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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献贽被拒负气告绝

从外面走进来的是独创一派,名震武林的技击名家太极陈。露蝉一看这陈清平,年约六旬,身高五尺有余;须发微苍,面庞瘦长,肤色却红润润的;两道长眉,鼻如悬柱,二目梭威凛凛,神光十足。穿着蓝绸长衫,白布高腰袜子,挖云字头的粉底便履。虽届花甲之年,绝无老态;细腰扎背,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进客厅,当门止步,把眼光向杨露蝉一照。杨露蝉抢步向前,深深一揖到地;往旁一撤步,起敬地说道:“老师傅起得很早!老师傅请上,弟子杨露蝉叩见!”

陈清平把眼光从头抹到脚下,将杨露蝉打量了一遍,立刻拱拱手,脸上微含着笑意道:“杨兄不要客气,不要这么称呼,愚下不敢当!请坐请坐。”杨露蝉道:“老师傅是武林前辈,弟子衷心钦慕,私淑已久。今蒙老师傅不弃在远,惠然赐见,弟子万分荣幸。老师傅请上,容弟子……”说着把自己的名帖拿出来,双手举着,恭恭敬敬地递过来;然后,便要下拜,施行大礼。太极陈接了名帖过去,眉峰一展,立刻一指客座道:“杨兄请坐,坐下谈话。”露蝉谦了半晌,抢坐在茶几旁,陈清平再三向客座逊让,露蝉不肯。太极陈笑了笑,一侧身,自己也坐在茶几旁主位上相陪,依然按主客之礼相待。长工们重献上茶来;太极陈道:“愚下这几日为了些私事,未能恭候,教杨兄屡次枉顾,有失款待,抱歉得很。杨兄此番迢迢数百里,来到这小地方,有何见教呢?”

露蝉道:“弟子自幼爱好武功,只是未遇名师,空练了好几年,毫无成就。听得许多武师盛称老师傅独得秘传,创出太极拳一派,有巧夺天工之妙,养生保命之功,为各派拳家所不及;南北技击名家,多不明这太极拳的神妙手法。苦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弟子既承人指示了这条明路,所以特地从远道投奔了来。求老师傅念弟子一点愚诚,收录弟子;使弟子获列门墙,得有寸进,弟子感恩不尽。”又加了一句话道:“弟子杨露蝉是直隶广平府农家子弟,家中薄有资产,尚不是那无家无业、来历不明的人。”

陈清平淡然一笑道:“杨兄原来是直隶人,远道而来的,怪不得上当了。……你不要信他们那些无稽之谈,我何尝得到什么秘传?这都是江湖上闲谈信口编排,故炫神奇,把我说成一个怪物一般,我怎的会巧夺天工?不过太极拳是从阴阳消长、刚柔相济之理发挥出来的,好比跟那道家修炼,必须内外兼修,是一个道理。一讲究起来,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夫有些听不懂,于是乎就神乎其神了,究竟这里面并没一点玄奥。而且这种拳术也不切实用,我不过闲着来练一练,活动活动气血;就好像吃完饭,出门散散步似的。要指望着练会了这套太极拳,便可以防身制胜,称雄武林,甚至于从中争名求利,那岂不是妄谈么!莫说这拳很没有意思,不值一学;你就练会了,也是白练,一点好处没有。要跟人打架,是一准挨揍;要拿来混饭,杨兄又不是混饭吃的人。所以我一向绝不收徒弟、设场子,免得教人唾骂。杨兄远道慕名而来,足见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有名无实,空负杨兄一番盛情。杨兄你只骂那冤你的人好了,我拿什么教你呢?教好了,教你挨打去么?”说罢哈哈一笑,眼睛看到门外去了。

杨露蝉肃然听着。不想陈清平竟是这样说话,当不得一头冷水,满面飞红。

陈清平将茶杯一端道:“杨兄请吃茶。”跟着说道:“其实大河以北,技击名家很多。杨兄英年好武,尽可拜访一位名师,投到他门下,不愁不展眼成名。何况杨兄武功,已有根底;不是我当面奉承杨兄,我们这小地方,真像杨兄这种本领的真还少见。听说杨兄也来了好几天了,请看我们这里可有铺把式场子、练武术的么?我们这里本来就很少练武的人。杨兄刚才说得好,要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名师尽有,可惜不是我。杨兄还是速回故乡,直隶是燕赵联邦,民风刚强好勇,那里真是有的是好手。再不然山东曹州府……”

