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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飞豹子飘然远引

随后筵罢,群雄一一告辞,握别时,丁武师向大众重重托付一回,请大家照应这个掌门弟子俞振纲。到场武师都是友好,自都欣然领诺,那捣蛋鬼野鸡毛毛敬轩也挑大拇指,说:“丁大哥,你还不放心?你这掌门弟子满不含糊,我们自然互相关照,说实了,我还要求你们爷们照应呢。”

众宾有从远道来的,当日假馆于丁宅,盘桓了一两天也就陆续回去。到第三天,宾朋散尽;丁宅内外除了主人师徒,只剩下师叔左氏双侠和师弟太极李兆庆师徒数人,没有外人了。李兆庆到底闷不住,背地埋怨丁朝威:“大哥,你这事办得不漂亮!”丁朝威笑道:“怎么不漂亮?你说我废长立幼不对么?但是我没有法子呀!”李兆庆摇头闭目,道:“废长立幼本来不对。左师叔告诉我了,你是为了你几个小徒弟,不得不然,这还有的说。但是你不该当众宣布呀!你不会不请外人,暗含着只叫本门的人到场,不就完了么?何必当着这些人,废长立幼,岂不叫你那二弟子太过不去了么?人有脸,树有皮;大哥,你想一想,况且年轻人谁不争先要强?”

丁朝威微吁一声,道:“唉!二弟,你不知道,我正为废长立幼,才挤得没法子,广邀武林到场观礼。若不是越次选拔俞振纲,若是顺条顺理地办,我邀这些人做什么?”李兆庆愕然不解,左世恭道:“福同,伯严的意思就是怕将来有争长的事情,这才迫不得已,广邀大众。他不只为邀武林同道观礼,他是无形中邀他们做见证。你明白了?”左世俭叹道:“究竟不很妥当,振武太难堪了。我只怕他和俞振纲,从此不争长,难免将来结怨!”

丁朝威默然不语,半晌才说:“事难两全!”转对李兆庆道:“福同师弟,你只知这样一来,太叫振武难堪,你可不知道振武这孩子太叫他几个师弟难堪了。他的规矩比我还大,贤弟你是没看见,他一下场子,师弟们都得把应用的器械给他预备好了。练的时候,手法又重,一个不钉对,他把眼一瞪,那几个师弟竟会吓得一哆嗦。练完了,他往那里一坐,这几个师弟就像小跑似的,给他打热毛巾,斟茶,弄这个,弄那个。我的四徒弟就是跟他合不来,怄气走的。若论他这个人,很知要强,也很自爱;就是脾气不好,太刚太傲,眼中没有别人。说话更嘴冷,随便一句话,就把人的心扎一下。”

李兆庆微微一笑,师兄丁朝威批评袁振武的性情,倒有半停跟丁朝威当年的脾气相类。丁朝威就是生性傲冷,只是看待同学不甚严刻罢了,别的毛病简直跟今日的袁振武难分上下。丁朝威当年也是没有耐性,李兆庆记得自己那时候以小师弟的地位,跟大师兄学艺时,丁朝威往往不肯耐着性子指点,总嫌自己笨。现在,展眼四十年,易地而处了,他这徒弟袁振武指教同门,也是不耐烦,他倒看不下去了。可见两个人的脾气禀性,如果真是一样,反倒不易投合。丁朝威的性格偏于刚直而冷傲,他却看中俞振纲的韧柔而肠热,这真是相反相成,刚柔相济了。

丁朝威既不受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李兆庆也就不再言语了,半晌,才笑着说:“大哥,你还记得咱们那时候不?”

但左世俭却说:“伯严现在就是这样办了,不过,还得安排将来。你以后怎样发付袁振武呢?”

