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年健妇,想是久在田亩,只生得紫赯色面庞,唇红齿白,中等身材;穿着称身的衣裳,没有系裙,头蒙着个包巾,身上微有浮尘;手里拿着一杆大秤,一进屋随手放在屋隅。
魏豪一见此妇,早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嫂嫂,小弟魏豪拜见!”那健妇哦了一声道:“魏七弟你呀,你可辛苦了!请坐吧,你打哪里来?你们大师哥他可好?”又说道:“七弟,别见笑,我刚看着他们过囤来着,弄了一身土。老寿你来,快给七师傅打水泡茶。七兄弟,你先歇一歇,怪肮脏的,等我换过衣裳。”
这位健妇正是程玉英,林廷扬镖头的继配之妻。只见她拿着秤,扭身进了套间,叫乳母打了盆凉水,略事梳洗,拂去身上的尘土,撤去头上的包巾,换了一件干净衫子。她满面含春地走了出来,道:“简慢,简慢。七兄弟,你多咱到的?你没有吃午饭吧?我知道你们吃饭晚。老寿来呀,叫做活的快给七师傅做饭去,打斤酒来,炒几个鸡蛋。”
逊座献茶之后,程玉英拿出做主妇的身份来,请魏豪上坐,她自己坐在茶几旁,殷殷恳恳地招待自己丈夫的师弟。不住问长问短,打听林廷扬的起居,竟把个七师傅魏豪噤住了。
原来林廷扬自与程玉英成婚至今,虽将六年,可是夫妻之好,闺房之乐,相处日子实在不多。程玉英一见魏豪来了,头一句便打听林廷扬身上好否?何时回家?她说道:“七兄弟,是你大哥打发你来的,又给铃儿带东西来了吧?我们铃儿天天想念爸爸;他爸爸总不回家,把我们铃儿想坏了。小孩子家成天打问我,说是人家同学的,放学回来,都有爹爹给买东西,怎么我的爸爸总不回来呢?”魏豪强作笑容道:“铃儿很聪明。”玉英娘子道:“小东西鬼极啦,就是贪玩,天天哄着他,他才肯上学呢。”
玉英娘子说着,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放学还得等一会呢。七兄弟,回头他来了,只一见面,他一定先找你打听他爹爹。”又叫金老寿道:“老寿,你忙完了,快把少东接回来吧。你给他向学房老师请半天假,就说他爹爹打发人来啦。七兄弟,我知道你大哥惦记着他。本来四五十岁的人了,就只他这一个嘛!可怜的孩子,他娘又死得早!回头把他叫来,七兄弟你看一看,回去告诉他爹爹,好叫他放心。”
魏豪听了这些话,不觉心酸,慢慢地俯下头去,半晌才说道:“铃儿念什么书?他也喜欢练武么?”
玉英娘子叹道:“怪机灵的孩子,就是不喜欢念书。七岁的小子,属马的,尽长淘气的心眼啦,身子骨很单薄,叫人悬着个心。吃饭也不好好吃,很尖馋,不给他单弄点可口的,他就吃不下去。若说练武,更讲不到了。他父亲在家时,倒对我说过:‘别心疼孩子,一到六岁,千万叫他上学;一到七岁,千万叫他练拳。’我也叫金老寿陪着他玩似的,练一两套拳脚。只是这孩子干什么,都有够呢,没两天新鲜,就不好好干了。叫我哄一顿,吓唬一顿,本想加紧管束他,可是我想你大哥半辈子的人了,就他这么一个。我那苦命的姐姐去世又早,临咽气的时候,把孩子推在我怀里,叫我给她拉持着。七兄弟,你看我怎么管得下去呀?”说着,不由眼圈一红,从眼角上亮晶晶地滚着一对泪珠。
七师傅魏豪暗暗叫苦,这肚里的话,可怎么说出口来呢?只见玉英娘子拿衣襟抹了抹眼角,说道:“净顾说闲话了,七兄弟你喝茶呀。我们过乡下日子,渴了就喝凉水。这茶叶还是你大哥上回带来的呢。你这回大远地来了,你大哥可有什么事情交派给你么?上次我们那个族侄长海,他想着要到镖局子混混。是我推辞不开,就写了一封信,打发他去了。还叫他给你大哥带了几件衣服去,还有几双袜子。不知道长海这孩子在镖局行么?”魏豪道:“长海在镖局很好,大哥叫他照应门面。嫂嫂,我这趟来,是跟着大哥……”说到这里,声音微颤,肚子里斟酌话辞,正要往下说,只见程玉英嫂嫂,忽然满面堆下笑容来,眼光外射,把手一点,站起身来道:“七兄弟,铃儿来了。铃儿,铃儿,你看谁来了?”
七师傅魏豪把话咽住,闪眼往外看时,只见角门一转,家人金老寿左手提着个书包,右手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走到庭院。那小孩子穿着青缎圆领的半截蓝衫,蓝裤子,镶缎边,白布袜,挖云紫缎鞋;梳着个小辫,留着刘海发,漆黑的一双小眼睛,闪闪放光,唇红齿白。像小欢老虎似的,虽然老仆扯着他,他还是跳跳钻钻地挣着往前跑。一到庭院,往堂屋里一看,就大声地叫道:“娘娘,娘娘,是我爹爹回来了么?”从金老寿掌握中夺出手来,一直跑到堂屋,往程氏跟前一扑,回头看了魏豪一眼。这小孩子立刻跑到暗间门口,把门帘一撩,往这边一探头,又往那边一探头,口中说道:“爹爹在哪里呢?爹爹没来,金老寿又说瞎话!”随即往玉英娘子的怀里一靠,磨烦起来。小眼睛盯着魏豪,拉着娘的手,唠叨道:“娘娘,娘娘,爹爹准是没回来。”
程氏娘子皱眉笑道:“铃儿又揉搓人了。起来,起来,别腻烦人。你看看,这是谁,怎么也不作个揖?”
那个孩子上眼下眼地看魏豪,回过头问道:“娘娘,这是谁?他可是我爹爹镖局的伙计,给我带了玩意儿来的?”魏豪细端详此子,眉目之间,果然露出又聪明又顽皮的神气来。因为是在乡下,小脸蛋晒得通红,虽然唇红齿白,可是唇边抹着一块黑,显见是写字吮墨,把念书的幌子带出来了。两只小手像黑老鸹爪子似的,衣裳浆洗得很干净,却是上面蹭着好些土,想必是上学时也很淘气。那面貌和林廷扬十分相像,只是果如程氏娘子所说,似乎瘦点,个儿倒是不矮。魏豪心中更觉得越发难过。
那程玉英娘子满脸流露出慈爱来,看了看魏豪,又看了看小铃子,脸上很是高兴。程氏娘子一只手拍着铃儿的肩,一只手摸着他的头,说道:“小铃子,不要胡说!这是你七叔叔,快过去给你七叔叔请安。”小铃子一听这话,不但不动,反倒屁股往后靠了靠,将头一仰,几乎躺在程氏怀里,口中发出撒娇的声音,道:“娘娘,老寿给我请假;他告诉我,说是爹爹想我啦,回来啦。他竟冤人,金老寿,臭狗肉!”程氏把脸一沉,照小铃子头顶上拍了掌,怒道:“你又人来疯,我可打你啦!老实点,快给七叔行礼。你不听说,娘娘生气了!你七叔给你带了好些个好吃的呢。”
程玉英做出生气的样子,小铃子这才从娘怀里起来,走到魏豪面前,双手一举,作了一个揖,又请了个安,道:“七师叔,你老好。我爹爹怎么不来?我爹爹是嫌我淘气,生气不来么?”
