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后,杨露蝉父丧既除,负笈出门,由故乡策驴直指河南。
当教师刘立功散馆还乡时,杨露蝉陪师夜话,已将路程打听明白。刘立功心知这个爱徒年纪虽小,颇有毅力;只是少不更事,人虽聪明,若一涉足江湖,经验太嫌不够。刘武师一片热肠,将自己数十年来经验,和江湖上一切应知应守应注意的话,就一时想到的,约略对露蝉说了许多,杨露蝉谨记在心。刘武师去后,杨露蝉便要出门游学;偏生他完婚未久,老父弃养;直耽误了五个年头,方才得偿夙愿,踏上征途。
杨露蝉风尘仆仆,走了十余日,已入怀庆境。投宿客店,饭罢茶后,杨露蝉一时睡不着,信步出来,在店院中踏月闲步。寻思着已将到陈家沟子了,应当怎样虔诚拜师,怎样说明自己的心愿,怎样坚求陈清平收录。也可以先把自己以往所学说一说,好教陈老师瞧得起自己是个有志气的少年。他心中盘算着,在院中走来走去,时而仰面望月,时而低头顾影。这时候店中旅客俱都归舍,声息渐静;只有几处没睡的,尚在隐隐约约地谈话。忽然从别院中传来一种响亮的声音,乍沉乍浮;倾耳寻听去,却似是武器接触的磕碰之声。性之所好,精神一振,杨露蝉不觉挪步凑了过去。寻声一找,知道是在东偏院中。小小院门,门扇虚掩,杨露蝉傍门一站,分明听出讲武练技的话声来。
杨露蝉是少年,又是农家之子,不习惯江湖上的一切禁忌。这声音好像一种绝大的诱力,杨露蝉人虽聪明,却做了傻事,一声没言语,推门径入。
吓!方形的院落,十余丈宽阔;月光中,东墙下,站立着四十多岁的一位教师,手握单刀,作着劈砍之势。面前分立着三五个少年,似正听教师讲解。场那边也有七八个短装男子,各持刀矛棍棒,正在舞弄。
小院门扇吱的一响,武场中的少年一多半住手不练,眼光一齐回注在杨露蝉身上。那个四十多岁的武师也很错愕的,收刀转脸道:“你找谁?”
杨露蝉这才觉得自己鲁莽了,忙拱手道:“打搅,打搅!我是店里的客人……”教师上眼下眼看了看杨露蝉,虽是二十多岁,却只像十七八的大孩子。教师道:“哦,你是几号的客人?一更多天了,你有什么事?”又向门扇瞥了一眼,对一群少年说道:“你们谁又把门开开了?没告诉你们么,练的时候,务必闩上?”一个少年说道:“老师!是我刚才出去解小溲,忘了上闩了。”这武场中的师徒十余人,神色都很难看。杨露蝉不禁赧然,说道:“对不住,我是九号客人;夜里睡不着,听见你们练武了。一时好奇,贸然进来,不过是瞧瞧热闹。老师傅别过意,诸位请练吧。”
那教师又看了看杨露蝉,见他瘦小单弱,不像个踢场子的,遂转对弟子说:“他是店里的客人,年纪轻,外行,不懂规矩,你们练你们的吧。”那一班少年,有的照样练起来,仍有两个人还是悻悻地打量露蝉。
杨露蝉到此,退既不能,留又无味,脸上露出窘态。那个教师倒把露蝉叫到里面,向露蝉说道:“听你的口音,好像黄河以北的,没领教你贵姓?”露蝉道:“我是直隶广平府的,姓杨,请教老师傅贵姓?”教师道:“在下姓穆,名叫穆鸿方;这个小店,就是我开的。在下自幼好练武,没有遇着名师,什么功夫也没有。不过乡邻亲友们全知道我好这两下子,硬撺掇我立这个场子。我这些徒弟也都没有外人,不是我们教门老表(即伊斯兰教),就是靠近朋友的子侄;我教得对不对,都有个包涵。好在他们也就是为练个结实身子,也没打算借习武成名,若不然我也不敢耽误他们。我早跟他们说过,我这个场子只要是有人一踢,准散。”他说到这里,向露蝉微微笑道:“我讨个大说,老弟你这么贸然一闯,我们真全疑心你是踢场子来的。这一说明,你又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穆鸿方更不能说别的了。我说句教老弟你不爱听的话吧,常出门在外,可要谨慎一点。把式场子是交朋友的地方,也是惹是非的所在,不打算下场子,趁早别往这里来。即或是你也会武,打算拿武学访道;试问既铺着场子,在这里教着一班徒弟,若是输给人家了,请想还能立脚不能?所以教场子的老师,一遇上有串场子的,那就是他拼生死的日子到了。但是不会武术的,难道就不能往把式场子来么?也不尽然,一样也能来。像老弟你是这店里的客人,晚上心里闷得慌,又爱看练武的,可以先找店里伙计问问他,谁铺的场子;教他领你来,那不就没包涵了么!老弟你可别怪我饶舌,因为少年气盛,若我不在这里,这班徒弟们倘若嘴里有个一言半语不周到,老弟你是听不听呢?说了半天,老弟你既喜爱这个,多少是会两手。天下武术是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你会什么,练两下,这也不算你踢场子。”他说着,将手一拱道:“请下来,练两手。”
杨露蝉满面羞惭,想不到一时冒昧,惹来人家这么一场教训。这总怪自己太没有经验,这一来倒得长长见识。此时穆鸿方反而撺掇露蝉下场子;露蝉灵机一动,暗想:“这个穆鸿方定是个老奸巨猾,他分明指点我,这下场子便是明跟教师结仇。这时他又竭力引逗我,教我露两手;我只要一说会武术,他一准认定我是来踢他场子的了。”
露蝉心中盘算,忙向这位穆老师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穆老师是教门的人。我久闻得教门弹腿,天下驰名。在下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年轻人,从小看见练武的就爱。只是我们老人家不喜好这个,我空有这个心,也没有一点法子。老师傅教我练两手,我可练什么呢?请想,我除了挨打,还有什么能为?”穆老师哈哈一笑,随说道:“你真不会倒很好,练武的最怕只会点皮毛,没有精纯的功夫,反倒是惹祸之道。你既有这种心意,不妨将来有机会找一位名师教练。”露蝉道:“我将来一定要访名师,学练几年。穆老师,你这练的是哪一门的功夫?我想大约是太极门吧?”穆老师道:“你怎么猜我是太极门?”露蝉道:“我因为听人说,您这怀庆府出了一位太极拳名家陈老先生,河南北,山左右,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这位陈老师功夫精深的。我想您守在近前,想必也是太极一派,不知可是么?”