陈清平竟不留余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杨露蝉年少性直,却也听出陈清平弦外之音;只是远道而来,到底要碰碰运气看。露蝉不等太极陈话毕,自己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放在太极陈面前道:“老师傅,请不要推辞了。弟子怀着一片虔心,前来献贽投师。弟子倾慕盛名,已有五年之久,好容易才投奔了来。老师傅,求你念在弟子年轻不会说话,空有一片诚心,口中说不出来。弟子习武,只是一片爱好,并不想称雄武林,更不敢挟技欺人。弟子只望锻炼身体健强,于愿已足……这是弟子一点孝心,另外还有弟子家乡中几样土物,求老师破格收录下弟子;弟子逢年遇节,另有贽敬。弟子家尚素封,敬师之礼,自当力求优渥……”末了又加上一句道:“这是二百串的票子。”

这一说到钱,却大拂陈清平之意。陈清平面色一沉道:“杨兄这是什么话!我历来说话是有分寸的,我说我没本事收你做徒弟,这是实话,绝没一点客气!你就摆上一千两银子——不错,我爱钱,我愿意收你;可是收了你,我拿什么教你呢?这绝不敢当。像杨兄这分人才,这分功夫,说老实话,足可以设场,传授徒弟了;我要在壮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

这几句话把杨露蝉臊得低下头来,不敢仰视。太极陈却又说道:“我可有点不合世俗的脾气,好在杨兄也不会怪罪我。但凡江湖上武林同道,一时混穷了,找上门来,我一定待若上客。住在我家,我必好好款待;要是缺少盘费,我给筹划盘费。杨兄你却不然,你是很有钱的人,我倒不愿留你了。我还有点琐务,杨兄如果没有事,我们改日再谈。”太极陈公然下起逐客令来了。

杨露蝉嗫嚅道:“老师真就叫弟子失望而去么?”

太极陈含笑说道:“这有什么失望?我历来把这练武的事,没看得那么重;再说你另投别的门户去,将来一定也能成名,绝不会失望的。”杨露蝉十分懊丧,强赔笑脸道:“老师傅既是不愿意收录弟子为徒,弟子以为能拜识老师傅这样技击名家,也引为一生光荣。这些许贽敬,算是弟子的一点见面礼,请老师傅赏脸收下。还有这几色土物,也是弟子特意给老师傅带来的,请老师傅一并笑纳吧。”

太极陈道:“杨兄,你这份盛情,我已心领了,我是历来不收亲朋馈赠的。人各有志。杨兄,你谅不至强人所难吧?快快收起,要是再客气,那是以非人视我了。”说到这里,竟大声招呼道:“老黄!”外面一个长工应声进来,问:“有什么事?”太极陈用手一指道:“把这几样东西,替杨爷提着。”长工答应着,立刻提了起来。杨露蝉一看这位太极陈,简直硬往外撵自己,只好把红封套掖起,脸上讪讪地站起来,向太极陈告辞。太极陈早已站在那里,侧身相送了。

露蝉往外走,陈清平送到客屋的门外,露蝉回身相让道:“老师傅留步,弟子不敢当。”太极陈竟毫不客气地向露蝉举手道:“那么,恕我不远送了!”只又向露蝉略微拱了拱手,转身进去了。杨露蝉被长工们领了出来。在过道里,露蝉站住了,长吁了一口气。蓦地想把太极陈说自己足可以铺场子,教徒弟,用不着再跟别人学习武术,这话来得太觉突兀。心想:“我只说练过武功,可是我究其实练到怎么个地步,他何尝知道?这显然是听他那个弟子先入之言了。这倔老头子这么拒绝我,定是听信了那姓方的谗言了!”