魏豪苦笑道:“可不是。小铃子,你,你想你爹爹么?”小铃子道:“想!爹爹一回来,给我带来好多好多的东西。我爹爹多咱来?好七叔,你告诉我,我不淘气了。”魏豪道:“你不淘气,你爹爹就回来了。”小铃子道:“不淘气,我没淘气,哪个坏种才说我淘气呢。”程氏娘子喝道:“你又骂街!”小铃子笑道:“我忘了,我不骂街了。七叔,我不骂街,骂街是野孩子,当学生的不许骂街。”
魏豪道:“你念什么书了?”铃儿道:“我呀,念千字文。”魏豪道:“你的学名叫什么?”小铃子道:“我姓林,我的学名叫林剑华。树林的林字,宝剑的剑字,草头的华字,才不好写呢。七叔,你的学名叫什么呢?”
这个小孩子一面说着话,一面眼睛往桌上看,往茶几下面寻。魏豪道:“铃儿,你找什么?”
小铃子笑了笑,跑到娘怀内,摇着娘娘的手,说道:“七师叔怎么没给带一点吃的来?”程氏娘子笑道:“没羞没臊。”小铃子一听这话,打起腻来,口中说道:“喳嗯,喳嗯!”
这母子二人一派天伦慈爱,映在魏豪眼中,把个魏豪急得头上冒汗,坐立不宁。心想,我这话一出口,就把人家母子一片欢愉之情,立刻打破了!脸上流露出极难看的神气。程玉英有点看出来了,说道:“七兄弟,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莫非你大哥闹脾气了,还是你没钱花了?”
魏豪摇摇头,手扪胸口,一字一顿地说:“嫂嫂,这些年来,我大哥创立镖局,经营很好,不知家中也落下些钱财没有,可以够过活的么?”
程氏娘子叹道:“也不过那两顷来地,几亩园子,还有十几间房。你大哥一生好交,你们哥几个还不晓得么?浮财现钱,到手就花净了,没有多大的存项。七兄弟,你问这个,难道保镖出了岔错了?那也没法子,该着赔人家,咱们一定得赔;就是典房子卖地,也说不上不算。我可不是那种女人,只许男人往家挣钱,不许往外拿钱。他能挣,就能花,怕什么?有人就有钱。七兄弟,可是你大哥打发你要钱来了么?究竟是怎的?你大哥现在在哪里?自己个又出去保镖了么?”
魏豪道:“嫂嫂!嫂嫂是女中豪杰,不拘贪了什么逆事,没有看不开的。你老不要干什么,不要太难过。……你老先叫金老寿,把铃哥儿领出去玩一会儿。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老说说。”说着眼角不禁掉下泪来。
程氏娘子吃了一惊,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站起来道:“七弟,你说这话,敢是你大哥遇见什么了么?”
魏豪不复言语,只用手一指铃哥儿,又一摆手。程氏玉英忙叫道:“金老寿,你领少东出去玩一会儿。”金老寿应声过来,便要往外领铃哥儿。这时,忽听门外啪啪一阵敲门,金老寿又慌忙出去看门。
程氏道:“这是谁呀?”魏豪愕然站起来说道:“嫂嫂请坐,等我出去看看。”
魏豪抢步出来,刚刚地走到庭院,只听门扇忽隆一响,三师兄何正平扶着一个镖行伙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金老寿跑着说:“大奶奶,三师傅也来了。”魏豪赶过去搀何正平道:“三哥。”何正平皱眉道:“嫂嫂呢?车都到了,你说了没有?”魏豪低声道:“还没有说呢。我,实在说不出口!”
程玉英娘子一见何正平,面无人色,显带病容,似已无形中透出不祥消息来。程氏娘子不由心头小鹿突突乱跳,叫了一声道:“三兄弟,你来了。你病了么?你大哥,他怎么了?”
何正平苦笑了一声道:“嫂嫂,你老好!请到屋里说话。”一同来到堂屋,程氏让何、魏二人坐下,伙计也坐在一旁。程氏娘子给斟了茶,一手按着茶壶,两眼看定两人,声音抖抖地说:“三兄弟,七兄弟,你们俩都来了。你们告诉我,你大哥怎么样了?他现在哪里?他遇见什么事了?你快说。”
何正平看了魏豪一眼,魏豪看了何正平一眼,低声说道:“三哥你说!”何正平先请程氏娘子坐下,把声音极力地镇定着,说道:“大嫂,你老请把心定一定。凡事你老都要冲着铃哥儿这孩子,看开些!我大哥,他不幸,已经过去了!”
程玉英娘子蓦地惊叫了一声:“哎哟哟!”身子往下一堆,竟坐在椅子上。两眼发愣,瞠视着何正平,半晌道:“你大哥,过去了?……多咱过去的?”
何正平道:“四月二十三,申牌时候。”
程玉英娘子从眼里忽然流出豆大的两颗泪珠,……哑声道:“四月二十三?他得的什么病?”面容一蹙,忍不住要痛哭。何正平、魏豪慌忙站起来,道:“嫂嫂,嫂嫂,你老千万忍一忍,小心吓着铃儿。”铃哥并没有走,倚在娘身边,怔怔地听话。听见他父亲“过去了”三个字,就问道:“我爹爹多咱过去了?他怎么不回家来呢?”
程玉英极力按住悲愕,看了铃哥一眼,忍不住伸手把孩子揽在怀内,一阵心酸抖战。魏豪忙叫金老寿,把少东领出去,到外面玩耍。铃哥儿很是机灵,虽不懂什么叫“过去了”,也瞧出屋中气象的不对来,偎着母亲,不肯出去。魏豪忙掏出一个小银锞子来,说道:“铃哥儿,听话,快出去给七叔买点杏儿来,咱俩吃。”
容得金老寿把铃儿哄走,那个奶妈忙走出来,立在主母身边,服侍着。程玉英面容惨淡,神魂若丧,用衣袖掩住了嘴,眼中热泪蓦如雨下。何、魏二人相视无言,半晌,低声道:“嫂嫂!”
