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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林镖头遗榇北归

金兆和眼望来人的背影,一回头,看见力劈华山黄秉,满脸露出悻悻之色。金兆和且顾不得说别的,急对伙计说:“缀下他去。”把黄秉一拍道:“黄大哥绷着点劲,咱们到屋里说话。”又对伙计说:“你们去两个人,千万别叫他走脱了。倒要看看他落在哪里?”于是有两个精明干练的伙计,应声更衣,赶紧缀下来人去了。黄秉跟金兆和回到里面,魏豪已经在客厅等候,魏豪一见金兆和进来,便愤然说道:“金二哥,人家竟欺侮到咱们门上来了,我们难道就这么忍下去么?这姓胡的当着我们大众的面,胆敢伸手动我林大哥的棺木;依着我不管怎样,也该揭破他的奸谋,当场给他一个过不去。只是在金二哥这里,我们弟兄承情已多,所以当时不便冒昧,却便宜了这东西!”

金兆和晓得魏豪意有不悦,忙解说道:“七师傅,咱们弟兄全是至近的朋友,不同泛常交情。说句不客气的话,我金兆和若是怕事,绝不敢接这后场。明知道只有祸,没有福;只有麻烦,没有顺利。可是有我们的交情在,落到我身上,不论有多大风险,我全得算着。何况出事时,连我一块折给人家的?我就为我永利镖局的名声,我也不能善罢甘休!不过我适才一看这来人,绝不是平常的盗匪,棘手得厉害。他竟敢进到我镖局子里,指点要找安远镖店的镖师!行为、胆量异乎寻常。而且这回事,也与一般江湖寻仇不同。林大哥既已惨遭无常了,多大冤仇也就算解了。可是他们仍不肯罢手,一再跟寻踩探,一半是不放心林镖头的生死实况,一半好像还要盗得亡者的遗体,拿回去圆誓。或是盗去证物,以坚主使人的信心。所以我一再隐忍,是要看看他的来意究竟何在?”

魏豪矍然问道:“常听人说,内功绝顶的人能够隔着棺木,伤害亡人的遗体;莫非这东西灵前一祭,已经潜下毒手了么?”金兆和摇头道:“那只是江湖上一种谰言,未免过甚其词了;内功不论多好,也不会隔物伤人。我见他扶棺一痛,不过是要试一试棺木中是否真有林镖头的尸体罢了。当时我知道我要再不戳破贼人的诡计,你弟兄就要动手了。我这才潜运气功,把九成力运到臂上,用‘铁门闩’的式子,一穿他的双臂。幸而我是拿他当作劲敌,若不然,我还险些当面栽给他。就这么用气功掀他,反只把他的双臂托起;他的下盘居然寸步未移,可见是个劲敌了。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心里盘算,与其当面闹翻了,还不如缀他下去。你来窥探我,我却跟缀你,倒是针锋相对的办法;还可以根究出贼人的主使人,究竟安窑何处?将来也好替死者报仇。这是我的一点暗打算,倒不是怕事。七弟你放心,我金兆和若是怕事,也就不揽这场麻烦了。”

魏豪连忙说道:“金二哥,小弟年轻,见事不透,捺不住火性。金二哥这打算很对,是我不明白。只是来人一再探问我林大哥的家属,居心叵测,实在可虑。金二哥,我们林大嫂和那小侄儿,我们该怎么保护他们,才不致遭人毒手呢?”

金兆和道:“这却应该加倍小心。嗣后再有打听林镖头的家属的,我们大家千万要留意,不要泄了底才好。等着运灵柩的时候,还要好好地安排一下。”

说罢,一同来到何正平床前,把来人心怀叵测的情形告诉了何正平。何正平气得面目变色道:“林师兄经营镖局二十余年,热心交友,没做过赶尽杀绝的事,不知何时结下这伙仇人,人已经死在他们手里,尚不肯罢休,这也太叫人难忍了!”

说到这里,打发出去的伙计已经回来。金兆和见他们回来得太快,心中十分诧异。这两名伙计说道:“我们奉镖头之命,缀下那人去,直跟他在这几趟街上转了一遭,哪知道他依然转回来,竟落在鸿发客店里。容他住了,向店里伙计一摸他的底,据说:这姓胡的客人昨天才到,自称是到清江浦访友来的,态度很大方,不好说话。住在店里,连句闲话也没说过。店伙曾碰了他几回软钉子,索性他不招呼,也不往他跟前去了,别的情形一点看不出来。随身只带一个包裹,一把宝剑,此外没有什么行李。也不欠账,也不在柜上存钱,晚饭后就把明天的店饭钱都付清了,看情形是没打算长住。”金兆和听了,点了点头,向二人说道:“你们两人赶紧酌量着派一人,到鸿发栈安桩;如果此人一走,立刻缀下去。”

伙计答应着退下去,立即如命办理。这里金兆和向魏豪、黄秉道:“黄大哥,魏七弟,你们看怎么样?我估量他未必肯甘心就走。如今果应了我的话。我看他定然要再来镖店搅扰,我们要好好地提防;疏于防守,就要再栽在他手内了。咱们这里何三弟、李师傅身已负伤,不能行动;只有尽我们现有的人,多受些辛苦。”遂吩咐众镖师:“夜间要分班巡守,保护着林镖头的灵柩。但盼匪徒今晚不来,明天还是赶紧起灵为要。一到山东,把林大哥遗骸送到曹州府,亡人入土为安。棺木下葬,别的事咱们也好展开手脚了。”

这安远镖局的镖师们,几乎是个个带伤。只有七师傅魏豪是个好人;力劈华山黄秉、马起云伤势较轻;别的人都是呻吟病榻,正在调治。夜间巡守的事,只好全拜托给永利镖局,由镖师徐庆增、苏德文、纪祥林、谢锦堂四个人,帮忙值夜。魏豪和黄秉是分上下夜,照顾病人和林镖头的灵柩。

说话间天色已晚,众人用了饭,由魏豪和过天星金兆和,到受伤的镖师屋内,审视了一遍。却幸受伤的人,都住在一明两暗三间西房内,晚间倒好照应。受伤最重的是何正平和水鬼姜辉;至于李申甫和上官聪,敷药之后,此时颇见轻减。魏豪把受伤的人一一安慰了。掌灯以后,众人聚在一起。原打算叫七师傅魏豪扶柩北上,现在事情有变。贼人一再地窥伺,灵柩单行,恐怕半路再生意外,魏豪一个人孤掌难鸣,未免应付不到。何正平对魏豪商量了一阵,很不放心,决计只留黄秉在永利镖局,等候二师兄解廷梁来到,协同办理赔镖善后。安远镖局其余的人莫如提前北返,随着灵柩坐船走;到了济宁,灵柩再转旱路。魏豪听了,也以为然。半道上万一贼人出来要截棺梓,竟把灵柩送不到家,那就更对不住故去的师兄了。

金兆和到各处巡视一遍,走回屋来。魏豪起身让座。何正平欠身道:“金二哥,给你们添麻烦了。”过天星坐下来,道:“三弟好些了。我说七弟,可是打定主意,明一早准动身么?”魏豪说道:“正是,强贼窥伺,这绝不便再耽误了。车船也雇好了,明早天一亮,我和三哥一块走。”过天星深以为然,遂说道:“刚才我和黄大哥,还有我们谢师傅,也商量了一会子,早走很对。不过七师傅一个人护灵车,总觉势孤些;我们打算叫我们徐庆增徐师傅、纪祥林纪师傅,陪你们走一趟。看路上的情形,或送到济宁,或者直送到曹州府,这么办比较稳当些。二位看怎么样?”

何正平一想:“这一场事,已经把人家永利镖局搅了个不善,临到现在,倚靠人家的地方还很多。人家镖局只有这几位镖师,为我们的事,连买卖都不得应了。再叫人家镖师跟着护灵,我们于心何忍?”何正平想到这里,忙答道:“金二哥处事矜慎,我很感佩。可是据我想,这路上起灵的事,不便再累赘二哥了。这一路都是漕道,大概没有什么凶险的地方;沿途再小心点,跟随着大帮的商船走,也许不致再出意外。您这里也正是处处需人,已经为了我弟兄的事耽误您的生意了;再这么一来,小弟如何过意得去?好在这一回,我和老七跟李申甫李师傅一块儿动身;我们分成两拨,远远缀着大师兄的灵柩,就有个风吹草动,也还可以彼此照应。到了济宁州,灵柩改成旱路,我们再分手,也就放心了。我看这么办足行,金二哥以为如何?”

金兆和点点头道:“只要何三弟估量着能行,不致再出岔错,我这里人够用不够用,倒不在话下。反正目下大票的买卖,我打算暂先不应,我们得缓一缓锐气再说,人倒是有富裕。”

七师傅魏豪很明白三师兄的意思,不愿过于累赘同业;但想到今日白天所遇的情形,他心中总觉悬虚。又见金兆和真心实意地帮忙,遂插言道:“三师兄,金二哥的话是有斤两的。他要派两位师傅送行,这是金二哥血心待朋友的地方。三哥要不然,咱们只请金二哥派一位师傅送行吧。你想,这回就是咱们一路走,三哥伤很重,不但不能动转,还需要人照料。李申甫李四哥现在好些了,我们全算上,才这么几个人,我们实在人单势孤。”

何正平正要开言,金兆和忙说道:“何三弟,你就不要客气了,我回头就叫徐庆增、纪祥林两位师傅收拾收拾,明天陪你哥们走一趟,还是持重一点好,就是耽误了工夫也有限,至多有半个月,他哥俩就翻回来了。”何正平还要说话,金兆和拦阻道:“就是这样办,三弟就别犹豫了。他们二位手底下都有两下子,足可倚仗。”当下吩咐伙计,把徐、纪二人请来。即将刚才的打算,对二人说了,二人慨然应允。何正平、魏豪向二人道谢。晚上值夜的事,便把二人撤出来,只叫二人管上半夜,叫黄秉、谢锦堂、苏德文等,照顾下半夜。

分派已定,金兆和又对何正平、黄秉、魏豪说道:“起灵的事,咱就算定规了。这眼前的事,也得安排安排。刚才我已派镖局伙计,到那姓胡的住的鸿发栈里卧底去了。我们还要留神他今晚上来骚扰,何三哥歇着吧,我再去巡视巡视。”于是何正平等养伤的人,即由过天星金兆和,点派徐庆增、纪祥林二人陪着,都在西屋歇息。金兆和告诉二人:“外面万一有动静,你二人千万不要全都离开此屋,恐被贼人乘虚袭入,戕害受伤的人。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你们哥俩只可出来一个人。”

然后过天星金兆和跟魏豪、黄秉,一同起身来到西跨院停放灵柩之处。将哪里是贼人入袭的必由之路,按着院落的格局,全忖度好了。金兆和皱眉说道:“这一群恶贼实在太狠!今天晚上我们如果所料不虚,贼党必来。来的若只姓胡的一个人,我们可以不跟他挑明了动手,只暗中给他一下子,教他认识咱们干镖局的还有活人,也就行了。只要把他赶走,我们就派一个人,暗中缀下他去。他要是一回鸿发栈,那里有咱们卧底的人,叫他盯住这姓胡的,看看他是不是还要缀着灵柩走。如果他居然暗缀灵柩,苦缠不舍,那就是赶尽杀绝,情理难容!我们只好多多派人,一同起身,离开清江浦,咱就来个先发制人。走到合适的地段,不等他动手,咱就先下绝情,把这东西废了,以除后患。要是他不过来踩探的呢,有咱们卧底的伙计跟着他,也要盯住了,别叫他滑脱了,抓机会把小子废了完事。这不可以含糊,贼人太歹毒,一点也不可以留情。”

过天星为了朋友,打起全副精神来对付贼人。又对黄秉、谢锦堂说:“现在保护受伤的人,有徐、纪二位;保护死者的遗榇,今晚上也须有专人,还是请黄大哥偏劳吧。我和七师傅魏豪、苏德文、谢锦堂,专管埋伏。”遂又与魏豪商量:“我们四个人就分四路埋伏,贼人一到,咱们就用暗器伤他。他往哪面逃,哪面就飞暗器拦挡他。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就不必跟他照面。这样虚实不测,最是拒敌的良计。”

