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的并不是过路镖客——当头骑马的,正是安远镖店的趟子手马起云。后面紧跟着九匹快马,乃是永利镖局总镖头过天星回回金兆和,率领八个好手,从旱路奔来。为了同行的义气,特来应邀赴援。却是一步来迟,安远镖局已经惨败了!
力劈华山黄秉、李申甫、魏豪,急忙下船相见。那过天星金兆和年甫四旬,气象沉雄;手下率领四个镖客、四个干练的伙计,齐来相见。金兆和道:“你们把林大哥赶回来了没有?”魏豪咬牙切齿道:“赶是赶回来了,他已经遭贼暗算,死了!”
金兆和大惊道:“怎么,林大哥竟会死在贼人手里!贼人真如此厉害么?”登时眉头紧皱,拍掌咳声道:“林廷扬林大哥一世无敌,竟丧在贼人之手,我金兆和如何有制胜护镖的把握!”黄秉忙重复一句道:“是中了贼人暗算,那贼子也被林大哥临危时一镖打入湖中了。”金兆和愣了一晌,叹气道:“想不到林大哥一世英名,落了个这样的结果!镖船却幸护住了?”李申甫道:“就剩下我们几个饭桶,哪里护得住?三只镖船,被劫了一只。我们总镖头一时不忍,纵敌竟遭反噬。我们虞老四更惨,护船水战,尸骨无存,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现在只有林大哥的遗体。何三哥身受重伤,在船内挣命呢。”
众镖客一齐切齿大骂贼人:“此仇非报不可!”黄秉道:“报仇还是后事,今晚贼人必不肯轻易放过,还怕追踪再来个第二回。这不是寻常水贼,乃是林大哥的仇人。”金兆和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赶紧预备预备!”又道:“我先看看何三弟去。林大哥的遗体,我也得祭一祭。想不到昨日一别,竟成永诀!喑,这就是我们干镖行的收缘结果!”
金兆和说了这话,满面凄凉,十分感叹。黄秉等引着金兆和上了第一号镖船。由大力神李申甫,把永利镖局一班镖师,让到第二号船上,歇息,待茶。金兆和随着黄秉,走进船舱。此时何正平的伤势,已经敷上了镖局的刀伤药,疼痛略止,已能说话。他一眼望见金兆和进来,咳了一声,说道:“金二哥,多谢你赶来接应。我们弟兄栽了!”金兆和惨然道:“三弟,不必难过,胜败乃是常事;我们想法子护镖报仇就是了。”安慰了一番,又到林廷扬尸体之前,眼含痛泪,说道:“林兄,我弟兄一步来迟,竟成隔世了!”泪随声下,拜了下去。黄秉、魏豪等更忍不住痛愤,都失声痛哭起来。趟子手忙进来劝道:“众位师傅,这可哭不得!贼党难免有哨探子,叫他们听见了,更是不利。”
众人勉强止住悲声。金兆和把烛台端起,将灯光照在林廷扬的尸体上。众人看时,黄淡淡的脸容,双眉紧蹙,眼角大张。两只散了光的眼睛,空空洞洞地仰望着上空,似乎不能瞑目。金兆和是个慷慨昂藏的汉子,看了这种景象,禁不得泪珠滴滴,流在脸上。摩云鹏魏豪情切同门,更不禁泪落如豆。金兆和惨然长叹道:“任你盖世英雄,到了这步,恩怨名利一笔勾销了。”
金兆和随又和魏豪、黄秉,把林廷扬的尸体前后验视,只有脑海玉枕穴上一处致命伤,脸上破了一些,是当时栽倒时磕碰的浮伤。金兆和俯身细看,后脑脑骨已经内陷下去。暗想:“此贼似是略谙点穴,但手法很重,又似学过铁砂掌而不甚精。”看完诧异道:“林大哥当代豪杰,久历江湖,怎么动上手,竟把身后卖给敌人呢?”
