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推进,距小白龙弃家亡命,又已数月了。
高明轩救了小白龙,未能示惠,实际反增加了小白龙的多心、衔恨。小白龙自以为行踪隐秘,佯高蹈以掩盗迹,虽床头人还不知,何况路人?何况“食肉者鄙”的官人?今竟突逢意外,落得倾巢弃家。那么高某忽然而来,无因而至,岂能无疑?结交,卖恩,步步推勘,小白龙已经猜思过半。但绿林做事,自有绿林的做法。明知不是伴,急时且委蛇,骨子里是骨子里较劲,面子上仍拿面子还。小白龙方靖是这样打算。
那高明轩呢,等到小白龙安排好了退身步,容他心闲力余,又过了些天这才泣述身世,跪求帮拳,打开窗户,说出了实话。他说,不是什么高明轩,不是什么暴发户,发了财,他是埋踪十年的川陕巨寇飞蛇邓潮。
小白龙含笑而答:“这个我已明白。”
邓潮说:“我有个杀兄、戮嫂、戕侄、绝嗣的深仇大怨,仇人是保定镖行名镖头林廷扬,绰号狮子林。”
他说,江湖上冤怨相报,本不足怪。只是这狮子林做事毒辣,人死还结仇,赶尽杀绝,一而再,再而三。
“可怜亡兄一门三口,竟被狮子林一手毁灭!”而起因据说不过是为争镖道。
他说,我千方百计为兄嫂报仇。“十数年间,曾经三番几次地寻找狮子林,可是终非敌手,还折了好几位好友。”
邓潮且说且拭泪,又解衣披胸,露出自己的旧伤痕,说:“这是狮子林打的一镖。这是狮子林砍的一剑。”然后说,深仇未报,颇遭同道诽笑。无如斗力斗智,着着不敌。访知当今武林中能敌狮子林的,只有某某数人,只有小白龙方靖。邓潮这才落到邀助复仇这一招上。但他又说:“连邀过几位好帮手,不幸林某洪运当头,迄未成功。”
邓潮接着说:“直到数年前(就在小白龙化名凌伯萍秀才,续娶春芳的第二年),他曾托好友黑牤牛蔡大来,到七子湖麓,拿着龙门薛五爷的引见信,登门奉访。又曾在皖北,连烦三友,奉邀了一回,两次都遭拒绝了。实在无法可想,第三次方才亲来登门,未曾求助,先行求交。”
邓飞蛇又道:“方大哥,你可怜小弟这番苦心,你可怜家嫂和舍侄死地太惨!”
飞蛇痛哭流涕,泣诉苦衷,希望拿感情打动小白龙。常言说,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孝悌之行,人人敬爱。
飞蛇想象自己这样卧薪尝胆,苦心毅力,小白龙多少也得动感。
然而小白龙只是冷笑,半晌方说:“难为你老兄了。你的苦心立志,胜过了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我若再不答应,也显得枉在绿林立足了。”
小白龙略一停顿,又道:“何况你对我身家全都有恩。你要报狮子林杀兄杀嫂之仇,我得报你救身救家之恩。恩仇两报正好相抵,我焉能不答应你呢?”
飞蛇听出话腔有点刺耳,脸色一变,小白龙含笑挥手道:“我们不妨明白地讲,我一定可以帮你报仇,小白龙跟狮子林见上一面,交上两手。但有一节,我从今决计洗手了。我求你一句话,在我会过狮子林以后,你我可以不可以‘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可以不可以,彼此从此算是谁也不认识谁?”小白龙又道:“是这样,我陪你走一遭。不是这样,我小白龙既然为盗,就不怕死;妻子是身外之累,要不要,更不算什么。你的大恩,我只可改日图报了!”
小白龙凝视着飞蛇,说话斩钉截铁。虽没有当面骂人,神色也差不多。飞蛇当然还要表白,攀交求助实出本心,闻警报信纯出意外。飞蛇道:“老天在上,我姓邓的跟方大哥纯然一片真心,我若是泄底卖恩,叫我死在刀剑之下,断子绝孙。”邓潮再三盟誓。
小白龙也不不信,也不竟信,只徐徐说:“过去的事说也没用。邓仁兄,我和你只谈现在。替你报仇,我答应了。报完了仇,还是刚才的话,我要埋名洗手。不再问世事,你我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天南地北,各不相扰,各不相求,必得这样,我才肯替你‘拔闯’。如若不然,我只可一万分对不起,我是不去!”