穆老师听了,点点头道:“老弟,你说得倒是不差。不过这太极门的拳术,谈何容易!我们离着陈家沟子很近,不过几里地;可是空守着拳术名家,也没有机缘来学这种绝艺。陈老先生这种功夫一向是不轻易传授,不肯妄收弟子。我这种庄稼把式的老师,还妄想依傍陈老师的门户么?我当初练武的时候,这位陈老师尚未成名,我那时简直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个人。赶到太极拳见重于世,陈老师名噪武林,我已经把年岁错过了;再想重投门户,就是人家肯收我,我也不能练了。历来我们练武的门户之见非常认真,半路改投门户,尤其为教武术的所不喜。我们教门中人,若连本门的十路弹腿全练不到家,再想练别的功夫,更教本门所看不起。老弟,这位陈老师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听谁说的?你可是有心拜在陈老师门下习武么?”
杨露蝉经这一问,心里非常游移,迟疑着答道:“我么?我是听我们家中护院的讲究过;因为今天到了怀庆府境内,所以一时想起这位陈老师来,跟您打听打听。像我这种笨人,还敢妄想学这种绝艺么!”穆鸿方含笑道:“老弟,你不用过谦,像你体格虽然稍差,可是这份精神足可以练这种绝技。听说陈老师这种太极拳,不是尽靠下苦功夫,就能练得出来;这非得有天资,有聪明,才能领悟得到。只就他这种拳名,便可以看出含着极深的内功,实寓有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妙。像老弟你若是入了陈老师的门户,用不上三年五载,何愁不能成名?”
杨露蝉听穆教师滔滔说来,知根知底,不由得心中高兴,不觉地脱口说道:“穆老师傅,像我这种体格,要想练太极拳门,人家陈老师可肯收录么?”穆鸿方道:“那就在乎自己了!只要你虔诚叩求,怎见得人家不收?你只要真打算练这种绝艺,就得心无二念,别拿着当儿戏就行了。”杨露蝉道:“我天性好武,别说遇上名师,不敢轻视;就连我从前遇上的那种混饭吃的老师们,我也不敢慢待……”露蝉说到这里,忽觉得自己把话说漏了,想再掩饰,又不知说什么好,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穆鸿方扑哧一笑道:“老弟,你还是练过功夫,你何必瞒着呢?你究竟练的是哪一门?令师是哪位?没有什么说的,既然会武,就是一家人,咱们考究手法。这也不算你踢场子,我也不拿你当江湖访道的朋友看待;来来来,咱们走两招。”说着回顾徒弟道:“你们看老师的眼力如何?”回头来又向露蝉道:“老弟,你不要客气;说句江湖土话,光棍眼,赛夹剪!我一看就知你不是诚心来找我的,可是我一看,早就看出老弟你会功夫来了。老弟尊师是哪位?提起来我或许认识。”
这位穆教师竟向露蝉问起师承来。露蝉一想:“刘老师的姓名实在说不得;我的功夫没有深造,没的给师傅露脸,别给老人家现眼才好。”遂正色说道:“我方才说的是实话,不过看着家里护院的师傅们练功夫,日子长了,磨着人家教个一招两式的,哪能算师徒呢?”
穆鸿方道:“老弟你太谦了,我们论起来全是武林一派;武术会得多会得少,满没有什么说的。老弟你既不肯提贵老师的大名,那么练的是哪一门呢?”杨露蝉道:“教穆老师笑话,我是好歹练过几天长拳,不过只会个大路子;究竟拳里的奥妙,我是一点不懂。所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说会武二字。穆老师是武林前辈,既承你老一再动问,说出来也不怕你老见笑,其实我还得说是武门外行。”穆鸿方笑了笑,说道:“客气、客气,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是我店里的客人,我决不能按平常的武林朋友待你。来,咱们过两招,解解闷。”
杨露蝉往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这可真是笑话了!您要是教我下场子,还不如您打我一顿呢。”穆鸿方道:“什么话!老弟你太拘执了,这有什么干系?咱们不过是比画着玩,咱们把话全说开了,难道还真个动手么?说句不客气的话吧,在下也练过几天长拳;可是教我的这位老师傅是个南边人,教的日子又浅,口音又不大明白,好容易才学会了。赶到后来,我在别位行家面前,一练这趟长拳;人家看着就摇头,说是招式各别,全不一样。我这才知道南拳和北拳又有不同,只要遇上北派拳家,我就一定要领教领教。今晚侥幸又遇上了老弟,我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对证对证了,到底我的长拳跟北派拳不同的地方何在。我也不是定要跟老弟你较量谁的功夫纯、谁的招数巧;你只要把你的拳路比画一下,我也把我的拳路练给你看一看;我也开开眼,你也开开眼,咱们两受其益。这总没有说的了吧?”
露蝉被穆鸿方一再逼拶着,简直有些不能再摆脱了。带着迟疑不决的神色,很羞涩地向穆鸿方说道:“穆老师,我已一再说明,实在说不上会武。我只练过这趟长拳的大路子;至于怎么拆,怎么用,我实是一窍不通。穆老师非要叫我练不可,我只好遵命;只望穆老师多多包涵,多多指教我。”
穆鸿方含笑答道:“吓,老弟,你太谦虚了!你不要疑疑惑惑的,我还能欺负老弟不成么?”说着将双拳一抱道:“请!”