程玉英忽然仰起头来,说道:“他,到底得什么病死的?这些天了,你们怎么才送信来?”何正平看着魏豪说道:“你老千万节哀。嫂嫂,你看我这不是受伤了?我和大哥一同保镖。不幸,遇见了敌手,我大哥和我们护镖苦战。大哥一时厚道,遭了暗算,死在贼人手里。我们哥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哎呀,嫂嫂,嫂嫂!……”两个人一齐立起来,手足无措地,催奶妈扶起程氏娘子,程氏娘子竟晕过去了。
程氏娘子和林廷扬做夫妻仅仅六年,又是会少离多,何期今日竟赋黄鹄,顿成永诀!而且林廷扬又是惨死的。未等何正平把话说完,程氏娘子已经痛倒;女眷上前救唤,哭声顿作。直哭得程氏娘子肝摧肠断,血泪欲枯,喉咙喑哑。何、魏二人相视惨然,从旁再三苦劝道:“嫂嫂,嫂嫂,你老人家千万看在孩子身上,务必保重。……大哥不幸中年暴殁,这以后许多大事还要靠大嫂主持。况且,况且,喑,大嫂,大哥的灵柩这就运到,我们还得赶办大事,教大哥入土为安哪!”
程氏哀哀欲绝,泪眼模糊,手扶着佣妇,看定何正平、魏豪,问道:“他在哪里遇上的事?”何、魏二人忙答道:“是在洪泽湖。”程氏道:“是怎么死的?”何正平看着魏豪,语涉吞吐,程氏催促道:“你们瞒着我么?到底你大哥是怎么死的,是叫谁害死的?镖行里的人就是他一人死了,还是也有别人?你们师兄弟好几位,镖局里还有好些位镖师,难道说你们……”说着放声号啕起来,“你们还不告诉我么?”
何正平、魏豪蓦地满面通红,一齐站起来道:“嫂嫂,我们决不敢瞒着嫂嫂。我们师兄弟六人,一同保镖,由苏州北上,到清江浦,我们又分途。由清江浦往凤阳,是大哥和我,跟老四、老七,还有几位镖师。不意行到洪泽湖,遇见一群水寇,他们不尽是劫镖,乃是为寻仇。嗯,他们竟是来寻仇!我们师兄弟情同骨肉,大哥上阵,我们还能袖手么?无奈,贼人是志在报仇。一个少年贼人出其不意,用暗算把大哥狙击。”何正平用手一指后脑海道:“一掌打在玉枕穴上,登时殒命。”
程氏娘子扪胸口听着,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道:“他没有别的伤?你们别是不肯说吧?”魏豪说:“实在是打中要害,登时绝气,没有受什么苦楚。”
何正平接着说:“我们弟兄一齐上前,与贼拼命。嫂嫂,我们死了好几个人哩!嫂嫂请想,总镖头当场身死,我们还不拼命么?虞老四水战拒贼,死在江内。小弟力敌群贼,身受重伤;只有七师弟没伤。这不是他临危退缩,是我叫他抢救大哥的尸体。大嫂,这一伙不是寻常强盗,乃是我大哥的仇人,他们还要割取……还要残害我大哥的尸体。唉,这一回事,不仅咱们自己镖局的人伤了许多,就是临时现邀来的永利镖局,看在同行义气上,与贼拼命,也死伤了好几位。两家镖局一共死了九个人。而且仇人过于歹毒,就在劫镖之后,再一再二仍要寻仇,所以我们忙把大哥尸身运来。我们还怕贼人赶尽杀绝,再来找寻我那侄儿,所以我们要见嫂嫂。”
程氏娘子听到这里,毛发皆竖,浑身乱抖,双眼大张,不由霍地立起来,手扶桌案,瞪视着何、魏二人,声如裂帛地叫道:“怎么,他们还要找寻我们铃儿?”颓然地坐下来呻吟,忽又站起来,向何、魏二人道:“这仇人叫什么名字?”何正平道:“那狙击我大哥的贼人叫小白龙,是个使剑的少年。还有一个赤面长髯大汉,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谁是主使人,谁是邀来的。”
程玉英口中念道:“小白龙,小白龙!”切齿骂道:“小白龙,好你个恶贼,我们林家跟你有多大冤仇,你除治了老的,还要除治小的!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找我伯父去!唉,偏偏他老人家又往山西去了。”把眼泪拭了拭,向何、魏二人道,“三弟,七弟,你大哥活活叫贼人害了,咱们镖局子这么些能人,就没有一个捉住一两个贼,问出他们受谁主使?你们难道就算完了不成?”
魏豪惭愧道:“贼人当时势众人多,我们本来力不能敌。贼人二次寻仇,到镖局窥探,我们本可以捉住一个活的,不意一时失手,给弄死了。好在这小白龙是不难找的。这东西虽把大哥伤了,可大哥临危,余威犹在,也曾把此贼一镖打在水内。贼人的剑已被我们得着,凭此剑就可以查找此贼。这不用嫂嫂说,我们把大哥的后事料理完了,定要寻访此贼,给大哥报仇。”
程玉英道:“贼人那把剑呢?”何正平道:“已经带来了。”说着打了个咳声道:“大嫂,你老暂请止哀。我大哥的灵柩已经来了,还在村口外车上呢。”
程玉英娘子泪如雨下,一听说林廷扬的灵柩已到村口,便要奔出迎接。何、魏二人连忙劝住。何正平对程氏说:“这是铃儿的事,大嫂快张罗着缝孝衣吧!还有迎榇、停灵、卜窀,有许多事该办,又须唁告亲友。大嫂不要着急,这统可以交给七弟办。铃儿年纪小,嫂嫂要小心照顾着他。”魏豪便道:“待我把铃儿找来。”何正平道:“你别吓着他,我看还是瞒着他点。”
程氏哭道:“苦命的孩子,棺材一到,他一定要找他爹爹,我可怎么瞒着他啊?”魏豪也皱眉道:“铃儿是孝子,有好些事都得用他,那怎好瞒着他呢?”何正平摇头道:“不是全瞒着。大哥不幸惨死,我想决不可叫外人晓得。要说是叫仇人害得,传出去恐怕有许多不便。铃哥儿孩子家,更要嘱咐他。小孩子不会撒谎,叫人一套问,就说出实话来了。报仇的事,等他长大成人,再对他说不迟。现在只说大哥是病死的。大嫂也要加倍留神,恐怕声嚷出去,万一被贼人寻仇跟寻了来,可就防不胜防了。就是办丧事,也是越哑秘越妥当。”程氏娘子含泪点头,心中痛恨异常。何正平又将宅中女眷嘱咐了,若有人打听,只说是得急病,患绞肠痧死的。
何、魏二人把林廷扬失事的经过,详细对程玉英娘子说明,然后商计后事。顶要紧的是,一要快快安葬,二要小心防备仇人。当下,由魏豪出去把金老寿和铃哥找回来。铃哥好像觉出什么预兆似的,他虽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回到院来,两个小眼睛不住地打量何三叔,又打量魏七叔,露出惊讶不安的神情来。何、魏二人非常的叹息。一入堂屋,看见程氏娘子眼圈通红,面有泪容。这小孩就扑过来,挨在母亲身边,叫道:“娘娘,你怎么了?”程氏把铃哥一抱,搂得紧紧的,不禁又失声哭起来,口中说道:“我的儿啊,你小小年纪,怎的这么命苦啊!老早的没有了亲娘,你现在又成了没爹的孩子!儿啊,你可晓得你爹爹舍了咱娘儿们撒手走了?”