魏豪咳了一声道:“命里该当罢了!那个白面少年贼党,也使的是剑,上场时又很有礼貌。看我大哥的意思,大概是想把他打倒,略胜他一着,先去掉他手中的兵刃,故意停剑不杀,再扶起来,说几句场面话,化敌为友,借道让镖船过去,也就完了。不料贼人手狠心毒,我大哥刚说了句承让,那贼党中突然发来一镖。我大哥回身接镖,贼船的暗器又到。这时候,那个少年贼子竟乘机蹿起,恩将仇报,蓦地下此毒手。我大哥临危怒吼,带伤给了贼子一镖,把他打入湖心。贼子的生死不知,只是这后患依然未了。听贼人的口气,这伙恶贼意在复仇,不专为劫镖。林大哥当时负伤栽倒船上,贼党们尚不肯饶,其势非把林大哥分了尸,方才罢手。我大哥一世英名,这一回失事,简直是慈心生祸害!一念不忍,伤了性命,想起来令人可痛可恼。揣度当时的情形,贼党似大概还不准知道林大哥是死是活。我们拼命夺路,虽然侥幸退了下来,只是贼人招招毒辣,只怕他们今晚上必定再来。现在我们心乱如麻,金二哥不论看在死的、活的上面,务必请你们诸位拔刀相助,代为布置布置,一解此厄;就是我大哥阴灵有知,也要感情不尽了。”说着落下泪来。
金兆和慨然说道:“老弟,你这是什么话?咱们用不着客气,我和七弟你交往还浅,林大哥和我乃是二十多年换命的交情。我现在一步来迟,已经万分抱愧,太觉对不住死者了。这以后的事,老弟只管放心,我金兆和决不能含糊。即便把这条命卖在这里,也得算着。你就伺候受伤的去好了。船上的事,我和黄大哥包总。来来来,黄大哥,咱们快着盘算一下。事不宜迟,咱们是吃快!”
正说着,一个镖行伙计提着一把剑,走了过来道:“七师父,金镖头!你瞧,这就是那个少年贼人使用的兵刃,叫我们总镖头给打下来了。贼子死不要脸,我们总镖头饶了他一条狗命,他反倒潜使暗算,简直不够人味!”
大家急就灯光看剑,此剑长有三尺八寸,精钢打就,锐利异常,剑柄上打着红色灯笼穗。金兆和、黄秉细细端详,才看见剑柄上镶银镂字,这一面是“戒淫忌贪”四个字,那一面镂着小小一条银龙的花纹,还有一个篆文“方”字。众镖师七言八语地议论这使剑的人物。金兆和忙拦住众人道:“我们先不要讲究仇人是谁,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布置一下。我想贼人若果再来寻仇,必在三更上下,现在已经不早了。”说罢,引领众人,一同走出舱来。
金兆和往四面看了看,向魏豪、黄秉道:“这里太荒旷,不是进攻退守之所。我们还是往回退一站吧。”魏豪吩咐开船。船本重载,这十匹马不能上船,仍在陆地上,傍着江岸退了回去。两只镖船也缘岸而行。天色越暗,景象阴森。只听得船行水声,冲破昏夜而已。不一时退了十多里,到达一个野渡地方。此处江边略有几户人家,也有些小船停泊。黄秉与金兆和商议,觉得此地林木掩映,港湾分歧,似可以停泊,急令拢岸,吩咐镖行伙计,速到岸上,采办远攻的兵器。
这里本是一个小港口,轻易不停大船,哪里有卖镖箭的?也亏得伙计们饶有急智,将铁斧木棍、碎砖石块,凡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尽量搜集了一些。向民家出重价买来抬筐,把水边一座土谷祠的砖壁拆了,将这砖块急速运到船上岸上。又买了些干粮水果,大家草草吃了些,分头忙起来。把砖砸成拳头大小,可握可抛,暂代飞蝗石子。且喜永利镖局的镖师伙计们,随身颇有一些袖箭镖枪,大家也分配了,以备使用。
于是公推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两人,合议主持一切。两人把安远镖局和永利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伙计人等,全招齐来,分担护船拒盗事宜。由摩云鹏魏豪先用两床棉被,把总镖头林廷扬的尸体包裹起来;又用棉被把受伤的三师兄何正平围起。就使这土谷祠的两副门板,将这一死一伤两个人,抬出船舱来,潜藏在这土谷祠内,以免万一拒敌战败,被敌人残害。
这土谷祠本已年久失修,又被镖行伙计们拆毁一道短墙,更显得破烂不堪。七师傅魏豪立命伙计略事打扫,在地上铺上乱草;把何正平由门板上搭下来,连被褥放在草上。何正平失血过多,敷药后心神略定;却经这番折腾,又昏晕了两次。魏豪忙斟了些热水,给何正平喝了。
沉了一刻,何正平缓过来,睁眼一看,自己铺草盖被地躺在地上;七师弟魏豪蹲在旁边,两名镖局伙计正忙着遮蔽灯光。防敌掩击。那总镖头林廷扬的尸体,就在门板上托着,停放在山墙根。何正平一阵心酸,颤声道:“七弟,我们安远镖店自从走镖以来,也经过大险大浪,谁想今天竟落到这样地步!林大哥英雄一世,凭掌中剑,囊中镖,走遍天下,焉想到惨死在无名贼子之手!老四虞伯奇更死得可惨,水战护船,直落得尸骨无存。他年轻轻的,又刚成了家,还没有小孩。现在只剩下你和我,怎么回去见我林大嫂、虞四婶啊?这伙强盗赶尽杀绝,不肯放手,还不知今日落个怎样结果?我们干镖行的人有什么意思!”
