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趟子手孟金波,一路滚爬,容得缉私营巡艇枪火乱发,直冲过去以后,方才爬起来。众人叹了口气,相顾惨然道:“九死一生了!没死在贼人手里,想不到差点葬送在水师营手里!咱们算是全赶上了;开镖局的末路,教咱们走绝了!”三个人拭了汗,发了半晌怔。本来应该立即招呼同伴,集合在一起;但是还恐怕吆喝出麻烦来,再闹一场误会。三个人索性坐在土堆后,直候到天明,方才唉声叹气地起来。溜到高处,向四面望了望,一个人影也没有,镖行同伴,固然一个也看不见,就是附近村民,也没有出来种地的。原来这一夜的恶斗,又夹着火攻枪轰,吓得人们全不敢出来了。
天色大亮,金、黄二人这才怏怏地站起来。一路寻找,前前后后叫了一个到;方在一个洼坑内,找着了双刀谢锦堂,人已负了伤。又在林子里,找到大力神李申甫,只见他握着那四十斤重的大铁棍,躺在一棵大树底下,闭眼歇气呢,身上也受着刀伤。众人望见缉私营的船已然驶远,几个人这才大声地呼唤,呼喊了好半晌,又把趟子手马起云叫唤出来。一共就聚拢来这么六个人,其余的人不晓得溃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却在傍岸土坡上,寻见趟子手米占标和钱六两个人的尸体!由镖船抢救下来的那几只箱子,还有狙击林廷扬的那个少年贼子所遗下的那把宝剑,却都放在树林子里面。但是看守的人没有影了。
六个人一齐动手,把箱子抬着,先奔土谷祠。众人心想:糟到这种地步,还不知庙中藏着的人是吉是凶。过天星是走一步,咳一步。大力神李申甫把铁棍当拄杖用,走一步,骂一句。力劈华山黄秉见过天星过于扫兴,还得于无可为慰中,设词慰劳过天星。过天星万分的沮丧道:“黄大哥,这叫作天意!你说怎么这样巧法,遇见了贼不算,还挨了官兵一顿枪打!不是我过天星说句卖狂的话,我自从干这镖行生意,二十年来也遇上不少风险,还没有像这么一败涂地过。我金兆和这一次为朋友帮忙,不止没把朋友面子找回来,竟连我永利镖局十几年的万儿也扔了,我实在不甘心。这不是当着你们哥几个,咱们把话搁在这里,不论这劫镖的鼠辈走到天边,我也得找他,跟他比画比画。”黄秉叹道:“金二哥,劳你拔刀相助,我们感激不尽。谁想到贼人竟施这等毒计,临了还放一把火呢?逆事顺办,咱们还得打起精神来,料理眼前的事要紧。”大力神李申甫道:“仇是总得报,我傻李从来没受过这个。回头咱们就下手访一访这伙贼的来踪去影,咱们决不能认栽,咱们一定要跟他们算一算这笔账。那个赤面贼,到底也不知叫什么?劫不了镖,放火烧船,江湖道上哪有这么没出息的!”黄秉道:“现在先不必论后事,咱们先看看七师傅怎么样了!咱们的人叫官兵打散了,也许都奔到土谷祠聚齐呢。”
六个人不一时来到土谷祠庙后,竟没见镖行巡风之人。金、黄二人相顾吃惊道:“坏了!”六个人急急从破墙头跳进去,不想七师傅魏豪等侥幸未逢意外,可是正被缉私营兵逼诘得不了。金、黄六人进来了,带着四只沉甸甸的箱子,人人拿着兵刃。这什长又立逼着开箱验看,又要众人交出兵刃来。这什长怒目横眉地厉声盘诘。大力神李申甫把铁棍当的往地上一掼,骂道:“奶奶个儿,俺们倒血霉,又遇见这个放着成群的贼不惹,抓着俺保镖的出气?走就走,俺们正要见见你们官哩,你们打煞我们人了!”
那什长横了李申甫一眼,越发翻腔,喝道:“你好大胆!你还敢撒野讹人?”说时眼向四面寻视,见众镖客都含怒容,不由把气焰挫下去。力劈华山黄秉将李申甫劝开。过天星金兆和这时候也有点忍不下去了,心里说:“丧气!怎么倒运倒得出奇了!这官兵跟我们摽上了,往哪里走,哪里等着!”过天星噎了一口气,抢上一步,向什长拱手道:“副爷!我们全是保镖的。我在下姓金,叫金兆和,在清江浦开着永利字号的镖局。副爷尽管访察。我们镖船被劫,又不幸教巡船拿我们当匪人,一阵排枪,把我们镖师、伙计,打得死的死、伤的伤。劫镖放火的匪人可是早跑了,我们现在简直是替他顶杠。副爷,你们就高抬贵手,放宽一步吧,我们够受的了。”
这话头很挖苦。什长立刻大怒,向金兆和斥道:“你少冲爷们说这个!你说你是镖头,脑门子上又没贴报条?无凭无据,我知道么?我们办的是公事。没别的,你跟我们辛苦一趟,见见我们管带。误伤了你们这般好人,我们大人还许断给你烧埋银子哩。”将手对众人一挥道,“走吧,别等我们费事。”
摩云鹏魏豪、力劈华山黄秉,一齐愤不可遏,厉声说:“副爷,什么叫费事?这是什么话?我们保镖的奉公守法,是领着谕帖开的买卖;我们没犯条款,何必一点情面也不留呢?我跟着,您说往哪里去吧?”魏豪转脸来,对过天星道:“金二哥,太对不住了,教您受累,跟着麻烦!请你们八位在这里陪着我何三哥,我跟他们去一趟。”把盘在头顶的辫子放下来,没有长衣服,就将身一拍道:“走吧,我跟你们去一趟。”七师傅魏豪两眼如灯似的,眼珠子都红了。
那个什长把鼻子一耸道:“你一个人去,就行了么?你们全得跟着走,把刀放下,箱子也抬着。”
力劈华山黄秉从鼻孔哼出两声冷笑来,把喉咙突然提高道:“全走,这是什么事?庙里的情形,你们几位也都看见了,死的死,伤的伤。副爷你非教全去不可,我们只好用门板给你抬了去。还有你们放排枪打死的几个人呢!副爷你别忙,我们一块给你搭来,一块求官验尸缉凶!我说哥们,别怔着,抬死尸来呀!副爷一定要全带走嘛!人家是公事。”对过天星道:“回头见了管带大人,咱们有一句,说一句。”
这什长觉着不太像话,恶狠狠瞪了黄秉一眼,道:“你少跟我胡缠!我们是缉私营,拿的是枭匪,管不着你们那本闲账。少时见了我们长官,你们是好人,不是好人,碍不着我的蛋痛。”一转身,向兵丁一招手,吩咐留下四个兵,看守土谷祠内何正平等人和外面的马匹。自将金兆和、黄秉、魏豪、李申甫、谢锦堂、马起云一干人等,全都带走,并叫众人把兵刃全都撂下。那几箱抢救来的货箱,也命镖行自己搭着,见官请验。金兆和忍气吞声,率领大众,跟随这什长扑奔江边。不一时来到,只见那八艘巡船,已然列成一字形,拢在岸边了。那什长大声吩咐兵丁,把众人看住,他自己就径上官船,先去回话。沉了好一会儿,只见什长从船舱里走出来,向金兆和等一点手道:“管带大人单叫你们永利镖局和安远镖局,各来一个人,其余人等全在下面等着。”魏豪道:“不是全得来么?”什长恶狠狠翻了一眼,斥道:“少说话!”于是只由金兆和与魏豪上船回话,走上跳板。船舱口立着四名护兵,各挎腰刀,虎视眈眈地看定金、魏二人。把二人搜检了一遍,才放进舱来。舱里地方很大,迎门陈着一座短榻,侍立着两个年轻的听差。那什长抢行一步禀报道:“跟大人回,人已带到。”随一侧身,用手向金、魏二人一招。金、魏二人前行一步,施礼旁站。只见短榻上坐着的官,便是缉私营的吴管带,穿着半官服,手里托着水烟袋,吱喽喽地吸着。他把口中烟徐徐地吐出来,将金、魏二人上下打量一过,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是保镖的么?你叫什么名字?”
