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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度年关豪奴昧良讨义债 探雪路侠士怜贫解行囊

冀北密云县,南通旧京,北连北口,地势崇高险要,四面衔山带水,在平时本是出塞的要道、行军出征的必经之路。有一年密云县城刚刚逃出兵燹,洗净血腥,转眼之间,进了旧历腊月。到得腊月二十三,糖瓜祭灶之后,看看年关已经直拢在面前。忽然天公不作美,山风大作,阴云密集,一霎时鹅毛纷飞,雪大如掌,洒落得满城皆白,天气愈变冷冽。一直到腊月二十六这天,风势稍煞,雪还未住,时停时下,弄得家家屋顶压起尺许厚的积雪,风一吹便簌簌的整块跌下来。虽然如此,到底阻不住新年来到。城里官民绅商,一家家趁雪光里忙着办年货,送年礼,讨年账。小孩们手冻得红红的,还是欢天喜地,穿新衣,放花炮。不管它天有不测风云,人还是得乐且乐,扫雪迎神;街市上顿形热闹,和天气正大相反。独有北关僻巷周老茂家不为新年所动,屋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以为卒岁光景的乐。

周老茂家住的是大杂院,老夫妻俩靠外院租住两间南房。这周老茂家贫年老,转年便是五十七岁。他妻田氏,白发婆婆,年纪只比他小四岁。不幸他家遭了一场祸,现在新年切近,家中一点办法没有。莫说年货无从措办,年账没法搪塞,便是这几天嚼谷也正毫无着落。你说怎不焦急?二十六这天田氏清早起来,看看天气,雪还下着,心里十分作难,找邻舍东拼西凑,好容易把火生着,烧了一壶开水,把丈夫叫了起来。两口子也不洗脸,一气喝了半壶开水,这才觉着心里有点暖气。周老茂沉吟一回,叹口气说:“拿出来吧。”田氏爬到炕里,拿出一个早先包好的包裹。周老茂慢慢站起,右手拄上一条木棍,左手接过那包裹,夹着朝外就走。屋门开处,呼的一声,连风带雪刮进来;老夫妇不禁一齐缩脖,倒抽口凉气。周老茂忙弯回左手,张着袖口,堵住了嘴,低头紧行几步去了。

这里田氏瞧着丈夫的背影,点点头,又叹口气,便关上房门,坐在火炉旁边,怔怔地发闷。一时听见北风阵阵吹来,把雪花卷起,打得窗纸沙沙作声。一时又听见隔壁爆竹乱响,明知是孩子们淘气。却想到今天邻居们家家户户欢天喜地预备过年,独有自家这般清风冷落,连午饭还没安排。更回想前年此日,家里有人有财,虽非富贵,却不愁吃。安分度日,何等自在?哪料刚两年光景,家境一变,好好一个独生儿子,也知养家,也能挣钱,却只经过半日噩梦,从此抛下爷娘,一去不回了,害得人亡家败。人生最怕老来贫,何况又是暮年失子!那种苦处,怎堪寻味?田氏思前想后,一股冤怨之气兜上心来,恨不纵声痛哭一场。转想院邻很多,新年谁家没个忌讳,倒惹得他们撇嘴假劝。寻思着只好咬牙忍住,那眼泪便越发滚下腮来。

正伤心处,忽听屋外雪踏得吱吱响,跟着有人推门。田氏当是丈夫回来,抬头看时,却是里院西屋邻舍马三奶奶的儿子,卖红薯的二海,闯进门来,一面抖雪,一面说:“好大雪。您瞧我刚打里院出来,就落了这一身。大妈吃了饭啦?”田氏道:“没有。”二海道:“我们也没有吃,年根底下闹起天气来,也没做买卖。真要命!刚才我妈说,叫我问问您,那五斤红薯钱,您要是方便,先借给我们用用。”说着拿眼转了一圈,坐下问道:“大爷呢?”田氏红了脸,虚声下气答道:“他当当去了。回头当了钱来,先给你对付一点。大雪天又劳动你一趟。”二海噘着嘴道:“您可别忘了,大年下谁不紧。”磨烦一回走了。接着又来了一伙,铺伙亲友都有,全是立刻要清账的。田氏舌敝唇焦,才一阵阵搪过去,临走还叮咛了后会。