这断断续续一番话,直说得魏豪毛发皆张,眼含痛泪道:“三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今天你我弟兄活就活在一处,死就死在一处。万一贼人到此,小弟带着刀哩;这把刀给你,这把刀给我。我就堵住门,与贼死战;战不过,咱弟兄就横刀自刎;大家落个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万一咱们脱过去呢,贼人不肯甘休,咱们就肯甘休么?咱弟兄但凡有三寸气在,必定给大哥、四哥报仇。四哥的尸体到白天再设法打捞。还有咱们三个伙计呢,都死在水里,这也得打捞。好在有过天星金师傅拔刀相助,我们也未必真个一败涂地。我们现在是听天由命!”
何正平点点头道:“我们只可跟他们拼一拼。不过贼势猖狂,不可轻视。七弟你赶快回船吧;多一个人,也可以多壮一点声势。反正我的伤已经很重,就是好了,怕也成了废人。留着我给林大哥做伴,你快回去吧。”魏豪摇头道:“三哥,不要这样想。三哥和死去的大哥,虽说离开险地,但距离镖船并不很远。万一被贼人寻着,一个保护的也没有,只怕随便一个人都要把三哥置于死地。三哥自然不怕这个,但贼人志在寻仇,我们岂可失着,叫贼人称愿?刚才分配已定,护镖另外有人。三哥好好歇歇吧,不要说话了,多说话恐怕伤气。”
这时候镖行伙计已将土谷祠布置停当。土谷祠中只点着一盏小灯,用一个留着豁口的破瓦盆,把灯火扣上;祠内只微留着一点灯光,外面却看不出一点光亮。摩云鹏魏豪挺刀藏在祠内,进门处也设下埋伏。两名伙计隐在土谷祠前黑暗之处。来路上,歧路上,也各安放了一个人。其余的伙计,魏豪全打发他们回转镖船。镖船之上,过天星金兆和,率四个武功矫健的镖客、四个精壮的伙计,拔刀相助,赶来应援。这时候正派兵点将,忙着布置一切。未防胜,先防败;既知敌人是来寻仇,并非专为劫镖,金兆和便和魏豪、黄秉商量好,先把林廷扬、何正平运走;以便万一战败,余众还可以弃船而退,不致把伤亡的人落在贼人手内。然后将这仅余的两只镖船,船头接船尾地停泊在岸边。却将两家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伙计人等,分为两拨,一拨守护镖船上,潜藏在船头船尾;那一拨人却埋伏在岸上,各找可以隐身之地,蹲爬在黑影中,各持兵器。那些砖石等物,也全都分配开了。
这一番布置,竟是以永利镖局为主,安远镖局为辅。因为安远镖局的众镖师、众伙计,自经一番苦战,个个都疲劳不堪;所以金兆和便叫自己的人先当头阵。水陆布置就绪,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又亲自查看了一遍。金兆和说:“相好的,多加劲呀!”永利镖客们嗷然应道:“总镖头放心吧,含糊不了。”各人都聚精会神地握着兵刃,看定贼人的来路。金兆和把大指一挑,夸奖了几句。黄秉又向众人连连称谢道劳。众人道:“黄师傅,瞧好吧。咱们都是为朋友,为义气。贼子来了,准叫他找不了便宜去。”
这些镖师在江湖道上闯荡多年,俱都是久经大敌,用不着过嘱。这两只镖船是船尾向东南,船头向西北;因这江湾方向不正,从洪泽湖退回来,正是由东南往西北走。当下分派已定,防守镖船者,是以金兆和为首,身率永利镖师双刀谢锦堂、水鬼姜辉,和安远镖师七星剑丁宏肇、趟子手米占标、马起云等,可以说是主力。那边防守江岸的,便是安远镖师大力神李申甫和永利镖师神枪手陶志刚、飞行无影上官聪和趟子手钱六等。黄秉潜藏在船岸边,专管策应水陆两面的。此外仍派出了两个伙计,往贼人来路撒开了哨探。