铃哥虽然聪明,可是到底不懂“过去了”和“撒手走了”的语意。他就紧揽着程氏的脖颈,叫道:“娘娘不哭,爹爹是走了么?他走了,我找他去。七叔你给我找爹爹去,我娘想他了,叫他快回来吧,别走了。”程氏越发悲痛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爹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铃哥一听这话,不由一呆。他的嫡母死时,他才一周岁。他是记不得了。但是,什么叫死,他却懂得。他小小年纪,在他经验里,已经有几次和“无常”抵面。家中的小猫不饮不食,不动不叫,大人们告诉说小猫死了,回头就给扔出去了。邻家一个大姑娘,不知为了什么事,服毒死了,当挣命施救时,铃哥曾经溜过去偷看。那个姑娘神色很怕人,人家就说她要死。不久就抬出一个白木长柜,名儿叫作棺材;而人是一装入棺材,便永远看不见了。此外,他还看见过一个老太婆得痢疾病死了。什么叫作死,铃哥是很懂得;在他幼稚的心中,也迷迷糊糊领略到死是很可怕的。现在在这堂屋中,由他的娘娘起,以至他的奶妈和何三叔、魏七叔等,各个人的面上,带出了异样的神情,显得这堂屋里,有一种可怖的空气,逼得人不好受。这小孩子一见他的娘娘搂着自己,泣不可抑,他可就忍不住,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把头拱在娘娘怀里,哭叫道:“爹爹死了,爹爹看不见了。”这一来,越发勾起程氏的悲痛。
母子二人相搂相抱痛哭良久,何、魏二人也止不住泪落纷纷。铃哥哭着说:“我爹爹死了,我看不见我爹爹了。娘娘,那不行,我要找爹爹,我要找呀!”程氏娘子强咽悲痛道:“儿啊,你爹爹的灵柩就在村外,你从今以后就是孤儿了!你要长志气,给你爹爹……”何正平忙拦道:“嫂嫂,嫂嫂,不要说了,快叫铃哥去迎灵吧。”魏豪站起来,叫金老寿把中门开了,堂屋门也卸下来,安排停灵的地方。仓促间,也来不及请阴阳,看方向,只查了查皇历,避开了太岁,商量着灵柩进宅,就停在正房堂屋。
当下,何正平亲领着孤子林剑华,站在大门前,恭候迎榇。金老寿流着泪,跑去打烧纸,借杠借绳,就便邀人襄理丧事,并打发邻人到程家报丧。魏豪便跑出去,到村口迎接灵车。这时候灵车停在村上,工夫已经很大。徐庆增、李申甫众镖行人等候得心焦,便把车慢慢地赶着,往村里走,恰与魏豪迎着。魏豪抢上一步道:“徐师傅,太慢待了,叫你久等。”
李申甫道:“怎么耽搁这大工夫?”魏豪凄然说道:“林大嫂欢天喜地的,见了我问长问短,把我噤住了?”徐庆增叹道:“本来嘛,孤儿寡母,冒冒失失的听见当家人死了,真叫人看着伤心。”魏豪道:“可不是!”遂吩咐车夫,快把车赶进来。一辆灵车,几辆骡车,和众镖师、趟子手雇的牲口,一齐赶奔南横街。这村庄人口并不少,有的人看见丧车,拿诧异的眼光来看。就有的人迎着问道:“喂,二哥,这是谁的灵柩啊?”魏豪默然不答,李申甫道:“走你的路吧。”
灵车拉到“保镖林”的家门口,金老寿上前焚化钱纸;孝子林剑华由何正平等搀扶,在门口跪着,哭泣迎灵。这程玉英娘子,在堂屋哪里忍得住?早也扑出来,放声痛哭,意欲到门前,抚棺一痛。被佣妇再三劝住,竟在大门内,傍着儿子伏地大哭,哀咽欲绝。众镖师纵是铁石心肠,到此也忍不住英雄泪横颐沾襟,替这青年的孀妇、七岁的孤儿,洒一掬同情之泪。
“保镖林”家门前哭声一起,登时惊动得四邻出来看热闹,打听新闻,魏豪等人概不搭理,只顾张罗着往院内舁棺。众镖行伙计和车夫们,拿绳拿杠,七手八脚地把棺木舁下车来,然后往门内抬。佣妇奶妈搀扶着程玉英娘子,何正平和一个镖行伙计,搀着孝子林剑华,依礼迎榇,哀号着到了内院。那徐庆增镖师和永利镖局随行护榇的趟子手们,一时无人照料,就由李申甫扶伤引领,来到院中,叫着魏豪的名字道:“七师傅,这几位朋友往哪屋让啊?”抬灵柩的人吆喝用力,林宅内外乱成一团。
在这初夏天气,丽日和风,草木繁荣的时节,林宅内外竟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七师傅魏豪忙着移榇,此时叫着金老寿,把停灵的地位,指告诸人,自己腾出身子来,忙招待永利镖局的诸位师傅们。徐庆增和趟子手张德禄连忙说道:“七师傅,你怎么倒张罗起我们来了?我们是来帮忙的呀。你只告诉我们在哪屋里放东西就行了,我们自己动手。”七师傅魏豪忙叫金老寿:“哪间房子可以住客?”金老寿慌忙一指西厢房道:“这儿是客屋,众位师傅请屋里坐,众位的行李,回头我搬吧。”趟子手焦五道:“大师傅,你别管了,我们自己来。”于是众镖师自己动手,把铺盖搬下来,放在西厢房。趟子手张德禄抢在头里,给张罗一切。焦五就叫宅里人领到厨房,帮着烧水冲茶。
七师傅魏豪忙着先开发了车脚钱。此时灵柩已经直舁到正房,在堂屋预先放下两条矮脚材凳,这棺木便安放在堂屋中材凳上面。这口棺木本是仓促入殓,没有上漆,白茬寿木,护着铁叶子,原是行柩。在材头上悬着一块红布,前挡只题着亡人的姓讳、生卒月日,另有一只白公鸡,放在材前,作为引路仙鹤,此时已取下来。
金老寿搬来一张桌子,系上一条白桌围,摆起一对烛台,插上三炷香,火盆内放着钱纸。草草地赶办,也还没有什么遗漏。何正平扶着伤,临时做了礼生,搀扶孝子来到灵前。灵桌前没有白垫,便临时撤下椅垫,蒙了一块白布。何正平遂叫铃哥道:“铃儿,你来磕四个头吧。你父亲故去了,这应该你哭了。”铃哥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对着棺材发愣,仰着脸问道:“三叔,我爹爹死了,我要看看他在哪里呢?”