长工老黄看见同伴把露蝉的礼物提了出来,就知道碰了钉子。老黄倒有些过意不去,走过来,向露蝉道:“杨爷,怎么样?你不听我的话,非见他不可;果然教他驳了!”杨露蝉垂头丧气,默然不语。长工老黄安慰着道:“何必跟他怄这个气,别处好武术多着呢;再投奔别人,绝没有这么不通人情的!杨爷,你别生气,你歇一会儿,喝碗茶。”露蝉道:“谢谢你,这就很给你们几位添麻烦了。黄大哥,我托你点事。实不相瞒,这次我到河南来,投师学艺,所有亲戚朋友全知道了;只大家给我送行,就热闹了好几天,全期望我把武术练成了回去。如今碰了钉子回家,黄大哥,你替我想想,我有什么脸见人!我想陈老师傅一定是听了别人的闲话,所以这么拒绝我。我打算过几天。再想法子疏通疏通。现在把这四色土物留在这里,回头烦你给他老人家拿去;就提我这次因为不回家,还往别处去,带着太麻烦了。就算不拜老师,这作为一点敬意,也不至于教你们受埋怨。”老黄很是犹疑。露蝉不待他再说驳回的话,立刻道了声:“打搅,改日再谢!”丢下礼物,转身走了出来。

杨露蝉这时已感到十分绝望,回到店中,闷恹恹愁苦异常。等到午后,店伙从外面提进许多东西来,露蝉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送给太极陈的。没等自己问,店伙道:“杨爷,这是南街陈家打发人送来的。来人说有忙事,不见你老了;并且说你老知道,撂下就走了,连回话全不等,我们只得给你老拿进来。”

这是些土物贽敬,任店伙堆放在案上,杨露蝉一言不发,对着发怔。那店伙还站在屋心,睁着诧异的眼,要等着杨露蝉说话。露蝉把手一挥道:“知道了,放下,去你的吧。”杨露蝉把脚一跺,在屋中走来走去,发恨道:“连礼物也不收,这个倔老头子,可恶!”

杨露蝉越想越气,自己卑词厚礼,登门献贽,他竟这么拒绝人到底。想到可恼处,恨不得当天绝裾而去,径回老家,另访名师,跟太极陈争一口气。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师老镖头刘立功早就说过,这太极陈太以难求;若真个负气而回,那不是显得自己少年气盛,太不能屈礼了么?杨露蝉左思右想: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尽管太极陈拒人过甚,我还得存心忍耐;我索性过几天,再去登门哀恳。早晚把他磨腻了,不收我不成。我天天去,我日日磨!

不想杨露蝉再去登门,门上那些长工全都变了面孔,口发怨言;说是那天因为收留露蝉的礼物,险些被主人辞退。那个老黄更是恼怒,曾因这件事,被太极陈打了两个耳光。人家都为了杨露蝉受了申斥,杨露蝉再来登门,他们焉能欢迎?杨露蝉连烦他们再为禀见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甚至弄到后来,连台阶也不教上了。杨露蝉至此已知登门请见之路已绝,然而他已在陈家沟子流连了一月有余了!

露蝉忽然急出一个招来。露蝉想:门上人是不肯传话的了,我一天就来八趟,也是没用。但是露蝉曾听说,督抚衙门上,候差谋事的官僚见不着主人,实在无法,便会在辕门外等着。等候主人出门了,便抢上去举名帖,报名,请安,禀见;被巡捕赶开,还是抢着叫两句。人家都是求差事、谋碗饭;而我现在,求名师,学绝艺,也不可以照方抓药,来一下子么?想到这一点,精神又一振,暗道:太极陈无论如何,反正他不能不出门。我破出工夫来,不到他家门口,我只在横街等他。只要见着他,就好办了,我就上去请安,问好,请教。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功夫到了自然成;他就是个铁石人,也教我磨软化了。

杨露蝉自以为这个主意很好,从第二天起,老早地吃了饭,竟到南横街一等。从辰牌以后出来,等到过晌午,便回店吃饭;吃完饭,喝点水,就再出来等,等得倦了,就来回走溜。有时就到陈宅门口瞥一眼,看见了长工们,就赶忙闪开。直挨到快天黑,再回店吃饭。这个死腻的办法,起初刚一想好,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实行起来,却是真讨厌,在街上站得脚胀腿酸。

但是这头一天,太极陈并没有出门。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碰见太极陈。到第四天傍午,太极陈忽然同着一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一前一后出来了。太极陈才走到横街,杨露蝉抢上一步,一躬到地道:“老师傅起得很早!弟子杨露蝉给你老请安!”