金、魏二人垂手立在下面,把个人的姓名、年贯,镖局的字号、地址,一一回答了。这吴管带吸了口烟,又喷出来,把头点了点,便问起镖船失事的情形。金兆和具说原镖本归安远镖局承保,由苏州运往凤阳。行经这洪泽湖,突遇大帮水匪。安远镖头林廷扬护镖受伤,死于贼人之手。自己这永利镖局,为了同行的义气,赶来应援。不幸贼党二次夜袭,纠众甚多,竟纵火焚船。三艘镖船,两条被烧毁,一条被劫夺去了。贼人一共足有七八十人,十几条贼船。吴管带听了,眉峰略皱。哼了一声,道:“这么些贼?你们既从白天出事,怎么不早报官呢?”魏豪忙道:“回禀大人,匪徒二次劫镖,事出情理之外。按保镖的行规,护镖防盗全凭自己力量。若是遇上事,就请官家保护,便失掉商家保护的信任了,往后谁也不肯再找了。”金兆和见吴管带脸上不耐烦,暗把魏豪推了一把,忙接着说:“这些匪徒出没无常,来去无时。就在事前,小人们也不知道他们要来打劫,更想不到他们还要打劫二次;到了事后要报官,又来不及了。大人明鉴,这冒报匪警,是担着很大罪名的。”魏豪道:“贼人二次夜袭。小人们本要报官,不意遇上大人营里开枪剿匪。现在镖行里叫火枪打伤的,就有好几个。”
吴管带把纸媒吹熄道:“我们是缉私营,职责专管巡拿盐枭。我们的巡船,因见江上泛起火光,恐怕是枭匪滋事,所以赶过来。果然有大帮匪徒,深夜之间奋勇开枪,把匪众击溃了。倒没想到是劫船的,这倒把你们救了,这是你们机会赶得巧。唔,听说你们有一两人误伤了?那自然是剿匪混战,你们任意乱窜,碰上枪子了。历来我们官面剿匪,就有告谕:但凡安善良民,不得在匪人出没之地区逗留,不然就格杀勿论。你们明明看见官船剿匪,就该早早避开;闹不好,还要以通匪论呢。下次可要小心,别再这么着了。刚才我已经亲验过,果然有烧毁的商船。念你们已经护镖失事,只好格外矜恤着办,你得明白。下去吧,赶快到地面上报案去吧。”
魏豪气得脸都白了,金兆和忍气吞声道:“谢谢管带大人的恩典!”管带又道:“本营专管缉捕盐枭,至于剿捕劫掠商旅的水贼,那是水师营的事,本营不便越俎。你们安远镖店的人,可以到清江浦报案。”这管带说完,把手挥了挥,吩咐护兵,把金兆和、魏豪领出来;所有被官兵看管的镖行,也全都放了。镖行救出的四箱货物,也都抖搂出来,验了一个够,这才算公事已完。那个什长对金兆和说道:“我没说么?一见了官就没事了。你们正经买卖,怕什么?”金兆和冷笑了一声。那什长又道:“你不信么?告诉你,你别不认便宜。这是遇上我们这位管带罢了,说没事,立刻就把你们放了。要是遇上二营那位王管带,你想走,还得费点事;没有连环保,你就别打算脱得了身!”金兆和明知道他这是送人情,细想却也是实事,敷衍了几句,走下船来。
黄秉等人忙聚拢过来,一面收拾箱子,一面问了问见管带的情形。金兆和略说了几句,众人不由愤然。官面上开枪打死了人,还怨死的人不该找死,这真是向哪里讲理去!众人顺脚到江边失事的地方一看:岸边水面上还有烧残的那两只镖船;只剩下焦炭似的两片船底了。铁锚还在,船未漂走。贼人所放的火艇,一片片碎板,顺流漂了下去;只近岸湾汊处,还有焦板浮着。众人相看,倍增悲愤。然后聚拢在一处,向土谷祠走去。只见土谷祠那边,走出来几个官兵,全向官船走去复命。大力神李申甫道:“金二哥你瞧,他们发够了威,全撤回去了。”这几个兵一上了巡艇,八艘巡艇立即敲起一片锣声,一齐开船,折向三岔港驶去了。
众人来到土谷祠,战乏的战乏,负伤的负伤,又加上一通夜没睡,又饿又渴,全有点支持不住了。土谷祠地方甚小,大家只好坐在地上,略为歇息。一查点人数,相差得太多了。三师傅何正平伤势稍定,欠身坐起,向过天星金兆和抱歉道劳。金兆和咳了一声说道:“何三弟,自己兄弟说不着那个,腻事是叫咱们摊上了,有罪大家受,我还对不住你们哥几个呢!”