穆鸿方步步紧逼,杨露蝉无法再拒,遂说道:“我谨遵台命,我自己老着脸练一趟;有不对的地方,你老多指点。要是跟我过招,我可不敢。”穆鸿方道:“老弟,你请练吧。”
穆鸿方一侧身,将手一挥,向一班徒弟们说道:“你们闪开点,看这位杨师傅练两手,你们学着点。”徒弟们哗然散开,交头接耳窃窃私议。露蝉心里暗自怙慑慑:“一时的莽撞,自寻来烦恼!我若是往好处练,他定要逼我动手;我若不好好地练,恐怕他们又要当面嘲笑我。我该怎么办呢?”自己一边往场子里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倏然把主意打定,且先不露自己在拳术上的心得:“我倒要先看看这位穆师傅到底有真功夫没有?果然看准了他的本领,我真能降得住他,就给他个苦子吃,教他往后少要倚老卖老,看不起我们年轻人!”寻思着,已走到场子南头。穆鸿方跟在露蝉身旁,那一班徒弟们散漫在四周,十几对眼睛全盯住了露蝉。
杨露蝉赧赧地先把心神摄住,只装作看不见这些人。溜了半圈,立刻向穆鸿方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又向四面一转道:“老师傅,众位师兄,别见笑,多指教,我可献丑了。”说了这句,立刻一立门户,按长拳摆了一个架势,向穆鸿方道:“这么开式对么?”穆鸿方道:“哪有什么不对?老弟你练吧,不要客气。”杨露蝉这才双拳一挥,眼神一领,立刻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露蝉故意地把这趟拳练得散漫迟滞。穆鸿方微笑着,向他一班徒弟说道:“你们看见了?人家这位杨师傅这趟拳,才是受过名人真传。你们看,练得多稳,练得多准!”露蝉把这趟长拳九十一式,从头练完,虽然拳慢,手法到家。一收式,复向穆鸿方抱拳道:“献丑献丑,让穆老师见笑!哪招不对,穆老师费心指教指教。”穆鸿方凝神看完,眼珠一转,笑着凑过来,说道:“老弟别客气,练得很好,这才真正是名师所传。不过,这里头还真应了我的话。老弟所练的不是不对,实在你我彼此不同,看起来南派北派果然有别。老弟你那手‘仙人照掌’跟我练得截然两样。老弟,你再比画一下看。”
露蝉听了心想:“也许南派北派真个不同,我何不趁这机会,引逗他也练练?究竟是怎么个不同,我也长长见识。”遂欣然来到场心,穆鸿方也跟了过来。露蝉照样亮了个“仙人照掌”的架势。穆鸿方道:“老弟,这一手最显然不同,你这手变招是什么?”露蝉道:“这是个攻势;这招用不上,跟着变招一杀腰,用‘连珠箭’,上步穿掌。”
穆鸿方道:“我当初学这手时,我的老师说过:这手‘仙人照掌’只要用不上,赶紧撤招取守,取走,不能攻。——这不是跟北派长拳大相反了么?来,老弟,你只管进招,我接一个试试;看看这两种打法在实用上,到底哪个得力,就知道哪一种练法对了。”露蝉此时见穆鸿方说的情形颇为蹊跷,不觉地引起好奇之心,心想:“我不过假装不会!我若是真打不出功夫力量来,连刘老师也暗含着跟我栽了。”心里这么想,口中还是谦谦让让地说道:“我只能摆个架势,我哪配向老师傅发招呢?”穆鸿方道:“老弟,你又固执了,武术上要不这么身临其境地换招,哪能分得出好歹来!再者,我说句放肆的话,我还会教老弟你打着么?”
杨露蝉脸一红,暗中着恼:“你也太狂了!你就看透我打不着你么?”陡向穆鸿方说道:“这么说,我就遵命……”杨露蝉仍施“双照掌”的招数,倏然往外一撤招。穆鸿方用“双推窗”一接道:“这就把你的招数拆了。”露蝉骤然将精神一振,手足利落,与刚才判若两人。拳风一敛,往回撤招;突往下一杀腰,右脚往前抢半步,半斜身把右掌穿出,掌力挟风,嗖的往穆鸿方腰上击来。
不料这穆鸿方容心要判辱人!脚底下连动也没动,容得露蝉拳到,立刻地凹腹吸胸,腰上微往右一闪,右手嗖的把露蝉腕子刁住,“顺手牵羊”往外一带,右腿往露蝉的右腿迎面骨上一拨。借力打力,咕咚,把露蝉摔了个嘴啃地;一班徒弟哗然大笑起来。——这一招并不是长拳,乃是穆鸿方精擅的弹腿的一招。
穆鸿方慌不迭地抢上一步,伸手相扶道:“这这怎么说的!太对不住了,摔着哪儿没有?”
仗着武术场子上,是全铺细沙的土地,露蝉又用左手支撑着,算没把脸抢破。露蝉站起来,臊得脸都紫了,心上十分难堪,勉强地笑了笑,向穆鸿方道:“穆老师,谢你手下留情!你这才信我没有功夫吧?你要想打我这个样的,绝不费事。我……我本来不会么。”穆鸿方冷笑一声道:“老弟,你下过功夫、没下过功夫,你自己总知道;若不是我姓穆的还长着两个眼珠子,哼哼。准得教你蒙住了!”回头向徒弟们说道:“怎么样,你老师没瞎吧?”呵呵的大笑了两声,又道:“你们看人家,年纪轻轻的,总算练得不含糊;错过是你老师,换个人,就得扔在这里。”
杨露蝉方才明白,人家竟是借着自己,炫弄拳招,好增加门徒的信佩,越发地羞愧难堪。当时也不敢跟他翻脸,含着一肚子怒气,向穆鸿方抱拳拱手道:“穆老师,我打搅了半天,耽误了师兄们练功夫。我跟你告假,咱们明天见吧。”穆鸿方立刻堆下笑脸来道:“老弟,你怎么真恼我了?我不是说在头里了么?就是我们两人过招,也不算是你踢我的场子;谁胜谁败,全不得摆在心上。老弟你怎么认起真来?”露蝉道:“这是穆老师多疑,我要早早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穆鸿方道:“老弟,你可真想投到太极陈门下么?”露蝉至此更不隐瞒,立刻说道:“不错,我天性好这个;学而不精,到处吃亏受欺。我立志投访名师,要把功夫练成了,免得教人轻视。我这次出门,就是专为这个。”说罢转身。穆鸿方忙道:“好。有志气!老弟,我是直性人,有话就要说出来,你可别多疑。我想武术的门户很多,哪一门的功夫练纯了,都能成名。你何必认定了非投太极门不可呢?只怕老弟你去了,白碰钉子。这位陈老先生脾气那份古怪,就别提了,谁跟他也说不进话去。他这太极拳享这么大的威名,可是并没有什么徒弟,这么些年只收了五六个。慕名来投奔他的可多呢!只是大老远地奔了来,个个落得败兴而返,简直他就是不愿收徒;并且就是勉强求他收录了,两三年的工夫,不准教个一招两式。只我们这本乡本土练武的人,跟这位陈老先生几乎是怨声载道,就因为他拒人太甚了。杨老弟,我不是打你的高兴,只怕你这次去了,还是白碰钉子。再说学旁的武功也是一样,何必定找这种不近人情的人呢?”