当面硬挤,毫不留情。飞蛇邓潮,紫面通红,无计可施,叹息道:“大哥替我们报了仇,于我邓门三代有恩,我安忍得掉头不认?”
小白龙笑道:“哪里的话,是你救了我,是你于我有恩。这一来,你我好比八两半斤折了账,谁也不欠谁的了。”
小白龙的话越说越难听,其愤愤不满,溢于言表。飞蛇就再装不懂,已经不行。到底把飞蛇邓潮挤得吐了口话,直接承认了,斗狮之后,飞蛇誓不再寻小白龙。
然后小白龙说:“好!”
两人击掌立誓。小白龙又说:“邓仁兄,你请预备吧,我先趁这时间,安排安排我自己的私事。请你原谅我,不要再托朋友暗缀我了吧。我把我身边的事安排好了,一定到你这里报到。”
于是两人分手,小白龙忙着藏匿家眷,飞蛇勘查敌踪。在小白龙倾巢的一年后,龙蛇两人重新聚首,飞蛇邓潮把所有的朋友、党羽、与己同仇的人,大举纠聚起来,一路找寻狮子林廷扬的镖道。等到处处安排好了,就在清江浦洪泽湖,拦江邀劫,和狮子林会了面。
小白龙方靖与狮子林素来无仇无怨,小白龙此日动手,另有打算。两人在船上斗起剑来,在小白龙想:我只把狮子林刺伤,我就不管了。所谓点到为止,践约就完,决不必求大胜。一来教飞蛇看看自己的武功,二来教飞蛇尝尝自己的手段,以示自己不是好欺骗的,也不是好唆使的。小白龙打算固好,哪知道一旦动手,他竟斗不过林镖头。他不由一惊,立刻掏出真实本领来,极力和狮子林支持。起初轻敌,嗣又贪功。
狮子林沉着应战,突然甩剑一颤,把小白龙的剑,弹落脱手,又陡起一腿,把小白龙踢倒在船头。
当此时,飞蛇邓潮在对面大船上观战,见状大骇,不由失望。飞蛇就发动了埋伏,倏然放出暗箭。狮子林暗存提防,伸手把暗器接住。水中的群盗也发出暗器,也被狮子林闪开。这时节,小白龙羞愤交迸,身子才扑到船头,蓦然跃起来,一个虎跳,调右臂,运单掌,猛然欺身一挝狮子林的头颅,正对着后脑。明暗夹攻,狮子林竟遭暗算,脑后玉枕穴受了致命伤。临危拼命,仍用甩手镖,把接来的一只暗器,穿入小白龙的右臂。小白龙负痛跳入湖中,泅水逃走了。林镖头也栽倒船上,人已气绝。
这里飞蛇邓潮赶尽杀绝,劫镖追杀,又纵火焚舟,把林镖头保的货船,全部付与无情的水火,变成了残灰木屑。他仍不放松,一路究追败逃的镖客。幸而镖师援兵已到,才得把林镖头的遗尸,运回清江浦,停灵在同业镖局中。
飞蛇邓潮又派至友胡金良(即古敬亭),假装吊丧的镖客,前往清江浦窥探狮子林之生死。入夜就遣伙盗,潜入镖局,盗割狮子林的头颅,以祭亡兄亡嫂。但镖客这边已有戒备,飞蛇同党一无所得而回,反倒失陷了一个同伴。
随后,狮子林的棺木,由师弟护送,运回山东开吊。飞蛇邓潮报复无情,他又率党羽,亲往闹丧行刺,要把林镖头的未亡人程玉英,和孤儿小铃子,一并杀死,以期斩草除根,免去后患。程玉英是名镖客黑鹰程岳的侄女,痛夫惨殁,在灵前设誓,矢报深仇,又连打点,随即由狮子林同门师弟卫护,偕孤儿林铃,逃走避祸。但此时飞蛇已经来到,程玉英连夜逃亡,半途遇仇,幸赖亡夫的七师弟摩云鹏魏豪相助,终得挣扎,脱出虎口。
飞蛇邓潮衔毒十五年,一旦发泄,报复无情,此时仍不肯罢休,率领同党,依然沿路穷追不舍。林铃母子由摩云鹏魏豪,拼命拒护,且战且走,逃进了小辛集。小辛集的联庄会突闻人声奔逃,女子夜叫,立即鸣锣纠众,摆开长枪队,出来守庄勘盗。和邓飞蛇寻仇之党冲突起来,直打到天明,飞蛇方才退出庄外。
那联庄会的副会首辛佑安素知狮子林廷扬的名字,并矜念孀孤,恼恨暴客,潜将林氏母子先隐匿,后设计放走。同时又在小店内,捉住了飞蛇的两个踩道伙伴。邓飞蛇大怒,竟夜袭进庄,绑架了联庄会正会首的儿子,作为肉质,威吓着会众和庄民,要纵火焚掠,逼他们献出被擒的同伴和窝藏的仇人。
联庄会很有能手,拒守高墙,与飞蛇答话,说是:“那逃难的男女早已穿庄逃走了,庄内已然没有,如何能交出?”