何正平心里难过,听金兆和这么说,面上笑了笑,可是笑得颜色很惨。大力神李申甫把粗眉一蹙,说道:“得啦,全不用说了,咱们算倒透了霉。我瞧咱们该喊一喊,凑凑人数,再打正经主意吧。”
趟子手马起云、孟金波,没等何正平说话,两人互相招呼着,同到江岸,扯开嗓子一喊。这一回喊镖,却不是真喊镖,实在是集众,为的是溃散在各处的镖师,可以寻声找来。
人的心情是随着际遇变的。这一回由趟子手马起云、孟金波,振起喉咙一喊,声音是一样的声音,大家听来,都觉着韵调苍凉,人人听着觉得不是味。马、孟二人在江边喊了一阵,然后顺路走下去;一面走,一面还是寻喊。只走出不远,没有喊出活的来,却又寻着了一个死的,是安远镖局的一个伙计,身上受了数刀,想是挣命逃走,随后又死了的。金、魏诸人不由喟然叹息,忙将尸体舁上轿车。又往前走,行不多远,居然又寻见了两个镖行伙计:钻得满头是土,浑身带血,也是安远镖局的伙计。魏豪见二人受伤很重,总算对得起镖局,好好地慰劳了几句,扶两人上车。
于是众人又走出来六七里地,那永利镖局的水鬼姜辉,居然也出现了,但是伤痕很重,兵刃也没有了,拿着一根树枝当作拐杖,一步一瘸的,从一个小村钻出来,正往清江浦大路上走来。一闻喊镖之声,立刻止步,也引吭一呼,把众人叫住了。过天星金兆和与力劈华山黄秉,忙跑过去,握着水鬼姜辉的手道:“姜师傅,辛苦了!”脸上都带出十分的感激。姜辉道:“惭愧,惭愧,都怨咱们无能!”魏豪也迎上来,叫道:“姜大哥,我背你上车吧。”
天色大明,晨曦斜射,晓风习习,显得十分冷清。这些镖师们骑着马,坐着车,也有的跟车步行。个个人不是低头沉吟,便是面目发呆,连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全都默默地走着哑路。赶到清江浦,已近辰牌了。
过天星暗嘱伙计,遇见了熟人,千万不要提林镖头已死的话;车上装着死尸,若被官面知道了,一准不教进镇,那一来可就大费周折了。伙计点头答应,自知小心。那雇来的车夫却十分唠叨:“讲的是装活人受伤的,没讲装死尸,脏了我的车了。”过天星心乱如麻,一瞪眼要打车夫。
七师傅魏豪忙许下多给酒钱,又吓唬他:“你再嚷嚷,叫官面听见了,从你这里出了麻烦,你可估量着,你也脱不了心净。”车夫本来就为多讹几个钱,也就住了嘴,不敢再说什么了。众人来到清江浦码头,直奔永利镖局,连车辆马匹都赶进镖局院内。那镖师飞行无影上官聪和一个镖行伙计,已然先一步回来。上官聪负伤之后,幸得挣扎逃出战地,被缉私营巡艇开枪一阵乱打,把他弄得摸不清路数,只好往黑影中乱窜,一路败逃下去。直到天亮遇见一个镖行的伙计,也受了伤;两个人没寻着别人,商量着便垂头丧气地逃回镖局来。到镖局却没见总镖头回来,两个人正对同事述说护镖惨败的经过,议论总镖头的吉凶。一见金兆和率众才返回,上官聪不由有点赧然。金兆和以为变出非常,倒也不在意,随口慰问了几句。上官聪的伤也并不轻,不过比水鬼姜辉好点。
金兆和顾不得歇息,先忙着安排死人的停灵之处,然后预备活人的养息之所。打水净面,敷药治伤已毕,金兆和把魏豪、黄秉、李申甫都邀在一处,就在何正平卧床歇息的面前,几个人坐下了,开始盘算今后之计。该办的事太多了,魏豪说:“这第一件大事,是得先报告地面。”金兆和说:“此地有驿丞,有管河通判。”黄秉却说:“还得烦你二哥,雇人打捞尸体。我们的四师傅虞伯奇和七星剑丁宏肇,还有两个伙计,都死在水里了。还有金二哥镖局的陶志刚镖师,恍惚看见他是死在水里了,还有一位伙计。瞎,淹死的人真不少!”
金兆和和魏豪掐指算了算,死在陆地上的,是四个人,死在水中的,倒有五个。镖师几乎是人人受伤,只有魏豪一个人没有受伤,就是金兆和也被火燎伤了须发面皮。黄秉因抢救火患,两手都烫破了。
随后又谈到亡人的入殓和报官,这是一桩事。几个镖师商量报官的禀词,就提因为走镖,在江湾失事,遇着了成帮劫江的巨盗,以致镖船被劫,镖头林廷扬当场身受重伤。永利镖局是念在同行义气上,拔刀相助,不料同遭惨败。林镖头受伤过重,救治无效,因而殒命。请官府备案,缉盗捕凶。至于安远镖局失去的镖船货物,自然由安远镖局按照镖局成规,办理赔偿。金兆和说道:“就照这个意思写禀,就很好。”遂烦人写拟禀稿。那写禀的状师指指点点地说:“诸位镖头,这个禀帖有一点不大很妥当。那‘成帮巨盗’四个字,叫官府看了,有点犯忌讳,好像地面纵容了大盗似的。依我说还要改一改。”于是将禀帖改好缮就,众人看了称是。金兆和张罗着嘱托人情,请免验尸。何正平、魏豪等感谢非常,歉然说道:“这可给金二哥添麻烦了!这一切全仰仗二哥维持,我们弟兄是心照不宣。”金兆和道:“自己哥们,说不到这些个;何三哥你就望安吧,谁叫咱们赶上了呢!”