露蝉此时对于这位穆老师,已存敌视之心;就是他的话全是真的,自己也不肯听他,遂虚与委蛇着说道:“好吧,我自己思索思索,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强忍着满腔羞愤遮断了穆鸿方的话头,略一拱手道:“明天再谈!”说罢,不容他答话,转身就走。穆鸿方很得意地装出十分的谦虚,笑着说道:“别走啊,咱们再谈谈。……困了?咱们明天见,我可不远送了。”
杨露蝉半转身子说道:“不敢当!”遂拉开门闩,悻悻地出了别院,回转自己房间内,把门掩了。躺在床上,越想越难过,想不到自己无端找上了这场羞辱!由此看来,要学惊人武术,非得遇上名师,下一番苦功夫不可;不然的话,就得绝口不提“武术”二字。江湖上险诈百出,自己就是拿诚意待人,人家依然以狡诈相对。这位穆武师把自己玩弄得如此歹毒,这就是很好的教训。这真应了那句俗语:“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剖一片心。”一时惑于他的长拳南派北派的一番鬼话,吃了这眼前大亏,从此可要记住了。辗转思忖,直到三更过后,方才入睡。天方亮赶紧起来,自己不愿再见那个穆店主,遂招呼店伙打脸水,算清店账。打听明白了赴陈家沟子的道路,距此还有六十多里的道路,立刻匆匆离店,雇了匹脚程,赶奔陈家沟子而来。
露蝉出离店房,心中烦恼,跟那脚夫有一答没一答地闲谈,打听陈家拳在当地的声势。行行复行行,在申末酉初,已到了陈家沟子。远远望去,这陈家沟子是个很大的镇甸;听脚夫说:“这里三六九的日子,都有很大的集,附近四十多个村庄都要赶到这里交易。”那赶脚的向杨露蝉问道:“你老到这里来,是看望亲友,还是路过此地?你老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这一进陈家沟子镇甸口,就有一座大店。要是错过这里,可就没有好店了。”
露蝉想了想:“天色倒是不晚。只是初到这里,也得稍息征尘,问问当地的情形,访访陈老师的为人,再登门求见,方不冒失。我不要再冒失了!”拿定主意,向脚夫说道:“我是看望朋友来的。倒是有地方住;我怕乍来不大方便。店里要是干净的话,我就先落店吧。”脚夫把大指一挑道:“喝!三义店干净极了,净住买卖客商,你老住着准合适。”露蝉道:“那么就住三义店吧。”露蝉哪里知道,脚夫是给店里招揽客人,好赚那二十个大钱的酒钱。来到店中,哪是什么大店?分明是极平常的一座小店罢了。露蝉想着,不过住一两晚上,倒不管什么店大店小;见了陈老师,自然献贽拜师,就可住在老师家里了。
由店家招待着,找到了一间稍为干净的屋子,露蝉歇了。到晚间,就向店伙仔细打听这太极陈的情形;只是传说互异,跟那刘武师以及那穆鸿方所说的并不一样。露蝉东扯西拉地问了一阵,心里半信不信,遂早早安歇。第二日一早起来,梳洗完了,露蝉问明了太极陈的住处,遂把所备的四色礼物带着,径投陈宅而来。
顺着大街往南,走出不远,果然见这趟街非常繁盛。往来的行人见露蝉这种形色,多有回头注视的;因这陈家沟子虽是大镇甸,却非交通要道,轻易见不着外县人的。走到街南头,路东一道横街;进横街不远,坐北朝南有一座虎座子门楼;虽是乡下房子,可是盖得非常讲究。露蝉来到门首,只见过道内,有一两个长工,正在那里闲谈。露蝉觉得这房子跟店家所说陈宅坐落格局一样,遂走上台阶,向过道里的长工们道了声辛苦,请问:“这里可是陈宅?”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长工,站起来答话道:“不错,这是陈宅,你老找谁?”露蝉道:“我姓杨,名叫杨露蝉,是直隶广平府人,特来拜望陈老师傅的。请问陈老师傅在家么?”一面说着,把所带的礼物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拱了拱手,递给长工。那长工把名帖接过去,看了看,一字不识,向露蝉说道:“老当家的在家呢。”一个年轻的长工在旁冷笑道:“老黄,你又……你问明白了么?”露蝉忙抢着说道:“大哥,费心回一声吧。”长工老黄捏着那张名帖,走了进去。等了半晌,老黄红头涨脸地从里面出来,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红帖,来到露蝉面前,丧声丧气地说:“我们老当家的出去了,还你帖子吧。”
露蝉一怔,忙拱手问道:“老师傅什么时候出去了?”老黄道:“谁知道,他走也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啊!”杨露蝉说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长工把帖子塞给露蝉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你留下话吧。”说着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拿起旱烟袋来,装烟叶,打火镰,点火绒,噘着嘴吸起烟来。
露蝉揣情辨相,十分怅怅。只是人家既说没在家,只好再来。遂赔着笑脸道:“倒没有要紧的事,我是慕陈老师傅的名,特来拜望。劳你驾,把名帖给拿进去。这里有我们家乡几样土产,是孝敬陈老师傅的,也劳驾给拿进去吧!我明天再来。”那长工老黄翻了翻眼说道:“你这位大爷,怎么这么麻烦!不是告诉你了,没在家,谁敢替他做主?你趁早把礼物拿回去,我们主家又不认识你。”
这一番话把杨露蝉说得满面通红,不由面色一怔。说道:“不收礼也不要紧呀!”那个年轻的长工忙过来解说道:“你老别过意,我告诉你老,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很怪,我们做错了一点事,毫不容情。听你老的意思,大概跟我们主家不很熟识。这礼物你拿回去,等着见了我们当家的,你当面送给他。我们一个做活儿的,哪敢替主家收礼呢?”