这几位在船上的人互相约定了,只要有强徒二次寻仇,定然先动后船;只要一闻动静,便用兵刃或鞋底,震动船底为号,立刻就戒备起来。如果陆路先行闻警,即以投石击水为号。要是贼人大队来攻,我们就鸣锣示威,水陆一齐动手。
过天星金兆和与力劈华山黄秉,又逐个密嘱众人:“千万不要动手早了。我们不动手则已,既动手,就要诱敌深入,制敌死命。若是贼人来者不多,那就不必全数出动迎敌。务要蓄养余力,以备通夜鏖战。要沉机观变,要以逸待劳。”
嘱咐已毕,然后金、黄二人叫镖局伙计们,把灯笼火烛全隐蔽起来;立刻这荒江野渡一带,通统黑暗下来。风吹浪打,船身微摇;两岸边草木萧萧,发出凄凉之声。不时夹着一两声的马嘶,忽然声大,忽然声小。这正是永利镖店众镖师骑来的那十来匹坐骑。恐怕隐藏近处,易露形迹;金兆和便叫手下伙计,把这十来匹马全牵出半里以外,拴在树林里面。若是不知底细,即使你听得一两声马嘶,也许不致起疑;就起疑,也距战地已远。这一回布置,真是小心万分,前前后后,或胜或败,都已有了成算。这不是金兆和心思阅历高过林廷扬,实在是金兆和心惊大敌当前,加倍的当心。林廷扬却是变起俄顷,出于意外;并且林镖头名震武林,终有骄敌之心,以致一念不忍,才遭了毒手。
金兆和回到舱中,把灯光掩熄,他料到贼人寻踪,须在二更三更以后,此时可以歇息一下。那船上埋伏的镖师们,也都按刀屏息而待,不时从板缝、窗隙,向外面张望。永利镖师们与安远的镖师们低声谈话,讲究贼情和林廷扬遇害、二号镖船被劫的情形。
正谈处,忽然把谈锋顿住。永利镖师水鬼姜辉,用双手向七星剑丁宏肇和双刀谢锦堂胳膊一搭,两个人立刻住口,急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江边砰的一声,是投石击水的声音,原来陆地上已然看见动静了。谢锦堂问姜辉:“可看见什么了?是贼人到了么?”姜辉低声说道:“我还没有看见形迹,不过我敢断定,船上已然上来人了。”
丁宏肇倾耳寻了寻,却没听见什么,急还手一推姜辉。姜辉暗暗说道:“刚才咱们说话的时候,船上一震,向左侧倾了倾,准是上来人了。二位快分开,向外瞭望,把前后舱先守住了。”
丁宏肇等不再多问,立刻分开了,各自紧握利刃,潜带暗器,将要道入口,分别把守。水鬼姜辉凝神静气地向外察看,却依然不见人影,正自猜疑。忽地又觉得船身向右一倾,跟着船头上微微一响。水鬼姜辉此时正在前舱,当下急遽地一转身,右手把分水刀提起,轻轻抹到后舱门口,轻轻把门推开,轻轻蹿到舱外,用“老子坐洞”把门封上,往舱旁黑影里一藏。
倏然,后舱棚堆货处,闪出一个人来。水鬼姜辉刀交左手,才待伸右手,探囊抽取暗器,忽见这贼刀光一闪,似正由后船要蹿向前船。水鬼姜辉心想:“好大胆的贼!”将暗器取出来,正待发放。突听后船上有一人喊道:“哎呀,风紧!”咕咚一声,似已有一人蹿到江中去了。这一个贼仿佛愕然一惊,刚一徘徊,水鬼姜辉一声不响,蓦地一长身,右手一扬,一道寒风吹去。只见那贼似已警觉,只将身一闪,手一挥,似已将姜辉的镖抄在手中。却不知怎的,此贼也突然哼了一声,把手一抡,这镖奔船舱打来。姜辉一矬身躲开,啪嗒一响镖已落空。水鬼姜辉抡刀抢过去,不想那贼一伏腰,也一头蹿入水中去了。