这时候,程玉英一见这白茬棺木,从佣妇手中挣出来,叫道:“铃儿他爹,你舍下我们走了!”往棺前一扑,双手拍打着棺盖,放声哀号起来。众人连忙上前劝阻:“大嫂不要敲棺,恐亡人不安。”程玉英哪里还顾得这些忌禁?把头抵在棺上,哭喊着,叫着,宛如孤鸿哀泪,声声断肠。铃哥见他母亲这样,这小孩子竟不肯在灵前跪哭,反而跑过来,抱着他娘的腿,又哭又跳的,要掀开棺材,看一看里边是不是他父亲。程玉英娘子搂着铃哥,抚棺叫道:“铃儿爹,你一世英雄,不想你落了这么一个下场!铃儿爹,你有灵有圣,保佑铃儿长大成人,给你报仇啊!铃儿爹,你听见了没有?”何正平叫道:“嫂嫂,不要说了,别忘了刚才的话呀。”程玉英这才想起,丈夫被仇人所害,还得瞒着铃儿,不叫他知道。这么想着,越发悲痛,搂着铃儿,越发哭不成声了。
那铃儿却还闹着要开棺看看他父。程玉英娘子想,丈夫惨死,到底是受的什么伤?临死时受了苦没有?她总疑心何、魏二人瞒着她,未必肯说实情。自己必要亲睹遗尸,方能释然。这母子两个竟向何、魏二人哭着,要叫大家把材盖打开:“叫我娘俩看一看,也好放心!”
何、魏二人相顾惨然,忙劝解道:“四月天气已然很热,大哥的尸体隔日已久,这是看不得的了!恐怕一打材盖,那气味要伤着铃哥。”再三地把程氏劝住。铃哥却不懂得那些个,他要自己找斧子去。七师傅魏豪忙蹲下来,揽着铃哥儿,说道:“铃哥好宝贝,你别闹了。你一闹,你娘娘又难过,要哭了。好孩子,你不是怕娘哭么?”好说歹说,才把铃哥哄住了。
何正平见程玉英娘子哭成泪人一样,脸色非常难看,怕她天气热晕厥过去,忙嘱女眷们把程氏娘子搀扶起来,到内间先歇息一会儿,再谈别的。
于是家人哭奠已过,何正平、魏豪师兄弟二人穿上长衣,忍住悲痛,上前祭奠。铃哥是孝子,就由金老寿照顾着,跪在一旁陪灵。然后永利镖局徐庆增、张德禄、焦五,和本镖局李申甫等人,都来到正房。何、魏二人此时又赶忙做了知客,陪着众人,到灵前行礼;孝子叩头答谢。徐庆增镖师又代表永利镖局,见了林大娘子程玉英,敬致吊唁之意,程氏娘子哭着拜谢。
程氏娘子一番痛哭之后,忙即摄住心神,来操持大事。对众人道:“总镖头不幸去世,奴心胆已碎。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主心骨,一切款待多不周到。这以后的事,和我们铃哥,全靠叔叔、伯伯看在死鬼面上,多多费心照料。我不说感谢的话了,诸位全看在我们铃儿他太小,多心疼他吧!”
这一番话说得又宛转,又悲痛,众人听了,既佩服,又觉惨然。那李申甫头一个就掉下泪来,说道:“大嫂,你老不认得我,我叫李申甫,我和林大哥是一二十年的老交情。你老放心吧,我们不是来挑理的,我们是来帮忙的,他们谁也不能挑理。大嫂你就好好地拉扯孩子吧。这些丧祭大事,你老放心,我们早就说好了,就叫我们七师傅来拿总,我们大伙一齐忙。七师傅,你可多卖力气,你不看死的,还看活的呢!不看活的,还看死的呢!”众人也忙回答道:“大嫂,你老望安。你老千万保重!照应铃哥要紧,别的事你老不用操心。这是到哪里啦,我们还做客不成?”徐庆增镖师接着道:“林大奶奶,你老请歇着吧,我们到前边去。”遂向众人举手告退,大家一齐回到西厢房。
这些人果然毫不做客,都赶着帮忙。程氏娘子却还是催着金老寿过来,给众人献茶,又命做活的给大家备饭打酒,又请魏豪引着铃哥,向众人挨个儿道谢。直乱过一阵,程氏娘子方才拉着铃儿,来到堂屋里间,枯坐在炕边上,手摸着铃儿的头,止不住纷纷落泪。她对铃儿说道:“孩子,你和我怎么都这样命苦!你从小没了亲娘;我呢,如今……嗐,我二十三岁进了你林家的门,现在二十九岁就守了寡!我呀,我这是什么命呢?……你父亲一世的英雄,临了落个外丧鬼。天长日久,咱娘俩往后可怎么过呀?”
铃哥到底年纪小,拉着他娘的手,睁着黑眼睛,想了半晌,往怀内一偎,说道:“娘娘,爹爹是真死了么?爹爹也是得痢疾死的么?我想看看,七叔怎么不让打棺材看呢?”说时看见程氏娘子两眼落泪,铃哥双手把娘一抱道,“娘娘又哭了!得啦,你别哭了,他们说啦,天气热,劝娘别哭,看哭昏过去。”
小孩子的话似痴不痴,更刺人心。程玉英娘子听着格外的怨怆,说道:“娘不哭了。好孩子,你从此可就成了孤儿了!孩子,你可要争气呀。”铃儿道:“争气?娘娘,我怎么争气呢?……是啦,我知道啦,我一定好好地念书,我也不逃学了,我也不淘气了,我要整天的争气,对不对?”忽又眼光一转,心思想到别处。他想起了别家死了人的景象来,叫着娘问道:“娘娘,咱们是不是也要穿白袍子呢?”