大家赶紧给林镖头预备后事。那四师傅虞伯奇、永利陶志刚等人的尸体,经金兆和雇人打捞,费了两天的工夫,方才寻着,一齐买棺成殓起来。魏豪对何正平说:“金二哥这么卖命帮忙,咱们已经承情不尽。人力方面,全靠人家人杰地灵;这钱财方面,可就别再教人垫办了。”当时由七师傅魏豪,商承三师兄何正平的意思,写了一封专函,把出事的情形,及仇人一再寻仇的经过,详详细细写明,请二师兄解廷梁见信立刻派妥人,送一笔款来,好料理总镖头的身后事。如果二师兄能够分身,亲来更好。大师兄生前的仇家都有谁,也请二师兄就近跟张士锐打听打听。至于镖局经此惨跌,必须变产赔镖,并须抚恤伤亡的镖行,恐怕镖局这一下就要倒。除了已经保出去的镖不算,新买卖暂请不要再应了。又说凤阳一路,既已出此大故,不知北上的八条镖船,是否已平安运到北京。也望带个信来,以免悬念。
魏豪把这封信写完,一直写了五页;另外又写了一封信,是向分号先支一批款来应急。然后派本镖局两个能办事的伙计,向金兆和借了一匹快马,命二人分水旱两路,一个奔往保定总镖局送信,一个奔往苏州分号支钱。那北上的伙计临行时,魏豪又嘱咐了些言语,教他雇快船连夜北上,最好能赶上那八条镖船更好。因为何正平、魏豪和黄秉等,心中都惦记着这一路船,怕贼人寻仇,也许再找这八艘捣乱。两个伙计听了吩咐,立刻起身分途走下去了。
何正平命魏豪,把随身所带的公款四百两银子,都拿出来,交给金兆和道:“金二哥,我们现在凑手不及,手底没有多少钱,这四百两银子先交给二哥,作为给大师兄、四师兄这几位亡人预备衣衾棺木之用,钱不够,就请金二哥暂且垫办一下,等候我们镖局子把款拨到,再如数奉还。至于这凤阳府赔镖的事,也得烦二哥维持。我们这镖船,本是凤阳府方四老爷、窦翰林两家定织的嫁妆和婚礼床帐等物。现在我们事败人亡,把人家的定货丢了,势必误了人家的喜事;就算是认赔,也还怕人家失主不依。因为这比商人办货不同,虽然是从苏州商家起保,可是到凤阳窦翰林、方四老爷那儿交镖。人家窦翰林和方四老爷是儿女亲家,两头办的喜礼,一旦全失,万一人家借仗官势,给咱们一个眼色看,这更吃不了。小弟年轻,眼皮子窄,恐怕还有意外的麻烦。”过天星慨然答应设法。
力劈华山黄秉道:“咱们把这一切的后事安排完了,腾出身子来,一定要访一访这伙贼人的根底。我们这镖局,二十年来创的牌匾,叫这个小白龙和赤面盗魁硬给摘了,咱们焉能输了这口气!我想解二哥交游很广,江湖道上认识的熟人,不在林大哥以下,必能究出这几个贼人的来历。咱们只要存这个心,慢慢地走着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至于咱这镖局,我看还是不收市,还是维持下去为好,一个总号,四个分号,当年创业实在不易。要是从此就哗啦了,未免太可惜,而且也叫林大哥的仇人趁愿。这票镖虽然丢了,我想我们还可以赔得起。”
何正平喟然长叹道:“若讲赔镖,还有这份余力。只不过开镖局全仗着一个威望。我们今日一旦失镖货,丧镖头,牌匾砸得粉碎了;就想对付着开,无奈这威名受挫,信用顿失,将来一定行不开了。所以我和魏七弟商量着,不收市怕是不行的了,要收市还是越早越好。”说着,眼光望着黄秉,又转到金兆和那边。金兆和点了点头,默喻无言。
原来这力劈华山黄秉一生好赌,手头一点储蓄没有;镖局一收市,他就立刻要受窘。何正平却也明白,胸中已安排下安置黄秉的办法。当下仍对金兆和商量目前之事。随说道:“金二哥,我们安远镖局的幌子可不小,倒了却摔得更脆。眼前主持人没有了,登时就会情见势绌,办上事难免掣肘。金二哥你是人在事上,说话有斤两,这一切事只好多偏劳吧,我也不说感谢的话了。”
于是一切善后事,都由过天星金兆和主持奔走。报官之后,地方官派了人来,只查问了几句话,把尸体看了看,就算是检验已毕,立刻就把死者一个个棺殓起来,停在永利镖局后院。到了下晚,大家商量着运灵赔镖,打算等着苏州镖局分号拨款到来,就起船运柩北上。赔镖的事却须大费周折,误了人家的喜事,不能一赔便了。想着还得由过天星托人写信,再由苏州分局,催分局镖头纪良臣赶来,拿着托情的信,备好应赔的款,专程到凤阳办理此事。
大家都觉得这赔镖的事不好办,但是黄秉说:“这不要紧,凤阳府我倒有个熟人。再说这一回洪泽湖贼人大举劫镖焚船,林大哥当场护镖殒命,必已轰动远近。窦翰林、方四爷就是不愿意,我们人把性命都卖在里头了,想来他们也得有个谅情。何三弟不用为难,等着款到了,我跟纪师傅去一趟。”
正说着,忽然门上一个伙计进来回话道:“总镖头,众位镖头,刚才来了一个人,说是四川振兴镖局的镖客,要找保定安远镖局林廷扬总镖头。是专程来的,有要事相商。”四川镖局的镖客,是远道专程来的,要见林镖头,他怎的就会晓得林镖头落在此处?此处却是过天星的永利镖局,并不是林廷扬的安远镖局!客堂内聚座议事的众镖师,都是久走江湖的人,一听这话,相顾愕然。大家一齐向这回事的伙计发问:“这个人姓什么?什么长相?哪里口音?”金兆和奋然抢先站起来,道:“我看看去。”迈步就向外走。那伙计道:“这个人已经走了。”众人纷纷说道:“走了?快追去看看。”
过天星金兆和、黄秉、魏豪,以及李申甫、姜辉、谢锦堂众人一齐扑出来,直到镖局门口,又赶到街外。那个四川振兴镖局的镖客,早已走得没影了。金兆和等人一齐转回来,把回事的伙计叫到面前,仔细盘问。这伙计说:“这个人三十多岁,倒是四川口音,重眉大眼,倒很像个会功夫的;穿着打扮,也像咱们同行。”魏豪道:“他怎么打听我大哥来?他怎么知道我大哥在这里?”伙计道:“他说是他已经到过安远镖局,知道林镖头押镖出来了,一路扫听,才由苏州到这清江浦。有很要紧的事,要面见林廷扬总镖头,因为听说林镖头在这里歇脚,故此赶来。他问我:‘到底林镖头是不是住在贵宝号呢?’我就回答他:‘林镖头已经故去了,尚在陈尸未殓。’那个镖客听了这话,很是惊慌,连连地顿足道,‘是真故去了么,得的什么病?’”很盘问了一会子,一面问,一面跺脚道:“糟了,一步来迟,把个事情耽误了。’我就问他:‘什么事?林镖头虽然故去了,还有他的师弟和几位同事,全在这里呢,你可以见见面谈。’当时那个人连连叹气道:‘这可是意外!我还有同伴一块来的呢,我先回去送信。我得备点奠仪,我们少时一块再来。’我们当时想让他到里边坐坐,他竟等不得,揉着眼竟自走了。”
过天星金兆和听了,冷笑一声道:“他没说他姓什么么?”伙计哦了一声道:“说了,他说他姓赵。”
金兆和面对何正平、魏豪道:“林大哥可有姓赵的四川朋友么?”