两边只把俘虏换回,联庄会副会首佯将林氏母子逃路,虚指给飞蛇,说:“那三男女往西北逃下去了,你们要是快追,还来得及。”
飞蛇不肯置信,偏巧巡风的同党瞥见西北有一辆轿车,正落荒投暗飞逃;这盗徒忙忙奔来,报知飞蛇。飞蛇这才舍了小辛集,飞似的奔西北寻去。
但是,歧路亡羊。飞蛇奔寻数十里,才发觉不对。穷搜四五日,线索也中断了,林家母子竟鸿飞冥冥,不知逃向何处?飞蛇自己疑心上了联庄会的当,可是联庄会早趁此时请来官兵,缉盗清乡。飞蛇气得暴跳如雷,派出数拨伙伴,分三路加细排搜,又揣度迷人的方向,决计要北访保定。这是狮子林总镖局的所在处。南探杭、宁,那是狮子林镖局支店的所在处。便道折回来,再奔曹州府卧牛庄,乃是狮子林的老家,定要重搜个第二遍。邓飞蛇不杀死林廷扬的寡妇、孤儿,誓不住手。
蛇党纵然伤了好几位同伴,奔波了快一整年,飞蛇报仇的心倒越来越炽热。同伴们却渐渐不耐烦,觉得他做得太过了。有人说:“一个年轻的小寡妇,还会守得住么?今天姓林,明天就许姓张了。一个小屎蛋孩子,更未必能活,也值得二哥这么认真。我看太犯不上了。”其中姓邹姓马的两个同伴懒洋洋的,早就不打算再追了。两个人异口同声说:“我们就此回去,干咱们的旧营生吧。”
飞蛇疾问别人,别人也有一多半主张罢手的。更有一人说:“咱们光棍做事,吃柿子,不要单拣软的捏,一个劲儿盯孤儿寡妇,怕江湖上笑话。”
飞蛇听了,倏将双臂往背后一背,说道:“诸位全是这个意思么?”伙党黑牤牛蔡大来说:“其实日子不少了,狮子林也死在我们手了,很可以打住了。”
飞蛇双目直竖,仰面狂笑道:“好,大家都这样想,我一人不违二人意,咱们就散!从今天起,我谢谢大家,咱们现在就算散伙!”邓飞蛇竟变了脸,向同伴突然磕头。
群寇愕然,忙把话拉回来说:“二哥别急,有话咱们慢慢地商量。”
飞蛇感情激动,竟抱头痛哭起来。他拉住同伴海燕桑七的手,面向大众诉道:“诸位哥儿们既然不肯欺负孤寡,我们还再商量什么?我的事瞒不了桑七爷。你们诸位只知我跟狮子林有仇,你们可不知这里头还有苦情。”
飞蛇哭诉道:“实对诸位说吧,我大哥叫狮子林一箭射中胸口,血流了我一身。我家嫂当时就力逼我报仇。但是我不是姓林的对手,我家兄还死在姓林的手下,我的功夫是家兄教的;我斗不过人家,我不肯冒昧送死,我要预备。我家嫂就唾我,又哭又闹,骂我没出息,忘恩负义。七爷,你晓得我从十三岁就没了爹娘,我从小跟着哥嫂过,我家兄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的,我哥哥挨饿,偷出东西给我吃,我们手足如同父子。我哥哥死在林廷扬手里,我能不报仇么?但是我武功不行,我要去报仇。就是送命白给。我劝家嫂,容我几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还没说完,家嫂又唾我一脸唾沫,她自己打嘴巴。我那糊涂侄儿也挖苦我。”
飞蛇忍不住又号哭起来,半晌呜咽道:“我这里下苦心一步一步预备,我家嫂和舍侄不听我劝,刻不容缓,要立刻报仇,他们娘俩竟私自走下去了。我那糊涂侄儿果不其然,死在林廷扬手下人手里,临死还割去了舌头。我那家嫂疯了似的,又找了我来,骂我,唾我,逼我。我家兄的旧伙伴也瞧不起我,说我没骨气,软蛋。后来,我家嫂又要亲自出头,邀结助手,去暗算林某。我一听不好,赶快去拦阻。我说:这可不是硬拼的事呀。我家嫂竟藏起来,不肯见我。家嫂去了不多久,果然又得了凶信。我家嫂也死在林某手下了,叫人家砍掉一只胳膊,自刎死了!”