在封剑传宗的当晚,左氏双侠看出袁振武的处境难堪,为了安慰他,曾特地把振武找来,屏人很劝慰了一阵,打算临别时,就把袁振武带走。双侠既然答应收他为掌门户的徒孙,就要认真把他收归门下,一对老头子说是趁着还能动弹,要好好地指拨他,成全他。袁振武沉了一沉,称谢道:“师祖的意思,是怕弟子在师门不好看。师祖,你老看错了,弟子实实在在绝没有争长争名的心思。弟子跟我老师多年,我们爷两个脾气非常投合,跟亲父子一样。他老人家这回废长立幼,实在一秉大公。若依着我老师的私心,倒恨不得把衣钵传给我;无奈弟子镖法不行,我老师又得遵行先师祖的遗训,没法子,才选中了我俞师弟。究其实我老师心上最偏疼我,我不是体贴不出来。……弟子的技业还欠钻研。弟子打算仍在我丁老师门下学习几年,只要老人家不撵我,我决不走。别看弟子不得当掌门弟子,弟子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还想让师父好好地教给我钱镖打穴法呢。……这么办吧,弟子还是先伺候我丁老师两三年。等到三年以后,师祖如不嫌弃我,那时我再往冀南找你老人家去,那时节我再求二位师祖栽培我。”

说话时,态度自然,毫没有惭恨怨妒之意流露;左世恭、左世俭这对老头子,倒叫他这一番话感动了,拍着袁振武的肩膀道:“好!振武,你这孩子真明白,真有容让,难得的很,我最喜欢像你这样的。你今年二十几了?”袁振武道:“弟子二十七了,实在没出息。”左世恭眼看着老弟左世俭道:“不忮不求,这孩子真是难为他。我一定要收下他。振武,三年之后,你只管投奔我去。”袁振武道:“师祖过奖,弟子一定要去的。”

大礼已成,华筵已罢,丁宅上下还是很忙。袁振武照平常一样,忙前忙后,提起精神来,给师父照应一切。但由授剑之日起,名分已定,自然不便再教师弟们练武了;就有同门找他,他也笑着推辞,道:“找大师兄去吧,我还要找大师兄呢。”这句话倒像扪之生棱似的,可是他也不得不这么说。同门群弟大半跟俞振纲不错,自然这是俞振纲好脾气,有耐性所致,他又口懦,不好说人。但马振伦却与袁振武交情深厚,最谈得上来。马振伦避着人,私问袁振武将来的打算,并且说:“老师这一回办得实在不大妥……”袁振武连忙摆手,道:“你不要瞎说!振伦,我盼望你揭过这一章去,你别跟我谈这一段,好不好。”马振伦看着袁振武的神色,忍不住又叩问他的心思和将来的打算,袁振武通通拿别的话岔过去。一晃五天,左氏双侠走了,李兆庆师徒也告辞回去了。

袁振武和往日一样,照常替师父料理家事,只不过有的地方,只帮忙,不再做主了。遇事请教俞振纲,称俞振纲为师兄,俞振纲再三谦拒,又禀知师父。丁朝威道:“振武,你还是师兄,你不要这样称呼他。”但袁振武说道:“师父,这是什么话?弟子不能由我这里错了辙,乱了行辈。”丁朝威年虽老,禀性依然倔强;闻言怫然,遂吩咐俞振纲:“你二师兄既然总这么说,你何必谦让,由他叫去吧。”

袁振武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有三样不同,第一是改了称呼,第二是不再教同学,第三是他往日常上街闲逛,现在有事没事,总在自己屋里坐着看书。丁朝威也时到他屋里看他,他忙站起来侍立;丁朝威翻动袁振武所看的书,只是一部《三国志》罢了。振武平日不好看闲书的,现在却是上场子练功夫。下场子就到屋里一坐,看书,练字,写大楷,这是他先前没有做过的事。一群师弟们遵师切嘱,称俞振纲为俞师兄,袁振武为袁师兄,礼貌照前。可是下场子教功夫,倒是胡振业的事了。袁振武依礼不再教,俞振纲据情不好教;丁朝威明明看出来,背地里把俞振纲数说一顿,教他以后当仁不让,不许再谦退了。