七师傅魏豪做事细心,运灵下船时,他已在济宁州买下了几匹白布,遂拿出来交给程氏娘子,由宅内女眷一齐动手,把孝衣赶忙制好了。程氏玉英和铃儿母子二人,都穿上了重孝。程玉英娘家的人,此时已得林姑爷在外病殁、灵柩到家的凶信。黑程岳远在晋南,只有他过继的侄儿程继良夫妇在家。这夫妇二人慌忙赶过来,与程氏娘子相见,不禁又痛哭了一场。
何正平和林廷扬谊属同门,恩若手足。林大哥一死,人丁单弱,门户萧条,他依情依理,应该帮着照料丧事。不意何正平经这一番劳碌,又受刺激,竟动弹不得了,那条受伤的腿又瘸了起来。他心中很是着急,只得叫魏豪与程舅爷商量着,赶快办开吊安葬的事,越快越好。
但是林廷扬虽在曹州府落户置产,可是还没有购置坟地;他前妻程金英死时,就在自己的菜园内拨出一块地,浮厝起来,还打算将来归葬祖茔。现在停柩在堂,还得赶紧勘置坟地。舅爷对姐姐程玉英说:“可以先把姐夫的灵柩也浮厝起来,慢慢地找好风水地。”七师傅魏豪不以为然,力劝嫂嫂:“好歹在自己田里选择一块地,教死者早早入土为安。”
程氏娘子略一迟疑,立刻依了魏豪的主意,向舅爷程继良说:“你姐夫干这刀尖子营生,我姐姐活着的时候,总劝他急流勇退,趁早歇马,他只是不听。现在竟落得仰着脚回来,还顾得什么好风水?我打算就在家里园子上,挑块高燥的地方,把他跟我姐姐合葬了。剩下我和铃哥这一对苦瓜星,反正是命独的人,还顾忌个什么劲儿呢?”又谈到择卜葬期的话,程氏娘子掐指算了一回,叹道:“就停两七,天气热,不能久停!”说着又滚下眼泪来。
程舅爷是个年轻的乡下人,读过几年书,很有些迂气,以为婚丧大事,哪能这么潦草?把魏豪看了一眼,意思很是不悦。当时虽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便向程玉英娘子磨烦了许多话。程氏娘子别有苦衷,看屋中无人,这才将林廷扬惨死之事悄悄对舅爷、妗子说了。程舅爷大吃一惊,也主张赶快下窀,也以为对外不宜声张,并劝姐姐小心照看外甥为要,这乃是林家的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姐姐将来可指望谁呢?”这书呆子虽然是过继来的,却很有亲戚之情。
那永利镖局的徐庆增和张德禄、焦五等人,因见林宅只有一个年轻未亡人,又见程舅爷已到,当下便向何正平、魏豪二人说明,已将林镖头的灵柩护送到家,一路幸未出岔,料想贼人未必追踪再来。便说:“在这里也就用不着我们哥几个了。此时天色尚不算晚,愚下就此告辞,恕我等不送殡了。”何正平、魏豪等晓得徐庆增等是避嫌的意思,忙齐声恳留道:“徐大哥,一路劳你们诸位费心,你哥们怎么着也不可见外。我林大嫂莫看年纪轻,也是女中豪杰,最开通不过。你我弟兄肝胆相照,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一来歇息歇息,二来还要仰仗诸位帮忙。”徐庆增听得末一句,知道不好再推辞了,又打算到外面住店。至于等到下葬再走,他们人数较多,在此实难久滞,逊让良久,方才答应了何正平等,开吊以后再走。
林府上赶办丧事,诵经开吊,一切如仪。开吊以后,徐庆增等告辞,返回清江浦。何正平见这里没什么事,遂见了程玉英娘子,要即日动身返回保定,办理镖局善后和赔偿镖银的事情。即照原议,把七师弟魏豪和两个精干的镖局伙计,留在卧牛庄,帮着照应门户,恐免不了有江湖上朋友,闻讯前来吊丧,林大嫂未必全认识,正需有几个人在这里当知客,叫魏豪等过一个月二十天,林宅一点事没有了,寡母孤儿可以消消停停安居度日子,那时再走不迟。并约定同门诸人在保定聚齐,预备设法子根究仇人。至于小白龙遗留下的那把剑,自当给林大嫂留下,将来好交给林剑华,长大成人,替父报仇。
不想事不凑巧,何正平这几人刚刚离开卧牛庄,那二师兄解廷梁却由保定登程,乘马如飞,奔卧牛庄而来。只差着两天,师兄弟二人未得聚在一块。
解廷梁一闻噩耗,立刻动身,赶到卧牛庄,天色已晚。他心中悬结着掌门师兄林廷扬惨死的事,不去住店,竟来叩门。这时候林府上刚刚撤了经坛,人们正在打扫前后院。忽闻外面叩门甚急,魏豪叫众人不要上前,他自己当先来到门洞,喝道:“外面是谁?”听答话的声音,才知是二师兄到了,忙开门迎接。只见来的人,一共四位。除了解廷梁,还有一位镖师,名蔡文源;两个伙计,一个挑着安远镖局的字号灯笼站在门旁,另一个伙计牵着四匹马。那解廷梁一身尘土,满头热汗,与魏豪一见面。立刻说道:“老七,你在这里了,你多咱来的?还有谁在这里。大哥的灵柩运来了?”
魏豪向前施礼道:“大哥灵柩早已运回,再过七天就下葬。现在只有我在这里。何三哥、李四哥前天刚走。”解廷梁拭汗说道:“蔡师傅里面请。老七,大嫂和剑华侄儿呢?她娘俩可还好?”魏豪道:“大嫂大概还没有睡,剑华许睡了,娘俩还倒罢了。”解廷梁一顿足,咳了一声道:“真是的,谁想得到!……”只说了半句,眼泪已夺眶而出。遂一转身,让蔡文源先行,且走且说:“我们一路紧赶,连尖都没打,赶到这里错过宿头了。大哥的灵柩停在哪里?”
众人全出来迎接,解廷梁要径奔上房,到灵前一哭。金老寿过来行礼道:“二师傅!”解廷梁看了一眼道:“老金,你还好!大奶奶呢?”金老寿道:“大奶奶还没睡呢!她老知道您老来了,这就出来见您。您请到客屋坐吧,大远地来了,您先歇歇。”魏豪遂引着镖师蔡文源、二师兄解廷梁先到厢房,洗脸献茶。
二师兄解廷梁把身上的土掸了掸,含口茶漱了漱嘴,在屋里坐不住,对魏豪说道:“灵柩就停在正房吧?我去吊一吊,回来再说话。”不想刚刚举步,林大嫂程玉英已然在外面咳了一声,叫道:“是二师弟来了么?”解廷梁忙答道:“大嫂,小弟来了!”忙将门帘挑开,将身一侧,程玉英娘子姗姗地走来。解廷梁看时,见嫂嫂穿一身重孝,灯光之下,脸色惨黄,和前年见面时的神气大不相同了。解廷梁忙躬身行礼,忍不住掉下泪来,涩声叫道:“嫂嫂,想不到我大哥竟遇上这等事……”叔嫂二人不禁失声哭起来,镖师蔡文源也相陪落泪。
解廷梁强咽悲声,请嫂嫂坐下,又把林廷扬惨死的事说起来;且说且哭,好一会儿,这才齐到灵堂。解廷梁偕着镖师蔡文源,来到堂屋一看,棺木停在堂屋中,已经涂上七道漆,用席挡着。材头偏向东北,灵桌上一对绿烛,随风摇曳,香炉上三炷香。香炉旁摆着一副杯箸,几色祭品,内有一碗虾子烩冬菇、一碗红烧鲤鱼头,这全是林廷扬生前嗜食之物。而现在,空陈在灵前,人却一瞑不起了,正是所谓“灵前空奠千杯酒,一滴何尝到九泉”!