水鬼姜辉心中诧异,他却没有看清此贼已受了过天星的暗算。姜辉唯恐船上还有余贼,急蹿到船面一寻,果然觉得船身又微微一荡,有两条黑影一冒,立刻从前船抢上跳板。后船上,从船舱内唰的打出两件暗器来,紧跟着追出两个镖师。这两个贼人,但见身形一晃,已一前一后,登上了跳板,似乎要往江岸上蹿。埋伏在岸边的刀劈华山黄秉,已如飞地从隐身处蹿出,邀住了二贼,一声不响,抡斧就剁。这二贼却也不言不语,各亮兵刃,与黄秉打在一处。船上岸上埋伏着的众镖客,已有约言在先,不得命令,不许全上;须看贼党来人多少,自己这就出动多少人。力劈华山黄秉力斗二贼,只走了几个照面。水鬼姜辉便忍耐不住,如箭脱弦似的,跨跳板追下船来;抡劈水刀,照贼人便砍。陆地上,也有一个镖师挺枪攻到——这便是永利镖师神枪手陶志刚。
三个镖师围攻二寇。二寇连战到十数合,喊一声:“扯活!”冲开了敌人的包围,夺路抢奔西南。神枪手陶志刚挺枪要追。忽然听高处一人吆喝道:“不要追!”那过天星金兆和已从船桅飘身纵下,止住了众人,走上岸来。他对黄秉道:“黄大哥,这才是头一阵,刚挡完。但是,咱们还得等着他们,不要把力气使尽了。”正说着,猛听西南一声大喊道:“好贼,来是让你来,回可不让你回去了。”金兆和道:“这是谁喊?”黄秉道:“傻李罢了,还有谁?”那埋伏在陆地上的大力神李申甫,抡动了四十斤重的铁棍,已然将那登陆的二贼截住。埋伏在岸边的镖行伙计们,也都合拢来,齐将砖块照贼乱打。这二贼的功夫很好,李申甫本想将二贼打倒,到底被二贼夺路闯出去了。
船中的镖客,又有两人钻出来,打听道:“捉住了没有?”金兆和一看,有自家永利镖局的双刀谢锦堂和安远镖局的七星剑丁宏肇。他们全藏在舱中,没有看见全面来攻的贼党人数,向黄秉问道:“黄大哥,贼人来了几个?”黄秉道:“就是这四个人。”金兆和挥手道:“这时候才二更多天,早得很呢。众位请回吧,各守防地,留神下半夜要紧。”大家依言,又分头藏起来。
也就是刚刚藏好,忽然听见前船后舵,后船船头交接处,哗啦的水声一响。这时紧守后船的,是过天星金兆和和马起云、米占标。紧守前船的,是双刀谢锦堂和水鬼姜辉、七星剑丁宏肇。一闻动静,两船的人一齐侧耳留神。过天星金兆和急将背后的厚背翘尖刀撤下来,将左肋挎着的豹皮囊,按了一按,倏然起身,将身贴在前舱门后,微启门缝,向外偷瞧。
只听呼啦一声,水花四溅,早有一个水贼,登前船后舵,唰的翻上船头。金兆和暗中冷笑了一声。不意此贼身法甚快,才眨眼间,早已飞身一蹿,来到后船帮;水淋淋地穿着一身泅水衣靠,背后插着兵刃,像是分水峨眉刺。却一纵身,登到高处,似将手一扬。立刻又听前船那边,也哗啦一响,从水中冒出一个人来。先上来的这贼,脚步轻灵,踏板无声,滑脚尖已到舱门,只用手试着轻轻一推。这舱门板之内,正埋伏着过天星金兆和。他故意将身一侧,这舱门便应手推开了。贼人如果探头内窥,过天星立刻便给他一刀。
这贼却也怪,信手把门推开了,却蓦地一退步,蹿开了数尺,回身把峨眉刺抽出来。过天星金兆和乘这机会,猛将门一带,嗖的蹿出来,暴喊一声:“好贼,看刀!”厚背翘尖刀一挥,对准贼人的胸窝,就是一下。这水贼霍地闪开,身形疾若飘风,往左一偏身,峨眉刺一领,喝道:“太爷抄水燕,来讨林廷扬的脑袋来了!”“脑袋”二字还未容叫出来,过天星金兆和刀法更比舌尖快,早一招落空,第二招一紧,突向贼人拦腰斩来。口中喝道:“太爷等候多时了!小子送脑袋来,趁早伸脖颈!”话到刀到,似骤雨飘风,金兆和据住船头,与贼人交起手来。