魏豪道:“我们埋伏在哪里呢?”过天星金兆和道:“咱们分散开了,各占一方。我守东北角,七师傅守西面,苏师傅守花棚,谢师傅在厦子上面看着。有暗器的使暗器;没有暗器,前面有的是飞蝗石子,可以人人多带些。诸位全要取黑暗的地方,不要露了行藏。”金兆和吩咐已罢,众镖客各依照总镖头的话办理。

这西跨院因为停着灵柩,原来点着两架戳灯,金兆和吩咐伙计把灯撤下去。在林镖头等人灵前的那几盏长明灯,本来十昼十夜地点着,晚间微吐青光,倒能约略辨出院中的景象。过天星以为不妥,亲自动手,把长明灯的灯焰拨得渺小如豆,只剩一星微光,外面仍用物件挡上。金兆和还不放心,忽眉头一耸,叫来几名伙计,单把林廷扬的棺柩舁起来,竟抬到别院屋内。却在停棺原处,放下两张八仙桌,桌上搭着芦席。此外装殓虞、丁、陶的那三具棺木,也都蒙上席;乍一看,倒正像是四口灵柩。这座跨院如此一布置,昏昏暗暗,阴沉悲凉;一阵阵微风吹过,吹得花棚沙沙拉拉地发响;再衬上这芦席下的白茬棺木,倍显得鬼森森。

过天星金兆和把院中安排已毕,又飞身蹿到房上,察看一遍。这才下来,随同大众来到前面,把长衣服脱了,各自收拾利落。又喝了一会儿茶,听得外面已交二更二点。金兆和道:“是时候了,我们到跨院等着去吧。”魏豪道:“好。”站起来,与苏德文、谢锦堂,跟同金兆和,出离客厅,径奔跨院,各按预定的潜身地位,把身形藏好。

这时候夜气沉沉,跨院内外悄然,除了风声,别无一点声息。众镖师屏息静候匪踪。直到交过三更,依然没有一点异动;众人渐渐有些不耐烦,估量着贼人未必真来。彼此正自伸头探脑,互相窥视,忽然见西墙头黑乎乎地人影一闪。过天星等立刻各拢眼光,注视西墙。果然略沉一沉,从墙外蹿上一个人来。隐约辨认,似穿着夜行衣靠,在墙头露着一半身躯,正探着身,往里窥察。金兆和等明明看见来人,却各各忍住,绝不惊动他,只聚精会神地看定来人的行径。

来人在墙头一晃,跟着从墙上投下一块问路石子,啪嗒一声,石子落在地上。来人立刻的一按墙头,飘然蹿落院内地上,身法轻快,并无什么音响。院中的灯光青莹莹似有如无,看不出来人的面貌,只辨得身形举止。只见此人一落平地,脚步轻轻,只扭头向四面一望,立刻驰奔停灵之所。来人的来路,恰与七师傅魏豪把守的地段相近。魏豪早将飞蝗石子握在手内,只要来贼一有异动,他这里便抖手一石子,专打贼人的头面。过天星预有约定,宁使暗器,不得与贼人对盘。

当下此贼如一条线似的扑到灵前,一伸手将长明灯挑亮。唰的一撤身,退出丈远,闪眼向四面看了又看。然后一个箭步,重蹿回来,扑在林镖头停灵的旧处,唰的把席掀下来一看,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两张桌子?”又一拧身,蹿到第二口棺木处,把芦席掀下来,顺手把长明灯挑亮,细一端详,低言道:“这是一口棺材,却是谁呢?”只见他又一扭头,灯光照处,魏豪和谢锦堂已看清来人面貌。来人像旋风似的一转,倏地又扑到第三口、第四口棺木前,把芦席全掀起来,又把长明灯全都挑亮了。便将一盏灯端到手内,往棺前一照,又一照,三口棺木全照看了。

这工夫,金兆和、苏德文等,也都看清了来人,来人正是白昼登门、借词吊丧来的那个胡建章。只见他青绢包头,黑色短装,软底快靴,斜背一口宝剑,肋悬豹皮囊;两只眸子闪烁发光,比起白天来,格外显得迅猛、精强。只见他把头向四外一瞧,从末一口棺材瞧起,把三口棺材重又仔细辨认了一回。听他低声地骂了几句,道:“这些东西诡计多端,我也不能白来,且捎回一颗去。”此人说罢,立刻扑到第二口棺材前——棺内正是四师傅虞伯奇的尸体。此人立刻把灵前的供桌轻轻端起,移到一旁。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抖开了,铺在地上,包袱上隐约看见还铺着一块黄色的油纸。待到将包袱铺好,此人立即用左肩头一找棺材的大盖,肩头一用力,只听喀嚓一声响。众镖师至此明白来人的来意了。众镖师不由人人愤怒,恼恨贼人赶尽杀绝,至死不饶。

摩云鹏魏豪、过天星金兆和,不约而同,各将手一扬,一个飞蝗石子,一支凹面透风镖,变成两道寒光,从西面和东北面,一上一下,直向来人后脑海打来。正当此时,来人刚把棺材盖扛动,材盖一响,骤闻破空之声,他就往下一煞腰。噌的一声响,凹面透风镖先到,钉在棺材板上,紧跟着啪的一声,飞蝗石子也到了。两件暗器从贼人头上掠过,全打在棺材头上,正是间不容发。贼人吃了一惊,急顺暗器的来路,瞥了一眼。黑暗暗的院落,情知镖局有人埋伏,可是暗器已经打空,人还不肯出来,镖客的居心也很难测。

这贼人心知遇见了劲敌,赶紧一拧身,眼光投到那两间矮厦子前面。随即霍地一伏身,一顿足,直奔厦子蹿去。身躯才往厦子前一落,脚还没站稳,突然听喀啪一响,哧的一道破空之声迎面打来。他暗道:“不好!”猛一低头,一支袖箭擦耳根打过去。

四面埋伏,三面已经发动。贼人觉得腹背受敌,急“鹞子翻身”“倦鸟投林”,嗖的斜扑到南面,想翻上花棚。他料想镖局中人已有防备,在此恋战,必然吃亏,此贼非常机警,立刻打定了逃走的主意。不料他刚往南一落,花棚之中,黑影之间,唰的两声,迎头又打来两样暗器。贼人手脚利落,忙往左一斜身,把迎面暗器躲过;背后的暗器掠风之声又到。贼人顺势往左滑步,稍微慢了点,哧的一支袖箭,被钉在左肩后。来人咬牙忍痛,仗身形矫捷,一扭身,用“燕子钻云”,身法疾如鹰隼,唰的飞纵蹿上北墙。右脚刚找墙头,猛然听墙外有人喝了一声:“下去!”一点寒星直奔面门。墙头甚窄,不过仅有落脚之处,哪容得挪步闪躲?贼人急往后一仰头,脚下一滑,轻飘飘竟从墙头翻掉在院内。也就是刚一落下,只见他腰上叠动,眼看落在地上,却一提气,挺身顿足跃起,肩后袖箭觉得痛不可忍,急回手拔下,趁势一摸剑把,把剑亮了出来,厉声叱道:“暗箭伤人,匹夫之辈。是朋友,出来跟二太爷较量较量。”

话还没有收声,又是一点寒星从西面打来。贼人愤恨之下,容得镖到,急用剑一拨,当啷打落地上。方要开口诋骂,早有飞蝗石子、袖箭、金箭,如骤雨疾雹,从四面上下纷纷打来。夜暗灯昏,但闻得破空之声,正不知镖行有多少人潜伏暗中。这贼人立刻打定主意,用声东击西之法,一按剑,骤然抢奔东墙,扑到东墙,往墙角下一耸身。埋伏在两侧的人仍依过天星之诫,暂不现身,一左一右,发出两件暗器。只见这贼人往下一扑身,让过了暗器,暴喊一声道:“打!”也把手一扬,照着发暗器的所在,各还打出一镖,却乘此机会,塌身躯,用“卧龙戏水”,伏腰唰的一个盘旋,捷如飞鸟,翩若惊鸿,一顿足,嗖的反蹿上了西房。两边埋伏的人急用暗器来打。这贼身法极快,一跃两丈,由西房一磨地连蹿带蹦,早又跳到南墙,一溜烟地又由南墙头,翻落镖局中院。

众镖头呼哨一声,齐从潜伏之地蹿出来,两个在地上,两个在房上,绕道追赶下去。过天星先蹿上房,望着贼人后影,连发了两镖,均被贼人闪开。贼人竟由中院扑到东南墙上。一顿足上了墙头,从墙头一飘身,落在墙外巷内。众镖师已然赶到。过天星忙打招呼,叫回众人;只由七师傅魏豪和镖师苏德文二人,按照预定之计,从跨院绕出去,潜踪跟追贼人。

贼人已逃,金兆和招呼谢锦堂,赶快通知黄秉和纪祥林等人,然后又赶紧扑奔跨院,到四面查看一回。这一查看,却出人意外!这时候,突又从西墙上,跳进来一个贼人,鹤行鹿伏,溜墙根扑到停棺之处,那意思也似要乘隙盗棺毁尸。

过天星金兆和勃然大怒,立时甩出一支镖来。力劈华山愤火中烧,再忍耐不住,大骂道:“万恶的贼人,再三再四,今晚上你就别想囫囵回去了!”双斧一抡,蹿过去,劈头就是一斧。这贼人忽地一长身,把手一扬,一道寒风袭来。力劈华山急侧身一闪,当啷一声,一件暗器碰在砖墙上,落到地上。

贼人一声不响,借这暗器一挡,急伏身一蹿,立刻蹿上墙,就要翻墙逃走。过天星抖手一镖,喝一声:“打!”贼人将身形一晃,过天星第二支镖又到。贼人哼了一声,一头栽出墙外。过天星蜻蜓点水,连蹿三蹿,已到墙根,却绕到西北角,蹿上房,往外一望。贼人正避在墙根下,往上仰望。一见过天星,此贼唰的一抬手,咯噔的一声,发出一支袖箭;被过天星抡刀弹开。力劈华山黄秉此时也蹿上房头,身才站稳,这贼人回头又是一箭。力劈华山急一闪身,袖箭躲开了,身子却没立稳,一晃两晃,急急地顺势往墙下跳,落到地上。贼人又一袖箭,黄秉伏腰躲开。过天星也飞身蹿下来。贼人一见有两人追出,竟也不再恋战,一顿足,跃登对面墙上,叫道:“相好的,看住了瓢。三天以内,小白龙一定来摘!”蹿房越脊,夺路逃去。

黄秉恨气未出,便要追赶。过天星连忙拦住道:“黄大哥快回镖局子,看守受伤的人和灵柩要紧,不要上了贼人的当。”黄秉恍然醒悟,立刻翻过墙头。两个人一个照顾跨院,一个照顾西客厅;仍叫别位镖师和伙计,作速到各处巡看。

金、黄二人唯恐贼人又是大批前来,三次寻仇,不得不提心吊胆,前前后后搜寻一遍,却幸贼人来者只此二人。金、黄二人捏了一把汗,来到西厢房,见了那些养伤的镖师,有徐庆增等人守护着,贼人并没来打扰。大力神李申甫心粗胆豪,睡得很熟。三师傅何正平和水鬼姜辉却不放心,欠起身来,齐询金、黄二人:“贼人当真来了没有?”金兆和特意安慰二人道:“只来了一个探道的,赶走了!也许不再来了。三师傅歇着吧。”

金、黄二人忙退出来,又到跨院停灵之所,拿灯照看了看,已经别无动静了。这才将贼人遗下的包袱,拾起来一看,只见外面是一个黄布包袱,里面却还有一层油纸。力劈华山黄秉不由怒冲心肺,骂道:“万恶的狠贼!金二哥你看他们,还算计着残毁林大哥的尸体呢。若不是金二哥先机预防,林大哥临死还要落个没头鬼;这些贼子们,穷凶极恶到极处。林大哥闯荡江湖多年,我们就没听说他对待绿林道赶尽杀绝过。却怎么遇见小白龙这群东西,人死不结仇,他们却至死还不饶。”过天星道:“这就叫‘贼情难以常情测’了,这里面必有缘故!真是,我只担心林大哥的后嗣啊!”