飞蛇哭不成声,闭着眼呻吟道:“你们知道家嫂是怎么死的?实告诉诸位吧,咳,她是活活叫林某羞辱死的!这话我憋在肚里,从来没告诉人。我家嫂临危传来绝命书,她说她叫姓林的羞辱了,她说她死后见了亡兄,她不恨仇人,她只恨我这忘恩无耻的小叔子!她骂我,她说你哥哥疼你比儿子还疼,你竟忘了杀兄的大仇,眼看着侄儿、嫂嫂叫仇人糟践死了,我到地下做鬼,也不饶你。她痛恨我,丑骂我,怎么难听,怎么骂。”
飞蛇接着说道:“我是说不出来的窝心,我跟姓林的仇深似海,我邓门长支全毁在他一人手下,诸位说好汉不欺孤寡,吃柿子找硬的捏。但是你们几位替我想想,姓林的害死我邓家三口,只留下我一个祸害。到底叫我翻过手来。喳,十五年后,到底叫我报了仇,真格的,我自己还能给自己留下祸害么?斩草不除根,到底遭了后报,我不怕诸位笑话,我一定要搜寻林廷扬的老婆、孩子,一个也不留,全都杀死,我然后死也痛快,活也安然。”
飞蛇痛述隐恨。同伴听了,俱各动容,都说道:“狮子林这么可恶么?好男不跟女斗,他竟敢羞辱邓大嫂不成么?”
飞蛇很难过地说道:“这是什么露脸的事,我还能糟蹋我们亡嫂么?”他却不知邓潮的亡嫂行刺狮子林,断臂之后,自知难活,她这才故意留下这种遗书。好激动邓潮去报仇。其实她是自刎的,林廷扬不但没有羞辱她,怜她苦心报仇,还把她放了。这可是邓飞蛇万想不到的。
群盗终被飞蛇邓潮的悲愤陈辞所激动,由黑牤牛蔡大来、盘龙棍胡金良、海燕桑七等扶起,都劝他止泪,愿助他续搜仇人之子,斩草除根。
他们张开了罗网,分头办事。往北,由邓飞蛇亲寻到保定安远总镖局;往南,由盘龙棍胡金良、黑牤牛重搜到苏杭二州,把安远支店大扰了一顿;更回头重探山东曹州府卧牛庄,把狮子林的旧宅,纵火烧了,还杀了一个乡下人。可是上天下地,踏破铁鞋地苦寻,仇人的寡妇孤子渺如黄鹤,再得不着踪迹了。
邓飞蛇愤气不出,也要放火来烧保定总镖店。总镖店有狮子林的师弟解廷梁、义弟张士锐等,防护得很严。邓飞蛇弄得打草惊蛇,没有放成火,反挨了一弹弓,镖客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流星顾立庸,全追出来。邓飞蛇幸有助手,才得逃走。他仍不甘心,在保定潜伏密伺了一个多月,安远镖店似准知道飞蛇来捣乱。竟昼夜戒备,无隙可乘,无懈可击,邓飞蛇要刺探镖局的内情,也得不着底线。
但是,到底被邓飞蛇诱擒去一个镖行小伙计,用酷刑拷打,逼问林氏遗孤是否到保定,据说解镖头也正在着急,前派专人迎接林氏母子,竟扑了空,只在卧牛庄附近,访出两个趟子手的死尸,已经官验,正在缉凶。因此镖局已料知林氏母子凶多吉少。现在解镖头等都很担忧,已经陆续派出许多人,赶赴鲁北,打听林氏母子和七师父魏豪的下落去了。这镖行伙计的话,正与飞蛇初到卧牛庄劫车搜孤的情形相合。
据这小伙计说,那程玉英、林铃和摩云鹏魏豪确实要北上赴保,正不知半途出了什么岔错,人既没到,消息也断绝了,似乎比飞蛇还纳闷。
飞蛇讯罢,仍不肯凭信,竟把这镖行伙计刺死,埋在荒野;他仍在保定留恋。随后他潜伏的寓所被镖客访着,乘夜来搜捕他,他这才离开了保定。也因为他财力已尽,在保定马脚已露,他的面目又被镖客认准,他不得已方才罢手。他重拾起他的旧营生,号召党羽,照前一样杀人劫货。但是他不再找仇人了,仇人却要找他。有一日狭路相逢,他和狮子林的二师弟解廷梁遇上了。