露蝉一想,也是实情,这礼物只好明天再说了。举着名帖,复对长工说道:“在下这张名帖,还求你费心!”长工将手一摆道:“这名帖也请你明天再递好了,你老别见怪。”
杨露蝉只好回转店房,心想:“难道这么不凑巧?他一定是不愿见我吧!但是他就是拒收门徒,他还没见我,怎知我的来意呢?”无精打采,在店房中闷坐了一会儿,便想叫店伙来,再打听打听这陈清平的为人;偏偏店里很忙,店伙没工夫跟他闲谈。直到午饭后,杨露蝉才叫来一个店伙,说到这儿登门访师,陈清平人未在家,礼物没收的话。店伙道:“这位陈老师傅可不大容易投拜。我们这一带的人差不多全好练两下子;只因当初匪风闹得很凶,各村镇全有乡防,哪个村镇都有几处把式场子。自从这位陈老师傅出了二十多年门,回来之后,一传出这种太极拳的武术来,谁也不敢再在这里铺场子了。全想着跟他老人家学一两手;只是谁一找他,谁就碰钉子。两个字的批语,就是‘不教’。从前也有那看着不忿的人,就拿武术来登门拜访;只是一动手,没有一个讨了好去的。人家骄傲,真有骄傲的本领呢!后来渐渐没有人敢找他来的了。可是我们这陈家沟子从此以后,也就没有出过一回盗案;连邻近几十个村庄也匪氛全消,这足见人家的威望了。这一班闯江湖吃横梁子的朋友,固然全不敢招惹他;可是练武的同道也都不愿意交往他,他就是这么乖古!”露蝉道:“这么说,难道他一个徒弟也不教么?”店伙道:“那也不然,徒弟倒也有,据说全是师访徒。他看准了谁顺眼,他就收谁;你要想找他,那可准不行。”露蝉听了,不禁皱眉。店伙又道:“你老多住一两天也很好,我们这里是三六九日的集场,明天就是初九。这里热闹极啦,你老可以看看。”店伙出去了,杨露蝉非常懊丧。
第二日天才亮。就听见街上人声嘈杂,车马喧腾;露蝉知道这定是赶集的乡人运货进镇了。自己也随着起来,店伙进来打水伺候。吃过早点,怅然出门,到店门外一站,果见这里非常热闹,沿着街道尽是设摊售货的;其中以农具、粮食为大宗,各种日用零物,果物食品,也应有尽有。露蝉略看了看,回身进店;想了想,换好衣服。仍然提着礼物,带着名帖,再奔陈宅。
这条街上,因为添了临时赶集的摊贩,来往的乡人又多,道上倍显着拥挤;不时还有路远来迟的粮车、货车,一路吆喝着进街。街道本窄,就得格外留神,一不小心,便要碰人或踩了地上的货摊。“借光,借光”之声,不绝于耳。露蝉将手中的四色礼物包,高高地提着往前走。走出没多远,街道更加狭窄了,两边尽是些卖山货的,卖粗瓷器和道口特产铁器的。正走处,突然从身后来了一头小驴,驴颈上的铜铃哗朗朗响得震耳。露蝉忙侧身回头,往后一看: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新剃的头,雀青的头皮,黑松松的大辫子盘在脖颈,白净净一张脸,眉目疏秀。穿着一身紫花布裤褂,白布袜子,蓝色搬尖鱼鳞大掖根洒鞋;左手拢着缰绳。右手提着一根牛皮短鞭子,人物显得很精神。这一头小黑驴也收拾得十分干净,蓝丝缰,大呢坐鞍,两双黄澄澄铜镫。在这么人多的地方,这驴走得很快,很险;但是青年的骑术也很高,在这铃声乱响中,闪东避西,控纵自如。那前面走路的人们也竭力地闪避着,眨眼间小驴到了杨露蝉的身旁。露蝉慌忙往旁边一闪,手提的东西悠地一荡,整碰着驴头,险些撞散了包。露蝉方说道:“喂,留点神呀!”一语未了,青年的驴猛然一惊,青年把驴一带,躲开了杨露蝉这一边,没躲开那一边。小驴却将靠西的一个卖粗瓷的摊子踩了一蹄子,摆着的许多瓷盆瓷碗,希里花拉,碎了好几个。
卖瓷器的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庄稼人,立刻惊呼起来。这一嚷,过往行人不由得止步回头;那骑驴的青年立把缰绳一带,驴竟窜了开去。卖瓷器的老头子站起来,一把捋住了驴嚼环,大嚷道:“你瞎了眼了,往瓷盆子上走!我还没开张呢,踩碎了想走?不行,你赔吧!”青年勒缰下驴,凑到卖盆子的面前道:“踩碎了多少,赔多少,瞎了眼是什么话?可惜你这么大年纪,也长了一张嘴;怎么净会吃饭,不会说人话呢!”卖瓷器的涨红着脸,瞪眼道:“噫!眼要不瞎,为什么往我货上踩?饶踩坏东西,还瞪眼骂人?哼,少赔一个小钱也不成;我这是一百吊钱的货!”青年气哼哼说道:“踩坏你几个盆,你就要一百吊钱?你不用倚老卖老,这是官道,不是专为你摆货的。许你往地上搁,就许我踩。我不赔,有什么法你使吧!”那老头子恶声相报道:“你不赔,把驴给我留下!小哥儿,你爹爹就是万岁皇爷,你也得赔我!”
青年见这卖瓷器的捋住了驴嚼环撒赖,不禁大怒道:“想留我的驴,你也配!”把手中牛皮鞭子一扬道:“撒手!”老头子把头一伸道:“你打!王八蛋不打!”一言未了。啪的一下,牛皮鞭抽在老头子手腕子上,疼得他立刻把嚼环松开,大叫道:“好小子,你敢打我?我这条老命卖给你了!”他两手箕张,往前一扑,向青年的脸上抓来。青年把左手缰绳一抛,一斜身,“金丝缠腕”,把卖瓷器的左胳膊抓住,右手鞭子一扬,呵斥道:“你撒野,我就管教管教你!”啪的又一鞭子落下去,卖瓷器的怪叫起来;啪的又一鞭子!突然从身后转过一人,左手往青年的右臂上一架。右手一推那老头子,朗然发话道:“老兄,跟一个做小买卖的……这是何必呢!”