金、黄二人将贼人遗留下的包袱收起来,吩咐伙计掌起灯火,把打落在院中的暗器,全拾了起来,将灵桌也放好了。在西墙下地面上,还发现了点点血迹。金兆和道:“贼人已经带伤,足可警戒他一次了。”金、黄二人遂各持兵刃,登房上高,沿墙头梭巡警备。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忽见两条人影疾如箭驶,从西奔东,如一双燕子似的,托地飞掠,双影一晃,又登上西墙头。金、黄二人急伸手抄取暗器,那二人却已手撮嘴唇,连打了两个呼哨,做了一个暗号。金、黄二人赶忙住手,呼道:“来者可是七师傅、苏师傅么?”来人应声道:“小弟是魏豪,……小弟是苏德文。”

两人飘身而下,问金兆和等道:“贼党再没有别人来么?”金兆和回答没有。因问,二人追缉逃贼如何?二人道:“姓胡的那个贼子实在利落,竟被他滑走了。”金兆和道:“店中还有咱们卧底的伙计,怎么竟叫他走了?”魏豪脸一红,很有些挂不住;急将手中提着的东西一扬道:“姓胡的贼子虽然滑走了,且喜还碰着这个杀坯!被我跟苏师傅临回来,顺路碰见。这个杀坯慌慌地滑墙根黑影走。我们还没动手呢,不想他倒找死,先给了我一镖,翻身就跑。被我们两人一追,两头一截。想是此贼该死,再不然地理不熟,立刻给堵住了。我们俩把这东西围上了,拼命一打,把他打倒,卸下一只胳臂来。我们还想问问他的底,谁知此贼狠辣,他自己把舌头挖了。我们一恼,给他摘了瓢。”

金兆和、黄秉忙问道:“贼人的尸体呢?”苏德文道:“二位放心,这个我们绝不会漏招。我和七师傅把他的首级割下来,立刻把死尸拴上石头,给推到水里去了。没个三月两月的时间,再不会漂上来的。”金、黄二人遂要过人头来。这人头有腰巾包着,血已透过来。就灯影照着,血迹模糊,正是那天冒充四川镖头,首来探问林镖头的那个奸细。过天星眉峰一皱,心想:既成仇敌,杀死他也不为过,只是割取首级究竟不妥。贼人是穷凶险恶,我们开镖局的到底是奉公守法的人。但是已成事实,只得想法子把人头给消灭了。遂将人头给何正平看过,这才将适才之事,告诉了何正平。然后当夜把人头埋弃。

过天星向魏、苏二人问道:“那一个姓胡的贼却是个劲敌,他是怎么走脱的呢?”魏豪和苏德文报告经过:贼人逃出镖店之后,绕着镇甸,奔走如飞,不时回头窥看。魏、苏二人隐身暗缀,眼见贼绕了一圈,径回鸿发栈,好像已不疑心有人跟踪。略回头瞥了一眼,竟翻墙入店。魏豪、苏德文也一先一后跳入店房,再找贼人,已然不见。急扑到西厢房,找那两个卧底的伙计,竟双双地昏睡不醒,连连弹窗,两个伙计鼾声如雷。魏豪等心知有异,急忙破窗进去,才晓得卧底的伙计也不知何时,已被贼人窥破行藏,遭了贼人的暗算,两个人大概受了蒙药。

魏、苏二人慌忙用冷水把两人喷醒,草草一问。两个人说:“吃了晚饭以后,忽然瞌睡起来。”必是吃的东西被贼人用什么方法,潜下了蒙药。那店家和永利镖店本是熟识的,当然不是店家所为。魏、苏二人候两人苏醒过来,急命他们快回镖局报告。魏豪、苏德文慌忙开窗,直入贼人住的房内,见房间内残灯犹亮,贼人的一个马褥子犹在,人却已不见。

魏豪大怒,与苏德文急急出店,再搜索贼踪,姓胡的贼人已然逃得无影无踪。二人无法,绕着镖局子,重新踏寻了一遍。却遇见那个首先来窥探的贼人,被金兆和、黄秉逐出,正在东寻西看,口打呼哨,找寻姓胡的贼人。冤家路窄,被魏、苏双战打倒,割去了首级。两个卧底的伙计赧赧地回转镖局。过天星向他们诘问情由,两个人竟说不出何时遭了贼人的暗算。贼人的党羽和踪迹,更说不上来了。

过天星看了两个伙计一眼,道:“二位老弟,这幸亏是蒙药,要是毒药,你二位可就卖了命,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这岂是闹着玩的?”黄秉忙道:“好在也没误事,魏、苏两位已经把贼惊走。贼人把马褥丢下就跑了,足见他人单势孤,已有惧敌之意,这就不妨事了。二位老弟辛苦了,请下去歇歇吧。”魏豪也道:“金二哥,咱们先谈正事。闹了这半夜,金二哥,你看我们运灵的事,这就走好呢,还是改期的好呢?”过天星道:“贼人来了两个,伤了一个,到底是他们栽在咱们手里了。我想姓胡的贼人此时必是奔回去送信,必不敢在此地留恋了。他这一走,七师傅乘这机会,赶紧起灵更好,我看用不着改期。”

魏豪道:“那么,我们还是天亮动身。”金兆和道:“不过这一来,道上更得小心。我再派几位吧。”何正平道:“有徐、纪二位足够了。”金兆和摇头道:“咱们是宁可过虑,不可失着,总要事事拿稳,务保万全。”转脸对徐庆增、纪祥林说:“二位多辛苦一趟吧。”徐、纪二人道:“金镖头哪里话!咱们都是自己人,你跟林镖头是好朋友,我弟兄跟林镖头也不远。况且何三哥、魏七弟,我们也是老交情。您就是不派我们帮忙,我们还要自告奋勇呢!我们这就拾掇去。七师傅,我静听你的支派。咱们不要客气,说走就走。”

何正平、魏豪见永利镖局自金兆和以下,都这么热心仗义。两人心中非常感激,也就不再推却了。何正平坐在病榻上,连连举手道:“金二哥、徐师傅、纪师傅,我也不说什么了,咱们是心照!”金兆和把大指一挑道:“好,该这么干脆!哥们,天可不早了。咱们可该着忙活忙活了。”

此时四更早过,众人俱不再睡。过天星金兆和将送行的伙计,也点配好了。除徐、纪二位镖师外,加派趟子手张德禄、串地龙焦五和四个年轻得力的伙计,都是手下最矫健、出门极在行的。其中以趟子手张德禄和伙计卢凤山,最为精干。这张德禄眼底下最有本事,不管什么人,只要跟他一照面,他就十成八成可以断出这个人的来路,再不虚惊虚乍,错看了人的。而且记性特别强,跟人见上一面,十年八年再见,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通姓名,他还能在久别之后,一见面就叫出这个人的名字来。卢凤山另有一种特长,耍鬼聪明,心眼来得极快,随机应变,滴水不漏,就是武技差得多。此外别的伙计,也都是挑了又挑的,各有一技之长,在路上深可倚仗。

金兆和遂把六人全叫了进来,对他们恳切地说明,护灵到山东济宁州,如果路上情形不对,就一直送到曹州。嘱告众人:“这趟护灵,比护镖还要紧。这是咱们同行义气上的事,我也不多嘱咐了,几位多辛苦吧。一路上多加小心,一切事要听七师傅的话。人家七师傅是客情,对不对的不肯说。咱们若是落了包涵,可就对不起好朋友了。你们几位也看得出来,这一回我拼命似的,都为得什么?不是跟林镖头生前,有着过命的交情么?你们哥几个多多尽心,别叫我落个有始无终,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向众人一拱手道,“我拜托了。”趟子手焦五忙抢着说道:“镖头,您就放心,我们决不能给您抹了脸。路上的事,我们净听七师傅的。还有咱们徐师傅、纪师傅呢。我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您老好吧。”魏豪忙道:“焦五哥,你们哥几个多受累吧。连你们镖头这里,我全没说客气话,咱们弟兄是彼此心照不宣。”

当时一切事预备停妥,所有随行的人,都将随身的行装打点齐备。受伤的人何正平、李申甫等,也全挣扎着起床。遂由伙计们趁着天色没亮,把双套车叫来,大家忙着先将林镖头的灵柩装上车。等到一切装毕,最后才由伙计扶着受伤的人上车。

何正平几乎走不动,大腿上失血过多了,创伤忒重。李申甫的伤较轻,已能自行上车。然后七师傅魏豪出来,向永利众镖师抱拳殷殷道劳告别。力劈华山黄秉却留在永利镖局,等着二师傅解廷梁办理善后。此外四师傅虞伯奇、七星剑丁宏肇、永利镖师陶志刚,以及两镖行护镖而死的趟子手钱六、米占标等人的灵柩,该运的运,该葬的葬,也同时派人办理了;永利镖局是不便久停棺材的。于是林镖头的灵车先出发;为防意外,走的时候格外提早;并沿路派下人去,潜行蹚道。过天星金兆和热肠待友,随着灵车,一直送到码头上。

在清江浦码头上,共雇了两条船,管船的都是跟永利镖局走过镖的;船价低廉,照顾周到,怎么吩咐怎么办,非常顺手。金兆和预先嘱咐过,这两艘船虽是一条路,却是走起来要故作不认识。运灵的这只船,由魏豪和徐庆增等人随船保护;那另一只是由何正平、李申甫、纪祥林乘坐着。何正平坐的这只船在后,远远地缀着,没事谁也不要招呼谁,有事只要一听招呼,立刻上前接应。金兆和又密嘱水手:“沿路若有打听这船来踪去影的,切记不要说出实情,只说是往北京的贩运南货客商,姓杨。打听别的事,就回他一个不知道。”船家一口应了。

灵车趁黎明时候,开到码头上。蹚路伙计从潜身处,迎出来禀报,说是没有看见眼生的人。灵车由镖局出发时,沿路上也经金兆和、魏豪等暗暗留神。因为走得早,路上并没碰见什么行人,大家都略放宽心。于是魏豪、金兆和、徐庆增、纪祥林四位镖师站在码头上察看着,由伙计们帮忙,和车夫、船家一同动手,把灵柩舁上船。起运灵柩,按说都是停在船面上的。金兆和过来吩咐,把林镖头的灵柩,一径搭到船舱里,以免被人打眼。又将病伤的人,扶到二号船舱。

装船已罢,过天星金兆和亲到船舱,向何正平叙别。何正平、魏豪弟兄二人对金兆和这番盛意,感激不尽。金兆和先走到林镖头灵前,默祭了一回,这才洒泪告别下船。船家一声招呼,头号船先开,二号船过了一会儿也就随着起碇北上。

一路上众镖师小心在意,唯恐贼人跟踪寻仇,再行找来。所以在开船的时候,魏豪和安远镖局的人全不敢露面;船面上尽由永利镖师纪、徐二人和永利的伙计照应一切。头一天,船走出八十里路,看天色略晚,便不走了;拣那商船麇集的码头停泊下。当夜魏豪等全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却幸这夜平安过去。到第二天,仍没发现异样的船和异样的人。魏豪对何正平说:“大概没事了。”由第三天起,两只船仍是随着商船走。直走了八天,船到济宁州,真是波平浪静,没有一点事故发生,众镖师这才把心放下。

这就该换走旱路了。两只船聚在一处,何正平、魏豪把徐庆增、纪祥林请到船舱,商量着一径雇车,奔曹州府,不再落店了。依着魏豪的意思,打算叫三师兄何正平和李申甫,坐船径回保定,由魏豪自己运灵起旱,到曹州府东南乡卧牛庄。至于永利送行的人,便在此处道劳辞谢,开发船钱,请他们坐原船,返回清江浦。何正平凄然下泪道:“我虽然受伤,但既已到此,我也想见见林大嫂和剑华侄儿。我怎能过门不入呢?多走百十里路吧!”徐庆增也说:“我们哥几个反正没事。我们金镖头再三嘱咐过了,叫我们务必送到地方。”魏豪道:“不过,这一路很平稳,小弟实在不忍再劳动诸位了。”徐庆增慨然说道:“林镖头一生好交,和我徐某也曾共过事。既是这样,纪大哥可以率领送行的诸位回去,就由我自己到林府上去一趟。金镖头说过,礼不可缺,叫咱们务必去一个人,一来祭奠,二来帮着忙活忙活。”

众镖师全要到林镖头家里去一趟,以表镖行的义气,可又怕去多了人,给人家添烦。商量了一会儿,就依徐庆增之议,由徐庆增率趟子手张德禄、串地龙焦五,陪着何正平、魏豪、李申甫,改走旱路,奔曹州府。纪祥林等仍坐原船,返回清江浦复命去了。