魏豪摇了摇头,突然站起来骂道:“赵钱孙李头一个姓,他偏偏就姓赵,这准是个奸细!”力劈华山黄秉也道:“这可真有点蹊跷,他怎么不见我们就走了呢?”遂向伙计细细盘问此人的年貌,和所说的话。黄秉问罢,瞑目想了半晌,转脸向大力神李申甫说道,“李四弟,你在四川混过,你可知道有这么一个振兴镖局么?”李申甫道:“有,有这么一个振兴字号,就开在成都南关。我记得总镖头姓鲍,叫鲍开山。”那回事的伙计插言道:“这可就不对了,他说他们的总镖头姓白。”
过天星金兆和沉吟一时,吩咐伙计道:“往后你们要留点神,再有人来打听安远镖局的,你们一面搭讪着,把人绊住,别教他走,一面赶紧叫别人进来通报我们。若是来人说了话就走,留他不住,你们就索性缀下他去;要摸清他的来路和落脚的地方。”说罢,命回事的伙计退去,叫他转告别人,一体留意。这里,众镖师还在猜议来人的来意;过天星很不高兴地说:“不用猜了,这多半还是那伙劫镖的贼党。他们仍旧不死心,大约没有看准林大哥的生死,所以再派人来摸底。他们大概以为林大哥是受伤之后,折回清江浦了。林大哥近年做事,多留余地,怎么会跟这帮匪徒结下这样的深仇呢?真叫人又疑又恨。我们把眼前的事料理过去,倒要破出工夫来,彻头彻尾地访察一下。到底这伙劫镖贼是怎么个来路,怎么结的仇?那个赤面盗魁和那个叫小白龙的,到底谁是对头仇家?咱们访清楚了,总要摆个样子给他看看。”
魏豪恨恨地说道:“金二哥这话很对,就算安远镖局收市不干了,这仇也得报;叫他们绿林道知道知道,我们干镖行的,是不可以欺侮的!”何正平浩然长叹道:“这口气呢,是总要争。要说到访仇,小弟我跟大师兄也这些年了,这仇人究竟是从哪里结下的,我实在想不出来。”
黄秉说道:“说到这小白龙,倒听张士锐张二爷说过,乃是两湖的独行大盗,他姓方名叫方靖。只不知是不是这个人,也不知他和林大哥因何事结过怨仇?”何正平道:“说到张士锐张二爷,他和我们大师兄,早年曾在陕甘一带创过业,我大哥少年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若要详究仇人的根底,我们真得请教他。前年他还在我们镖局管账,后因年老,已然告退还乡了;我想我们可以去信问一问他。”金兆和道:“访凶报仇的事,咱们暂留后议。可是林镖头的灵柩,你们打算怎样安置呢?”
三师傅何正平惨然说道:“我林大哥数十年闯荡江湖,别看开了这五处镖局子,势派好像不小,其实内瓤很空,不过是为了维持朋友。我林大哥家中只有娇妻幼子,人口孤单;虽有本家,感情并不好。这些年镖局买卖固然不错,可是到手钱财,随手开销出去。我们算计着我们大哥就图了个眼前风光,实际没有什么积蓄。只于前几年在曹州府,靠着我们林大嫂的娘家那里,置了不到两顷地;至于浮财,却也有限。这一番遭遇这么大的风险,我们自然先从镖局子里面想法子;实在不得已,还怕免不了要变产赔镖。金二哥你想,万一落到变产这步田地上,我林大嫂寡母孤儿,将来可怎么过活呢?我师兄待朋友一片热肠,有求必应。待我们这几个师弟,不是同门先进,简直是师徒一样。我们哥几个,除了二师哥和虞四弟,是老师亲自传授的技艺,别位都是我林大哥,以掌门师兄教训出来的。林大哥不幸惨死仇人之手,我等同门七人,后死者五个,当然把这副担子好好地搁在肩膀上,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因为我那个师侄林剑华,还小得很呢,今年才六七岁罢了,将来还不知怎样呢?我弟兄没有别的主意,只等候二师兄赶到,就要着手设法寻凶复仇。至于赔镖恤孤,运灵,处处需款;不怕金二哥笑话,我们哥几个一个赛一个,全是穷光蛋耍人的,谁也不算富裕。只有我们虞四弟手头还好些,他从来不赌不嫖,善能储蓄,手里倒有个千儿八百的。可是虞四弟这一回护镖水战,已经把条命跟着林大哥一块卖了;我们还得给新娶的虞四弟妇想法子,来养生葬死呢。我们现在只可尽其所有,各掏腰包,跟镖局的公款凑起来,一面赔镖,一面运灵柩。况且还有这些死的伤的镖行伙计,还有二哥你这永利镖局的几位死伤的朋友,我们焉能不报答人家?人家真为朋友卖命,我们能不尽一点人心么?这么算计起来,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们只可尽力凑,凑不够数,也就免不了累赘林大哥的遗产了。金二哥,你说我们难过不难过?我们拿什么脸面,见林大嫂去呀!”
这些草野壮士尽管豪气干云,却是一讲到钱财上面,可就没办法了。何正平、魏豪两人不由得慷慨洒泪。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久与林廷扬共事,也不禁纷纷雪涕感伤。
何正平呜咽了一阵,接着说:“至于我们林大哥的灵柩,据我想,唯有趁这时候,赶快运回家去,入土为安才好。好在曹州府是漕道,水运不费事。我受着伤,不能动转,这件事不便久搁,不必等候二师兄了。七师弟可以辛苦一趟,也可以把详情告诉林大嫂。仇人那把剑你应该带了去,将来好交给剑华侄儿,让他替父报仇。剑华侄儿年纪太小,办丧事眼下就没人主持。七师弟你就留在那里,代为操持一切。林大哥死在仇人手里,林大哥家里只有孤儿寡母,太叫人不放心。七师弟你可以请示林大嫂,帮着照应门户。至于别的事,你就全不用管了。金二哥,你看是不是该这么办呢?”