骑驴青年没想到有人横来拦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站稳。那卖瓷器的也被推得踉踉跄跄,退出两三步去;教一个看热闹的人,从背后搡了一把,才站住了。
青年一看这推自己的是一个年纪很轻、身形瘦弱的人;穿着长衫,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手底下竟很有几分力气,不禁蓦地一惊,脸上变了颜色。
这个路见不平,出头劝架的,正是入豫投拜名师,志学绝艺的杨露蝉。杨露蝉正为这青年策驴疾行于狭路人丛中,心中很不以为然。纷争既起,行人围观,不禁惹起了路见不平之气,触动了青年好事之心。立刻把手提的礼物,往一个卖土布的摊子上一放,说了声:“劳驾!在你这儿寄放寄放。”也不管卖布的答应不答应,竟自抢步上前,猛把这青年的胳膊一拨,挺身过来相劝。
这青年双眉横挑,侧目横睨。向露蝉厉声道:“你走你的路,少管闲事!”露蝉道:“老兄不教我管,我本来也不敢管。不过我看你这么打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家偌大年纪,太觉得过分了!真格的,拿皮鞭子好歹打出一点伤来,只怕也是一场啰唆吧!碰坏了东西,有钱赔钱,没钱赔话……”
青年未容露蝉把话说完,早气得瞪眼说道:“不用你饶舌!我一时不慎,误碰碎了他几个粗盆碗,我碰坏什么赔什么,我没说不赔。他却出口伤人,倚老卖老,要跟我拼命,要留我的驴!我姓方的生来就是硬骨头,吃软不吃硬!打死人我偿命,打伤人我打官司。你走你的路,满不与你相干,趁早请开!”这骑驴青年声势咄咄,杨露蝉强纳了一口气道:“乡下人就是这样,你碰碎了他的盆,他自然发急。老兄还是拿几个钱赔了他,这不算丢脸。我看老兄也是明白人,你难道连劝架的也拉上不成?我这劝架的也是一番好意呀!”
那青年把脸色一沉道:“我不明白,我浑蛋,我赔不赔的与你何干?就凭你敢勒令我赔!我要是不赔,看这个意思,从你这里说,就不答应我吧?”
杨露蝉被激得也怒气冲上来,愤然答道:“我凭什么不答应?我说的是理。”这时那卖瓷器的从背后接声道:“对呀,踩碎了盆碗不赔,还要打人。你妈妈怎么养的你,这么横!”
卖瓷器的倔老头子骂的话很难听,骑驴青年恼怒已极,把手中皮鞭一挥道:“好东西,你还骂人?我打死你这多嘴多舌的龟孙!”
这马鞭冲着卖瓷器的打去,这话却是冲着杨露蝉发来。那老头子一见鞭到,早吓得缩在人背后。杨露蝉却吃不住劲了,嘻嘻的一阵冷笑道:“真英雄,真好汉!有鞭子,会打人!”
青年霍地一翻身。抢到杨露蝉面前,也嘻嘻的一阵冷笑道:“我就是不赔!我打了人了,哪个小舅子儿看着不忿。有招只管施出来,大爷等着你哩,别装龟孙!”
杨露蝉到此更不能忍,也厉声斥道:“呔!朋友,少要满嘴喷粪!饶砸了人的东西,还要蛮横打人。在下就瞧着不忿。你们本乡本土,说打就打;我是个外乡人,我就是看不惯,我就爱管闲事!朋友,你不是会打人么?哼!我身上生就两根贱骨头,还真愿意替别人挨打!”他说着往头顶一指,大指一挑道:“尊驾有皮鞭子,就请往这里打,不打就不显得你是好汉!”说罢,双臂一抱,挺然立在青年面前,从两眼里露出了轻蔑鄙视的神色。那青年的皮鞭尽管摆了摆,没法子打下去。
只见那青年眼珠一转,往四面一看,脸上忽然翻出笑容来,仰面哈哈的大笑一阵。却将马鞭往地下一掼,双拳一抱,向杨露蝉拱手道:“哈哈,我早就知道老兄你手底下明白!你要够朋友,请你跟我走,咱们离开这里,那边宽展!”青年将驴缰一领,右手向杨露蝉一点,随又向南一指道:“那边出了街,就是空地。”
杨露蝉向四面看了看,路上行人围了许多。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那卖瓷器的远远地发急叫喊道:“不行,走可不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赔我的盆!”杨露蝉道:“掌柜的你别急,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布摊上还有我的东西哩;劳驾,你给我看着点。”于是骑驴青年吆喝了一声道:“众位借光!”看热闹的人登时霍地闪开。青年又回头向杨露蝉瞥了一眼道:“走吧!”
杨露蝉雄赳赳地大叉步跟来,冷笑道:“走到天边,我也要跟着你!”就有一个看热闹帮着杨露蝉道:“你老别找亏吃,不要跟他去。”杨露蝉笑了笑道:“这人太横了,我倒要碰碰他。”拔步而前,昂然不惧。
两人出了街,来到一处广场。
街上人纷纷跟了来,三三两两,窃窃私议道:“快瞧瞧去,太极陈的四徒弟又要跟人打架了!”
青年悻悻地走到广场,把驴缰往鞍子上一搭。用手掌轻轻将驴一拍,任听它到草地上啃青。然后一侧身,横目向杨露蝉上下一打量,冷笑开言道:“朋友,你有什么本领多管闲事?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杨露蝉也侧身打量这青年,事已至此,不得不一试身手。杨露蝉说道:“老兄,你无须这么张狂。我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实在没有抱打不平的本领。一个苦老头子,小买卖人,你砸了人家的瓷器,你还要打人,你还要打劝架的人!老兄,我是外乡人;我初到你们贵宝地,我实在没看见过这个!”又回顾看热闹的说道:“你们诸位乡亲,可看见过这个么?”