太极陈立刻止步,愣然地注视杨露蝉,半晌道:“哦,你!怎么尊驾你还没有走么?”露蝉恳切地说道:“弟子不远千里而来,实怀着万分诚心,老师不破格地收录弟子,弟子实在再无面目返回故乡了。”

太极陈突然把眉峰一皱,打咳强笑道:“岂有此理!我已对尊驾说过,我决不收徒弟;你怎么强人所难,在大街上拦着人,这是什么样子?”说着,恶狠狠瞪视着杨露蝉,回头来对那同行的人说:“真真岂有此理,我和这人素不相识,硬要找我拜老师,居然拦路邀劫起我来了!”杨露蝉又作了一揖,还想说话,那同行的人笑道:“陈老师不收徒弟,尊驾请吧。”因见太极陈很生气,那人便劝露蝉回去,有事可以登门拜访,不可以在半道上挡着说话,这太不像样子;又说年轻人不懂事,劝太极陈不要计较,两个人一同走了。

杨露蝉眼看二人走远,心想:他同着人呢,自然有事。我应该看他一个人独行时,再面求他。

杨露蝉毫不懈气地依然天天到南横街等候。半月功夫,连遇见几次;不是同着朋友,就是带着女眷,露蝉未敢上前。

于是到了最末这一次了。时当下晚,太极陈悠然自得地出了家门,那意思是出来散步。露蝉认为机缘难再,从后边溜了过来,一躬到地道:“老师傅!”太极陈悠然一侧身,立刻展开了身法;不想一回头看时,还是那个登门献贽,挥之不去的年轻讨厌鬼!

陈清平按捺不住了,苍髯戟张,双睛怒睁,呵斥道:“杨兄,你这可是无理取闹了!你怎么还来麻烦?我已再一再二地告诉了你,我决不收徒弟;你尽日在我门前徘徊,你打算怎么样?你安着什么心?”

露蝉仍是耐着性子,把自己下决心,慕名投师,不得着绝艺,无颜再见亲友的话,恳切地说了一番;最后道:“弟子是打点一片血诚来的,决不想再回家,再投别人。就是死在陈家沟,也要叩求……”

陈清平这一怒非同小可!心想:好个杨露蝉,竟敢拿出讹人的架势来强拜老师了!于是厉声道:“告诉你了,告诉你了!我就是不收徒弟,我就是不爱收徒弟!你还能赖给我不成?”

杨露蝉卑词央告道:“老师傅,你老人家行行好吧!老师傅门下已然有好几位高徒;老师傅收别人是收,收我也是收,何在乎多收弟子一人呢?而且弟子又不是不肯向学……”

杨露蝉未假思索说出了这句话,哪知竟把太极陈触怒更甚!

太极陈霍地转身,直抢到杨露蝉面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人太啰唆了!拜师收徒,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哪有你这么不识趣的,硬来逼人!不错,我收徒弟了,我愿意收,我就不收你,你能把我怎样?我收徒弟要收好的,第一要知道尊师敬业,不死麻烦,要有眼色的人。那个死乞白赖的无赖汉,越赖我,我越偏不收!告诉你,江湖上什么匪类都有;知道我有两下子,恨不得磕头礼拜地向我讨换高招,我知道安着什么心?卑词厚礼地学了去,转脸就去为非作歹,我老头子岂能上当?你老兄的为人,我也扫听过一二;你说什么,我也不敢收你。你想麻烦腻了我,我就收你了,你那是错想。给我走开!你要是不服气,想跟我老头子较量较量,我倒愿意奉陪。把你那打人的本领,再拿出来施展施展;我老头子这两根穷骨头还许能挨你两下!”两眼注定杨露蝉,双臂一张,喝道:“你说,你打算怎么样!你走开不走开?”

