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兆丸,流光驶箭,于是五年过去了。陈家沟子匕鬯不惊,盗贼敛迹;居民安居乐业,格外显得富庶。
有一年新秋,野外茂林深草犹带浓绿;有一道小溪,斜穿陈家沟镇甸,绕了一个半圈。这小河微波荡漾,清可澈底;夹岸柳林高飘青条,虽说不上幽景名胜,却也深饶野趣。河边青草铺地,乡里小儿多在那里玩耍。
每到黎明的时候,常有一位精神矍铄,宽衣博带的老人,踯躅郊原,循溪散步。等到农夫牧童荷锄牵牛,趋赴田野时,这个老人迎晖散步,已赋归来。全镇老幼乡民都认识此老,此老就是那以太极拳名震中原的陈清平。
陈清平的武功造诣与年俱进。虽说年高德劭,锋芒日敛;却是他生性孤介,姜桂之性愈老愈辣。对外人很是谦和,毫不带武夫之气,但对待弟子,越发规戒精严了。弟子们但凡误犯门规,轻则斥责,重则逐出门墙。他唯恐弟子们挟技凌人,为传惊人艺,必先折去他们的少年傲气。
太极陈每日晨课,早早起来,净面漱口后,随即出门,围绕全镇闲游一周;迎取东方朝阳正气,调停呼吸。做内功吐旧纳新的导引功夫,数十年如一日。这时正值天高气爽,太极陈起床绝早;只有长工老黄,还可以跟老主人不差先后地起来,跟着来开街门。别的长工总在老主人出去一会子,才相率起来;有的在宅里收拾,有的到田里做活,有的拿扫帚,打扫内院前庭。
太极陈性极爱洁,有时自己一高兴,脱去长衫,拿着喷壶,督促着徒弟长工们,一同扫除内外,必定得把前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才罢。可是长工们没有不偷懒的,教他们打扫,只要一离开陈清平的跟前,他们就收拾面前一点,屋隅墙角,街门巷外,再不肯多费些力去打扫。有时教太极陈亲持帚畚,当面逼着,他们才把阶前巷口,围着院墙的秽土,打扫净了。太极陈亲持喷壶,把扫完了的地方全洒了水,却将长工老黄叫到面前,申叱一顿,不准他引头脱懒。然后到练武场子里,督促弟子们,习练武功。练完了功夫这才进早点,料理家事;晚间再下一遍场子。——天天如此,已成常课。
起初这些长工们总是偷懒;主人爱洁,他们只会敷敷衍衍,清除门面;被陈清平大闹过多少次,给他们分派开操作。这些长工们口头答应,怎么说怎么办;可是隔上十天半月不挨说,又一反常态,懒惰起来。有一次,太极陈清早起床,步经中庭,一开街门,街门台阶下,就有头一天收柴火掉的碎柴枯叶和风吹来的乱纸,堵着门口,很是肮脏。太极陈立刻又把老黄大闹一顿,限他们立刻打扫。等到陈清平野游回来,见门庭清洁,方才不言语了。
自经这番大闹,长工们好像勤快了许多天。太极陈每一出门,见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太极陈心里很痛快。暗想:这一次把他们管过来了。这样经过一个多月之后,每逢陈清平破晓起床。叫起长工老黄来开街门;那老黄一脸睡容,披衣起来开门。下了闩,把门拉开。太极陈借着阳光微熹,一看门外。台阶上纤尘不染,走道上也打扫出多远,都很干净的。太极陈有些觉察了,心想:“我起得这么早,只有老黄还起得来?我明明看见他刚从门房出来,我看着他落的门闩,可是这街门以外,他什么时候打扫的呢?”
这一天太极陈不经意地问了老黄:“这街门前是谁扫的这么干净?”
老黄睡眼迷离地说:“我!”
陈清平想:“这一定是晚上临关街门时打扫的了。……老黄这个懒货,居然也这么勤快起来了?”
太极陈照样地出了街门,一直往东,迎晖缓步而行,照样做他的常课,呼吸吐纳,涵养内功。于是又过了几个月,无论太极陈起多么早,街门以外总是干干净净;有时街门外干净,而街门内反倒碎纸草片余尘堆积未扫。太极陈不悦道:“老黄,你怎么尽管门口,不管门里呢?”