青年陡然浮起两朵红云,从两腮边直彻到耳根,厉声怒叫道:“哪里来的野杂种,还敢掉舌头!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教你往后少管闲事,省得你爹妈不放心!”一语罢了,突然往前一欺身,到了露蝉面前,喝一声:“接招!”右手劈面往露蝉面上一点。露蝉见他真动手,急往旁侧脸,用左掌往外一磕。青年突然把右掌往回一撤,右肩往后一斜,左掌突然斜向露蝉的小腹劈来。掌风很重,似有一股寒风袭到。露蝉竟不知他用的是哪种拳,发的是什么招;原来这青年正用的是太极掌中的“斜挂单鞭”。
露蝉忙往外顺势一伸左臂,身势斜转,往左一个斜卧式,右掌往下一切,掌缘照青年的脉门便截。青年一撤左掌,用“玉女投梭”,向露蝉的胸膛打来。露蝉右腿往回一缩,斜转半身,翻左掌,想叼青年的腕子。青年招数快,手下滑,竟不容露蝉把手腕扣住。霍地右掌一撤,双臂一分,右足向露蝉的丹田踢来。这招“退步跨虎”,用得很厉害,露蝉急忙抽身撤步,才把这招闪开,心中十分吃惊。本想到这青年必是会家子,却不料青年竟有这般身手。杨露蝉才躲过这一招,青年欺身又到,身轻掌快,用了招“提手上式”。露蝉急使“铁门闩”,把这招拆开。不容青年进招,往前一上步,“顺水推舟”,向青年便打。只是露蝉对于敌人的手法不明,自己武功根基又浅,运全神,尽全力,不过仅能勉强招架。这一招使出去,指望准能打上青年,欺敌太紧,招数用老了,竟犯了拳家之忌,被青年把露蝉的双臂封开,倏地一变招,转为“弯弓射虎”,“蓬”的一掌,打在露蝉的右肋上。露蝉一疼,急忙收招,却不防青年唰的又一腿,扑噔,把露蝉踢个正着,倒坐在地上。那看热闹的人不禁哄然喧哗起来。
骑驴青年把露蝉打倒,哈哈一笑道:“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出来多嘴多舌?回去跟你师娘多练几年,再出来管别人的闲事吧,打不平的好汉!”说着,不待露蝉答言,眼向四面一看,昂然举步,大声吆喝道:“借光,借光!”竟抢到那头黑驴前,一按鞍子。蹿上驴背,抖缰绳,取路而去。
露蝉受了这场判辱,十分惭愧,站起来,掸了掸身上尘土,觉着右肋左胯隐隐疼痛;低着头,不敢看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转身就走。内中有一个爱说话的短胡子老头,凑到露蝉的身旁,带着惜惋劝慰的口吻道:“这是怎么说的,一番好意反倒招出是非来!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吧,本来这陈家沟子个个人都会两手,可就是个个人都惹不起人家这个陈家拳!”
杨露蝉矍然张目道:“陈家拳?”
又一个中年人道:“你老不知道么?我们这里陈清平老先生的太极拳,天下扬名,看你老也像是个会家子,你难道不晓得这陈家拳么?”
杨露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说道:“我哪知道是陈家拳,刚才这青年莫非是陈清平的什么人?”
那中年汉子道:“这个青年就是陈清平的四徒弟,你难道不晓得么?”杨露蝉不待这人说完,登时惊得浑身一震道:“哎呀!……”
那短胡子老头对中年汉子说道:“你没见这位是外乡人么!人家怎会晓得?”转身来向露蝉说道:“你老要知道他是陈老师傅的徒弟,也就不至于多管这闲事了。我们这里人若讲到武术,谁也惹不起陈家……”
杨露蝉急忙问道:“这个人真格的就是陈老师傅的亲传弟子么?他叫什么?”老头子答道:“他姓方叫子寿。你别瞧他打得过你,他还是陈老师的最没出息的徒弟哩!据说他天质很有限,跟陈老师学了好几年,一点进境都没有。陈老师常常责备他,嫌他不用功,没有悟性。”
杨露蝉忍着羞愧,打听这方子寿的武功能力。才晓得陈清平一生只有六个徒弟,在本乡的现有三个,就数这方子寿不行。这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在师门很久;只是限于天资,后来者居上,第五个师弟,第六个师弟锻炼得功夫,个个都超过了他。不过方子寿也是陈家沟子的人,既有同乡之雅,陈清平又喜欢他听话,献个小殷勤,伺候师傅,非常地尽心;所以陈清平虽嫌他天资不好,没有艰苦卓绝的刚劲,可是他人缘颇好,到底做师傅的并不厌弃他。杨露蝉远道投师,想不到一时多事,竟与这心目中未来良师的爱徒,为了闲事打起架来!
“唉,真糟!”
杨露蝉摔得身上有土,不便再往陈宅去了,老着面皮,钻出人圈,走回街来,找到那个土布摊,把自己寄存在那里的礼物拿来。一回头,看见那个卖瓷器的老人,他倒没事人似的,正在那里,挑拣那些踩坏了的破瓷器,把那不很碎的另放在一处,还打算锔上自用。一眼看见杨露蝉,忙站起来申谢道:“客人,我谢谢你老,教你受累了。”杨露蝉满面通红地说道:“唉,别提了!”从身上取出一串钱来,说道:“踩破的盆碗,不管值多少钱,我赔你一串钱吧。”那老人连连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那个蛮种赔了我钱了,这不是两串钱么!我谢谢你老,若不是你老一出头,这小子打了人一走,一准不赔钱。”
这却又出乎露蝉意料之外。这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人家还是赔钱,并不是蛮不讲理。这一场抱不平打得太无味了,街头上人都侧目偷看自己,窃窃地指点议论。本想争一口气,偏偏自己的本领如此的泄气;不度德、不量力之讥必不能免。杨露蝉只得提了礼物,低着头,紧忙走回店房。
却才一进店,那店伙看见了礼物,劈头一句便问:“怎么样了,又没见着么?”露蝉看了店伙一眼。进了房间,把礼物往桌上一放,说道:“泡一壶茶来搁着;我头晕,得歇一会子!”一头躺在床上,不再搭理那店伙。店伙不再多嘴,赶紧泡了茶来,出去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露蝉这时候沮丧到极处,也后悔到了极处了。心想:“怎么这巧!抱打不平,多管闲事,这就不应该。不意偏偏遇上太极陈的弟子!我大远地跑来,想投到人家的门下,竟先跟未来的师兄动起手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塞门路么!我才到陈家沟子,就有这场是非,知道当时实情的,原谅我是路抱不平,可是人家要往不好处批评,定说我不安分,恃勇逞强,是个好惹是非的年轻人。那一来,陈老师焉能再收留我?”