杨露蝉这才知太极陈耳边入谗已深,拜师之望绝无挽回余地了。也不禁勾动了少年无名之火,也厉声说道:“陈老师,你也拒人太甚了!我姓杨的不过慕名已久,抱着一片热诚,前来投师习武,我安着什么坏心教你看破了?不错,我曾经因为抱不平,得罪了你一个徒弟;那个姓方的,在闹市上骑驴飞跑;踏碎了人家瓷器,饶不赔钱,反殴打小贩。姓杨的看着不平,一时多事,出头劝解;你那徒弟连劝架的全打了,我姓杨的为人有什么不好,教你打听出来了?不过是这件事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拜师还拜出错来不成?我这是抬举你,拿你当武林前辈;你却跟我一个后生小孩子要较量较量。我自然打不过你,你是创太极拳派的名家,我姓杨的是无名之辈,年纪轻,没本事。你要打请你打,你徒弟还打我呢!你打我,我更卖得着!太极陈,陈老师,我现在诚然不是你的对手;太极陈,你休要小看人,我此去一定要另访名师,苦学绝艺,十年之后,我要不来找你,誓不为人!”

说罢,愤然转身。却又回头道:“十年后的今日,咱们再图相见!”

太极陈呵呵大笑道:“有志气!十年后我若不死,我一定等着你。姓杨的,别忘了今日!” iNcbw04lINmn77ZPzT1i9hxmtTXXkub9iuGqzfIKXbj+Z9YtlprpTh6VOvlx0AdL



第六章
忽来哑丐悄扫晨街

日月兆丸,流光驶箭,于是五年过去了。陈家沟子匕鬯不惊,盗贼敛迹;居民安居乐业,格外显得富庶。

有一年新秋,野外茂林深草犹带浓绿;有一道小溪,斜穿陈家沟镇甸,绕了一个半圈。这小河微波荡漾,清可澈底;夹岸柳林高飘青条,虽说不上幽景名胜,却也深饶野趣。河边青草铺地,乡里小儿多在那里玩耍。

每到黎明的时候,常有一位精神矍铄,宽衣博带的老人,踯躅郊原,循溪散步。等到农夫牧童荷锄牵牛,趋赴田野时,这个老人迎晖散步,已赋归来。全镇老幼乡民都认识此老,此老就是那以太极拳名震中原的陈清平。

陈清平的武功造诣与年俱进。虽说年高德劭,锋芒日敛;却是他生性孤介,姜桂之性愈老愈辣。对外人很是谦和,毫不带武夫之气,但对待弟子,越发规戒精严了。弟子们但凡误犯门规,轻则斥责,重则逐出门墙。他唯恐弟子们挟技凌人,为传惊人艺,必先折去他们的少年傲气。

太极陈每日晨课,早早起来,净面漱口后,随即出门,围绕全镇闲游一周;迎取东方朝阳正气,调停呼吸。做内功吐旧纳新的导引功夫,数十年如一日。这时正值天高气爽,太极陈起床绝早;只有长工老黄,还可以跟老主人不差先后地起来,跟着来开街门。别的长工总在老主人出去一会子,才相率起来;有的在宅里收拾,有的到田里做活,有的拿扫帚,打扫内院前庭。

太极陈性极爱洁,有时自己一高兴,脱去长衫,拿着喷壶,督促着徒弟长工们,一同扫除内外,必定得把前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才罢。可是长工们没有不偷懒的,教他们打扫,只要一离开陈清平的跟前,他们就收拾面前一点,屋隅墙角,街门巷外,再不肯多费些力去打扫。有时教太极陈亲持帚畚,当面逼着,他们才把阶前巷口,围着院墙的秽土,打扫净了。太极陈亲持喷壶,把扫完了的地方全洒了水,却将长工老黄叫到面前,申叱一顿,不准他引头脱懒。然后到练武场子里,督促弟子们,习练武功。练完了功夫这才进早点,料理家事;晚间再下一遍场子。——天天如此,已成常课。

起初这些长工们总是偷懒;主人爱洁,他们只会敷敷衍衍,清除门面;被陈清平大闹过多少次,给他们分派开操作。这些长工们口头答应,怎么说怎么办;可是隔上十天半月不挨说,又一反常态,懒惰起来。有一次,太极陈清早起床,步经中庭,一开街门,街门台阶下,就有头一天收柴火掉的碎柴枯叶和风吹来的乱纸,堵着门口,很是肮脏。太极陈立刻又把老黄大闹一顿,限他们立刻打扫。等到陈清平野游回来,见门庭清洁,方才不言语了。

自经这番大闹,长工们好像勤快了许多天。太极陈每一出门,见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太极陈心里很痛快。暗想:这一次把他们管过来了。这样经过一个多月之后,每逢陈清平破晓起床。叫起长工老黄来开街门;那老黄一脸睡容,披衣起来开门。下了闩,把门拉开。太极陈借着阳光微熹,一看门外。台阶上纤尘不染,走道上也打扫出多远,都很干净的。太极陈有些觉察了,心想:“我起得这么早,只有老黄还起得来?我明明看见他刚从门房出来,我看着他落的门闩,可是这街门以外,他什么时候打扫的呢?”