光阴有时过得迅速,有时过得迟慢。自经授剑之后,袁振武觉得光阴过得太慢。好像挨过一整年似的,实际才两个月有零。到第四个月头上,袁振武忽然接到家信,掉着眼泪,告见师父。一进上房,便磕了一个头道:“师父,弟子的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这是弟子的家信,催我赶紧回去。”丁朝威道:“哦!你母亲病了?是什么病?”袁振武满面凄惶道:“信上没有提明,不过家母原有肝气病的病根。一定是又犯了。家中又没人,叫人很不放心……”丁朝威望了望袁振武手中的信,袁振武忙双手呈上去。这封信上写着:“字寄山东文登县东关丁府袁二爷振武平安家报”,下款便是袁振武的故乡“直隶乐亭南乡袁家庄”。丁朝威只看了看这信的封皮,就把信原封交还了振武,沉思一回,道:“你母亲既然病了,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你可是要回去,看望看望么?”

袁振武侧立在师父面前,自己将信笺由信封筒内掣出来,是两页花笺,写得满满的字。信手翻动着,对师父丁朝威微喟一声,道:“弟子此刻心乱如麻。家母是上了年岁的人,她老素有气喘的病。弟子打算跟你老告几天假……”

丁朝威“哦”了一声。袁振武忙道:“弟子也知道自投师门,技艺未成,实在不应该半途而废。但是家母上了年岁,又是老病,弟子的内人又打五年前死去了,家里实在没人服侍。这封信催得着急,叫弟子马上就动身。老师,你老瞧,这不是说着:‘病重思子,见字速回,迟之一日,恐贻终身之悔。’……你老瞧这话!”双手又把信举过来。

丁朝威摆了道:“不用看了。我们武林中人,最讲究孝、义二字。你老娘既然抱病思子,自然你应该赶紧回去才是。但盼吉人天相,你母亲早早告痊,你再敞开功夫学艺,也易得安心。做老师的焉能强留你?不过是,这信你多咱接到的?我听说你是行二,你大哥呢?他现在家么?”

袁振武道:“信是咱们文登县本城威远镖局给捎来的。我的大哥倒不常出门,不过他也有时候到保定铺子里看看。这信里没提到他,也许他上保定去了。你老看,这信上不是说,家中一个男子也没有,连请医生抓药都为难么?我大哥多半许没在家。”

丁武师沉吟道:“那么,……就是令兄在家,你母亲若是真格的病了,她自然也盼望你回去,你打算哪天走呢?”

袁振武皱眉道:“师父府上这两天也没什么事。若不做什么的话,弟子打算今天就走。我可以到烟台搭海船。”丁武师笑道:“今天就走?那太急促了。你我师徒也相处多年了,你这次回家……”改换话头道:“我想你母亲既是老病,也不见得迟误两天就怎么样。我还要给你饯行呢!你看明后天走,可行么?”

丁朝威非常和气,坐在椅子上,伸手一指茶几旁的坐凳,命袁振武坐下,和他蔼然叙话。袁振武肃立不动,嗫嚅道:“老师给弟子饯行,弟子万不敢当。况且家母病愈,弟子稍为在家耽搁个月期程,还要立刻翻回来呢。弟子既然忝列师门,总盼望恩师始终成全我,等到我学艺粗成,才肯拜别师门哩。老师既然这么说,弟子就多耽误一天,明天一早走。弟子打算现时就打听船去。”丁武师默然寻思了片刻,道:“你明天一定走,我也不勉强拦你。本来我立的门规。弟子艺业未成,绝不愿他轻离师门。你这回却是例外。你关怀母病,归心似箭,做师父的决不能强把你留下,耽误了你的孝心。就是这样,今天晚上,我和你这几个师弟,给你送行。你我师徒也可以借一杯水酒,畅谈一回,你不要推辞了。”又说了几句闲话,把手一挥,令袁振武下去预备行装。