此时李申甫的伤已经全好,只有三师傅何正平面无血色,一条腿伤口未合,化脓流血,腿筋似已受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非常痛楚。在船上过了一夜,次早分途,雇好车辆,几个人赶奔曹州府。一路上毫无耽搁,第三天过午,已望见曹州府城。

众人在城里打尖。林镖头的家,魏豪跟何正平都来过几趟,路径不用费事寻找。魏豪一盘算,要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到林大哥家里,林大哥好好一个活人离家,如今却躺在棺材里回来,事先一点信息也没听见,叫林大嫂猝然看见这样惨象,急痛交加,说不定就许出了意外。那一来岂不落了包涵?遂向何正平说:“还是押着灵柩在后,先去一个人送个信好些。”何正平叹道:“这话极是!七弟,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魏豪骑上马,立即由城动身,马上加鞭,一直奔卧牛庄而去。这边,何正平诸人在店中略歇了歇,然后上了车,慢慢地往卧牛庄走。

林廷扬镖头卜居的这卧牛庄,虽是个村庄,却是曹州府附郭最大的村落,居民足有三百多户,一条街有二里多长。林廷扬的家宅就在卧牛村内横街子,路南第四个大门,有名叫作“保镖林家”,虽是客籍,却是筑宅置田,已经落户了。林镖头的岳父铁掌黑鹰程岳,就住在邻村榆树坡。只是铁掌黑鹰程老英雄,在前年已应至友之邀,远赴晋南,现时没在家中。

程老英雄无儿有女,现时榆树坡老宅中,只有程岳的一个族侄,替他料理田产。这个族侄粗通文字,并不是武林中人。当初程岳把自己的爱女嫁给林廷扬时,本有意把镖局交给女婿女儿,把全部田产也交给女婿女儿。无奈本族中很不乐意,镖局子是外行觊觎不得的,程老英雄那顷半良田,一片房舍,却为本族所想算。程老英雄固不怕同族觊产捣乱,但老族长说的话,总不能不留面子。林廷扬彼时正在英年,与程岳的爱女程金英一双两好,伉俪情笃,对老岳父颇尽孝心,可是一听说老岳父要把全副家产赠给自己,并已因此招起程家本族晚辈的不悦来,林镖头可就很不高兴。他对妻室说:“我们夫妻到处可以吃饭,谁想望那顷半田?不过岳父的盛意,不忍不听就是了。既然你那本家不高兴,依我说,咱们就让了他们也罢,你不要介意了。”

程金英愤愤不乐地说道:“我爹爹这些年,挣了这份家当,他们早就算计上了。这个叔叔要把他小儿子过继过来,那位哥哥又要把他的小弟弟过继过来,哪里是怕我爹爹没有后?只怕这份家当便宜你我罢了。我听见这个就生气,曾劝父亲趁早继娶,父亲却坚决不肯。我这回不是为别的,我就嫌他们太贪心了,偏不叫他们称愿。没有一个人疼他老人家,可是人人都要算计他老人家。你说多么气人!”

林廷扬笑道:“算了吧!我可不要。”程金英只是不依。林廷扬无奈,私自找到岳父面前,吐露己意,劝程老英雄道:“何不在本族中,择一个称心的侄男,过继过来?只要承继有人,本家也就不再觊觎了。您老人家就是心疼女儿,可是您女儿挨不着饿呀?”然后,程岳才挑了一个侄儿,支派稍远,人性很好,家里又贫穷,把他过继过来,这就是舅爷程继良。

以后程金英给林廷扬遗下一个男孩,她得病身死。临殁时不放心这个遗孤,才怂恿父亲,把族妹程玉英给林廷扬做了继室,好像有点托孤的意味。这程玉英比起程金英,武功差多了。程金英虽是女子,却颇得她父铁掌黑鹰的武技秘传。这程玉英姑娘,从小也跟铁掌黑鹰习过武,程金英也曾教过她。姊妹俩情感素笃,天天常在一处盘桓。但是程玉英天性不近武林,始终没有练好。

程玉英嫁到林家做继室时,年将花信,她一进门就当家主馈。程玉英娘子武功虽不佳,却另有她的长处,相夫抚子,治家务农,颇能吃苦耐劳。林廷扬在外面经营镖局,把整个的家都交给了程玉英。那时林廷扬之子剑华,年才周岁,虽有乳母养护,林廷扬仍不放心。临行时,曾找到岳丈面前,磕了一个头,求岳父照料。不意程玉英这位新娘子,居然很拿得起来,抚视剑华,大有母教;管理佃仆,也很精明。林廷扬因此对这继室之妻,非常惬意。何期变生意外,娶过来只六年光景,程玉英竟年轻轻的骤失所天呢。

魏豪来到卧牛庄横街子,上前叫门。从宅内走出一个老家人,名叫金老寿,从前也是镖局中的伙计,出过力的人。因为年纪老了,不好再做走镖的营生,林廷扬怜他老迈,知他恂谨,便叫他给自己看家。金老寿开门一看,见是魏豪,忙紧行几步,上前施礼道:“七师傅,您老好!您这是打镖局来,还是路过?您往里请吧。”

魏豪一面走,一面问道:“大奶奶呢?”金老寿道:“大奶奶在上房呢。”他抢行几步,把魏豪让到上房,隔门帘回禀道:“奶奶,七师傅来了。”转脸又对魏豪道:“七师傅您坐着,我给您沏茶去。”魏豪把这堂屋看了一眼,不禁百感交集,因向金老寿说道:“我不渴,你不用张罗。铃哥儿呢?”金老寿答道:“上学去了。”他又隔着门帘叫了一声:“大奶奶,镖局子来人了。”屋内没人回答,那个奶妈却已出来,说道:“大奶奶在后场院收粮食呢。金大叔,哪位来了?”金老寿道:“镖局的七师傅。王大妈,劳您驾,你给张罗一壶茶来,我请大奶奶去。”

金老寿忙到后场院,去请林廷扬的继室程玉英娘子。乳母拿了堂屋的茶壶,到厨房烧水沏茶。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健妇走了进来。 l5/Ub1w6Do+KaV2w20Q0zFzxuVaGa+oDIgl67Wv0rYzNfhVERJtF6p8EejJitsv2



第六章
未亡人灵前设誓

这青年健妇,想是久在田亩,只生得紫赯色面庞,唇红齿白,中等身材;穿着称身的衣裳,没有系裙,头蒙着个包巾,身上微有浮尘;手里拿着一杆大秤,一进屋随手放在屋隅。

魏豪一见此妇,早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嫂嫂,小弟魏豪拜见!”那健妇哦了一声道:“魏七弟你呀,你可辛苦了!请坐吧,你打哪里来?你们大师哥他可好?”又说道:“七弟,别见笑,我刚看着他们过囤来着,弄了一身土。老寿你来,快给七师傅打水泡茶。七兄弟,你先歇一歇,怪肮脏的,等我换过衣裳。”

这位健妇正是程玉英,林廷扬镖头的继配之妻。只见她拿着秤,扭身进了套间,叫乳母打了盆凉水,略事梳洗,拂去身上的尘土,撤去头上的包巾,换了一件干净衫子。她满面含春地走了出来,道:“简慢,简慢。七兄弟,你多咱到的?你没有吃午饭吧?我知道你们吃饭晚。老寿来呀,叫做活的快给七师傅做饭去,打斤酒来,炒几个鸡蛋。”

逊座献茶之后,程玉英拿出做主妇的身份来,请魏豪上坐,她自己坐在茶几旁,殷殷恳恳地招待自己丈夫的师弟。不住问长问短,打听林廷扬的起居,竟把个七师傅魏豪噤住了。

原来林廷扬自与程玉英成婚至今,虽将六年,可是夫妻之好,闺房之乐,相处日子实在不多。程玉英一见魏豪来了,头一句便打听林廷扬身上好否?何时回家?她说道:“七兄弟,是你大哥打发你来的,又给铃儿带东西来了吧?我们铃儿天天想念爸爸;他爸爸总不回家,把我们铃儿想坏了。小孩子家成天打问我,说是人家同学的,放学回来,都有爹爹给买东西,怎么我的爸爸总不回来呢?”魏豪强作笑容道:“铃儿很聪明。”玉英娘子道:“小东西鬼极啦,就是贪玩,天天哄着他,他才肯上学呢。”

玉英娘子说着,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放学还得等一会呢。七兄弟,回头他来了,只一见面,他一定先找你打听他爹爹。”又叫金老寿道:“老寿,你忙完了,快把少东接回来吧。你给他向学房老师请半天假,就说他爹爹打发人来啦。七兄弟,我知道你大哥惦记着他。本来四五十岁的人了,就只他这一个嘛!可怜的孩子,他娘又死得早!回头把他叫来,七兄弟你看一看,回去告诉他爹爹,好叫他放心。”

魏豪听了这些话,不觉心酸,慢慢地俯下头去,半晌才说道:“铃儿念什么书?他也喜欢练武么?”

玉英娘子叹道:“怪机灵的孩子,就是不喜欢念书。七岁的小子,属马的,尽长淘气的心眼啦,身子骨很单薄,叫人悬着个心。吃饭也不好好吃,很尖馋,不给他单弄点可口的,他就吃不下去。若说练武,更讲不到了。他父亲在家时,倒对我说过:‘别心疼孩子,一到六岁,千万叫他上学;一到七岁,千万叫他练拳。’我也叫金老寿陪着他玩似的,练一两套拳脚。只是这孩子干什么,都有够呢,没两天新鲜,就不好好干了。叫我哄一顿,吓唬一顿,本想加紧管束他,可是我想你大哥半辈子的人了,就他这么一个。我那苦命的姐姐去世又早,临咽气的时候,把孩子推在我怀里,叫我给她拉持着。七兄弟,你看我怎么管得下去呀?”说着,不由眼圈一红,从眼角上亮晶晶地滚着一对泪珠。

七师傅魏豪暗暗叫苦,这肚里的话,可怎么说出口来呢?只见玉英娘子拿衣襟抹了抹眼角,说道:“净顾说闲话了,七兄弟你喝茶呀。我们过乡下日子,渴了就喝凉水。这茶叶还是你大哥上回带来的呢。你这回大远地来了,你大哥可有什么事情交派给你么?上次我们那个族侄长海,他想着要到镖局子混混。是我推辞不开,就写了一封信,打发他去了。还叫他给你大哥带了几件衣服去,还有几双袜子。不知道长海这孩子在镖局行么?”魏豪道:“长海在镖局很好,大哥叫他照应门面。嫂嫂,我这趟来,是跟着大哥……”说到这里,声音微颤,肚子里斟酌话辞,正要往下说,只见程玉英嫂嫂,忽然满面堆下笑容来,眼光外射,把手一点,站起身来道:“七兄弟,铃儿来了。铃儿,铃儿,你看谁来了?”

七师傅魏豪把话咽住,闪眼往外看时,只见角门一转,家人金老寿左手提着个书包,右手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走到庭院。那小孩子穿着青缎圆领的半截蓝衫,蓝裤子,镶缎边,白布袜,挖云紫缎鞋;梳着个小辫,留着刘海发,漆黑的一双小眼睛,闪闪放光,唇红齿白。像小欢老虎似的,虽然老仆扯着他,他还是跳跳钻钻地挣着往前跑。一到庭院,往堂屋里一看,就大声地叫道:“娘娘,娘娘,是我爹爹回来了么?”从金老寿掌握中夺出手来,一直跑到堂屋,往程氏跟前一扑,回头看了魏豪一眼。这小孩子立刻跑到暗间门口,把门帘一撩,往这边一探头,又往那边一探头,口中说道:“爹爹在哪里呢?爹爹没来,金老寿又说瞎话!”随即往玉英娘子的怀里一靠,磨烦起来。小眼睛盯着魏豪,拉着娘的手,唠叨道:“娘娘,娘娘,爹爹准是没回来。”

程氏娘子皱眉笑道:“铃儿又揉搓人了。起来,起来,别腻烦人。你看看,这是谁,怎么也不作个揖?”