这贼却是劲敌,任金兆和二十多年的功夫,刀刀迅疾,也只与贼人打个平手。过天星金兆和不由惊怒;这不过是头一阵探道的贼,竟这么棘手,今晚的事还不知怎样了局!金兆和一想到这里,心中焦急;咬咬牙,展开了十二路滚手刀法,与贼人狠命相斗,连拆了七八招。忽然听船后艄,有一个破锣似的叫声,在黑影中喊道:“风紧!”这使峨眉刺的贼人,应声还叫了一句,突然将峨眉刺一展,向前一冲;倏地往旁边一闪,飞身一跃,竟从跳板上,直超越过去。居高下蹿,借势蹿到江岸上;这一蹿,足有两丈多远。
这一边,是金兆和力斗此贼。那一边船上,也上来一个水贼,使一把吴钩剑,从水中翻上船来。还未容他站稳,这号船上藏伏着的镖师双刀谢锦堂、七星剑丁宏肇、水鬼姜辉,你也想出来,他也想出来;三个人齐往上一冲,三角形把贼人围在当中,刀剑齐下,叮当乱响。这强贼武功不弱,无奈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人家是三个人?只支持了几个回合,竟有些招架不及。更兼船面上地势窄狭,亮不开架势;一个周转不及,被双刀谢锦堂噗的一刀,剁在左肩上。登时贼人挣命的一退,忙忍痛招呼了一声;用夜战八方式,猛旋身划起一个剑花。众镖师急忙让招。这强贼猛一个旱地拔葱,竟越出重围,纵上岸去。
贼已逃到陆地,守船的镖客们忙打了一个招呼。陆地上埋伏的人,早不待关照,已预备好了。大力神李申甫、力劈华山黄秉,棍斧齐挥,将贼拦住。过天星金兆和叫道:“这两个贼是水路来的,上流必有贼船把风。伙计们,努力呀!”
这一声才罢,船上众镖客奉了金兆和的派遣,由水鬼姜辉当先,带两个会水的趟子手,竟往前面搜探过去。这一边两个贼人,一个已受重伤,被黄秉、李申甫苦苦地围住;忽然一声狂叫,受伤的贼人已被李申甫打倒。那贼倒地狂叫道:“哥们,快扯活吧,我完了。快回去报信,不要恋战了。”李申甫大怒道:“好贼,临死还鬼嚎!”噗的一棍捣下去。黄秉急忙拦住,要留活口,却已无及——贼人脑浆迸裂,死在地上。
那使峨眉刺的贼人破口大骂道:“林廷扬、林廷扬,太爷不烧了你,对不过你。等着吧,太爷叫你快活这半夜!”口中骂着,手中峨眉刺招招歹毒,猛然抢了一个破绽,照李申甫一点,得空抽身,霍地冲出来,抢奔西南。黄秉嚷道:“截住他!”一声未了,陆地上蹿出来好几个镖行伙计,展兵刃阻住贼人退路。这贼人情知抢不过去,却竭力一冲,抹转头飞奔向江边;双足一顿,扑咚,一头蹿入水中。却又冒出来,骂道:“镖行小子们,等着太爷吧!”众镖行将砖块往水中乱打。贼人一分水,唰的浮出十数丈以外;昂首在水面,连声大骂,黑影中竟找不见他。
水鬼姜辉恰巧回来,大笑道:“朋友,骂街没用,水战我来奉陪。”金兆和叫道:“追他!”水鬼姜辉道:“跑不了狗入的!”姜辉也没有换水衣靠,把劈水刀交在左手,向腕下一顺,赶到江边,一头蹿入水中。那贼人吃了一惊,急忙双足一蹬,唰的浮出数丈;水鬼姜辉也双手一划,双足一蹬,唰的追出数丈。那贼人回头一看,倏然没入水底;姜辉也一头钻入水底,逆着江流,直追下去了。但是夜色已深,虽有月光,不能水战,贼人浮水竟逃去。水鬼姜辉追出一段路,前面预有贼人小船潜伏接应。贼人从水面跳上小船,驾船退回了洪泽湖。水鬼姜辉只好折回来。
当下众镖师不觉地走上第一号镖船,在船舱内一只灯笼下面,相聚讲究贼情。力劈华山黄秉正对金兆和说话,忽然神色一变,向大家摆手道:“别响,后船又有响动!”众镖师连忙侧耳倾听,陡听得第三号镖船上高喊:“众位师傅亮家伙,伤了咱们人了!”