杨露蝉愧悔万状,茶饭懒用,自己竟拿不定主意,陈老师那里还去得去不得?直到晚间,反复筹思,方才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倘若遇见那个姓方的青年,我就向他赔礼。我入门以后,总是师弟,难道他就因这点小节,就不能容人,阻碍我献贽投师么?
露蝉一会儿懊悔,一会儿自解,这一夜竟没好好睡觉。早晨起来,又踌躇了半晌,方才强打精神,穿戴齐整了,提了礼物,再次投奔太极陈的府上而来。
今天已过了集场,街上清静多了。沿街往南,顺脚走熟路,转瞬来到太极陈宅的门首。方一走上台阶,就见上次给自己递帖传话的那个长工老黄。正在擎着旱烟袋,吸着烟,跟伙伴说话。
露蝉含笑点头。向老黄打了招呼,把礼物放在过道里懒凳上。老黄道:“杨爷,你来得很早,你想见我的主人么?他出去了,你最好明天来吧。”
露蝉一听,不禁十分难过,没容自己开口,迎头就挨了这么一杠子顶门闩;看来这分明是不见我了!强将不快按下去,和声悦色地向老黄说道:“黄大哥,我的来意也跟你说过了。我是诚意来拜谒陈老师傅的,不论如何,我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是他老人家不收留我,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我既大远地来了,我怎好就这么回去?就是今天不见我。我等上三月五月,也非见着陈老师不可。黄大哥,你老给费心再回一声吧!”
老黄把烟袋磕了磕,向露蝉道:“杨爷,我告诉你老实话吧,你就是见了他,他未必能收留你做徒弟,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太以的不随俗了。在以前像你这么来的,很有几位,个个全碰了钉子回去。依我劝,你何必非见他不可呢?”露蝉道:“我要不是立了决心,也不出这么远的门投奔了来。不怕他老人家不收徒弟,让我听他老人家亲口吩咐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另访名师、重投门户,何至于连见也不见我一面呢?”老黄道:“这倒不是,今早倒真是出去了。”
露蝉沉吟一回道:“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陈老师门下可有一位姓方的弟子么?”老黄翻了翻眼皮道:“有一个姓方的,你问他做什么?”露蝉道:“我么,有一点事,我打算先见见他。黄大哥,你受趟累,请他出来,行么?”老黄摇摇头道:“杨爷,你跟他早先认识么?”露蝉道:“不,我是来到这里,才见过他。”老黄道:“他不常来,现在没在这里。有什么事留下话,他来时,我教他到店里找你去。”
露蝉低头寻思着,向老黄道:“我就托付大哥你吧。只因我昨天往这里来时,无意中竟跟这位方师兄拌了几句嘴,我得罪了他。当时我实不知他就是陈老师的高徒,事后有别人告诉了我,我很懊悔,我既打算拜投在陈老师门下,反倒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弟子,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上门路了?可是不知者不怪罪,我打算见见这位方师兄,赔赔不是,化除前嫌,免得被陈老师知道了,怪不合适的。”
老黄道:“杨爷,你怎么会跟他争吵起来呢?”露蝉遂把昨天的事说了一番。
老黄听了,连连摆手道:“杨爷,我劝你趁早不必找他。你要是一提这事,倒糟了,他绝不敢把外面惹是生非的话跟师傅说。他是最不长进的徒弟,练了六七年的功夫,据当家的说,他一点也没练出来。教师傅骂过多次了,弄不好,还大嘴巴子鞭他。前几年他不断地在外面惹是招非,老当家的只要知道了,就不肯饶他。这两年他也好多了。近来因为他母亲多病,不在这里住了,有时来有时不来。你要是一提这事,他一定教老当家的重打一顿。我看你简直别提这事,他也不敢提一字。”
露蝉听了,这才放了心。遂又谆谆地托付老黄:“务必在老主人面前致意,但能见老师傅一面,我就感激不尽。”老黄满口答应着;露蝉怏怏地辞出来,精神颓丧地回转店房。
露蝉耐着性子,一趟一趟的,直去了六七次,在店中前后已住了十几天。去得太勤了,把陈宅的长工们都招烦了,个个都不肯搭理他。尽管露蝉逊辞央告,这些长工冷笑着瞅着,互相说道:“那个人又来了!”
杨露蝉实在无法了,才想起递门包的巧招,把老黄、老王几个长工都打点了。乡下人没见过大市面,只几吊钱,便买得这些长工们欢天喜地,有说有笑地招待了;而且热心肠地替杨露蝉出主意。杨露蝉且喜且悔,怎么这个巧招不早想出来。
这一天,杨露蝉老早地又来到陈宅门前。没容他说话。长工老黄从里面出来,一见面,竟向露蝉道:“铁杵磨绣针,工夫到了自然成。我先给你道喜,昨天我给你说了好些好话,我们主人请你客屋里坐。”
露蝉一听喜出望外,看起来还是耐性苦求,倒还真有盼望。“这一定是陈老师见我这么有长性,有耐心,打动他了。他这一见我,定有收留我之意了。”恭恭敬敬随着长工老黄,走东面屏门,进了南倒座的客屋。
里面并没有人,屋中却是刚洒扫完,地上水渍犹湿,纤尘不染。屋中的陈设不怎么富丽,可是朴素雅洁,很显着不俗。露蝉不敢上踞客位,找下首座,靠茶几坐下了。老黄把新泡的茶给露蝉倒了一盏,放在茶几上,教露蝉稍候片刻,又教露蝉说话客气点,很是关照。
然后老黄踅身出去,露蝉在客屋里等候了很大的工夫,老黄拉开风门,探着身子,向露蝉说道:“杨爷,我们老当家的来了。”露蝉赶忙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