那个孩子上眼下眼地看魏豪,回过头问道:“娘娘,这是谁?他可是我爹爹镖局的伙计,给我带了玩意儿来的?”魏豪细端详此子,眉目之间,果然露出又聪明又顽皮的神气来。因为是在乡下,小脸蛋晒得通红,虽然唇红齿白,可是唇边抹着一块黑,显见是写字吮墨,把念书的幌子带出来了。两只小手像黑老鸹爪子似的,衣裳浆洗得很干净,却是上面蹭着好些土,想必是上学时也很淘气。那面貌和林廷扬十分相像,只是果如程氏娘子所说,似乎瘦点,个儿倒是不矮。魏豪心中更觉得越发难过。

那程玉英娘子满脸流露出慈爱来,看了看魏豪,又看了看小铃子,脸上很是高兴。程氏娘子一只手拍着铃儿的肩,一只手摸着他的头,说道:“小铃子,不要胡说!这是你七叔叔,快过去给你七叔叔请安。”小铃子一听这话,不但不动,反倒屁股往后靠了靠,将头一仰,几乎躺在程氏怀里,口中发出撒娇的声音,道:“娘娘,老寿给我请假;他告诉我,说是爹爹想我啦,回来啦。他竟冤人,金老寿,臭狗肉!”程氏把脸一沉,照小铃子头顶上拍了掌,怒道:“你又人来疯,我可打你啦!老实点,快给七叔行礼。你不听说,娘娘生气了!你七叔给你带了好些个好吃的呢。”

程玉英做出生气的样子,小铃子这才从娘怀里起来,走到魏豪面前,双手一举,作了一个揖,又请了个安,道:“七师叔,你老好。我爹爹怎么不来?我爹爹是嫌我淘气,生气不来么?”

魏豪苦笑道:“可不是。小铃子,你,你想你爹爹么?”小铃子道:“想!爹爹一回来,给我带来好多好多的东西。我爹爹多咱来?好七叔,你告诉我,我不淘气了。”魏豪道:“你不淘气,你爹爹就回来了。”小铃子道:“不淘气,我没淘气,哪个坏种才说我淘气呢。”程氏娘子喝道:“你又骂街!”小铃子笑道:“我忘了,我不骂街了。七叔,我不骂街,骂街是野孩子,当学生的不许骂街。”

魏豪道:“你念什么书了?”铃儿道:“我呀,念千字文。”魏豪道:“你的学名叫什么?”小铃子道:“我姓林,我的学名叫林剑华。树林的林字,宝剑的剑字,草头的华字,才不好写呢。七叔,你的学名叫什么呢?”

这个小孩子一面说着话,一面眼睛往桌上看,往茶几下面寻。魏豪道:“铃儿,你找什么?”

小铃子笑了笑,跑到娘怀内,摇着娘娘的手,说道:“七师叔怎么没给带一点吃的来?”程氏娘子笑道:“没羞没臊。”小铃子一听这话,打起腻来,口中说道:“喳嗯,喳嗯!”

这母子二人一派天伦慈爱,映在魏豪眼中,把个魏豪急得头上冒汗,坐立不宁。心想,我这话一出口,就把人家母子一片欢愉之情,立刻打破了!脸上流露出极难看的神气。程玉英有点看出来了,说道:“七兄弟,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莫非你大哥闹脾气了,还是你没钱花了?”

魏豪摇摇头,手扪胸口,一字一顿地说:“嫂嫂,这些年来,我大哥创立镖局,经营很好,不知家中也落下些钱财没有,可以够过活的么?”

程氏娘子叹道:“也不过那两顷来地,几亩园子,还有十几间房。你大哥一生好交,你们哥几个还不晓得么?浮财现钱,到手就花净了,没有多大的存项。七兄弟,你问这个,难道保镖出了岔错了?那也没法子,该着赔人家,咱们一定得赔;就是典房子卖地,也说不上不算。我可不是那种女人,只许男人往家挣钱,不许往外拿钱。他能挣,就能花,怕什么?有人就有钱。七兄弟,可是你大哥打发你要钱来了么?究竟是怎的?你大哥现在在哪里?自己个又出去保镖了么?”

魏豪道:“嫂嫂!嫂嫂是女中豪杰,不拘贪了什么逆事,没有看不开的。你老不要干什么,不要太难过。……你老先叫金老寿,把铃哥儿领出去玩一会儿。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老说说。”说着眼角不禁掉下泪来。

程氏娘子吃了一惊,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站起来道:“七弟,你说这话,敢是你大哥遇见什么了么?”

魏豪不复言语,只用手一指铃哥儿,又一摆手。程氏玉英忙叫道:“金老寿,你领少东出去玩一会儿。”金老寿应声过来,便要往外领铃哥儿。这时,忽听门外啪啪一阵敲门,金老寿又慌忙出去看门。

程氏道:“这是谁呀?”魏豪愕然站起来说道:“嫂嫂请坐,等我出去看看。”

魏豪抢步出来,刚刚地走到庭院,只听门扇忽隆一响,三师兄何正平扶着一个镖行伙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金老寿跑着说:“大奶奶,三师傅也来了。”魏豪赶过去搀何正平道:“三哥。”何正平皱眉道:“嫂嫂呢?车都到了,你说了没有?”魏豪低声道:“还没有说呢。我,实在说不出口!”

程玉英娘子一见何正平,面无人色,显带病容,似已无形中透出不祥消息来。程氏娘子不由心头小鹿突突乱跳,叫了一声道:“三兄弟,你来了。你病了么?你大哥,他怎么了?”

何正平苦笑了一声道:“嫂嫂,你老好!请到屋里说话。”一同来到堂屋,程氏让何、魏二人坐下,伙计也坐在一旁。程氏娘子给斟了茶,一手按着茶壶,两眼看定两人,声音抖抖地说:“三兄弟,七兄弟,你们俩都来了。你们告诉我,你大哥怎么样了?他现在哪里?他遇见什么事了?你快说。”

何正平看了魏豪一眼,魏豪看了何正平一眼,低声说道:“三哥你说!”何正平先请程氏娘子坐下,把声音极力地镇定着,说道:“大嫂,你老请把心定一定。凡事你老都要冲着铃哥儿这孩子,看开些!我大哥,他不幸,已经过去了!”

程玉英娘子蓦地惊叫了一声:“哎哟哟!”身子往下一堆,竟坐在椅子上。两眼发愣,瞠视着何正平,半晌道:“你大哥,过去了?……多咱过去的?”

何正平道:“四月二十三,申牌时候。”

程玉英娘子从眼里忽然流出豆大的两颗泪珠,……哑声道:“四月二十三?他得的什么病?”面容一蹙,忍不住要痛哭。何正平、魏豪慌忙站起来,道:“嫂嫂,嫂嫂,你老千万忍一忍,小心吓着铃儿。”铃哥并没有走,倚在娘身边,怔怔地听话。听见他父亲“过去了”三个字,就问道:“我爹爹多咱过去了?他怎么不回家来呢?”

程玉英极力按住悲愕,看了铃哥一眼,忍不住伸手把孩子揽在怀内,一阵心酸抖战。魏豪忙叫金老寿,把少东领出去,到外面玩耍。铃哥儿很是机灵,虽不懂什么叫“过去了”,也瞧出屋中气象的不对来,偎着母亲,不肯出去。魏豪忙掏出一个小银锞子来,说道:“铃哥儿,听话,快出去给七叔买点杏儿来,咱俩吃。”

容得金老寿把铃儿哄走,那个奶妈忙走出来,立在主母身边,服侍着。程玉英面容惨淡,神魂若丧,用衣袖掩住了嘴,眼中热泪蓦如雨下。何、魏二人相视无言,半晌,低声道:“嫂嫂!”

程玉英忽然仰起头来,说道:“他,到底得什么病死的?这些天了,你们怎么才送信来?”何正平看着魏豪说道:“你老千万节哀。嫂嫂,你看我这不是受伤了?我和大哥一同保镖。不幸,遇见了敌手,我大哥和我们护镖苦战。大哥一时厚道,遭了暗算,死在贼人手里。我们哥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哎呀,嫂嫂,嫂嫂!……”两个人一齐立起来,手足无措地,催奶妈扶起程氏娘子,程氏娘子竟晕过去了。

程氏娘子和林廷扬做夫妻仅仅六年,又是会少离多,何期今日竟赋黄鹄,顿成永诀!而且林廷扬又是惨死的。未等何正平把话说完,程氏娘子已经痛倒;女眷上前救唤,哭声顿作。直哭得程氏娘子肝摧肠断,血泪欲枯,喉咙喑哑。何、魏二人相视惨然,从旁再三苦劝道:“嫂嫂,嫂嫂,你老人家千万看在孩子身上,务必保重。……大哥不幸中年暴殁,这以后许多大事还要靠大嫂主持。况且,况且,喑,大嫂,大哥的灵柩这就运到,我们还得赶办大事,教大哥入土为安哪!”

程氏哀哀欲绝,泪眼模糊,手扶着佣妇,看定何正平、魏豪,问道:“他在哪里遇上的事?”何、魏二人忙答道:“是在洪泽湖。”程氏道:“是怎么死的?”何正平看着魏豪,语涉吞吐,程氏催促道:“你们瞒着我么?到底你大哥是怎么死的,是叫谁害死的?镖行里的人就是他一人死了,还是也有别人?你们师兄弟好几位,镖局里还有好些位镖师,难道说你们……”说着放声号啕起来,“你们还不告诉我么?”

何正平、魏豪蓦地满面通红,一齐站起来道:“嫂嫂,我们决不敢瞒着嫂嫂。我们师兄弟六人,一同保镖,由苏州北上,到清江浦,我们又分途。由清江浦往凤阳,是大哥和我,跟老四、老七,还有几位镖师。不意行到洪泽湖,遇见一群水寇,他们不尽是劫镖,乃是为寻仇。嗯,他们竟是来寻仇!我们师兄弟情同骨肉,大哥上阵,我们还能袖手么?无奈,贼人是志在报仇。一个少年贼人出其不意,用暗算把大哥狙击。”何正平用手一指后脑海道:“一掌打在玉枕穴上,登时殒命。”

程氏娘子扪胸口听着,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道:“他没有别的伤?你们别是不肯说吧?”魏豪说:“实在是打中要害,登时绝气,没有受什么苦楚。”

何正平接着说:“我们弟兄一齐上前,与贼拼命。嫂嫂,我们死了好几个人哩!嫂嫂请想,总镖头当场身死,我们还不拼命么?虞老四水战拒贼,死在江内。小弟力敌群贼,身受重伤;只有七师弟没伤。这不是他临危退缩,是我叫他抢救大哥的尸体。大嫂,这一伙不是寻常强盗,乃是我大哥的仇人,他们还要割取……还要残害我大哥的尸体。唉,这一回事,不仅咱们自己镖局的人伤了许多,就是临时现邀来的永利镖局,看在同行义气上,与贼拼命,也死伤了好几位。两家镖局一共死了九个人。而且仇人过于歹毒,就在劫镖之后,再一再二仍要寻仇,所以我们忙把大哥尸身运来。我们还怕贼人赶尽杀绝,再来找寻我那侄儿,所以我们要见嫂嫂。”

程氏娘子听到这里,毛发皆竖,浑身乱抖,双眼大张,不由霍地立起来,手扶桌案,瞪视着何、魏二人,声如裂帛地叫道:“怎么,他们还要找寻我们铃儿?”颓然地坐下来呻吟,忽又站起来,向何、魏二人道:“这仇人叫什么名字?”何正平道:“那狙击我大哥的贼人叫小白龙,是个使剑的少年。还有一个赤面长髯大汉,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谁是主使人,谁是邀来的。”

程玉英口中念道:“小白龙,小白龙!”切齿骂道:“小白龙,好你个恶贼,我们林家跟你有多大冤仇,你除治了老的,还要除治小的!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找我伯父去!唉,偏偏他老人家又往山西去了。”把眼泪拭了拭,向何、魏二人道,“三弟,七弟,你大哥活活叫贼人害了,咱们镖局子这么些能人,就没有一个捉住一两个贼,问出他们受谁主使?你们难道就算完了不成?”