这一天太极陈不经意地问了老黄:“这街门前是谁扫的这么干净?”

老黄睡眼迷离地说:“我!”

陈清平想:“这一定是晚上临关街门时打扫的了。……老黄这个懒货,居然也这么勤快起来了?”

太极陈照样地出了街门,一直往东,迎晖缓步而行,照样做他的常课,呼吸吐纳,涵养内功。于是又过了几个月,无论太极陈起多么早,街门以外总是干干净净;有时街门外干净,而街门内反倒碎纸草片余尘堆积未扫。太极陈不悦道:“老黄,你怎么尽管门口,不管门里呢?”

老黄答辩道:“扫院子是老张。”太极陈把老张叫来闹了一顿。

忽有一天,太极陈起得过早了;院里还有些朦胧,夜幕的残影淡淡的笼罩天空,东方空际,在一抹浮云中,微微泛出一点鱼肚白色来。鸦雀无声,鸡鸣三唱。太极陈洗漱毕,穿上长衫,走到门首,长工老黄还没有起身。太极陈就亲自来开街门,刚下了大门,老黄已在门房听见动静,遂故意咳嗽了一声。太极陈叫道:“老黄,起来关街门来!”随手把街门轰隆的一声拉开了。

突然见正在街旁,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伛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扫帚,一下一下地正在扫地。台阶砖道干干净净,阶西边业已扫完,只剩下阶东边,还没有打扫利落;这乞儿正用短扫帚往墙角扫土。陈宅的街门一开,那乞儿回头望了望,看见陈宅有人出来,他把腰一直,夹起扫帚,一径走了。

太极陈愣然,忙招呼道:“喂,你别走,我问你话。”这个乞丐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夹着扫帚,徜徉地踱向东去,走过一条小巷不见了。太极陈没有很看清这人的面貌。略一寻思,转回头来,向街门内大声叫道:“老黄!”连叫了两三声。长工老黄来了,一面走,一面扣衣纽,到太极陈面前一站,说道:“老当家的,今天起得更早了。”太极陈手指当地,问道:“老黄,这是谁扫的?”老黄冲口说道:“是我们,天天都扫。”太极陈哼了一声道:“是你们扫的?你们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不知道怎么回事,依然强口说道:“我们一清早扫,你老走后,我们就起来打扫院子。”

陈清平怫然说道:“你胡说!”一指门前,由东边指到西边,恰当陈宅门前一段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却还有几堆脏土没有除去。太极陈怒视老黄道:“这是你扫的?你起在我后头,你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眼望着地,信口说道:“你老问街门外头呀?那是我晚上临关街门,信手打扫的,省得白天忙碌……”太极陈不觉动怒,厉声斥道:“还要犟嘴!我眼睁睁看见一个穷人,扫咱们的门口台阶,怎么又是你扫的了,喳?”老黄瞠目不能答。陈清平寻思了一刻,又到门洞过道。察看了一遍,心中有点明白。吩咐老黄:“若是看见那个乞丐,可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是个干什么的?”老黄连忙答应了。太极陈冷笑数声道:“我说你们怎么会无故勤快了呢?没学会做活,先学会扯谎偷懒!快拿簸箕来吧,把这几堆秽土收了去。”说完,依旧悠然地出了家巷,绕着村镇,溜了一圈,做了一会儿吐纳的功夫;晨曦既吐,缓步回来。

到次日,陈清平照常早起,到街门一看,仍然扫得干干净净。老黄候着关门,陈清平问他:“看见那个扫台阶的穷人没有?”老黄径直说道:“没有看见,也没有人给咱们扫台阶。”陈清平斥道:“你还捣鬼!”闹了一阵。也就罢了,一晃又过了半月。陈清平一早起床,照旧野游。这天起得较早,又碰见那个乞丐。却是已将半条小巷扫完,把秽土堆成数堆。因为没有土簸箕收除,这乞儿就用一块破瓦盆端土。把秽土收在破盆内,端起来倒在巷外。这一回,陈清平早已看清这个穷苦男子的长相。这个男子发长面垢,浑身肮脏褴褛,但是细辨容色,仿佛五官端正,眉目也似乎清秀,不像个寻常乡下讨饭的花子。

陈清平不明白他为什么天天来扫地,遂走过去问道:“喂,我说你这是做什么?是谁教你来扫地啊?”