偏巧邓飞蛇是单人跨马独行,被解廷梁缀上了。解廷梁也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邓飞蛇自然毛骨,连连回头,打马急走。解廷梁却戴着大草帽,架着墨镜。飞蛇不认识解廷梁,解廷梁却认识飞蛇。于是挤在一个合适的所在,解廷梁拍马跟近,扬鞭猛打,一直超逾到飞蛇的面前,冷冷说道:“朋友,站住!”两个人动手交兵。杀了个难分难解,一个救援也没有,只解廷梁还跟着一个年轻的趟子手,为要报仇痛快,解镖头不要人帮。
飞蛇邓潮偏偏这一次落了单。他这次正要赴一个女人的邀会,所以才一人独出。平素他深知虎落平阳,必要吃亏,从来不肯单人独行,就是密访什么要事,他也总教一个踩盘子小伙计,远道跟着他,以便万一遇险,好驰回去送信呼援。今天真是太巧了,他自从胞兄殒命,孤侄身死,亡嫂又相继自戕,他就对众鸣誓,深仇不报,林廷扬一家大小的头颅,若不在亡兄坟前祭奠,他决不再娶,更誓不近女色。这话原是被他嫂嫂冷言冷语激出来的。他年轻时,曾因贪色狎妓,被官人捕获,还是他嫂嫂母老虎高三妗把他设计救出来的。
飞蛇出狱之后,娶的头一个女人是良家女,美而不媚,耻为盗妻,抑郁而死。
他的第二个女人是掳来的妓女,名叫小桃红,知入盗窟,生还无望,拿出媚术来,把飞蛇迷得心眼麻痒。当他胞兄被狮子林杀死,山寨失酋,掀起内讧,遂被官军围剿,剿山溃围时,偏赶上飞蛇邀伴出去访仇,他的寡嫂仗刀突出后寨,他的女人小桃红被一个小头目背负逃走,一去没了影。等到飞蛇事后回转,方才发觉入宫不见其妻,巢穴也倾覆了。问他嫂嫂,反受了一顿挖苦。他这才大怒起誓,兄仇未报,决不寻妻,决不继娶。
现在他已暗算狮子林,大仇已报,似可继娶延嗣了,可是邓家三口只抵林氏一命,总觉报复未尽,对不住亡嫂亡侄,又对同党说了大话,更不好改口。他年方四十几岁,未能鳏居,免不了偷偷摸摸,背人狎妓。又不敢入妓馆,往往改装私入暗娼家取乐。当此时忽有一个女强盗,看上了他,就是装他的如夫人的那个叫六妹的女贼。
这女贼叫席六如,原是个十八岁的小寡妇。被大伯子元良,把她强嫁给邻村,为了是想算计她丈夫遗留下的财产。这小寡妇足智多谋,一时失算,立即潜打主意,乘夜逃出来,要进县城告状,哪晓得半路上又遇见歹人,反而把她强奸了。这歹人是村上的混混,拿刀子逼着席六如跟他逃走。在店中席六如又逃出来,结果,越逃越坏,竟落在强盗手中了。真是愈走愈下,席六如自觉人已失身,就倒行逆施起来,甘心做了盗妻,只求强盗丈夫给她报仇。她的盗婿很宠爱她,就依着她,找一个机会,袭入她的故乡,把她的本家杀死,大掠之后,纵火烧了房。
席六如跟着强盗过了一年多,也学习骑马,也学习打暗器,玩火器,既已沉沦,索性往下溜去。她生得本很美丽,就极力修饰,放荡起来,使得她的盗婿越加宠爱。但爱之过甚,自然防闲极严。
席六如又不吝颦笑,处处随便,招惹得伙盗生心,要逗引她。一天,他们的大头目和她放浪说笑,被盗婿碰见,妒火一撞,两人火并起来。盗婿暴怒失招,反被那个大头目杀死。那个大头目竟霸占了她。席六如佯为顺从,可是心中更起激变,调唆着这个头目和别人打架。某某强盗多看她一眼了,某某强盗要调戏她,捏她的手了,掀起许多是非来。这盗白吃醋行凶,又连杀死了两人,临到末后,也被别人杀死。终于席六如又转嫁了别一个强盗。