田氏此时倒也顾不得伤心,只盼老茂快回来。谁知火炉连添了两次煤,饿得她饥肠雷鸣,还不见当当回头,看看天色渐昏,田氏着起急来,心想当物不收,这时也该回家。只恐老茂上了年纪,在雪地滑倒不是玩儿的。一个人落在屋里,只觉没抓没搔,便站起身。到街门口望看,但见雪漫径路,足有一尺多深,鹅毛纷飞,满目皆白。来来往往,不少行人,只不见老茂踪影。当不得寒气砭骨,一时又转回家中,出出进进,一连几次,早到掌灯时分。那马家二海,也来催过两趟。

田氏越发心慌,隐隐觉着心口作痛,嘴吐酸水。正盘算到邻舍破脸,好歹吃口东西,借只灯笼去迎。忽听门外,踏雪声里,有人说话,一个说:“任先生,就是这里。”又一个应道:“哦,这是两间房,您先进去招呼一声。”听那口腔,先说话的好像是她丈夫老茂。后面答话的,却听不出是谁。田氏一块石头落地,连忙上前开门,口里抱怨道:“老爷子,天到这时候,你怎么?”说着豁的一声,屋门大开,跟着田氏一侧身,哎哟一声,只见周老茂拄着拐杖,夹着包裹,同那姓任的一步一步走进来。借灯光看时,见她丈夫老茂,不但浑身满是泥雪,而且满脸凝着血;黑一块红一块,用一块毛手巾,连鼻带腮包着。那毛巾上,也是斑斑点点渍着血痕,已是凝冻了。田氏吃了一惊,忙细看周身,一件破棉袍,一顶破皮帽,也是白一片黑一片,连泥带雪,沾了许多,好像在雪地翻了六七个滚似的。

田氏不由哎哟一声,也顾不得来客,扯住老茂的衣袖,叫道:“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摔的么?”老茂道:“咳,别提了,差点没死在外头。多亏这位先生……”说着放下东西,殷殷勤勤地掸雪逊坐。田氏站在一旁纳闷,上下打量那人,见他面生得很,是个外路人,看年纪不过三旬,身材不高,体质不胖,鼻直口大,面色微黑。左眉心生着一个黑痣,满脸风尘劳瘁之色。再看气派穿戴,介在贫富之间,披一件贵重黑大氅,袖口却磨得绒秃了,倒戴着一顶貂皮帽,像是个大家公子,落了魄的。

正猜不出时,一眼瞥着炕上放的那个包,原封未动,上面沾了好些泥,田氏心想从一清早出去,又挟回来,一定没当着钱;自己整饿了一天,怎好?心中一阵暗急,凑到老茂面前,看了看头上那伤,悄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啦?这么晚回来,怎么连当也没当呢?”老茂喘息一回说道:“你别乱,我先引见引见!”指着田氏对那人说:“这是我们孩子他妈。”又对田氏说:“这位是咱们的大恩人,任和甫先生。”田氏愣头愣脑,拜了一拜。

老茂又道:“你还提当当呢,我差点教李三爷打杀。要不是任先生,搭救这一步,这工夫还不知我是死是活呢。任先生,我们这对老业障,没有别的报答您,您就擎受我们老两口子一对头吧。”说着站起来,一拉田氏道:“还不给恩人磕头。”田氏脸红耳赤,不知怎么着好。却见老茂已经颤颤巍巍,弯身跪下了,自己赶紧也随着跪在地上。任和甫连说:“使不得。”哪里拦得住,只得赔礼搀扶。

周老茂一连磕了几个头,才同田氏站起来,面对着炕,从身上往外掏东西。因为手冻僵了,掏了半晌,才摸出两块钱一包铜圆,一齐交给田氏。催她快去烦哪位街坊,上街买煤添火,打点吃食,田氏忍不住又要追问;只见风门一响,闯进一个人来,忙道:“大爷,我替你买去。”田氏忙回头看时,又是来讨红薯账的二海。便将应买的煤火酒食之类,一样样都托付了他。那五斤红薯,也教他扣下,二海欢喜去了,不多时都买来。老茂便催田氏添火坐锅,赶快打点。不想田氏为人就是沉不住气,老茂白天遇着什么事情,何以没当着当,反闹得头破血出,又何以凭空领来这么一个恩人,她心中纳闷,好比塞下一个闷葫芦。倘不问明,实在要憋破肚皮的。她忙了一回,走到外屋,掀起布帘子。只冲老茂摆手努嘴。老茂偏又陪着恩人讲话,只不理会。她便挤眼歪嘴越来得劲,倒惹得任和甫笑了。老茂没法,只得踱出去,对田氏草草说了一遍。