力劈华山黄秉赶紧噗的一口,将灯笼吹灭了。众镖师拢了拢眼光。永利镖师飞行无影上官聪持一对判官笔,头一个蹿出舱外;过天星金兆和也跟着出来。大家想不到贼人第二拨来得这么快。上官聪一换腰,蹿上舱顶,往那后面船上一看。只见那后面船上,已有贼人和七星剑丁宏肇动上手;趟子手马起云背着一个受伤的,飞奔过一号船来。上官聪忙问:“受伤的是谁?”马起云道:“我们米三哥。”原来是安远镖局的趟子手米占标。
上官聪这时无暇再问伤势如何,急飞身蹿过三号船来,这一次来的,共是四个贼党。一个身量高大,穿一身蓝短衣,青绢包头,舞动一口八卦刀,上下翻飞。一个头陀和尚,黄面怪眼,力大刀沉。一个黑面大汉,使一柄鬼头刀。一个是青年白面,穿青衣的贼党,舞动着一条十三节亮银鞭,哗楞楞的连响。这四个强徒非常枭勇。上官聪大喝道:“好一伙不懂绿林规矩的小辈!安远镖店既然栽在你们手里,也就够瞧的了,你们还要赶尽杀绝。难道江湖道上,就没有人来管教你们了?”觑定了那蓝衣大盗,“飞鸟穿林”,身随刃进,判官笔直点强徒的后心。那蓝衣大盗十分了得,一个“浪里旋身”,往左上一步,上官聪的判官笔就点空了。贼人的刀用了手“凤凰展翅”,向上官聪斜肩带背砍来。上官聪见贼人来势甚猛,不敢用判官笔往外硬封,急向后撤半步,蓝衣大盗刀劈空了。上官聪趁势挥双笔,一找敌人的刀背;借式外展,立刻用“金丝缠碗”,向蓝衣大盗腕上斩来。
上官聪跟使八卦刀的蓝衣敌人交手,七星剑丁宏肇与那个青年敌人,打得难解难分,水鬼姜辉等,也全冲过来应援。这二次来袭的贼人,个个武功矫健,个个是劲敌。永利镖局的镖师,全不曾与贼党“朝相”,所以并不晓得贼人谁强谁弱。力劈华山黄秉已认出那蓝衣大盗和头陀和尚,正是白天劫船的贼党;忙告诉永利各镖师,不可轻视二贼。
于是水鬼姜辉忙抢过去,帮着上官聪,二人双战蓝衣大汉。力劈华山黄秉便喊大力神李申甫,离岸上船,挥四十斤重铁棍,与那黄面头陀力战。那黑面贼人趁势从后面,来袭击李申甫。力劈华山黄秉忙命趟子手马起云和永利趟子手沙得胜、孟金波,三人合攻此贼。那双刀谢锦堂挥刀,赶到助战。一见众人捉对儿厮杀,只有那个使十三节亮银鞭的青年贼人虽然年轻,却是手底下既滑且贼,这条亮银鞭上下翻飞;丁宏肇一口七星剑,又赶上船窄天黑,竟非贼人之敌。双刀谢锦堂急抢上来,替换了丁宏肇,舞动双刀,直逼敌人,不教他的亮银鞭贴近他人。
两只镖船上早已挑出灯来。灯光影里,五个镖师、三个趟子手,攻打四个贼人。四贼人昂然不惧,在两只镖船上来往飞跃,兵刃叮当乱响,却是一声也不言语。只有那个头陀僧说了一句话:“镖行小子,快把林廷扬的首级献出来,我出家人就把你们放过!”
