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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误斗强手失著一蹴

杨露蝉向四面看了看,路上行人围了许多。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那卖瓷器的远远地发急叫喊道:“不行,走可不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赔我的盆!”杨露蝉道:“掌柜的你别急,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布摊上还有我的东西哩;劳驾,你给我看着点。”于是骑驴青年吆喝了一声道:“众位借光!”看热闹的人登时霍地闪开。青年又回头向杨露蝉瞥了一眼道:“走吧!”

杨露蝉雄赳赳地大叉步跟来,冷笑道:“走到天边,我也要跟着你!”就有一个看热闹帮着杨露蝉道:“你老别找亏吃,不要跟他去。”杨露蝉笑了笑道:“这人太横了,我倒要碰碰他。”拔步而前,昂然不惧。

两人出了街,来到一处广场。

街上人纷纷跟了来,三三两两,窃窃私议道:“快瞧瞧去,太极陈的四徒弟又要跟人打架了!”

青年悻悻地走到广场,把驴缰往鞍子上一搭。用手掌轻轻将驴一拍,任听它到草地上啃青。然后一侧身,横目向杨露蝉上下一打量,冷笑开言道:“朋友,你有什么本领多管闲事?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杨露蝉也侧身打量这青年,事已至此,不得不一试身手。杨露蝉说道:“老兄,你无须这么张狂。我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实在没有抱打不平的本领。一个苦老头子,小买卖人,你砸了人家的瓷器,你还要打人,你还要打劝架的人!老兄,我是外乡人;我初到你们贵宝地,我实在没看见过这个!”又回顾看热闹的说道:“你们诸位乡亲,可看见过这个么?”

青年陡然浮起两朵红云,从两腮边直彻到耳根,厉声怒叫道:“哪里来的野杂种,还敢掉舌头!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教你往后少管闲事,省得你爹妈不放心!”一语罢了,突然往前一欺身,到了露蝉面前,喝一声:“接招!”右手劈面往露蝉面上一点。露蝉见他真动手,急往旁侧脸,用左掌往外一磕。青年突然把右掌往回一撤,右肩往后一斜,左掌突然斜向露蝉的小腹劈来。掌风很重,似有一股寒风袭到。露蝉竟不知他用的是哪种拳,发的是什么招;原来这青年正用的是太极掌中的“斜挂单鞭”。

露蝉忙往外顺势一伸左臂,身势斜转,往左一个斜卧式,右掌往下一切,掌缘照青年的脉门便截。青年一撤左掌,用“玉女投梭”,向露蝉的胸膛打来。露蝉右腿往回一缩,斜转半身,翻左掌,想叼青年的腕子。青年招数快,手下滑,竟不容露蝉把手腕扣住。霍地右掌一撤,双臂一分,右足向露蝉的丹田踢来。这招“退步跨虎”,用得很厉害,露蝉急忙抽身撤步,才把这招闪开,心中十分吃惊。本想到这青年必是会家子,却不料青年竟有这般身手。杨露蝉才躲过这一招,青年欺身又到,身轻掌快,用了招“提手上式”。露蝉急使“铁门闩”,把这招拆开。不容青年进招,往前一上步,“顺水推舟”,向青年便打。只是露蝉对于敌人的手法不明,自己武功根基又浅,运全神,尽全力,不过仅能勉强招架。这一招使出去,指望准能打上青年,欺敌太紧,招数用老了,竟犯了拳家之忌,被青年把露蝉的双臂封开,倏地一变招,转为“弯弓射虎”,“蓬”的一掌,打在露蝉的右肋上。露蝉一疼,急忙收招,却不防青年唰的又一腿,扑噔,把露蝉踢个正着,倒坐在地上。那看热闹的人不禁哄然喧哗起来。

骑驴青年把露蝉打倒,哈哈一笑道:“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出来多嘴多舌?回去跟你师娘多练几年,再出来管别人的闲事吧,打不平的好汉!”说着,不待露蝉答言,眼向四面一看,昂然举步,大声吆喝道:“借光,借光!”竟抢到那头黑驴前,一按鞍子。蹿上驴背,抖缰绳,取路而去。

露蝉受了这场判辱,十分惭愧,站起来,掸了掸身上尘土,觉着右肋左胯隐隐疼痛;低着头,不敢看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转身就走。内中有一个爱说话的短胡子老头,凑到露蝉的身旁,带着惜惋劝慰的口吻道:“这是怎么说的,一番好意反倒招出是非来!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吧,本来这陈家沟子个个人都会两手,可就是个个人都惹不起人家这个陈家拳!”

杨露蝉矍然张目道:“陈家拳?”

又一个中年人道:“你老不知道么?我们这里陈清平老先生的太极拳,天下扬名,看你老也像是个会家子,你难道不晓得这陈家拳么?”