金兆和点头叹息道:“林大哥家中,就只林大嫂母子二人么?”何正平凄然说道:“可不是。说起我林师兄的家况,却也很可怜,他就只这么一妻一子,人口非常单弱,连个倚靠也没有。他原籍是浙江绍兴府人,在曹州府本是客籍。听说林大哥从十几岁上,就负气离乡,漂流在外。当他困苦时,本家同族没个照顾他的。当他发迹时,尽有同乡来投奔他。他的本家却没脸来找他。缘因林大哥自幼命独,七岁丧父。他名下应该拥有几十亩地的田产,却被他两个伯父霸占了去;他的生身母还险些被逼改嫁。林大哥自幼豪爽好勇,不喜读书,他伯父骂他是个败家子,曾经打过官司。有一次他们买下见证,竟把林大哥送了忤逆,硬说林大哥殴打生母,侮辱其父,险些给毁了。林大哥的老娘哭喊着说,我的儿子很孝顺,可是衙门竟进不去。后来多亏林大哥的一个母舅,一个穷秀才,出头来保救外甥,又引起了城内绅士的义愤来,这才把林大哥营救出来。林大哥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知道在故乡难以存身,又值荒年,这母子二人变卖了什物,随同灾民逃出原籍来,骂誓赌咒地说:‘从此再也不姓林了。’两位伯父兄觊觎这份家产,生生要把嫡亲侄儿毁害了,这居心未免太也狠毒,林大哥提起来就切齿痛恨。我林大哥搀扶老母,一路躲避家难,北到中原。林伯母就给人佣工缝洗,林大哥便给一个小茶馆当学徒,母子二人受尽人间的艰苦。后来林伯母穷愁病殁,草草葬埋。林大哥哀毁逾常,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形销骨立,不成人样;被茶馆的掌柜赶逐出来。这时林大哥真是危殆已极,重病苦饥,躺在林边。幸而巧遇我那恩师白雁耿秋原道长,游方路过,看见林大哥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呻吟在树荫下,树枝上却挂着一根腰带,似要自尽,又没有力气了。我师傅慈悲为怀,询问缘由,恻然援手,先给林大哥治好了病,后又收他为徒。我大哥感激师恩,励志苦学,九年光景,练成一身绝技。恪遵师训,不准为盗,也不为官,我大哥便挟技游侠,经多年的苦挣,渐渐创出一番事业来。他又在曹州府,得遇老镖师铁掌黑鹰程岳。赶上程老师傅为女择婿,看中了林大哥少年英俊,体健技精,遂将林大哥招赘门下,把爱女程金英嫁给林大哥,这便是林大哥的前妻。后来,程金英嫂嫂得病死了,遗下了我那林剑华小侄儿。金英嫂嫂放心不下这个失恃的幼儿,临殁时对父亲和丈夫说,要求把她的叔伯妹妹程玉英续娶过来,好给她抚养幼儿。于是我这程玉英嫂嫂又嫁了过来,这便是我们现在的林氏嫂嫂。我林大哥便在曹州府落户,铁掌黑鹰程老英雄只有一女,并无男儿。他心怜爱婿,年老退休时,就将他一手创办的保定安远镖局交给了林师兄。林师兄曾历艰辛,为人胆大心细,办事很有干才,交友能得死力;镖局归他主持,日有起色。程老英雄看着甚妥,遂又将南北两京两个分号,也交给了林师兄。林师兄费了二十多年的辛苦,镖行生意日臻兴旺,镖旗走开去,绿林豪杰无不推情假道。林大哥又跟苏杭二州胜字号两家镖局做了联号。有这五个镖局,我林师兄安插了不少武林朋友。但凡混窘了的武学朋友,投奔了来,林大哥必有一番款待。有事给他找事,没事就让他在镖局住闲;要回家呢,就赠送盘缠。以此林大哥势派很大,却落钱有限,他都拿着钱交朋友了。林大哥人最念旧,他饮水思源,感激他那岳丈程老英雄,胜过本家同族的叔伯。他积财置产,也就不在故乡绍兴府,反在曹州府落了户。就为这个缘故,林大哥生前尽管轰轰烈烈,可是一旦逝世,在曹州府除了他岳丈家,此外别无亲人。”
何正平接着说道:“所以我才打算叫七师弟去一趟,就因为林大哥一死,林大嫂家下太也孤单了!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说句过虑的话吧,林大哥是栽在仇人手里了。看这意思,仇人意狠心毒,还怕他追根究底,我们必须格外小心。七师弟尽管专办这件事,在曹州府不妨多耽搁几天,早回来,晚回来,都不要紧。反正这里的事,有我们这些人呢。金二哥,你说是不是?”
过天星金兆和听了,很以为然。当下商量定了,即日便将林镖头的灵柩运走。那四师傅虞伯奇的灵柩,是交给马起云运送。那丁宏肇是个光棍汉,没有家口,家乡又离此太远,就在清江浦浮厝起来。那米占标和钱六却是林镖头一手拉拔起来的人,连媳妇都是林镖头给他娶的;这次为走镖殒命,镖局当然要给一笔养赡,灵柩也给送回原籍。永利的陶志刚镖师和其他伤亡的人,也都照此办理。至于受伤的人,自然由镖局代为医治,另外多给一个月的劳金,只候款到,立刻就办。金兆和特别帮忙,疗伤殓死,托情垫款,都由他出力。只几天的工夫,都已办得有眉目了。
由清江浦到曹州府,要先走运河漕道,到山东济宁州,再改旱路。七师傅魏豪把运灵的事预备好了,带安远镖店两个伙计,一个叫黄麟,一个叫邱良,帮同护灵。这两个人都曾到林镖头家去过几次,将来到了地方,还可由他二人照料丧事。于是一切安排就绪,运灵的船也雇好了,这就该动身了。忽然,永利镖局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走了进来,回话道:“跟镖头回,现在外面又来了一个打听林镖头的!并且打听林镖头的家眷住在什么地方,问林镖头的少爷来接灵没有?我们不敢回答,我们告诉他……”还未等伙计说完,过天星金兆和霍地立起身,面色陡然一沉,道:“好!绊住他,别叫他走了。”
过天星金兆和面含秋霜,拔步往外走。七师傅魏豪、力劈华山黄秉也都立起来,道:“人在哪里呢?别放走了他。”这伙计忙拦住道:“镖头们别忙,这人走不了;他还叫我进来回一声。他还要见见安远镖局的师傅们呢。他说不论哪位全行,他立等着要跟师傅们见一见,还有别的事要面谈呢。”
这一来,倒出众人意料之外。金兆和回顾魏豪,面显惊讶道:“这许是咱们安远镖店的朋友吧?”魏豪、黄秉齐问伙计道:“这个人姓什么?什么长相?哪里的口音?”伙计回答道:“我们听他说姓胡,没问他叫什么。听口音好像也是江北人,三十多岁,是个黄白净子。”金兆和道:“你去把他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坐。”又对魏、黄二人说道:“这个人还不知是仇是友,咱们要留神。由我答对他吧,你们二位先别言语。”
这里众镖师猜不出来人是谁。工夫不大,那伙计已将来人让到客厅。
魏豪、黄秉隔着门望看来人,不由一怔,两个人全不认识此人。只见此人瘦挺的身材,眉目疏朗,神光四射,自具一种英强之气;穿一件灰布长袍,下蹬青缎快靴,左手提一小包,步履矫健得很。过天星金兆和向魏、黄二人使一眼色,二人把头微微一摇,是暗示不认识此人。过天星金兆和立刻加意提防着,抢步上前,那伙计把客厅门帘挑开,将客人让进去。然后金兆和在前,魏、黄二人随后,也进了客厅。只见来人把小包袱往桌上一放,直着腰,回身侧目,向三人一照面,立刻抱拳当胸道:“哪一位是安远镖局的师傅?”魏、黄二人俱不开言。过天星金兆和暂不答他的问话,却一举手道:“哦!你老贵姓?找安远镖店的哪一位呢?”