解廷梁一阵心酸,取了三炷香,点着了,高声叫道:“大哥。小弟解廷梁来了!大哥!……”泪随声下,跪倒灵前。镖师蔡文源和带来的伙计,也都磕了四个头,俱都洒泪。孝子林剑华此时已然睡了。程玉英娘子不忍唤醒他,便亲自跪下陪灵,哀哀痛哭。解廷梁抚棺大哭了一场,魏豪上前劝住,女眷们也将程氏娘子扶起来。
半晌,解廷梁道:“铃儿睡了么?我看看他去。”便与魏豪、程氏,来到上房内间。程氏娘子将油灯拨了一拨,只见那个奶妈守在一旁,铃哥盖着一个旧被单,睡在炕上,两只脚都露出来。解廷梁坐在炕边看了看,通红的小脸睡得很热,鼻头微微有一点汗。程氏娘子忙取来一块小手巾,把汗给他擦了,又把头扳了扳,给他放好了枕头。她忍不住说道:“苦命的孩子呀!”铃哥忽然眉头一皱,把手一抡,啪的一掌打在床上,口中喃喃地发出呓语道:“你也配!我爹爹开镖局子,你爹爹干什么?拾粪的。能打得过我爹爹?”好像在睡梦中,正和小同学拌嘴呢。
解廷梁暗自叹息,侄儿这么幼小,嫂嫂这么年轻,将来敢说怎样呢?可怜林大哥一生辛辛苦苦,经营了南北二京、苏杭二州和保定府五个镖局,赢得武林称雄,声闻大河南北,如今惨遭贼杀害,撒手归阴,抛下这孤儿寡母,什么也完了!解廷梁默想着站起来,向程氏娘子说:“大嫂,铃哥是林大哥唯一的根苗。往后千斤担子都在大嫂身上,你老打起精神来,好好照应孩子要紧;也不要太管严了,也不要太宠了他。镖局的事,自有我们哥几个照顾着,大嫂不用操心。现在天不早了,天气很热,我看大嫂气色不好,你老快歇着吧。我有好些个事,要请示嫂嫂,等明天再谈。你老千万把心放宽着点,你老这时可害不得病呀!”又对奶妈说:“大奶奶心里难过,你好好服侍着。”
此时程氏娘子头痛如劈,也不能深谈。解廷梁又安慰程氏一回,起身告辞,遂与魏豪、蔡文源退出上房,一面走,一面把院内前后看了一遍。乡间办丧事,很少搭棚的,只在院内草草地搭了座席棚,棚中挂了几盏白纸灯,还是阴阴惨惨的;也不知是景象悲惨,还是人心悲凄。这时是五月初,天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格外显得郁闷烦躁。
解廷梁来到厢房,与魏豪共语。这一回解廷梁一闻失事,筹了一笔巨款,仓皇起程赶来。所有林廷扬猝遇仇敌、殒命失镖的经过,已听报信的趟子手说明。那个赤面大汉,解廷梁也想不出是谁,那个小白龙的根底,解廷梁却略知一二。知道这个小白龙,乃是两湖的一个年轻独行盗侠,一向单人独剑,劫富济贫,却是武功超绝,做事机密,罕与绿林中人物来往。故此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却与林廷扬向无交涉,正不知因何结怨。魏豪询问解廷梁:“可曾问过张士锐张二哥没有?张二哥和林大哥相处最好,共事多年,可晓得林大哥的仇人,有这么一个赤面大汉么?”解廷梁道:“我不知道,他也说不上来。这赤面大汉,你可听清他是哪里口音?”
魏豪道:“口音听不出来,想是久闯江湖,哪里的口音都有。如今想来,大概是北方人物,但必不是洪泽湖附近坐地的强盗。”
这师兄弟二人又谈及善后之事。解廷梁道:“现在就是先忙着赔镖。至于收市的话,我仔细盘算过了,这个办不到。五个镖局,哪能立刻就关门?恐怕半年也结束不了。咱们姑且往下做着看。好在那八艘镖船都平安运到了。就赔这三船货,尽力筹划一下,我想我们还有这个力量。”魏豪忙道:“可是的,我们很担心,怕贼子既劫了凤阳这路,难免不扰北京这路。现在还好,竟平安运到了。”解廷梁道:“唉,也险得很呢!”
这八号货船,由五师弟许振青、六师弟郑广澍,镖师顾立庸、姚云朗、周志浩等,协力押护北上;因为预有戒心,一路上小心防备,幸未出错。到第二天上,顾立庸暗自留神,竟察觉有两只小船在后面缀着。顾立庸关照大家,一齐当心。事有凑巧,这本是运河漕道,往来商船如梭,镇江同行万胜镖局恰也押护着九只镖船北上;两方镖船会在一处,互相关照着。竟搭了帮一同北上。那两只小船直缀出四站路,方才折回去。众人捏了一把汗,侥幸却得脱过。
解廷梁和魏豪商讨了半夜,方才睡下。次日早晨,草草用完早点,便偕往上房,叫金老寿在前引领,要面见程氏嫂嫂,把盘算好的办法请示一下,这也是尊重寡居嫂嫂的意思。程氏娘子此时刚刚地给铃哥洗完脸,正要领着他过来,见见二师叔。当下遂把解、魏二人让到正房明间坐下,命铃哥给二师叔磕头谢孝。
解廷梁忙把铃哥拽起来,拉着手问了一会儿话。铃哥并不怯生,一字一板地答对着。解廷梁又是心痛,又是爱惜。摸着铃哥的头对程氏嫂嫂说道:“大嫂,你看日子过得多么快?大前年我来的时候,铃哥不过刚会说话,还说不很清楚呢。现在这么高了,成了小学生了。你看他多么精神,说话多么机灵!大嫂你老放宽心吧,这孩子将来错不了,你老有熬头呢。你老年轻轻的,能把铃哥抚养大了,教子成名,节慈两立,谁不佩服大嫂,谁不尊敬大嫂?”程氏娘子苦笑一声道:“二师弟,这孩子单单细细的,将来谁知道怎么样呢?就算熬得他大了,我这薄命的人,还不知我熬得到熬不到呢!往后的事,哪敢指望?就是眼前的岁月,叫我怎么过法?二师弟你想,我给你大哥做了六年的夫妻,他整年在外,在家的时候连头至尾也不到两年,就把这个小肉蛋孩子丢给我,伸腿去了!想起来我还有什么活头?我熬个什么劲呢?”
程氏娘子满怀的酸苦,不觉得说出这哀怨的话来。简直说,有点恨着死者不该死得这么早。解廷梁听了,默然不答,他暗想:“嫂嫂太年轻。这将来,嗐,谁知道呢,谁敢保呢?”……默想移时,解廷梁冲开了沉闷的空气,用很深重的声调叫了一声嫂嫂,即说道:“嫂嫂,你是贤惠人,你老总得退一步想。铃哥虽然单细,到底他已然七岁了,拉扯着究竟容易。比方说,他要是只二三岁呢?他要是个女孩子呢?难道大嫂你就不过日子了?大嫂你是女中豪杰,我们也不用多劝,劝得了皮,劝不了心。大嫂总看我大哥生前轰轰烈烈一场,不幸死在仇人手内,我们还不给他争一口气?我大哥一世的豪杰,他的后辈香烟绝错不了。铃哥这孩子不是没心的,你把他恩养大了,他将来一定敬孝你老。你看他偎依着你老,比亲生的还亲呢!我敢说你老不能白受苦,日后必有报答,老天爷不是没眼的。”
程氏娘子叹道:“若说这孩子,在我跟前倒也罢了。可是,谁知道呢?现在他很拿着我当亲娘,将来长大成人,又谁能料得到准怎么样?做后娘的不容易,做寡妇后娘的更是万难。我把他抚养大了,他将来可晓得我这个后娘的苦处么?”