杨露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说道:“我哪知道是陈家拳,刚才这青年莫非是陈清平的什么人?”

那中年汉子道:“这个青年就是陈清平的四徒弟,你难道不晓得么?”杨露蝉不待这人说完,登时惊得浑身一震道:“哎呀!……”

那短胡子老头对中年汉子说道:“你没见这位是外乡人么!人家怎会晓得?”转身来向露蝉说道:“你老要知道他是陈老师傅的徒弟,也就不至于多管这闲事了。我们这里人若讲到武术,谁也惹不起陈家……”

杨露蝉急忙问道:“这个人真格的就是陈老师傅的亲传弟子么?他叫什么?”老头子答道:“他姓方叫子寿。你别瞧他打得过你,他还是陈老师的最没出息的徒弟哩!据说他天质很有限,跟陈老师学了好几年,一点进境都没有。陈老师常常责备他,嫌他不用功,没有悟性。”

杨露蝉忍着羞愧,打听这方子寿的武功能力。才晓得陈清平一生只有六个徒弟,在本乡的现有三个,就数这方子寿不行。这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在师门很久;只是限于天资,后来者居上,第五个师弟,第六个师弟锻炼得功夫,个个都超过了他。不过方子寿也是陈家沟子的人,既有同乡之雅,陈清平又喜欢他听话,献个小殷勤,伺候师傅,非常地尽心;所以陈清平虽嫌他天资不好,没有艰苦卓绝的刚劲,可是他人缘颇好,到底做师傅的并不厌弃他。杨露蝉远道投师,想不到一时多事,竟与这心目中未来良师的爱徒,为了闲事打起架来!

“唉,真糟!”

杨露蝉摔得身上有土,不便再往陈宅去了,老着面皮,钻出人圈,走回街来,找到那个土布摊,把自己寄存在那里的礼物拿来。一回头,看见那个卖瓷器的老人,他倒没事人似的,正在那里,挑拣那些踩坏了的破瓷器,把那不很碎的另放在一处,还打算锔上自用。一眼看见杨露蝉,忙站起来申谢道:“客人,我谢谢你老,教你受累了。”杨露蝉满面通红地说道:“唉,别提了!”从身上取出一串钱来,说道:“踩破的盆碗,不管值多少钱,我赔你一串钱吧。”那老人连连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那个蛮种赔了我钱了,这不是两串钱么!我谢谢你老,若不是你老一出头,这小子打了人一走,一准不赔钱。”

这却又出乎露蝉意料之外。这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人家还是赔钱,并不是蛮不讲理。这一场抱不平打得太无味了,街头上人都侧目偷看自己,窃窃地指点议论。本想争一口气,偏偏自己的本领如此的泄气;不度德、不量力之讥必不能免。杨露蝉只得提了礼物,低着头,紧忙走回店房。

却才一进店,那店伙看见了礼物,劈头一句便问:“怎么样了,又没见着么?”露蝉看了店伙一眼。进了房间,把礼物往桌上一放,说道:“泡一壶茶来搁着;我头晕,得歇一会子!”一头躺在床上,不再搭理那店伙。店伙不再多嘴,赶紧泡了茶来,出去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露蝉这时候沮丧到极处,也后悔到了极处了。心想:“怎么这巧!抱打不平,多管闲事,这就不应该。不意偏偏遇上太极陈的弟子!我大远地跑来,想投到人家的门下,竟先跟未来的师兄动起手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塞门路么!我才到陈家沟子,就有这场是非,知道当时实情的,原谅我是路抱不平,可是人家要往不好处批评,定说我不安分,恃勇逞强,是个好惹是非的年轻人。那一来,陈老师焉能再收留我?”

杨露蝉愧悔万状,茶饭懒用,自己竟拿不定主意,陈老师那里还去得去不得?直到晚间,反复筹思,方才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倘若遇见那个姓方的青年,我就向他赔礼。我入门以后,总是师弟,难道他就因这点小节,就不能容人,阻碍我献贽投师么?

露蝉一会儿懊悔,一会儿自解,这一夜竟没好好睡觉。早晨起来,又踌躇了半晌,方才强打精神,穿戴齐整了,提了礼物,再次投奔太极陈的府上而来。

今天已过了集场,街上清静多了。沿街往南,顺脚走熟路,转瞬来到太极陈宅的门首。方一走上台阶,就见上次给自己递帖传话的那个长工老黄。正在擎着旱烟袋,吸着烟,跟伙伴说话。

露蝉含笑点头。向老黄打了招呼,把礼物放在过道里懒凳上。老黄道:“杨爷,你来得很早,你想见我的主人么?他出去了,你最好明天来吧。”

露蝉一听,不禁十分难过,没容自己开口,迎头就挨了这么一杠子顶门闩;看来这分明是不见我了!强将不快按下去,和声悦色地向老黄说道:“黄大哥,我的来意也跟你说过了。我是诚意来拜谒陈老师傅的,不论如何,我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是他老人家不收留我,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我既大远地来了,我怎好就这么回去?就是今天不见我。我等上三月五月,也非见着陈老师不可。黄大哥,你老给费心再回一声吧!”