魏豪惭愧道:“贼人当时势众人多,我们本来力不能敌。贼人二次寻仇,到镖局窥探,我们本可以捉住一个活的,不意一时失手,给弄死了。好在这小白龙是不难找的。这东西虽把大哥伤了,可大哥临危,余威犹在,也曾把此贼一镖打在水内。贼人的剑已被我们得着,凭此剑就可以查找此贼。这不用嫂嫂说,我们把大哥的后事料理完了,定要寻访此贼,给大哥报仇。”

程玉英道:“贼人那把剑呢?”何正平道:“已经带来了。”说着打了个咳声道:“大嫂,你老暂请止哀。我大哥的灵柩已经来了,还在村口外车上呢。”

程玉英娘子泪如雨下,一听说林廷扬的灵柩已到村口,便要奔出迎接。何、魏二人连忙劝住。何正平对程氏说:“这是铃儿的事,大嫂快张罗着缝孝衣吧!还有迎榇、停灵、卜窀,有许多事该办,又须唁告亲友。大嫂不要着急,这统可以交给七弟办。铃儿年纪小,嫂嫂要小心照顾着他。”魏豪便道:“待我把铃儿找来。”何正平道:“你别吓着他,我看还是瞒着他点。”

程氏哭道:“苦命的孩子,棺材一到,他一定要找他爹爹,我可怎么瞒着他啊?”魏豪也皱眉道:“铃儿是孝子,有好些事都得用他,那怎好瞒着他呢?”何正平摇头道:“不是全瞒着。大哥不幸惨死,我想决不可叫外人晓得。要说是叫仇人害得,传出去恐怕有许多不便。铃哥儿孩子家,更要嘱咐他。小孩子不会撒谎,叫人一套问,就说出实话来了。报仇的事,等他长大成人,再对他说不迟。现在只说大哥是病死的。大嫂也要加倍留神,恐怕声嚷出去,万一被贼人寻仇跟寻了来,可就防不胜防了。就是办丧事,也是越哑秘越妥当。”程氏娘子含泪点头,心中痛恨异常。何正平又将宅中女眷嘱咐了,若有人打听,只说是得急病,患绞肠痧死的。

何、魏二人把林廷扬失事的经过,详细对程玉英娘子说明,然后商计后事。顶要紧的是,一要快快安葬,二要小心防备仇人。当下,由魏豪出去把金老寿和铃哥找回来。铃哥好像觉出什么预兆似的,他虽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回到院来,两个小眼睛不住地打量何三叔,又打量魏七叔,露出惊讶不安的神情来。何、魏二人非常的叹息。一入堂屋,看见程氏娘子眼圈通红,面有泪容。这小孩就扑过来,挨在母亲身边,叫道:“娘娘,你怎么了?”程氏把铃哥一抱,搂得紧紧的,不禁又失声哭起来,口中说道:“我的儿啊,你小小年纪,怎的这么命苦啊!老早的没有了亲娘,你现在又成了没爹的孩子!儿啊,你可晓得你爹爹舍了咱娘儿们撒手走了?”

铃哥虽然聪明,可是到底不懂“过去了”和“撒手走了”的语意。他就紧揽着程氏的脖颈,叫道:“娘娘不哭,爹爹是走了么?他走了,我找他去。七叔你给我找爹爹去,我娘想他了,叫他快回来吧,别走了。”程氏越发悲痛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爹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铃哥一听这话,不由一呆。他的嫡母死时,他才一周岁。他是记不得了。但是,什么叫死,他却懂得。他小小年纪,在他经验里,已经有几次和“无常”抵面。家中的小猫不饮不食,不动不叫,大人们告诉说小猫死了,回头就给扔出去了。邻家一个大姑娘,不知为了什么事,服毒死了,当挣命施救时,铃哥曾经溜过去偷看。那个姑娘神色很怕人,人家就说她要死。不久就抬出一个白木长柜,名儿叫作棺材;而人是一装入棺材,便永远看不见了。此外,他还看见过一个老太婆得痢疾病死了。什么叫作死,铃哥是很懂得;在他幼稚的心中,也迷迷糊糊领略到死是很可怕的。现在在这堂屋中,由他的娘娘起,以至他的奶妈和何三叔、魏七叔等,各个人的面上,带出了异样的神情,显得这堂屋里,有一种可怖的空气,逼得人不好受。这小孩子一见他的娘娘搂着自己,泣不可抑,他可就忍不住,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把头拱在娘娘怀里,哭叫道:“爹爹死了,爹爹看不见了。”这一来,越发勾起程氏的悲痛。

母子二人相搂相抱痛哭良久,何、魏二人也止不住泪落纷纷。铃哥哭着说:“我爹爹死了,我看不见我爹爹了。娘娘,那不行,我要找爹爹,我要找呀!”程氏娘子强咽悲痛道:“儿啊,你爹爹的灵柩就在村外,你从今以后就是孤儿了!你要长志气,给你爹爹……”何正平忙拦道:“嫂嫂,嫂嫂,不要说了,快叫铃哥去迎灵吧。”魏豪站起来,叫金老寿把中门开了,堂屋门也卸下来,安排停灵的地方。仓促间,也来不及请阴阳,看方向,只查了查皇历,避开了太岁,商量着灵柩进宅,就停在正房堂屋。

当下,何正平亲领着孤子林剑华,站在大门前,恭候迎榇。金老寿流着泪,跑去打烧纸,借杠借绳,就便邀人襄理丧事,并打发邻人到程家报丧。魏豪便跑出去,到村口迎接灵车。这时候灵车停在村上,工夫已经很大。徐庆增、李申甫众镖行人等候得心焦,便把车慢慢地赶着,往村里走,恰与魏豪迎着。魏豪抢上一步道:“徐师傅,太慢待了,叫你久等。”

李申甫道:“怎么耽搁这大工夫?”魏豪凄然说道:“林大嫂欢天喜地的,见了我问长问短,把我噤住了?”徐庆增叹道:“本来嘛,孤儿寡母,冒冒失失的听见当家人死了,真叫人看着伤心。”魏豪道:“可不是!”遂吩咐车夫,快把车赶进来。一辆灵车,几辆骡车,和众镖师、趟子手雇的牲口,一齐赶奔南横街。这村庄人口并不少,有的人看见丧车,拿诧异的眼光来看。就有的人迎着问道:“喂,二哥,这是谁的灵柩啊?”魏豪默然不答,李申甫道:“走你的路吧。”

灵车拉到“保镖林”的家门口,金老寿上前焚化钱纸;孝子林剑华由何正平等搀扶,在门口跪着,哭泣迎灵。这程玉英娘子,在堂屋哪里忍得住?早也扑出来,放声痛哭,意欲到门前,抚棺一痛。被佣妇再三劝住,竟在大门内,傍着儿子伏地大哭,哀咽欲绝。众镖师纵是铁石心肠,到此也忍不住英雄泪横颐沾襟,替这青年的孀妇、七岁的孤儿,洒一掬同情之泪。

“保镖林”家门前哭声一起,登时惊动得四邻出来看热闹,打听新闻,魏豪等人概不搭理,只顾张罗着往院内舁棺。众镖行伙计和车夫们,拿绳拿杠,七手八脚地把棺木舁下车来,然后往门内抬。佣妇奶妈搀扶着程玉英娘子,何正平和一个镖行伙计,搀着孝子林剑华,依礼迎榇,哀号着到了内院。那徐庆增镖师和永利镖局随行护榇的趟子手们,一时无人照料,就由李申甫扶伤引领,来到院中,叫着魏豪的名字道:“七师傅,这几位朋友往哪屋让啊?”抬灵柩的人吆喝用力,林宅内外乱成一团。

在这初夏天气,丽日和风,草木繁荣的时节,林宅内外竟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七师傅魏豪忙着移榇,此时叫着金老寿,把停灵的地位,指告诸人,自己腾出身子来,忙招待永利镖局的诸位师傅们。徐庆增和趟子手张德禄连忙说道:“七师傅,你怎么倒张罗起我们来了?我们是来帮忙的呀。你只告诉我们在哪屋里放东西就行了,我们自己动手。”七师傅魏豪忙叫金老寿:“哪间房子可以住客?”金老寿慌忙一指西厢房道:“这儿是客屋,众位师傅请屋里坐,众位的行李,回头我搬吧。”趟子手焦五道:“大师傅,你别管了,我们自己来。”于是众镖师自己动手,把铺盖搬下来,放在西厢房。趟子手张德禄抢在头里,给张罗一切。焦五就叫宅里人领到厨房,帮着烧水冲茶。

七师傅魏豪忙着先开发了车脚钱。此时灵柩已经直舁到正房,在堂屋预先放下两条矮脚材凳,这棺木便安放在堂屋中材凳上面。这口棺木本是仓促入殓,没有上漆,白茬寿木,护着铁叶子,原是行柩。在材头上悬着一块红布,前挡只题着亡人的姓讳、生卒月日,另有一只白公鸡,放在材前,作为引路仙鹤,此时已取下来。

金老寿搬来一张桌子,系上一条白桌围,摆起一对烛台,插上三炷香,火盆内放着钱纸。草草地赶办,也还没有什么遗漏。何正平扶着伤,临时做了礼生,搀扶孝子来到灵前。灵桌前没有白垫,便临时撤下椅垫,蒙了一块白布。何正平遂叫铃哥道:“铃儿,你来磕四个头吧。你父亲故去了,这应该你哭了。”铃哥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对着棺材发愣,仰着脸问道:“三叔,我爹爹死了,我要看看他在哪里呢?”

这时候,程玉英一见这白茬棺木,从佣妇手中挣出来,叫道:“铃儿他爹,你舍下我们走了!”往棺前一扑,双手拍打着棺盖,放声哀号起来。众人连忙上前劝阻:“大嫂不要敲棺,恐亡人不安。”程玉英哪里还顾得这些忌禁?把头抵在棺上,哭喊着,叫着,宛如孤鸿哀泪,声声断肠。铃哥见他母亲这样,这小孩子竟不肯在灵前跪哭,反而跑过来,抱着他娘的腿,又哭又跳的,要掀开棺材,看一看里边是不是他父亲。程玉英娘子搂着铃哥,抚棺叫道:“铃儿爹,你一世英雄,不想你落了这么一个下场!铃儿爹,你有灵有圣,保佑铃儿长大成人,给你报仇啊!铃儿爹,你听见了没有?”何正平叫道:“嫂嫂,不要说了,别忘了刚才的话呀。”程玉英这才想起,丈夫被仇人所害,还得瞒着铃儿,不叫他知道。这么想着,越发悲痛,搂着铃儿,越发哭不成声了。

那铃儿却还闹着要开棺看看他父。程玉英娘子想,丈夫惨死,到底是受的什么伤?临死时受了苦没有?她总疑心何、魏二人瞒着她,未必肯说实情。自己必要亲睹遗尸,方能释然。这母子两个竟向何、魏二人哭着,要叫大家把材盖打开:“叫我娘俩看一看,也好放心!”

何、魏二人相顾惨然,忙劝解道:“四月天气已然很热,大哥的尸体隔日已久,这是看不得的了!恐怕一打材盖,那气味要伤着铃哥。”再三地把程氏劝住。铃哥却不懂得那些个,他要自己找斧子去。七师傅魏豪忙蹲下来,揽着铃哥儿,说道:“铃哥好宝贝,你别闹了。你一闹,你娘娘又难过,要哭了。好孩子,你不是怕娘哭么?”好说歹说,才把铃哥哄住了。

何正平见程玉英娘子哭成泪人一样,脸色非常难看,怕她天气热晕厥过去,忙嘱女眷们把程氏娘子搀扶起来,到内间先歇息一会儿,再谈别的。

于是家人哭奠已过,何正平、魏豪师兄弟二人穿上长衣,忍住悲痛,上前祭奠。铃哥是孝子,就由金老寿照顾着,跪在一旁陪灵。然后永利镖局徐庆增、张德禄、焦五,和本镖局李申甫等人,都来到正房。何、魏二人此时又赶忙做了知客,陪着众人,到灵前行礼;孝子叩头答谢。徐庆增镖师又代表永利镖局,见了林大娘子程玉英,敬致吊唁之意,程氏娘子哭着拜谢。

程氏娘子一番痛哭之后,忙即摄住心神,来操持大事。对众人道:“总镖头不幸去世,奴心胆已碎。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主心骨,一切款待多不周到。这以后的事,和我们铃哥,全靠叔叔、伯伯看在死鬼面上,多多费心照料。我不说感谢的话了,诸位全看在我们铃儿他太小,多心疼他吧!”