解廷梁把头微微一摇,心中不怿,便要开言。不想铃哥听话听出音来,把小头一仰,仰在程氏娘子腕子上一躺,昵声地叫道:“娘娘,我拿你当娘,你才是我的好娘呢。谁说你不是我的娘,我打他的嘴。娘娘,金老寿告诉我了,他说娘娘拉扯我不容易,叫我好好地孝顺你。你等着吧,我长大了,挣多多的钱,都给你。我也保镖,我让你坐在镖车上。咱们娘俩一块儿保镖,娘娘你说好不好?咱们娘俩老在一块。”
铃哥这几句孩子气的话,说得程氏很感动,又很悲凉。把铃哥一搂,脸儿相偎地说:“铃哥,你长大了,可孝顺我?”铃哥道:“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一定不惹你生气。”程氏娘子道:“你可听我的话?你不听话,娘可就不要你了。”铃哥道:“娘娘要我,不要不成。我准听话,奶妈对我说了,她说我是没爹的孩子了,就是娘一个人疼我了,叫我也疼娘一个人。娘啊,我一定一定疼你。咱们娘俩好。”
程氏娘子失声道:“哎哟哟,我的儿啊,你可别这么说了。乖儿子,娘不疼你可疼谁呢?”竟情不自禁地,把铃儿像抱小乳儿似的,紧紧揽在怀里,那眼中的痛泪滚滚地落下来。引得铃哥也撇着嘴要哭,双手抱着娘,不住地叫:“娘娘不哭,娘娘不哭。好娘娘,你别哭呀!”程玉英越发地动情,呜咽着说道:“二师弟,七师弟,你说我怎么不难过?这孩子实在叫人心疼!想不到这孩子跟我一样命毒……孩子,往后就是你跟我了。你是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我是无夫无子的苦命女人。孩儿呀,咱娘俩可是一对苦瓜星,都赶到一块来了!”
解廷梁目睹此情,眼中掉下泪来,忙偷偷地拭去,看了魏豪一眼。魏豪把头扭到别处,也正在心酸欲泪。解廷梁暗想,这位续弦嫂嫂,看起来大概不至丢下铃儿不管吧?他眼看着这母子二人相抱悲酸,他更不相劝,只怔怔地想心思,盘算着怎样尽他的朋友之情。
只见程氏娘子,酸楚了一会儿,张嘴似欲有言,却又止住。慢慢地把铃哥放下来,叫金老寿道:“老金,你把少东领出去,玩一会儿,千万别上远处去,我要跟二师傅商量事情。”金老寿应声来领铃哥。铃哥小小的孩子,不知心中想起什么来,竟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程氏的脸,说道:“娘,我玩去了!”乖乖地跟金老寿走了。
这铃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程玉英哭得红肿的眼,也直看着铃哥。沉默了好一会儿,程氏娘子把悲容一整,忽然变了一种腔调,对解廷梁说:“二师弟,你来了很好。你们哥几个,现在就数你年长,我正要跟你商量商量。”解廷梁愕然,忙欠身道:“嫂嫂有话,只管吩咐。”程氏娘子道:“二弟,你跟你大哥是好兄弟不是?”解廷梁道:“嫂嫂!……”程氏正色道:“二弟,你大哥浑身的本事走南闯北,听说没遇过什么敌手。现在,他竟死在仇人小白龙手内,这正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你大哥死得一定很惨,他们不过瞒着我,怕我难过;可是我也学过两天武,不是一点也不懂得。你想,我若不把你大哥的仇给报了,我还有心肠活么?更不用说拉扯孩子了。二弟,别看我是个女人,我一定要给你大哥报仇。铃儿这孩子,我一定把他抚养大了,给你大哥留一条根。二弟、七弟,刚才你们不是说我给你大哥争口气么?我现在,就拿死的心肠来活着,我一定把铃哥抚养大了。万一铃哥有个好歹,这不是当着你大哥的灵柩,嘻!铃哥要是拉扯不住,我程玉英那时一定跟了孩子去。有铃哥,就有我;没有铃哥,我也不活着。别看我是个女子,这一件事,我说到就做到。但是给你大哥报仇的话,铃儿年纪小,我的功夫不行。若是姐姐活着,这就好办了;她又死了,我大伯又没在家。二弟、七弟,这全在你们身上了,你弟兄可不能含糊。可不是我女人撒赖,你们弟兄好了一场,你们能够袖手不管么?”
程玉英说着这话,声容突转激楚,站起来忽然跪倒地上,痛哭道:“二弟、七弟,你得给你大哥报仇!你可得答应我。我一个年轻轻的寡妇,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替夫报仇,一个是抚养孤儿。抚孤是我的事,报仇我只能拜托你们哥几个了!”
程氏娘子且哭且说,解廷梁、魏豪心中一震,慌忙跪倒,失声叫道:“嫂嫂,嫂嫂请起,我弟兄一定忘不了今日。我们要不给大哥报仇,我们就非为人类。嫂嫂快起来,折煞小弟了。”
程玉英哭道:“二弟、七弟。你弟兄果有此心,也不枉你们相好一场。我盼望你们,不但口头答应我,现当着你大哥的灵柩,你们是他的好兄弟,我也是他的好妻子。咱们来,对棺盟誓。”
解廷梁到此才晓得,这位续室嫂嫂是这么样的一个激烈女子,果然不愧是名武师的侄女,名镖客的妻室。自己刚才的揣测,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
三个人起来,一齐来到棺前。程玉英娘子亲自点上三炷香,当先跪倒,高叫道:“当前的亡人有知,我程玉英今日对你立誓。抚养孤儿!你有灵有验,好好保佑我们的铃儿,叫他壮壮实实,长大成人,给你争口气。亡人啊,我告诉你,有铃儿就有我程玉英的活路,铃儿万一有个好歹……那时节,你我夫妻亲子可就要在地下相见了!你要保佑我这无能的女人,你给我仗胆子。我要有对不过你的时候,亡人啊,我要是三心二意,你有灵有圣,你把我活抓了去,叫我不得好死,万世不得翻身!”祷罢,失声号哭起来,随即忍痛立起,用手一指灵前,很悲愤地说:“二弟、七弟,你们怎样……”
解廷梁、魏豪两人,忙一齐拈香奠酒。解廷梁举杯跪倒,叫道:“死去的大哥听着!你阴灵有知,要好好佑护我的苦命侄儿,和立志抚孤的嫂嫂,叫他母子无灾无病。大哥,小弟解廷梁一步来迟,与你永别!今日我与七弟一同立誓,要等赔镖以后,寻访仇人,给大哥报仇雪恨。大哥阴灵有知,叫我们访得仇人的下落,我解廷梁一定要纠合同门诛恶贼,雪深仇,照应寡嫂孤侄,尽心尽力。皇天后土,实鉴此言;我解廷梁若有言不应口、口不应心、忘仇负义之时,叫我……”当啷一声把酒杯掼碎在地,厉声道:“叫我解廷梁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七师弟魏豪也跪发了誓愿,与解廷梁两人奋然站起来,程玉英挥泪拜谢。
噫,他们这里立志复仇,怨气不出;仇人那里,也是怨气不出,于是第三次寻仇,前来刺孤儿、火焚灵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