老黄把烟袋磕了磕,向露蝉道:“杨爷,我告诉你老实话吧,你就是见了他,他未必能收留你做徒弟,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太以的不随俗了。在以前像你这么来的,很有几位,个个全碰了钉子回去。依我劝,你何必非见他不可呢?”露蝉道:“我要不是立了决心,也不出这么远的门投奔了来。不怕他老人家不收徒弟,让我听他老人家亲口吩咐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另访名师、重投门户,何至于连见也不见我一面呢?”老黄道:“这倒不是,今早倒真是出去了。”

露蝉沉吟一回道:“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陈老师门下可有一位姓方的弟子么?”老黄翻了翻眼皮道:“有一个姓方的,你问他做什么?”露蝉道:“我么,有一点事,我打算先见见他。黄大哥,你受趟累,请他出来,行么?”老黄摇摇头道:“杨爷,你跟他早先认识么?”露蝉道:“不,我是来到这里,才见过他。”老黄道:“他不常来,现在没在这里。有什么事留下话,他来时,我教他到店里找你去。”

露蝉低头寻思着,向老黄道:“我就托付大哥你吧。只因我昨天往这里来时,无意中竟跟这位方师兄拌了几句嘴,我得罪了他。当时我实不知他就是陈老师的高徒,事后有别人告诉了我,我很懊悔,我既打算拜投在陈老师门下,反倒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弟子,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上门路了?可是不知者不怪罪,我打算见见这位方师兄,赔赔不是,化除前嫌,免得被陈老师知道了,怪不合适的。”

老黄道:“杨爷,你怎么会跟他争吵起来呢?”露蝉遂把昨天的事说了一番。

老黄听了,连连摆手道:“杨爷,我劝你趁早不必找他。你要是一提这事,倒糟了,他绝不敢把外面惹是生非的话跟师傅说。他是最不长进的徒弟,练了六七年的功夫,据当家的说,他一点也没练出来。教师傅骂过多次了,弄不好,还大嘴巴子鞭他。前几年他不断地在外面惹是招非,老当家的只要知道了,就不肯饶他。这两年他也好多了。近来因为他母亲多病,不在这里住了,有时来有时不来。你要是一提这事,他一定教老当家的重打一顿。我看你简直别提这事,他也不敢提一字。”

露蝉听了,这才放了心。遂又谆谆地托付老黄:“务必在老主人面前致意,但能见老师傅一面,我就感激不尽。”老黄满口答应着;露蝉怏怏地辞出来,精神颓丧地回转店房。

露蝉耐着性子,一趟一趟的,直去了六七次,在店中前后已住了十几天。去得太勤了,把陈宅的长工们都招烦了,个个都不肯搭理他。尽管露蝉逊辞央告,这些长工冷笑着瞅着,互相说道:“那个人又来了!”

杨露蝉实在无法了,才想起递门包的巧招,把老黄、老王几个长工都打点了。乡下人没见过大市面,只几吊钱,便买得这些长工们欢天喜地,有说有笑地招待了;而且热心肠地替杨露蝉出主意。杨露蝉且喜且悔,怎么这个巧招不早想出来。

这一天,杨露蝉老早地又来到陈宅门前。没容他说话。长工老黄从里面出来,一见面,竟向露蝉道:“铁杵磨绣针,工夫到了自然成。我先给你道喜,昨天我给你说了好些好话,我们主人请你客屋里坐。”

露蝉一听喜出望外,看起来还是耐性苦求,倒还真有盼望。“这一定是陈老师见我这么有长性,有耐心,打动他了。他这一见我,定有收留我之意了。”恭恭敬敬随着长工老黄,走东面屏门,进了南倒座的客屋。

里面并没有人,屋中却是刚洒扫完,地上水渍犹湿,纤尘不染。屋中的陈设不怎么富丽,可是朴素雅洁,很显着不俗。露蝉不敢上踞客位,找下首座,靠茶几坐下了。老黄把新泡的茶给露蝉倒了一盏,放在茶几上,教露蝉稍候片刻,又教露蝉说话客气点,很是关照。

然后老黄踅身出去,露蝉在客屋里等候了很大的工夫,老黄拉开风门,探着身子,向露蝉说道:“杨爷,我们老当家的来了。”露蝉赶忙站了起来。 EjxgR9BmuY02JA4fSnUl1I5zlrMgOdRAkZgEb6hkdhRepwi2FmnE/itwL9q8PDq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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