这时候,只有过天星金兆和还未动手,他挺厚背翘尖刀,观看众镖师,全是拼命拒敌。金兆和昂然站在船舱顶上,静观敌我动手的情势,预备自己相机策应。那力劈华山黄秉手持双斧与丁宏肇,一个站在跳板旁,一个在船舱前,协力护住了镖船;专司留守之责,以防贼人援兵的袭入。
这四个强徒乍来时,本想分两拨,向两船动手。谁知才登上第三号船,已被船上潜伏着的趟子手米占标看见,立刻从黑影中暗袭过来,照定先上船的强贼,不言不语,就是一刀。哪知道也是米占标倒霉,偏偏这当先上船的,就是白天那个最凶狠的黄面头陀;此刻却换了一把戒刀,特来结伴,讨取林廷扬的首级。米占标这种本领,如何是他的对手?被黄面头陀智开僧一个如封似闭,将刀磕开。这黄面僧手黑心狠,倏然间一变招,施展“举火烧天”式,戒刀向米占标斜肩带背劈来。幸而米占标闪躲得快,竟被贼刀划了五寸长一道伤痕。多亏马起云跟得紧,没等黄面僧智开缓手进招,急将米占标背起来逃走,米占标这才逃出毒手。
双方在船上大战,真是旗鼓相当,各不相下。到底趟子手马起云、沙得胜、孟金波的功夫差得很多,三个人围攻黑面贼人,竟围不住。才走了几个照面,黑面贼人一鬼头刀,又把沙得胜砍倒船上。被水鬼姜辉一眼瞥见,急撇下蓝衣大盗,抢来相助,马起云、孟金波忙又把沙得胜救回。只留下姜辉,与贼人一来一往,斗了十来招。
姜辉见敌人武功并不弱于蓝衣大盗,自己不敢大意,一面动手,一面往下撤身。快到两船衔接处,姜辉斜身错步,嗖地纵上第一号船,回身喝道:“鼠辈,这里来!”这使鬼头刀的贼更一步也不放松,脚下一点船板,腾身跃起,蹿过船头;刀随身落,向镖师水鬼姜辉,斜切藕劈来。姜辉“鹞子翻身”,唰的让过刀头,一反臂,刀随身转,“玉女穿梭”,刀尖随向黑面贼扎去。黑面贼刀已走空,急提刀纂,往外一挂。被姜辉往回一撤刀,斜卧云式,“扁踢卧牛”,噗的一脚,正踢中黑面贼大腿的迎面骨上;噔噔倒退了两步,身躯一晃。跌倒在船面上。水鬼姜辉不肯容情,蹿起来,双手捧刀,恶狠狠地往下便剁,用了个十分力量!
那黑面贼人毕竟功夫老练,招虽败而心不乱,就船板上懒驴打滚,唰唰两个翻身,嗖的蹿下船去。姜镖师用力过猛,收不住势,当的一声响,刀刃剁在船板上,深入寸许,反把自己身躯栽了一下,险些扑倒。
姜辉骂了一句,咬牙将刀拔起,方要翻身接应别人,猛然听呼哨声四起。这呼哨声响得个别,是两声一歇,尾声拖长。在这荒江野渡上,显得凄厉惊人;这哨声先发自两岸,后波及港心,声声传递。那袭击镖船的三个贼人,立刻接声,也口打呼哨,纷纷收招,夺路蹿上港岸,竟往西南退去。
众镖师哪里肯饶?各挺兵刃,便要追赶。过天星金兆和一看这情势,显见将有大队贼人,即刻前来。金兆和忙止住众人,对护船的丁宏肇和岸上的力劈华山黄秉说道:“黄大哥、丁五哥,贼人大队这就来攻!我们只有两只船,势力太孤;贼党要是来船多,我们怕要被他包围。我看还是换个地方,只挡他一面,厚集兵力,较为得势;这个地方太散漫了。”黄秉、丁宏肇齐说:“金二哥,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尽管吩咐。事情这样紧,你就不用客气,咱们拼着干。”
众镖师一场战后,齐来听命。过天星金兆和吩咐散布在陆地上的镖行人等,一齐归队上船,然后吩咐水手开船。一位镖师道:“金镖头,咱们往下退,他们在土谷祠的人,可不能随着退吧?”金兆和想了想道:“这倒不妨事,那里很安稳。看贼人索战寻殴的情形,必疑心林大哥还在船上;你们只顾保住镖船要紧。不过这船往后退,实在不好,还是往前赶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