自有她这一人,盗帮埋下一根祸苗,屡屡引起妒火,这些强徒妒火烧身,自相残害,四年间她竟换了五个男人。许多高眼的盗伙,骂她是坏水,她越发地风流放荡,她几乎是眼看着这些男人为她拼命,她才觉得有趣似的。强盗帮中没人知道她的内心,她对己是自暴自弃,对男人是衔毒生恨。
又不久,遇上了五百年前的冤孽债,她与飞蛇相会。飞蛇邓潮性最贪色,没有女人活不了一天的。
自遭兄变他量敌技高,未敢骤往寻仇。他的侄嫂都怨恨他,反把怨毒移到他一人身上。跟着他的侄儿不度德,不量力,结伴前往斗狮,又死在仇人手上。他的嫂嫂如疯如狂,哭号咒骂,诘责他,催逼他。他连受了过重的打击,性情激变,他越发地狠毒了。自从小桃红逃亡失踪,他垂念伉俪之情,自然要寻找。他的嫂嫂痛痛挖苦他一顿:“人家跟情郎跑了,闪下二爷这可怎么办?你哥哥死了不吃紧,小桃红丢了,可了不得!”
飞蛇愧愤难堪,竟奔在亡兄坟前,断发立誓,大仇未报,宁叫断了嗣,誓不娶妻。誓是这么说,他实在又不行。他又不敢暗室亏心。他把全副心情放在复仇上。果然一连数年,未近女色。于是在这时,忽然遇上了这个女狐精席六如了。
席六如这时算是正守寡。她最近这个丈夫,也是个盗首,新近失手,被官兵擒斩了,只剩下她和十几个旧部,一路逃窜,守在一个僻山洼,照样做旧营生。她的旧部竟推她为首,也凑起了二三十人,成为女盗魁了。飞蛇邓潮为报仇访艺,路经此地。于是孽缘相碰。她把飞蛇邓潮延入巢内,也不知怎的,两人全动了心。
飞蛇邓潮是很贪色,却与席六如从前所遇的子弟不同。席六如以前所遇男人,贪女色,往往沉溺,甘受席六如圈套,尤其是她杏眼一转,昵声放刁,这些人全都折受得亡魂失魄,不知怎么叫娘才好。席六如叫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飞蛇邓潮的气派大不相同,他爱女人,是拿女人当玩物。得要女人处处依着他。席六如是摆布男人的能手,也是拿男人当玩物,要男人宛转由她。现在他和她两硬相碰了。女人拿出女人的把戏来,飞蛇像受像不受,爱受才受。
飞蛇做了席六如的入幕之宾,两人盘桓半月。很有些小事,席六如含嗔巧笑地支使飞蛇替她去做,飞蛇乖乖地答应了。但是遇上几桩事,席六如再使这伎俩,飞蛇会抗颜峻拒,毫不受调唆。这一来,渐渐打动了席六如的真情,她叹息说:“邓老二才是男人哩!这小子很有骨头。”她说别个男人,一遇美人关,甘受撮弄。俺拿眼一瞟他,小子们立刻骨软筋酥,我叫他挖他的祖坟,他明不愿意,也不敢不应。她说:“唯有邓老二梗梗儿的。先比别人骨立。”她爱上飞蛇了。
却不知东风不压西风,西风必压东风。飞蛇邓潮是有名的辣手,深心。同居日久,他竟抓住席六如的弱点要害。起初相遇,飞蛇是只身一人,没说实话,只说自己是过路绿林。席六如便要收他为部下,使他久待帐下。
飞蛇虚答应了,他暗想:我也得要个俊点的女人做帮手。他竟倾心与席六如结好,却不愿做她的帐下卒或副头目。六如竟把竿子上的事,交给副酋,她潜自改装,与飞蛇别营密窟,两个人同居了几个月。席六如本性贞洁,现在流于狂放;狂放之行已然习于成性,改不过来了,日久免不了与飞蛇勃溪。
偶有一次,她引逗一个年轻邻人,欣赏邻人痴迷的丑态。偏巧被飞蛇撞见。飞蛇一声不响,进屋等候。邓飞蛇板着面孔,诘责六如。六如不服,她说:“你大概不知姑奶奶的脾气,专好跟不要脸的男人开玩笑么?看这样子,你是要吃醋啊?那可够你吃的,姑奶奶最喜欢这个调调儿。”她的话很硬,态度很媚。
飞蛇冷笑道:“你难道不知邓二爷的脾气,专好吃醋么?我尤其喜好喝着酒吃醋!”