原来腊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周老茂夫妻左思右想,没法子过年。当夜商量着,田氏说先当一票暂度目前,倒是老茂说,零碎账脱不过去。教田氏翻包袱,找了两件夹衣衫,估量当不出钱来。又将儿子的一件棉袍也添上,老夫妻睹物思人,又是一阵心酸。次日清早,老茂夹着这包衣裳上街,一路上雪大风紧,鼻尖冻得通红。地下又滑,风打着脚下很觉吃力。好容易走到仁和巷,当当的人很拥挤。候了一会儿,把当头递上去。偏这四五件衣裳,在平时可写一二两银子的。赶上这年成不好,又是年底,争竞几次,只写五钱,连七钱二分也凑不到。老茂垂头丧气,又奔东街和丰当。正走间,对面猛有一个人,拦住去路叫老茂。

抬头看时,这人穿着烁新的马褂皮袍,袍襟上却油了一块。年约三旬,身体矮胖,面色黑色。这个人街面上都叫他李三爷,是密云县士绅,“将军府”将军于善人家的转角亲戚,现在于宅账房帮忙,他这人外表生得愚蠢,却有一肚皮把戏。可惜生来口吃,越急越说不出话来。闲常背着于善人,也赌也嫖,也玩也乐,又唱得一口好二簧。一样作怪,唱起来时,字正腔圆,顺顺溜溜,一点不结巴,以此常哄得于宅少爷们欢喜。教他唱王三姐,他就“在寒窑”。教他装窦尔敦,他就“小子们与爷寨啦门的掩”,这样他便有了饭吃。昨年于善人借给老茂二十块钱,他是晓得的,这天他吃了几盅酒,从于宅出来,恰好在东街和老茂碰见,便一声叫住。

老茂刚要打招呼,李三已然走到面前,一张嘴酒气熏人,大模大样,拍着老茂说:“老茂,哪儿去?”老茂忙道:“就到前边。三爷上哪儿?”李三道:“找我么?巧极了,正打算找你去,现在省得上你家跑了。”老茂怔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李三扬着脸儿说:“我说老茂,这还用问么,你自己还不晓得?就是你该的那二十块钱……”说到这里咳了半晌,索性不往下说了。扯着老茂,走到祥顺店门洞里,躲避风雪。接着说道:“昨昨儿晌午,我们舍亲,到年底了,一查账,查查到您,他他就说,日子不少了,教你赶快给给归上。对不对?……大年底下,谁谁不清账?横竖你早打点好了,所以没没派人来。就由我走一趟。把那二十块钱,给我,带回去,得了。”

老茂听了,轰的一声,如打一个焦雷。原来这度年关,他当真没想到于善人家会打发人来讨债。本来于家在本县是财主,又是出了名的善士。况这二十块钱又与寻常借贷不同,实是于善人赶着借给的;也不打利,也不限期,只立了一张字据,连中保都没有。这时忽然催下来,在老茂看来,钱数又多,老茂这一急非同寻常,他素来心迟口钝,又兼是小人家骤然落魄,这搪债本领更是不娴,便窘得嘴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三见他红涨了脸,连头也不肯抬。未免惹人动火,那肚中的酒倒撞上来。一声说:“喂,老爷子,你倒……”忽地一阵狂风吹来,雪花扑面,冷气刺鼻,李三倒噎一口凉气,忙拿袖子遮住脸。接着又喊,“大冷的天,您您别教我站在这里挨冻了,咱们走吧,上你家去吧。”

老茂嘴里咕哝了几句话,李三并未听清,紧紧追问。老茂半晌哼出一声道:“走到家也没有。”李三气了,结结巴巴嚷道:“那那那可不成,你跟我走吧。”揪住一只手,把老茂拉出店门。老茂一手拦着往后倒退,口中不住说:“三爷,三爷,您听我说。”一句话未了,李三往前猛一拉,老茂往后紧一挣。跟上地滑老茂腿脚不灵便,身子一晃,李三又一带,就站立不牢,翻扑在地。常言说,人穷则铤而走险,年老则视死如归,老茂却不是这样人。只因他生性憨直,下流拼命的举动做不出来。当下连急带愧,爬起来喘吁吁问道:“李三爷,我这大年纪,您干吗摔我?”李三一阵笑道:“摔着你!不不不不还账,怎么,您还要卖老命讹人么?”

