时喟然一叹。
沉吟片刻,首领胡声伯又道:“现在我们到场的一共六人,可以定规一下。第一件,密云县于善人的事。我交给二哥、五哥,六妹、七弟、十一弟算是副手,人不敷还可电调。这限三五天内动手才好,办法是自行规拟,较为妥当;或仍旧用劫夺黑珠的成例也可。周老茂的事,任和甫的事,算是附带着办。另由四哥担任临时走盘的工作。”二豪王彭、五豪秦铮应了,记在手册上。首领又道:“可惜雪天太坏。缘因我们最喜星黑风高,最忌明月积雪。只好见机而进,切莫像三哥那般执拗,以至棘手不退,便失策了。……第二件,北京的事,二弟事后可径会同九弟,将那十二万,从北分区抽提,抽八万,解交云轩主人,再候我的电信,并可以顺便探听那个卢笑邻。第三件,寓公的事,八弟既觉不好对付,七弟也候这里事毕赶回去。拿信箭,教支线照派助手。如仍不敷,或是费手脚,可和三哥、六妹商量。信箭等明天译好给你。第四件,卢笑邻的事,这时虽来不及找他,四哥可以赶回京城,告诉三哥,请他画一张像,发交各线注意。热河有一个惨无人道的仇杀灭门的案件,当地孙家立全家四十余口,被仇家诸石夷诬作匪人枪杀。案发之后,诸石夷仗着财势,被捕下狱,应得之罪迄未判决。我这回去,是要设法给他戳漏的。事后我打算赶回上海,候大长将那长腿将军购运枪械的合同,经手人,交货上岸的确期,一一清查报到,便即设法进行。这一层办到,比这次工作又强十倍,从此何愁没有工具。只是几天没接来电,好教人悬切。”说至此,点一点头道:“你们自己计议去吧。”
一声呼哨,哄然起立。于是地穴复闭,雪迹重铺,听更锣已打四点,这六个黑衣人各自散去。残雪横飞,夜气慢散,转瞬间鸡鸣破晓。到了腊月二十八,内中两个黑衣人,匿迹密云县城,把通盘计划打好。这便是王彭,秦铮所要做的事。二豪王彰自去关照六妹卢正英和七弟孔亚平,同时十一豪祁季良,也已赶到。四豪吴朗则是遄赴北京,传递消息。五豪秦铮改装混在一家小茶馆内,用笔起草电报函稿,又到电报局邮政局去了一趟,应用的衣饰器械箱笼礼物,一一安排好。最感困难的,自然是雪天,又苦无集合地点,他们有的是勇气和智谋,这也不怕。于是忙碌了一天,等接到北京回电,就要进行预定的办法,正是:“安排罗网擒飞翼,垂下香饵钓游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