来人把金兆和上下一打量,拱手道:“在下姓胡。我是林镖头的好朋友,要找安远镖局的师傅们,打听打听镖头的事情。足下贵姓?”金兆和道:“请坐,请坐,倒茶来。在下姓金……”还未等金兆和往下说,那来人又站起来,向金兆和重新见礼道:“原来是过天星金镖头,久仰久仰!这永利镖局,在下听说就是你老兄主持的,在江湖上久传盛名,在下末学后进,不胜佩服。在下今日冒昧登门,很是失礼。”说到此,眼光又望到魏、黄二人道,“二位请坐。”
来人接着却转脸对金兆和道:“金镖头,不瞒你老说,在下无事不敢来骚扰。在下和安远镖局总镖头林廷扬大哥,乃是知己的患难弟兄,又是同乡,又是同盟,有十几年的交情。但是在下却在杭州设场授徒,我林大哥却在北方创业。我林大哥曾经屡次的来信,约我到他那边去,我却终年穷忙,不得前往。近因在下有别的事,来到贵宝地,偶因闲谈,突闻我林大哥护镖失事,折在线上了。先前只听说,是受了重伤,小弟一听这信,就很觉着奇怪,凭林大哥那么样的一身功夫,又有那么广的交游,当真会失脚不成?等到我赶到这里细一摸,竟有的人说林大哥已经吐点(死了)!这真是意外的飞灾,越发叫人难信了!小弟与林大哥多年友好,交情并非泛泛,骤闻凶信,肝肠欲裂。所以我立刻拔步前来,一来要打听打听真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来要哭奠一番,以表哀感之忱。至于林大哥身后一切事,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我既然知道了,更不能袖手旁观。小弟虽然是武林无名之辈,可是也决不能含糊了。我身边现在带的钱力有限,但是我可以到别处周转周转。究竟林大哥这身后事,办得怎样了?也请金镖头费心告诉我,我好量力而为。”
这来人侃侃而谈,非常慷慨激昂。只是这人的来历,魏豪等人始终没听说过。魏豪与黄秉两人互相顾盼,脸上带出错愕的神色。这时,旁边的过天星金兆和已然看出来了。金兆和遂向来人举手道:“你这番慷慨好义之处,实在令人佩服。恕小弟眼拙,没领教老兄台甫贵处?”那人答道:“我嘛,姓胡,名建章,原是丹阳县人……”说到此,忽然改口道:“可是我在曹州府落户。”
金兆和闻言,向魏豪递过去一个眼色。魏豪微微冷笑,力劈华山黄秉把头摇了摇。过天星金兆和心里有了底,当下命伙计献茶,说道:“久仰,久仰!胡爷你这么热心仗义,关切亡友,实在难得,令人可感!胡爷既与林镖头是知己之交,想必跟安远镖店的朋友也很厮熟吧?”
那人神色自若地微微一笑道:“我刚才不是说嘛,我和林大哥是从小的哥儿们。只是我从来没到过北方,所以跟林大哥镖局的朋友,倒不怎么熟识,也不过只有一两位慕名罢了,不晓得安远镖局的师傅们,有哪位现在这里,可不可以请来谈谈?我听说林大哥此次失事,手下镖师还伤了许多位,可是真的么?究竟有几位吐点?还有我林大哥生前死后的详情。我极想知道知道。有一位力劈华山黄秉黄师傅,我素常听林大哥念叨过,不知现在镖局没有?请你费心把他邀来谈谈。”黄秉刚一欠身,金兆和忙摆手阻住,道:“提起林镖头这回事,真是令人可叹!现在安远镖局遭这场意外飞灾,可以说是塌天大祸,一败涂地,买卖从此不能干了。我在下和林镖头,也算是朋友。他们既在清江浦遇上事,我们同行焉能袖手?所以我在下也只有量力帮忙。林镖头的身后事,算是安排完了。至于安远镖局的师傅们,张罗赔镖呀,搬运灵柩呀,个个都很忙,全都回苏州去了,也有返回保定总镖局去的。现在只有一位姓霍的师傅,还在这里养伤。至于你老兄所说的那位姓黄的师傅,是昨天刚走的。他们这回遭上事,无处落脚,暂且把灵柩停在此处。但是我这里本是镖局子,不能借地方给朋友办丧事,而且我在下又是隔着教。这次停灵,实在是事情挤在这里。所以地面上的朋友,有来吊唁的,我都给挡驾了。这太觉对不住朋友,可也没有法子。”
来人听了,忙说道:“正是这话!镖局子本来不能摆丧棚的。不过小弟和林大哥多年交情,若不到灵前吊祭一番,良心上太觉下不去。但是我们都是外场朋友,我可也不能不知进退。金镖头,我只求你领我到林大哥灵前看一看,我总算没白来。”说着站起来,一躬到地道:“金镖头,我太觉对不住了,我只到灵前磕一个头,我也用不着烧纸哭奠,只凭一片真心罢了。这务必烦你费心!”又喟叹一声道:“林大哥一世英雄,而今安在?这太惨了,这太惨了!”说到这里,又复目光一扫黄秉、魏豪,问金兆和道:“金镖头,这二位我也忘了领教,我从一听林大哥噩耗起,心绪就乱到极处。失敬之处,还望原谅。”
金兆和道:“胡爷不要客气,彼此全是江湖道义的朋友,要脱俗才是。这是敝镖局的镖师,田师傅跟韦师傅。”这来人即向魏豪、黄秉抱拳拱手道:“田师傅、韦师傅,久仰,久仰!在下失敬得很,二位师傅多多担待!”魏豪答道:“胡爷太客气了。”
金兆和恐怕来人还要从两人口中套问话,遂忙截住魏豪的话锋道:“韦师傅、田师傅,陪胡爷到跨院吧。”魏豪、黄秉先不往外走,站起来引手作势,向这来人说了个“请”字。这来人却向金兆和抱拳道:“金镖头请!”金兆和停步不前道:“胡爷先请!”来人遂不再客气,昂然向门外走来。
魏豪乘这迈步的当儿,用手一指墙上挂的刀,又一指那人放在桌上的小包。过天星金兆和微把头一点,复将手一挥;魏豪、黄秉会意,紧陪着来人,走出屋外。金兆和稍稍落后,从桌前一掠而过,顺手把小包裹一提,又用力一捏,里面软软的,硬硬的,分量不重。微微一笑,拔步追出来道:“我给胡爷引路。”跟来人并肩而行,走入庭心,手向西边一指道,“林镖头的灵柩就在那边跨院。”来人点点头并不答话,目光四瞩,有意无意向过天星说了句:“宝号地势倒很宽敞。”
金兆和笑答道:“小局面,像胡爷这样人,还能把这个看在眼里,没的教你见笑。”金兆和外表看似粗豪,但是久涉江湖,阅历又多,对于来人一举一动,早已特别注意。来人这时借口夸赞永利镖店的局势,暗地正是踩看出入的道路。金镖头按住了火性,沉机观变,一心要看来人的举动。这时已走到了西跨院角门。金兆和往里相让,来人大步走进角门,抬头一打量这跨院的地势,也非常宽敞。靠西面是一段矮墙,在北面是三间小厦子;在南面是一座藤萝架,藤萝架前是一个石板桌子,两个石墩,乃是热天乘凉的地方;东边角门旁种着一片花草。靠北厦檐下停着四口白茬的棺材,棺上题着林、虞、丁、陶四位镖师的姓讳卒年。灵前各放着一张灵桌,点着一盏瓦灯、一对烛台,并设有香炉跟焚化纸钱的火盆;连这只瓦灯,还是魏豪等不管金镖头愿意不愿,硬主张着给添的。因为江北的风俗,死者灵前这盏长明灯绝不能少,说是没有这盏灯,夜台长暗,幽魂不能到长生极乐之地。但究因金兆和是个教友,所以这四口棺木的灵前,没有烧香化纸。
来人一望见这四口棺材,眉峰一蹙,脸上顿时现出戚容,回头向金兆和说道:“有这些位吐点了!哪一口材是我林大哥?”说时不待回答,抢步上前,找到林廷扬的灵柩,看了看旌题,突然失声一嚎道:“林大哥,我怎么没想到你竟弃我而去了!”号叫着往前一扑,双手向棺盖上一搭,叫道:“林大哥!兄弟我胡建章来了。大哥,你阴灵有知,九泉之下,总看得见你这兄弟给你报仇。”说话时声容越发悲怆激昂,两手一扶,头往棺盖上一低,竟似放声欲哭,又强自吞声似的,猛然一跺脚,那棺材盖喀嚓响了一下。
七师傅魏豪这时候勃然大怒,两眼一瞪,就要上前。不想过天星金兆和双眉一挑,早抢先一步,右臂照来人双臂一穿,猛往上一抬,摆出劝解的样子,突然说:“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胡爷不要难过,请客厅里坐!”