老茂一听到讹字,不亚如刀戳了心肝。两人吵嚷起来;李三又推他一个跟头。这下却重,老茂一个嘴啃地,鼻头也破了,脸也抢地了,半晌挣扎起,喘作一堆,自想:“穷人没活路,和他拼了吧!”一头撞过去,李三一侧身就势再一推。老茂倒在雪地,又翻了一个滚,那个当包也抛在大道上。

两人揪在一处,打闹声里,登时围上一群人,任风翻地舞,站在那里,只当瞧一出戏。却也怪,只顾看,没人过来拦劝。吵打多时,把那住祥顺店里的客人,也吵出好几个;内中便有任和甫。他为雪所阻,住在店中。听得闹声,出店来看,却是一个醉汉,一个穷老头打架。便与几个人上前,七手八脚拆劝开。老头子喘得说不出话,醉鬼结结巴巴;问了半晌,才知是讨年债打架。李三不依不饶,只说:“你打听打听,李三爷可怕人讹,赖债是不行的。”老茂却鼻一把,泪一把,只说:“儿子丢了,家里太难,不信诸位看。我这是出来当当过年,欠债的好说好求,也不犯死罪。怎么动手打人?”

两人各执一词,正对劝架人诉说,忽听街东,豁剌剌地挟风带雪,跑来一匹黑马。大众往店门口一闪,翻回头看来,马上一人,浑身打扮,一色纯黑,恰如凭空卷来一朵乌云,衬着这雪天冰地,越显得皂白分明,异样动目。打架的人,劝架的人,为这黑人的异样装束,和黑马迅疾声势所动,一个个,扭头对他上下打量。

只见这人扬着马鞭,催马疾驰向前;走近人丛,猛把马一勒,缓缓走来。细看时,头戴紫黑色貂帽,眼架玳瑁黑墨镜,身披玄羊黑面大氅,手戴黑驼绒手套。那帽子紧紧压着眉头,大氅领高高竖起,把口脸全掩住,只透出一个鼻头,冻得通红。两只眼在黑镜后面炯炯闪视,顾盼不测。此外浑身上下都不露一点皮肤。年纪相貌,有没有胡须,全看不出。拍马走到店门口,闪眼往四下巡视了一遍,又抬那头看店门。

就在这时,猛听人丛中一声低啸,声音凄厉,异常刺耳。大众循声看去,有一个胖矮人随在任和甫身后,像没人一般,仰脸站着。那穿的戴的竟和这骑马的人一模一样,也是黑衣黑帽黑眼镜,只欠没骑着黑马。大家正觉稀奇,扭回头来,再看骑马的,一声呼哨响罢,他早已翻身下了马。脚一落地,全身伸直;这才看出他身材瘦长,比那打呼哨的黑衣人较高半头。抖一抖身上的雪,左手拉着马缰,双腕倒背在身后;一声不响,挨到人圈,探头也来瞧。两个黑衣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对面站着,装束相同,又似相识,却是都不打招呼,也不通问讯,甚至面对面,连看也不看,又似不相识。

劝架的,看热闹的,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不知怎的,两个打架的又凑在一处了,幸亏人多,忙又分开。无奈老茂那边,人穷不作脸,便应许一个准日子,头年也办不到。至于李三呢,借着酒气,指手画脚,挟枪带棒,反倒抢白了劝架的人。闹得众人都很不忿,有法子拦住,没法子劝开,这一来便僵了。

独有任和甫口快心直,因劝李三惜老怜贫,高抬贵手,却不合接着又说:“这钱又不是欠你李先生的,依我说莫如行个好,回去美言几句,落得开一条活路。替人讨债,哪有下手打人的道理?”几句话惹恼了李三,从鼻孔冷笑几声,说:“我得请教请教,您贵姓?”和甫不理会,答道:“好说。姓任。”

李三向周围看了一眼,点头说道:“好啦。任先生,是这么着,我我可得跟您结识结识。往后我赖了人家的债,也好请您帮话。”