这一番话说得又宛转,又悲痛,众人听了,既佩服,又觉惨然。那李申甫头一个就掉下泪来,说道:“大嫂,你老不认得我,我叫李申甫,我和林大哥是一二十年的老交情。你老放心吧,我们不是来挑理的,我们是来帮忙的,他们谁也不能挑理。大嫂你就好好地拉扯孩子吧。这些丧祭大事,你老放心,我们早就说好了,就叫我们七师傅来拿总,我们大伙一齐忙。七师傅,你可多卖力气,你不看死的,还看活的呢!不看活的,还看死的呢!”众人也忙回答道:“大嫂,你老望安。你老千万保重!照应铃哥要紧,别的事你老不用操心。这是到哪里啦,我们还做客不成?”徐庆增镖师接着道:“林大奶奶,你老请歇着吧,我们到前边去。”遂向众人举手告退,大家一齐回到西厢房。

这些人果然毫不做客,都赶着帮忙。程氏娘子却还是催着金老寿过来,给众人献茶,又命做活的给大家备饭打酒,又请魏豪引着铃哥,向众人挨个儿道谢。直乱过一阵,程氏娘子方才拉着铃儿,来到堂屋里间,枯坐在炕边上,手摸着铃儿的头,止不住纷纷落泪。她对铃儿说道:“孩子,你和我怎么都这样命苦!你从小没了亲娘;我呢,如今……嗐,我二十三岁进了你林家的门,现在二十九岁就守了寡!我呀,我这是什么命呢?……你父亲一世的英雄,临了落个外丧鬼。天长日久,咱娘俩往后可怎么过呀?”

铃哥到底年纪小,拉着他娘的手,睁着黑眼睛,想了半晌,往怀内一偎,说道:“娘娘,爹爹是真死了么?爹爹也是得痢疾死的么?我想看看,七叔怎么不让打棺材看呢?”说时看见程氏娘子两眼落泪,铃哥双手把娘一抱道,“娘娘又哭了!得啦,你别哭了,他们说啦,天气热,劝娘别哭,看哭昏过去。”

小孩子的话似痴不痴,更刺人心。程玉英娘子听着格外的怨怆,说道:“娘不哭了。好孩子,你从此可就成了孤儿了!孩子,你可要争气呀。”铃儿道:“争气?娘娘,我怎么争气呢?……是啦,我知道啦,我一定好好地念书,我也不逃学了,我也不淘气了,我要整天的争气,对不对?”忽又眼光一转,心思想到别处。他想起了别家死了人的景象来,叫着娘问道:“娘娘,咱们是不是也要穿白袍子呢?”

七师傅魏豪做事细心,运灵下船时,他已在济宁州买下了几匹白布,遂拿出来交给程氏娘子,由宅内女眷一齐动手,把孝衣赶忙制好了。程氏玉英和铃儿母子二人,都穿上了重孝。程玉英娘家的人,此时已得林姑爷在外病殁、灵柩到家的凶信。黑程岳远在晋南,只有他过继的侄儿程继良夫妇在家。这夫妇二人慌忙赶过来,与程氏娘子相见,不禁又痛哭了一场。

何正平和林廷扬谊属同门,恩若手足。林大哥一死,人丁单弱,门户萧条,他依情依理,应该帮着照料丧事。不意何正平经这一番劳碌,又受刺激,竟动弹不得了,那条受伤的腿又瘸了起来。他心中很是着急,只得叫魏豪与程舅爷商量着,赶快办开吊安葬的事,越快越好。

但是林廷扬虽在曹州府落户置产,可是还没有购置坟地;他前妻程金英死时,就在自己的菜园内拨出一块地,浮厝起来,还打算将来归葬祖茔。现在停柩在堂,还得赶紧勘置坟地。舅爷对姐姐程玉英说:“可以先把姐夫的灵柩也浮厝起来,慢慢地找好风水地。”七师傅魏豪不以为然,力劝嫂嫂:“好歹在自己田里选择一块地,教死者早早入土为安。”

程氏娘子略一迟疑,立刻依了魏豪的主意,向舅爷程继良说:“你姐夫干这刀尖子营生,我姐姐活着的时候,总劝他急流勇退,趁早歇马,他只是不听。现在竟落得仰着脚回来,还顾得什么好风水?我打算就在家里园子上,挑块高燥的地方,把他跟我姐姐合葬了。剩下我和铃哥这一对苦瓜星,反正是命独的人,还顾忌个什么劲儿呢?”又谈到择卜葬期的话,程氏娘子掐指算了一回,叹道:“就停两七,天气热,不能久停!”说着又滚下眼泪来。

程舅爷是个年轻的乡下人,读过几年书,很有些迂气,以为婚丧大事,哪能这么潦草?把魏豪看了一眼,意思很是不悦。当时虽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便向程玉英娘子磨烦了许多话。程氏娘子别有苦衷,看屋中无人,这才将林廷扬惨死之事悄悄对舅爷、妗子说了。程舅爷大吃一惊,也主张赶快下窀,也以为对外不宜声张,并劝姐姐小心照看外甥为要,这乃是林家的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姐姐将来可指望谁呢?”这书呆子虽然是过继来的,却很有亲戚之情。

那永利镖局的徐庆增和张德禄、焦五等人,因见林宅只有一个年轻未亡人,又见程舅爷已到,当下便向何正平、魏豪二人说明,已将林镖头的灵柩护送到家,一路幸未出岔,料想贼人未必追踪再来。便说:“在这里也就用不着我们哥几个了。此时天色尚不算晚,愚下就此告辞,恕我等不送殡了。”何正平、魏豪等晓得徐庆增等是避嫌的意思,忙齐声恳留道:“徐大哥,一路劳你们诸位费心,你哥们怎么着也不可见外。我林大嫂莫看年纪轻,也是女中豪杰,最开通不过。你我弟兄肝胆相照,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一来歇息歇息,二来还要仰仗诸位帮忙。”徐庆增听得末一句,知道不好再推辞了,又打算到外面住店。至于等到下葬再走,他们人数较多,在此实难久滞,逊让良久,方才答应了何正平等,开吊以后再走。

林府上赶办丧事,诵经开吊,一切如仪。开吊以后,徐庆增等告辞,返回清江浦。何正平见这里没什么事,遂见了程玉英娘子,要即日动身返回保定,办理镖局善后和赔偿镖银的事情。即照原议,把七师弟魏豪和两个精干的镖局伙计,留在卧牛庄,帮着照应门户,恐免不了有江湖上朋友,闻讯前来吊丧,林大嫂未必全认识,正需有几个人在这里当知客,叫魏豪等过一个月二十天,林宅一点事没有了,寡母孤儿可以消消停停安居度日子,那时再走不迟。并约定同门诸人在保定聚齐,预备设法子根究仇人。至于小白龙遗留下的那把剑,自当给林大嫂留下,将来好交给林剑华,长大成人,替父报仇。

不想事不凑巧,何正平这几人刚刚离开卧牛庄,那二师兄解廷梁却由保定登程,乘马如飞,奔卧牛庄而来。只差着两天,师兄弟二人未得聚在一块。

解廷梁一闻噩耗,立刻动身,赶到卧牛庄,天色已晚。他心中悬结着掌门师兄林廷扬惨死的事,不去住店,竟来叩门。这时候林府上刚刚撤了经坛,人们正在打扫前后院。忽闻外面叩门甚急,魏豪叫众人不要上前,他自己当先来到门洞,喝道:“外面是谁?”听答话的声音,才知是二师兄到了,忙开门迎接。只见来的人,一共四位。除了解廷梁,还有一位镖师,名蔡文源;两个伙计,一个挑着安远镖局的字号灯笼站在门旁,另一个伙计牵着四匹马。那解廷梁一身尘土,满头热汗,与魏豪一见面。立刻说道:“老七,你在这里了,你多咱来的?还有谁在这里。大哥的灵柩运来了?”

魏豪向前施礼道:“大哥灵柩早已运回,再过七天就下葬。现在只有我在这里。何三哥、李四哥前天刚走。”解廷梁拭汗说道:“蔡师傅里面请。老七,大嫂和剑华侄儿呢?她娘俩可还好?”魏豪道:“大嫂大概还没有睡,剑华许睡了,娘俩还倒罢了。”解廷梁一顿足,咳了一声道:“真是的,谁想得到!……”只说了半句,眼泪已夺眶而出。遂一转身,让蔡文源先行,且走且说:“我们一路紧赶,连尖都没打,赶到这里错过宿头了。大哥的灵柩停在哪里?”

众人全出来迎接,解廷梁要径奔上房,到灵前一哭。金老寿过来行礼道:“二师傅!”解廷梁看了一眼道:“老金,你还好!大奶奶呢?”金老寿道:“大奶奶还没睡呢!她老知道您老来了,这就出来见您。您请到客屋坐吧,大远地来了,您先歇歇。”魏豪遂引着镖师蔡文源、二师兄解廷梁先到厢房,洗脸献茶。

二师兄解廷梁把身上的土掸了掸,含口茶漱了漱嘴,在屋里坐不住,对魏豪说道:“灵柩就停在正房吧?我去吊一吊,回来再说话。”不想刚刚举步,林大嫂程玉英已然在外面咳了一声,叫道:“是二师弟来了么?”解廷梁忙答道:“大嫂,小弟来了!”忙将门帘挑开,将身一侧,程玉英娘子姗姗地走来。解廷梁看时,见嫂嫂穿一身重孝,灯光之下,脸色惨黄,和前年见面时的神气大不相同了。解廷梁忙躬身行礼,忍不住掉下泪来,涩声叫道:“嫂嫂,想不到我大哥竟遇上这等事……”叔嫂二人不禁失声哭起来,镖师蔡文源也相陪落泪。

解廷梁强咽悲声,请嫂嫂坐下,又把林廷扬惨死的事说起来;且说且哭,好一会儿,这才齐到灵堂。解廷梁偕着镖师蔡文源,来到堂屋一看,棺木停在堂屋中,已经涂上七道漆,用席挡着。材头偏向东北,灵桌上一对绿烛,随风摇曳,香炉上三炷香。香炉旁摆着一副杯箸,几色祭品,内有一碗虾子烩冬菇、一碗红烧鲤鱼头,这全是林廷扬生前嗜食之物。而现在,空陈在灵前,人却一瞑不起了,正是所谓“灵前空奠千杯酒,一滴何尝到九泉”!

解廷梁一阵心酸,取了三炷香,点着了,高声叫道:“大哥。小弟解廷梁来了!大哥!……”泪随声下,跪倒灵前。镖师蔡文源和带来的伙计,也都磕了四个头,俱都洒泪。孝子林剑华此时已然睡了。程玉英娘子不忍唤醒他,便亲自跪下陪灵,哀哀痛哭。解廷梁抚棺大哭了一场,魏豪上前劝住,女眷们也将程氏娘子扶起来。

半晌,解廷梁道:“铃儿睡了么?我看看他去。”便与魏豪、程氏,来到上房内间。程氏娘子将油灯拨了一拨,只见那个奶妈守在一旁,铃哥盖着一个旧被单,睡在炕上,两只脚都露出来。解廷梁坐在炕边看了看,通红的小脸睡得很热,鼻头微微有一点汗。程氏娘子忙取来一块小手巾,把汗给他擦了,又把头扳了扳,给他放好了枕头。她忍不住说道:“苦命的孩子呀!”铃哥忽然眉头一皱,把手一抡,啪的一掌打在床上,口中喃喃地发出呓语道:“你也配!我爹爹开镖局子,你爹爹干什么?拾粪的。能打得过我爹爹?”好像在睡梦中,正和小同学拌嘴呢。

解廷梁暗自叹息,侄儿这么幼小,嫂嫂这么年轻,将来敢说怎样呢?可怜林大哥一生辛辛苦苦,经营了南北二京、苏杭二州和保定府五个镖局,赢得武林称雄,声闻大河南北,如今惨遭贼杀害,撒手归阴,抛下这孤儿寡母,什么也完了!解廷梁默想着站起来,向程氏娘子说:“大嫂,铃哥是林大哥唯一的根苗。往后千斤担子都在大嫂身上,你老打起精神来,好好照应孩子要紧;也不要太管严了,也不要太宠了他。镖局的事,自有我们哥几个照顾着,大嫂不用操心。现在天不早了,天气很热,我看大嫂气色不好,你老快歇着吧。我有好些个事,要请示嫂嫂,等明天再谈。你老千万把心放宽着点,你老这时可害不得病呀!”又对奶妈说:“大奶奶心里难过,你好好服侍着。”

此时程氏娘子头痛如劈,也不能深谈。解廷梁又安慰程氏一回,起身告辞,遂与魏豪、蔡文源退出上房,一面走,一面把院内前后看了一遍。乡间办丧事,很少搭棚的,只在院内草草地搭了座席棚,棚中挂了几盏白纸灯,还是阴阴惨惨的;也不知是景象悲惨,还是人心悲凄。这时是五月初,天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格外显得郁闷烦躁。

解廷梁来到厢房,与魏豪共语。这一回解廷梁一闻失事,筹了一笔巨款,仓皇起程赶来。所有林廷扬猝遇仇敌、殒命失镖的经过,已听报信的趟子手说明。那个赤面大汉,解廷梁也想不出是谁,那个小白龙的根底,解廷梁却略知一二。知道这个小白龙,乃是两湖的一个年轻独行盗侠,一向单人独剑,劫富济贫,却是武功超绝,做事机密,罕与绿林中人物来往。故此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却与林廷扬向无交涉,正不知因何结怨。魏豪询问解廷梁:“可曾问过张士锐张二哥没有?张二哥和林大哥相处最好,共事多年,可晓得林大哥的仇人,有这么一个赤面大汉么?”解廷梁道:“我不知道,他也说不上来。这赤面大汉,你可听清他是哪里口音?”