两人拌起嘴来,六如又使出她那狼刁狐媚的伎俩,要来摆布飞蛇,叫他恼不得,急不得。飞蛇不受,一声不响,走出去,关上门,回身来突然把六如按倒,立刻剥光,捆上。登床穿梁,把席六如吊在梁上。他自己取酒壶酒杯,自己弄小菜,温热了酒,在床上摆一小桌,自斟自饮,满面笑容,欣赏这裸体高悬的席六如。
飞蛇说:“我这就是喝着酒吃醋,并且吃一、望二、眼观三,我还看着大白羊就酒。”喝一杯酒,故意舔舌嗅味地说:“有味!多咱把白羊吊出油来,我就不喝酒了,我要喝羊油。”
席六如在梁上挣扎,越挣扎越紧。她并不出声央告,也不嚷骂,她说:“邓老二,你把我放下来,我有话对你讲。”
邓潮道:“对不住,你就这么说吧,我听得见。”
席六如发急道:“邓老二,你就不光棍了。凭你这么棒的汉子,跟我们老娘们动硬的,你不嫌丢人泄气么?你平白吃我的醋,你太出丑了。你放下我来,我跟你重说说。难道你还怕我嚷嚷不成?还怕我跑了不成?咱们这么办,你看不惯我这样么,咱们好说好讲,好打好散。”
飞蛇邓潮引杯进酒,运箸吃菜,喜着大嘴笑道:“不错,我姓邓的专会欺老娘们,并且我专爱吃醋,吃醋就酒,有味极了。邓老二不懂什么叫‘好打好散,好说好讲’,只要是女人跟邓老二睡过,二爷就不许她再挨别人。告诉你,别看我不许女人再挨旁人,我邓老二自个还要随便勾搭别的娘儿们去。我这人就是这么个脾气,许我的西凉招驸马,不许王三姐在寒窑吊膀子。”
席六如骂道:“你不讲理!”
邓飞蛇道:“对了,我实在不讲理,六姑娘临跟我凑合的时候,怎么不先打听打听行市?可是话又说回来,谁叫我身大力壮来着。你若是揍得过我,我也许怕了你,我也许对付着服侍你,在你跟前当软盖活王八,也说不定。现在还不至于,六姑娘你多包委屈!”
邓飞蛇的话就是这个味,故意地折磨席六如。席六如的细皮白肉,被丝带高吊,勒得生疼。她看从这方面说不通,她又换转词锋道:“邓老二,你快放下我来!”
邓潮道:“那叫白说。”
席六如道:“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邓潮道:“吃醋就酒啊。”
席六如道:“你别改人,我跟你讲真格的。”
邓潮道:“哪个龟孙讲假话了?”