老黄答辩道:“扫院子是老张。”太极陈把老张叫来闹了一顿。
忽有一天,太极陈起得过早了;院里还有些朦胧,夜幕的残影淡淡的笼罩天空,东方空际,在一抹浮云中,微微泛出一点鱼肚白色来。鸦雀无声,鸡鸣三唱。太极陈洗漱毕,穿上长衫,走到门首,长工老黄还没有起身。太极陈就亲自来开街门,刚下了大门,老黄已在门房听见动静,遂故意咳嗽了一声。太极陈叫道:“老黄,起来关街门来!”随手把街门轰隆的一声拉开了。
突然见正在街旁,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伛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扫帚,一下一下地正在扫地。台阶砖道干干净净,阶西边业已扫完,只剩下阶东边,还没有打扫利落;这乞儿正用短扫帚往墙角扫土。陈宅的街门一开,那乞儿回头望了望,看见陈宅有人出来,他把腰一直,夹起扫帚,一径走了。
太极陈愣然,忙招呼道:“喂,你别走,我问你话。”这个乞丐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夹着扫帚,徜徉地踱向东去,走过一条小巷不见了。太极陈没有很看清这人的面貌。略一寻思,转回头来,向街门内大声叫道:“老黄!”连叫了两三声。长工老黄来了,一面走,一面扣衣纽,到太极陈面前一站,说道:“老当家的,今天起得更早了。”太极陈手指当地,问道:“老黄,这是谁扫的?”老黄冲口说道:“是我们,天天都扫。”太极陈哼了一声道:“是你们扫的?你们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不知道怎么回事,依然强口说道:“我们一清早扫,你老走后,我们就起来打扫院子。”
陈清平怫然说道:“你胡说!”一指门前,由东边指到西边,恰当陈宅门前一段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却还有几堆脏土没有除去。太极陈怒视老黄道:“这是你扫的?你起在我后头,你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眼望着地,信口说道:“你老问街门外头呀?那是我晚上临关街门,信手打扫的,省得白天忙碌……”太极陈不觉动怒,厉声斥道:“还要犟嘴!我眼睁睁看见一个穷人,扫咱们的门口台阶,怎么又是你扫的了,喳?”老黄瞠目不能答。陈清平寻思了一刻,又到门洞过道。察看了一遍,心中有点明白。吩咐老黄:“若是看见那个乞丐,可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是个干什么的?”老黄连忙答应了。太极陈冷笑数声道:“我说你们怎么会无故勤快了呢?没学会做活,先学会扯谎偷懒!快拿簸箕来吧,把这几堆秽土收了去。”说完,依旧悠然地出了家巷,绕着村镇,溜了一圈,做了一会儿吐纳的功夫;晨曦既吐,缓步回来。
到次日,陈清平照常早起,到街门一看,仍然扫得干干净净。老黄候着关门,陈清平问他:“看见那个扫台阶的穷人没有?”老黄径直说道:“没有看见,也没有人给咱们扫台阶。”陈清平斥道:“你还捣鬼!”闹了一阵。也就罢了,一晃又过了半月。陈清平一早起床,照旧野游。这天起得较早,又碰见那个乞丐。却是已将半条小巷扫完,把秽土堆成数堆。因为没有土簸箕收除,这乞儿就用一块破瓦盆端土。把秽土收在破盆内,端起来倒在巷外。这一回,陈清平早已看清这个穷苦男子的长相。这个男子发长面垢,浑身肮脏褴褛,但是细辨容色,仿佛五官端正,眉目也似乎清秀,不像个寻常乡下讨饭的花子。
陈清平不明白他为什么天天来扫地,遂走过去问道:“喂,我说你这是做什么?是谁教你来扫地啊?”
那个乞儿仿佛没听见陈清平的话,回头望了望,把扫帚一夹,直起腰来又走了,到了这时,引起陈清平的注意,一定要根究一下,这一个乞丐,究竟为什么天天给自家扫地呢?
陈清平心想:“必定是自己家中做饭的,把剩饭天天周济他,他感激不尽,所以天天给扫地。”但是问到厨师傅,力说并没有拿主人的饭随便给人。陈清平又一转想,看了看自己门口的形势,便有点恍然。他想:大概这个乞儿是因为没有宿处,夜间借我这门洞过道,躲避风露,临起来便把门口打扫了;就是宅内人碰见他,也不至于再讨厌他,驱逐他。凡是穷人,难免对人先起畏惧之心,所以一见了我,就赶紧躲开。
陈清平暂时不再野游去了,回转宅中,把长工叫来,严词诘问:“这过道中是不是你们容留穷人住宿了?那个扫地的穷人,是不是就是避宿的人?”老黄再隐瞒不住了,这才说出:“的确有个年轻的讨饭的,借咱们过道避宿,很可怜,又很仁义,所以没驱逐他。这街外台阶,都是他一早起来给扫的,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太极陈瞋目看着老黄,半晌不语。老黄惴惴地说:“老当家的,别着急,我明天赶走他好了。”
太极陈仍然看老黄,道:“这乞丐可在我们这里讨过吃食么?”老黄道:“没有。”太极陈道:“这人多大年纪,可是本村人么?”老黄道:“年纪不大,好像不是常要饭的,见了人很害羞,总低着头……”
太极陈皱眉道:“我问你,他是哪里人?”
老黄慌忙答道:“这可不知道……”
太极陈又复怫然,申斥道:“你听口音还听不出来么?”
老黄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道:“哦!他是哑巴?”
老黄觉得主人面色已然平善,这才放心大胆地回答道:“我也问过他,他连答也不答,我也怕他是来历不明的人。后来我把他拦住了,仔细问他时,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打着手式告诉我,他不是此地人,离这儿很远。好像是父母全没有了,只剩他一人,流落到这儿来。因为没地方睡觉,借咱们门洞里避避风露;他十分知情,所以要打扫净了门口才走。一个年轻残废人,这么知道好歹……”
太极陈沉吟道:“一个哑巴!无家无业,又有残疾,还这么守本分。……你往后要在他身上留意。每天给他两个馍馍,别教他饿着。对这种可人怜的乞丐,周济周济他才对呢。”
老黄道:“前些日子,我把头天剩下的吃食给他,他还不要呢。现在倒是熟悉了;天天给他剩饭,他也老实地吃了。”
太极陈把眼一张,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没在咱们这里讨过吃食么?肉头肉脑的一嘴谎话,蒙得住谁?可恶极了!”
老黄被主人彻头彻尾地斥责了一顿,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当面不敢顶嘴,退下来之后,嘴里嘟嘟哝哝,走进门房。过了几天,也就把这件事搁过去了。太极陈起得尽早,却也轻易碰不见这个可怜的哑丐。有时赶上哑丐醒睡略迟,为太极陈启闩声惊起,也必定惶惶然敛起所铺的草荐,匆匆走去。太极陈料想这个哑丐胆小怕人,也就不再追问他了。既知道他是哑子,就叫到面前,也问不出他的家世。凡是哑子又十九耳聋,告诉他话,他也听不出来。——这时太极陈正为那个刚出艺的弟子方子寿,料理一件人命罣误官司;太极陈又着急,又很忙,更把这哑丐的事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