和甫脸一红,刚要接话,李三忙抢道:“您您先听我说。您说我打了他,您可有眼。他自己栽了一个跟头,起来就和我撞头拼命。难道您那国里,就教我们要账的擎着挨揍么?您劝我行好,我谢谢您。您才说得明白,这钱不是欠我的,是欠我们舍亲的,请问我凭什么拿别人的钱行好?”李三说到此处,越发有劲;又值任和甫也是口讷,只气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接不上。李三更得意了,舌头也不结巴了,眼瞟着任和甫又道:“不怕您恼。您要行好,那是您有钱,尽请您拿出来积德吧,管保没人拦您的高兴。可是一样,您别指望我。像我这样的人,就会说风凉话,别给行好的人现眼了。我要行好,我早不说废话,早就打开我的腰包,替他垫上了,还用您操心么,我瞧您也像个读书识字的,知情达理的,怎么着……”

李三越说越毒,把任和甫挖苦得浑身打战。只见他一跺脚,一甩袖子,回身冲开人圈子,径奔店房走去。李三越发趾高气扬,嘻嘻哈哈笑了几声,手舞足蹈的正要说话。偏巧他手这么一抡,人圈子外层,又猛一挤,身旁一个看热闹的光头半大孩子,一时脚不稳,挤得往前一冲,啪的一声,李三一个反巴掌,正落在孩子的半边脸上。那孩子吓了一跳,手抚着脸,歪着头,翻着眼,气愤愤说:“哎,你干吗打我?”李三回头瞧是个孩子,反唇讥道:“嘿嘿,他妈的,我又没有长背后眼,这里又没舍窝窝头。谁教你抢着往前挤?”

一语未了,人圈子忽又一阵冲动,那个骑马的黑衣人,哼了一声,身子猛向里一挪,挪到李三近前。就见右手一扬,那条马鞭抡起来,鞭梢在空中一摇,嗤的一声刚待落下。一刹那间,猛听吱一响,又是一声低啸。大家急看时,那个骑马的长身黑衣人,应声把抡起来的马鞭,顺着右臂缓缓地垂落下去。那边胖矮黑衣人,举起扪着嘴的右手,一伸一曲,做了一个姿势,回头就走。骑马的人立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默默钻出人圈外。然后拉马连喊借光借光,离开众人,径入客店。只听叠声呼叫伙计,两个黑衣人全入店房了。

那任和甫一气跑进店房,摸出钥匙,慌张开了屋门,便寻皮包。点一点零款,还有三十七块,揣在怀内,一径冒雪跑出来,喘吁吁分开人,厉声叫道:“李先生!”李三上下打量一过,装出笑脸道:“好说任先生,怎怎么着,我听听您的?”和甫两手颤颤的,拿出皮夹,忙说:“不过二十块钱么,我就行个好!”那些劝架的看热闹的,一涌上前,都睁大眼看。和甫身上是雪,脸上是汗,左手托皮夹,右手往里掏,数出二十元说:“给您,二十块钱!”

李三舌头还没动,两只手早伸出来,正待接时,却从旁钻出一个人,矮身量,墨眼镜,正是那个矮胖黑衣客,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店中跟出来。他把身子一横,右手拦住道:“慢点慢点。”和甫一愣,李三忙道:“干干什么?”那人道:“我有几句话说。”李三说:“你管不着。”那黑衣人咯咯的一阵冷笑,随说:“都是给你们了事的,许这位先生帮钱,就得许我帮两句话,怎么管不着?”大众哄然叫好。刚才没人帮钱,都干生气,现在趁势发作出来;七嘴八舌,将李三挖苦得敢怒而不敢言。

那黑衣人却又拦住道:“诸位别吵。请问李爷,这位任先生欠你的不?”李三道:“你你别绕脖子,那是人家愿意替周老茂还账。”黑衣人道:“对呀。既是替周老茂还账,那就该周老茂过手。你做什么一直就接?”李三羞得脸通红。那人又道:“任先生,我说的对不对?”和甫痛快已极,笑道:“李先生别急,周老爷子请过来。”老茂心花怒放,抢过来要跪下。那人又拦道:“老茂忙什么,磕头的时候在后头呢。你快接过来还人家吧,急出毛病来,你赔得起么?”老茂接过钱来,递给李三,李三伸手要接。忽从他身后又钻出一个人来,拦道:“慢着,慢着!”