魏豪道:“口音听不出来,想是久闯江湖,哪里的口音都有。如今想来,大概是北方人物,但必不是洪泽湖附近坐地的强盗。”

这师兄弟二人又谈及善后之事。解廷梁道:“现在就是先忙着赔镖。至于收市的话,我仔细盘算过了,这个办不到。五个镖局,哪能立刻就关门?恐怕半年也结束不了。咱们姑且往下做着看。好在那八艘镖船都平安运到了。就赔这三船货,尽力筹划一下,我想我们还有这个力量。”魏豪忙道:“可是的,我们很担心,怕贼子既劫了凤阳这路,难免不扰北京这路。现在还好,竟平安运到了。”解廷梁道:“唉,也险得很呢!”

这八号货船,由五师弟许振青、六师弟郑广澍,镖师顾立庸、姚云朗、周志浩等,协力押护北上;因为预有戒心,一路上小心防备,幸未出错。到第二天上,顾立庸暗自留神,竟察觉有两只小船在后面缀着。顾立庸关照大家,一齐当心。事有凑巧,这本是运河漕道,往来商船如梭,镇江同行万胜镖局恰也押护着九只镖船北上;两方镖船会在一处,互相关照着。竟搭了帮一同北上。那两只小船直缀出四站路,方才折回去。众人捏了一把汗,侥幸却得脱过。

解廷梁和魏豪商讨了半夜,方才睡下。次日早晨,草草用完早点,便偕往上房,叫金老寿在前引领,要面见程氏嫂嫂,把盘算好的办法请示一下,这也是尊重寡居嫂嫂的意思。程氏娘子此时刚刚地给铃哥洗完脸,正要领着他过来,见见二师叔。当下遂把解、魏二人让到正房明间坐下,命铃哥给二师叔磕头谢孝。

解廷梁忙把铃哥拽起来,拉着手问了一会儿话。铃哥并不怯生,一字一板地答对着。解廷梁又是心痛,又是爱惜。摸着铃哥的头对程氏嫂嫂说道:“大嫂,你看日子过得多么快?大前年我来的时候,铃哥不过刚会说话,还说不很清楚呢。现在这么高了,成了小学生了。你看他多么精神,说话多么机灵!大嫂你老放宽心吧,这孩子将来错不了,你老有熬头呢。你老年轻轻的,能把铃哥抚养大了,教子成名,节慈两立,谁不佩服大嫂,谁不尊敬大嫂?”程氏娘子苦笑一声道:“二师弟,这孩子单单细细的,将来谁知道怎么样呢?就算熬得他大了,我这薄命的人,还不知我熬得到熬不到呢!往后的事,哪敢指望?就是眼前的岁月,叫我怎么过法?二师弟你想,我给你大哥做了六年的夫妻,他整年在外,在家的时候连头至尾也不到两年,就把这个小肉蛋孩子丢给我,伸腿去了!想起来我还有什么活头?我熬个什么劲呢?”

程氏娘子满怀的酸苦,不觉得说出这哀怨的话来。简直说,有点恨着死者不该死得这么早。解廷梁听了,默然不答,他暗想:“嫂嫂太年轻。这将来,嗐,谁知道呢,谁敢保呢?”……默想移时,解廷梁冲开了沉闷的空气,用很深重的声调叫了一声嫂嫂,即说道:“嫂嫂,你是贤惠人,你老总得退一步想。铃哥虽然单细,到底他已然七岁了,拉扯着究竟容易。比方说,他要是只二三岁呢?他要是个女孩子呢?难道大嫂你就不过日子了?大嫂你是女中豪杰,我们也不用多劝,劝得了皮,劝不了心。大嫂总看我大哥生前轰轰烈烈一场,不幸死在仇人手内,我们还不给他争一口气?我大哥一世的豪杰,他的后辈香烟绝错不了。铃哥这孩子不是没心的,你把他恩养大了,他将来一定敬孝你老。你看他偎依着你老,比亲生的还亲呢!我敢说你老不能白受苦,日后必有报答,老天爷不是没眼的。”

程氏娘子叹道:“若说这孩子,在我跟前倒也罢了。可是,谁知道呢?现在他很拿着我当亲娘,将来长大成人,又谁能料得到准怎么样?做后娘的不容易,做寡妇后娘的更是万难。我把他抚养大了,他将来可晓得我这个后娘的苦处么?”

解廷梁把头微微一摇,心中不怿,便要开言。不想铃哥听话听出音来,把小头一仰,仰在程氏娘子腕子上一躺,昵声地叫道:“娘娘,我拿你当娘,你才是我的好娘呢。谁说你不是我的娘,我打他的嘴。娘娘,金老寿告诉我了,他说娘娘拉扯我不容易,叫我好好地孝顺你。你等着吧,我长大了,挣多多的钱,都给你。我也保镖,我让你坐在镖车上。咱们娘俩一块儿保镖,娘娘你说好不好?咱们娘俩老在一块。”

铃哥这几句孩子气的话,说得程氏很感动,又很悲凉。把铃哥一搂,脸儿相偎地说:“铃哥,你长大了,可孝顺我?”铃哥道:“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一定不惹你生气。”程氏娘子道:“你可听我的话?你不听话,娘可就不要你了。”铃哥道:“娘娘要我,不要不成。我准听话,奶妈对我说了,她说我是没爹的孩子了,就是娘一个人疼我了,叫我也疼娘一个人。娘啊,我一定一定疼你。咱们娘俩好。”

程氏娘子失声道:“哎哟哟,我的儿啊,你可别这么说了。乖儿子,娘不疼你可疼谁呢?”竟情不自禁地,把铃儿像抱小乳儿似的,紧紧揽在怀里,那眼中的痛泪滚滚地落下来。引得铃哥也撇着嘴要哭,双手抱着娘,不住地叫:“娘娘不哭,娘娘不哭。好娘娘,你别哭呀!”程玉英越发地动情,呜咽着说道:“二师弟,七师弟,你说我怎么不难过?这孩子实在叫人心疼!想不到这孩子跟我一样命毒……孩子,往后就是你跟我了。你是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我是无夫无子的苦命女人。孩儿呀,咱娘俩可是一对苦瓜星,都赶到一块来了!”

解廷梁目睹此情,眼中掉下泪来,忙偷偷地拭去,看了魏豪一眼。魏豪把头扭到别处,也正在心酸欲泪。解廷梁暗想,这位续弦嫂嫂,看起来大概不至丢下铃儿不管吧?他眼看着这母子二人相抱悲酸,他更不相劝,只怔怔地想心思,盘算着怎样尽他的朋友之情。

只见程氏娘子,酸楚了一会儿,张嘴似欲有言,却又止住。慢慢地把铃哥放下来,叫金老寿道:“老金,你把少东领出去,玩一会儿,千万别上远处去,我要跟二师傅商量事情。”金老寿应声来领铃哥。铃哥小小的孩子,不知心中想起什么来,竟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程氏的脸,说道:“娘,我玩去了!”乖乖地跟金老寿走了。

这铃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程玉英哭得红肿的眼,也直看着铃哥。沉默了好一会儿,程氏娘子把悲容一整,忽然变了一种腔调,对解廷梁说:“二师弟,你来了很好。你们哥几个,现在就数你年长,我正要跟你商量商量。”解廷梁愕然,忙欠身道:“嫂嫂有话,只管吩咐。”程氏娘子道:“二弟,你跟你大哥是好兄弟不是?”解廷梁道:“嫂嫂!……”程氏正色道:“二弟,你大哥浑身的本事走南闯北,听说没遇过什么敌手。现在,他竟死在仇人小白龙手内,这正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你大哥死得一定很惨,他们不过瞒着我,怕我难过;可是我也学过两天武,不是一点也不懂得。你想,我若不把你大哥的仇给报了,我还有心肠活么?更不用说拉扯孩子了。二弟,别看我是个女人,我一定要给你大哥报仇。铃儿这孩子,我一定把他抚养大了,给你大哥留一条根。二弟、七弟,刚才你们不是说我给你大哥争口气么?我现在,就拿死的心肠来活着,我一定把铃哥抚养大了。万一铃哥有个好歹,这不是当着你大哥的灵柩,嘻!铃哥要是拉扯不住,我程玉英那时一定跟了孩子去。有铃哥,就有我;没有铃哥,我也不活着。别看我是个女子,这一件事,我说到就做到。但是给你大哥报仇的话,铃儿年纪小,我的功夫不行。若是姐姐活着,这就好办了;她又死了,我大伯又没在家。二弟、七弟,这全在你们身上了,你弟兄可不能含糊。可不是我女人撒赖,你们弟兄好了一场,你们能够袖手不管么?”

程玉英说着这话,声容突转激楚,站起来忽然跪倒地上,痛哭道:“二弟、七弟,你得给你大哥报仇!你可得答应我。我一个年轻轻的寡妇,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替夫报仇,一个是抚养孤儿。抚孤是我的事,报仇我只能拜托你们哥几个了!”

程氏娘子且哭且说,解廷梁、魏豪心中一震,慌忙跪倒,失声叫道:“嫂嫂,嫂嫂请起,我弟兄一定忘不了今日。我们要不给大哥报仇,我们就非为人类。嫂嫂快起来,折煞小弟了。”

程玉英哭道:“二弟、七弟。你弟兄果有此心,也不枉你们相好一场。我盼望你们,不但口头答应我,现当着你大哥的灵柩,你们是他的好兄弟,我也是他的好妻子。咱们来,对棺盟誓。”

解廷梁到此才晓得,这位续室嫂嫂是这么样的一个激烈女子,果然不愧是名武师的侄女,名镖客的妻室。自己刚才的揣测,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

三个人起来,一齐来到棺前。程玉英娘子亲自点上三炷香,当先跪倒,高叫道:“当前的亡人有知,我程玉英今日对你立誓。抚养孤儿!你有灵有验,好好保佑我们的铃儿,叫他壮壮实实,长大成人,给你争口气。亡人啊,我告诉你,有铃儿就有我程玉英的活路,铃儿万一有个好歹……那时节,你我夫妻亲子可就要在地下相见了!你要保佑我这无能的女人,你给我仗胆子。我要有对不过你的时候,亡人啊,我要是三心二意,你有灵有圣,你把我活抓了去,叫我不得好死,万世不得翻身!”祷罢,失声号哭起来,随即忍痛立起,用手一指灵前,很悲愤地说:“二弟、七弟,你们怎样……”

解廷梁、魏豪两人,忙一齐拈香奠酒。解廷梁举杯跪倒,叫道:“死去的大哥听着!你阴灵有知,要好好佑护我的苦命侄儿,和立志抚孤的嫂嫂,叫他母子无灾无病。大哥,小弟解廷梁一步来迟,与你永别!今日我与七弟一同立誓,要等赔镖以后,寻访仇人,给大哥报仇雪恨。大哥阴灵有知,叫我们访得仇人的下落,我解廷梁一定要纠合同门诛恶贼,雪深仇,照应寡嫂孤侄,尽心尽力。皇天后土,实鉴此言;我解廷梁若有言不应口、口不应心、忘仇负义之时,叫我……”当啷一声把酒杯掼碎在地,厉声道:“叫我解廷梁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七师弟魏豪也跪发了誓愿,与解廷梁两人奋然站起来,程玉英挥泪拜谢。

噫,他们这里立志复仇,怨气不出;仇人那里,也是怨气不出,于是第三次寻仇,前来刺孤儿、火焚灵棚。 l5/Ub1w6Do+KaV2w20Q0zFzxuVaGa+oDIgl67Wv0rYzNfhVERJtF6p8EejJits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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