那个乞儿仿佛没听见陈清平的话,回头望了望,把扫帚一夹,直起腰来又走了,到了这时,引起陈清平的注意,一定要根究一下,这一个乞丐,究竟为什么天天给自家扫地呢?

陈清平心想:“必定是自己家中做饭的,把剩饭天天周济他,他感激不尽,所以天天给扫地。”但是问到厨师傅,力说并没有拿主人的饭随便给人。陈清平又一转想,看了看自己门口的形势,便有点恍然。他想:大概这个乞儿是因为没有宿处,夜间借我这门洞过道,躲避风露,临起来便把门口打扫了;就是宅内人碰见他,也不至于再讨厌他,驱逐他。凡是穷人,难免对人先起畏惧之心,所以一见了我,就赶紧躲开。

陈清平暂时不再野游去了,回转宅中,把长工叫来,严词诘问:“这过道中是不是你们容留穷人住宿了?那个扫地的穷人,是不是就是避宿的人?”老黄再隐瞒不住了,这才说出:“的确有个年轻的讨饭的,借咱们过道避宿,很可怜,又很仁义,所以没驱逐他。这街外台阶,都是他一早起来给扫的,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太极陈瞋目看着老黄,半晌不语。老黄惴惴地说:“老当家的,别着急,我明天赶走他好了。”

太极陈仍然看老黄,道:“这乞丐可在我们这里讨过吃食么?”老黄道:“没有。”太极陈道:“这人多大年纪,可是本村人么?”老黄道:“年纪不大,好像不是常要饭的,见了人很害羞,总低着头……”

太极陈皱眉道:“我问你,他是哪里人?”

老黄慌忙答道:“这可不知道……”

太极陈又复怫然,申斥道:“你听口音还听不出来么?”

老黄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道:“哦!他是哑巴?”

老黄觉得主人面色已然平善,这才放心大胆地回答道:“我也问过他,他连答也不答,我也怕他是来历不明的人。后来我把他拦住了,仔细问他时,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打着手式告诉我,他不是此地人,离这儿很远。好像是父母全没有了,只剩他一人,流落到这儿来。因为没地方睡觉,借咱们门洞里避避风露;他十分知情,所以要打扫净了门口才走。一个年轻残废人,这么知道好歹……”

太极陈沉吟道:“一个哑巴!无家无业,又有残疾,还这么守本分。……你往后要在他身上留意。每天给他两个馍馍,别教他饿着。对这种可人怜的乞丐,周济周济他才对呢。”

老黄道:“前些日子,我把头天剩下的吃食给他,他还不要呢。现在倒是熟悉了;天天给他剩饭,他也老实地吃了。”

太极陈把眼一张,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没在咱们这里讨过吃食么?肉头肉脑的一嘴谎话,蒙得住谁?可恶极了!”

老黄被主人彻头彻尾地斥责了一顿,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当面不敢顶嘴,退下来之后,嘴里嘟嘟哝哝,走进门房。过了几天,也就把这件事搁过去了。太极陈起得尽早,却也轻易碰不见这个可怜的哑丐。有时赶上哑丐醒睡略迟,为太极陈启闩声惊起,也必定惶惶然敛起所铺的草荐,匆匆走去。太极陈料想这个哑丐胆小怕人,也就不再追问他了。既知道他是哑子,就叫到面前,也问不出他的家世。凡是哑子又十九耳聋,告诉他话,他也听不出来。——这时太极陈正为那个刚出艺的弟子方子寿,料理一件人命罣误官司;太极陈又着急,又很忙,更把这哑丐的事忘下了。 iNcbw04lINmn77ZPzT1i9hxmtTXXkub9iuGqzfIKXbj+Z9YtlprpTh6VOvlx0A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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