金兆和暗中一较劲,已试出此人的臂力非凡。金兆和双臂一抬,只将来人的双臂架起,他的身躯竟寸步没移。
魏豪、黄秉一齐逼了过来。只见来人趁金兆和这一托,登时抬起头来,把金兆和一看,口中唏嘘不已道:“小弟一见林大哥的遗柩,不由得心肝欲裂,实在也忍不住了。金镖头,这太对不住了,我知道金镖头是忌讳这个的。请恕我忘情吧!”金兆和微微冷笑道:“请到客厅坐吧,这也没有什么,人不是死了么!”
这来人非常沉着,尽管魏、黄二人一左一右紧盯着他,他依然不慌不忙,拧着眉毛,叹息说道:“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林大哥英雄一世,却落了这么个结果,实令人愤恨天道不公!林大哥的家眷住在哪儿?金镖头费心告诉我,我也还薄有家资,我打算略尽寸心,提出一份来,给我林大嫂跟我侄儿,作为将来的养赡。我跟林大哥相好一场,也算是留下点念想。叫林大哥九泉之下,不再挂念这孀妻孤儿,我在下也可于心稍慰。至于镖局子的事,我是个门外汉,这全仗着金镖头诸位多帮忙,恕我不能管了。”
金兆和见他居然还要摸索林廷扬遗族的实底,这种胆大妄为的举动,就好似有恃无恐似的,又好像自作聪明,把镖局中人都看成无物似的。过天星金兆和也不禁动怒,就要直截了当地揭破来人的来意,但是回眼一看到力劈华山黄秉,抓住了魏豪的手腕,两人神气正似有所争执。金兆和诚恐魏豪翻了脸,叫来人见笑,显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便强将怒气按了按,暗想:“敌人既是暗来,我们正是跟他暗着较劲。”遂递过一个眼色,对来人索性不点破,依然虚与委蛇地说道:“林镖头的家眷住在哪里,这个我们倒说不很清。胡爷这番热肠,足够朋友,回来我一定把胡爷这番盛意,如实地转告林镖头的家族,也叫他们明白明白。容得林镖头之子长大了,也好报答阁下。”说到此,语调特别沉重,又带着冷峭。跟着说:“胡爷,我还没有问胡爷的住脚呢。”
来人看了金兆和一眼,说道:“这不过各尽其心罢了。我的住脚,我林大哥尽知。既是金镖头要问,好,我就开一个地名。”要来纸笔,写了个地名条,是什么“杭州东门外大吉巷”。来人跟着说道:“方才金镖头说,还有安远镖局的一位师傅,住在这里养伤,请你费心请他出来谈谈,可使得么?”金兆和道:“对不住,这位师傅伤势很重,还不敢见风呢。”来人逼紧一句道:“那么,我在下到他屋里看望看望。我不过略问几句话,绝不敢多扰病人的精神,金镖头可能先容么?”
金兆和微含笑道:“那倒没什么不可,他也许正想见你。”一扭头向魏豪道:“韦师傅,你去看看霍师傅,你就提有林镖头的好友来看望他,并向他探问林镖头的家属。”
魏豪答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工夫不大,有一名伙计进来,向金镖头道:“霍师傅将才敷上药,又吃了汤药。好容易才睡着了,不便惊动他,得候一会子。”金兆和道:“这么不凑巧!可是我听这位霍师傅说过,大概林镖头的家眷许在他们保定镖局附近,只是我们全没到这位林镖头家里去过。胡爷若想找林镖头的家眷,还是到那保定安远镖店探问,就知道了。若是有什么祭奠赙赠之物,就交给在下,由这边转过去,也是一样。”说罢,看着来人一笑。
这来人随即站起,信手抓起小包裹来,掂了掂,向金兆和告辞道:“那更好了。既是这位霍师傅病伤很重,林镖头家眷的住处,诸位知道不清楚,我也就无须再琐渎了。霍师傅面前请金镖头替我问候吧!我打搅了半天,很对不住。好在我们跟林镖头全是一样的交情,我也不谢了。今后安远镖店丢镖赔镖,种种善后,全仰仗金镖头费心,咱们改日见吧!至于在下的一份人心,等我备办好了,我就亲送过来,烦金镖头费心转送好了。”说完,向黄秉也拱拱手道,“田师傅再见。”力劈华山黄秉满脸的愤怒,按住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再见!胡爷不怕慢待,没事只管常常来,我们都想见你!”来人忙答道:“田师傅别客气,我在下已经深领盛情,金镖头尤令我佩服。我在下把事情办完了,一定还要来向金镖头、田师傅面前讨教,我在下也好多长些见识。我告辞了,改日再会。”
金兆和一面起身相送,一面答道:“胡爷肯屈尊到这里来,那是瞧得起金某,给小字号永利镖局增光。胡爷不拘哪时,都可以来,金某竭诚恭候着。”说着话,来人已经走出庭院,金兆和往外相送。这来人回身阻拦道:“金镖头留步,在下不敢当。”
金兆和道:“初次来,哪能不送?”彼此谦让着,到了镖局门口,这才拱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