席六如呻吟了一声道:“邓老二,咱们凭良心说,我情实没有跟你两个心。刚才那是你小子多疑,是那小子色迷心,我是故意耍着他玩的。你拍着良心想想,六姑娘跟你坏不坏?到底是真是假?我决不会背着你偷偷摸摸,你不信跟我手下喽啰打听。”
邓潮道:“久仰,久仰。你是很贞节的,你的男人还不够三十六友。”
席六如叫道:“你可屈我的心?我的事我没告诉你么?我落到这步田地,怨我,还是怨你们这些没心肝的男人?实对你说,我自从守寡到被掠,直顶到现在,我只动过两回心,最末一次就是跟你小子。你小子真体贴不出来么?我跟你实在是一心一意的。我可真受不住了,喂,你快把我放下来吧。你只松下我来,还捆着我的手不行么?我决不会跑,我也跑不出你的手心啊!”
飞蛇摇头道:“我是孤身一人,你有党羽的,我并不傻,六姑娘。”
席六如发出娇媚的哼声道:“邓二爷,你真狠!你真是好汉!你再不放我,我要喊叫救命了。那一喊,你也不好瞧,我也不好瞧,叫老百姓看是怎么回事呢。还许叫鹰爪打眼,落个两吃亏。人家好说歹说,你就不许先松绑,后审贼么?”
飞蛇道:“鹰爪来了,我才不怕哩。邓老二丢下你一跑,把你这小寡妇留在这里也好,你再跟了捕快去,叫你再尝一回六扇门的味道,倒也不赖。”
席六如疼得流泪,但仍不嚷,仍支持着说:“你要把我活吊死么?邓老二,我跟你说好的吧。我敢跟你对天起誓,我席老六自从遇见你小子,想不到动了凡心,咱俩这几个月,我情实没挨第二个男人。刚才咱们俩吵,那是我讲的气话。咱们讲真格的,咱们本是一个男强盗,一个女强盗,索性别凑合着胡混了。我索性嫁了你吧。咱们明媒正娶,我从此以后改邪归正,一定走正道。你只要拿我当你的老婆看,我一定谨守妇道,我拿你当亲丈夫一样看待。我决不再偷嘴吃,我要说假话糊弄你,叫我下辈子还落到这一步。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一准跟你白头到老。这么着怎么样?还不行么?邓老二你也瞧瞧,我可是真支持不住了!你瞧我脑瓜子冒汗了。”说时四肢悬吊在梁上,极力挣扎着,把头脸下望着,俏眼瞟着飞蛇的眼,水汪汪的眸子流露出柔顺的情意来,跟着连叫了几声亲昵的称呼。
飞蛇邓潮停杯仰望,说道:“说得真乖,怪可怜的,这么办,我原打算吊两个时辰,准把你放下来。既然这么说,你是有点认头了?”
席六如道:“我早不就跟你认头了。”
飞蛇把酒壶提起,提了一下说:“还有半壶,你再等一会儿吧。既然认头,足见抬爱,咱们半壶为度。吊死了不要紧,拿凉水一喷,你自然又会活过来的。”
席六如道:“你别损了,人家都服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么样?人家情愿嫁你,我把这一杆子人都交给你,我只做你的压寨夫人,跟你好好过日子,你还不把人家放下来么?”
飞蛇道:“放下容易,我还有约法三章,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六如道:“答应,我一定全答应。”
邓飞蛇道:“你倒肯三从四德,也得听我说说呀。”
六如道:“我听,你快说。”
邓飞蛇道:“头一件事,你算嫁了我,可是骨子里嫁我,外面还算姘头。”
六如道:“那那怎么讲?我真是想嫁你,不是哄你。”
飞蛇道:“咳,我有我的心事。你听我说完了,我再听你的。第一件是暗嫁明不嫁,第二件是你仍然在这里当女寨主。有朝一日,我叫你跟了我去,你得立刻跟我走。”
六如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一定跟你走。”
飞蛇道:“第三件,我有杀兄大仇,我现在正在访求能人,克期报仇。我如有用你时,一叫你就得到。”
六如道:“是是,你只一叫,我就准到。可是我嫁了你,还在两下里过么?”
飞蛇道:“一时还不能在一块过。”
六如道:“莫非你另有人,你要我做小?”
飞蛇道:“不是。”
六如道:“咳,管他怎样呢,你先把我放下,还不行么?你瞧我可是脸都控青了吧?我要吐,二爷行好吧。”
飞蛇这才站起来,把席六如提抱下来。仍然剪着手,把她放在床上。席六如央告他松绑,飞蛇道:“不行,你嫁了一百二十个野汉子,又当了多年的女寨主,又带着好几十人。你不是女人了,你是母夜叉,我得杀杀你的性,往后才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