大家忙看那人,黑衣服,瘦身量,正是骑黑马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单身走出店来。众人很觉着逗劲,都看着他的嘴,料想必有话打趣李三。李三此际当众坍台,气焰早挫,勉强问那瘦人道:“你又干吗不让我接钱,我们要账的就该死么?”那人微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闹了一顿接道:“不过我也是帮话了事的呀。我听说一借一贷,银钱过手,总有个凭据。现在人家交钱了,也不管是人家自己的也罢,别人代垫也罢,反正你得先拿出字据来,别尽忙着接钱啊。”众人哄然大笑,不约而同,齐声说道:“是这么着,是这么着。一手还钱,一手换字。”任和甫也把肚里预备的话说出来道:“对对,我花了钱行好,反倒上了当,可是冤枉。李爷,这不是众位乡亲都是这里,您先拿出字据来。”

大家七言八语催促,登时把李三催得脸红耳赤,拿右手不住摸皮袍衣袋。却见他摸来摸去,那只手只掣不出来。任和甫便含笑催道:“请把借字拿出来吧,省得教人家白等着,大雪的天。”李三也不言语,把手插到衬衣里面翻找,一时又弯腰往地下看。好一会儿,不见他拿出皮夹字据,反失声哎呀了一声。那黑长瘦人大声说道:“怎么了,丢了么?”

李三紫涨了脸,口中期期半晌才道:“不不不能丢,许是我没没带着。……我这就拿去。”说着还往地下寻。那瘦人哧的一声笑道:“对了,快回去拿来吧。一手交字,一手交钱。”说得李三眼珠转,张张嘴要说话。又迟疑一回,抬脚往外急走。人圈子中,一个糟鼻子白胡须老头子,手提一只蒲包,虚眯着眼笑道:“三爷,您想着什么来着,要账可不带字?”这些人和哄起来,李三爷也不顾搭腔,手摸衣襟,连盯了那黑衣瘦人几眼,甩着袖子,愤愤冲出去。才走了几步,任和甫忙叫住道:“李爷请留步。大雪天,我们可不能站在这里久等,回头咱们还是在这店里见,还是在周老爷子家里见?”李三只哼了一声,急急忙忙奔西街去了。

看热闹的雪落满身,纷纷散去,走着谈着。有的夸任和甫慷慨,有的骂李三,不问谁的钱,拿来就接,连半句人话都没有。“这还是善人的亲戚呢。”那糟鼻子老头嘻一声说:“还提什么善人,没有要人命!人都夸于善人好,我就不信。这年头最讲究盗虚名,图实利。什么慈善事业,老实说都是营业性质!”一个外乡人插话道:“可是我早听说密云县有个于善人,他怎么放账呢?”糟鼻子老头道:“就是这话了。现在他们亲戚,就因为讨债打人哩。虚名哪能信实?”又一人说:“李三这东西闹得好凶。怎么为要账打架,倒忘了带字据?依我看,别是打架丢了吧?再不就教失手溜去了?你看他那神气,疑疑思思的。”

旁边一个铺伙计,忙插口道:“这话很对。”回头看了看又说:“你们谁也没留神,合该李三吃哑巴亏。我告诉你们吧,我正站在他身后……”一语未了,觉着脖颈上,啪的着了一下,凉冰冰顺着衣领溜下去,吓得他喊一声,忙去扪脖项,着打处已然肿痛起来。他急抬头往上看,翻回头又看后面。只街旁小巷口,有两个小孩,挑着红纸球灯,雀跃过来;此外远远有几个行人。他便探手摸了一回,在腰眼系褡包处,摸着一个小圆东西。托在掌心看,是一枚双角的银币,一路说话的,都站住看他问他。他张一张嘴,忽见岔路有两个人,此跑彼追,一面嘲笑,一面喊叫:“你这小子多嘴,看你疼不疼?”嚷着贴身跑过去了。

这铺伙计一吐舌,捏着那枚双角银币,悄悄走开。正是:“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只为强出头。”到底李三的借据丢了没丢。任和甫陌路倾囊,有无后患?那两个黑衣客,又是怎样人物?这铺伙计头上的双角,更从何而来?下面的故事将一桩桩展开。 lrqfJ2Gv7Daawcc43KRTlje6s0NwKZ8k2XYFweyIrBRT1eKrbFVPitpYwxlzDR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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