丁门中群弟子立刻全晓得这件事了——袁师兄接得家信,要旋里省视母亲去了,头一个就是得承师传的俞振纲,先来到袁振武的房下;口称师兄,黯然动问。他口齿素讷,很想开解几句话来,只是说不出口。袁振武看了振纲一眼,特别的客气,却将方才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别师门,探母病;母病痊,就回来。别的话却没有,跟着胡振业、谢振宗、萧振杰等,也都来见袁师兄,慰问叙别,商量着也要给袁师兄备筵相送。袁振武笑道:“诸位师弟们,咱们不过是小别;家母病好了,我还回来呢。刚才师父说,也要给我饯行,没有折杀我吧?我在师门中,鬼混了这些年,于师门三绝技毫无心得;我又不是出师,只不过暂时告假,你们送的什么行?不过我比小弟痴长了几岁,又早投师门几年,在俞师兄没接薪传前,师父命我给诸位领招;我呢,笨手笨脚,常不能善尽先导之责,我就很觉对不住大家了。大家还要给我饯行,这不是骂我么?”只匆匆地打点行囊,看觅船只;对师门饯别,坚辞不肯当受。

六弟子马振伦,和袁振武交深莫逆,听说袁振武突然告归,心中诧异,趁振武到各处辞行,抓了个机会,忙来陪他一同上街。暗中动问道:“二师兄,你这回可真是老伯母有病了么?”袁振武豹头一低昂,虎目一翻,微微笑道:“六弟,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拿老娘有病说着玩的么?”马振伦紧握着袁振武的手,叹道:“二哥,你我弟兄彼此换心,你不要瞒我。你心上不痛快,我们是晓得的。我问你,你这一去,还回来么?”袁振武不答。马振伦又问了一句,袁振武低着头方要张嘴,却又笑了,大声道:“六师弟,我怎么不回来?我的金钱镖法直到现在,还没有练成。既入师门,必得绝艺,我怎能半途而废,一去不回呢?”

马振伦非常叹息,徐徐说道:“二哥,你的心我最明白,二哥,咱们学的是能耐,争的是志气。若叫我说,你竟可投到左师祖门下去。左师祖老哥俩既然那么爱惜你,我看你要是投了去,一定能得他老哥俩的重看,好歹把功夫学到手里。哪里不能学能耐?哪种功夫不能争名露脸呢?二哥,你千万不要因为这小小的波折,就灰了心。老实说,师父这一回事办得并不很对,我们做徒弟的敢说什么?那天李师叔和毛敬轩都不服气。说句不中听的话吧,二哥你性子太直,脾气太刚。你又爱憎是非太明,不像俞师兄有个韧劲。你那样教导我们,你是一份好心。可惜有好心,没好话。招得这几个同学都闹着受不了,有的说师父好伺侯,师哥不好伺侯。二哥,你就吃了这个亏了。只有我知道二哥的,二哥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话厉害,心上满没什么!”

袁振武默然,跟着咳了一声,道:“我知道萧师弟嫌恶我。”马振伦道:“他是小孩子,他的话有什么干系?”袁振武恍然道:“这一定是俞……我明白了,我袁振武就只知道凭良心一直做下去,我不会讨人的欢喜,我也不会哄师父;我不如俞,我很明白。”不觉地脸上变了颜色。但是马振伦却说:“二哥,俞师兄人前人后,总是那样,他也没有什么。我告诉你二哥,你存在心里,可别说出来;这里头第一个不痛快你的,实在是我们那位师妹云秀姑娘和胡……”

袁振武矍然说道:“是她不满意我呀?”这却是袁振武不曾想到的事。他自五年前丧妻之后,家中老娘屡催他续娶,他大哥袁启文也曾来信劝他。他抱定了初娶由父母,再婚由自家的主张,竟把母兄给他几乎聘定了的一头亲事,硬打退了。他要于武林中,物色一个女同好。而这个小师妹,虽比自己小着六七岁,他想自己久当掌门师兄之责,等到艺成出师之后,便可以敬烦大媒。……哪晓得遇着这废立之事!俞振纲一个后起晚进,带艺投师,入门既浅,技艺平常,想不到他竟越过了自己。他更想不到这个小师妹,平日载笑载言,同场习艺,师兄妹间似无芥蒂,怎么她会对自己大为不满呢?

袁振武忍不住了,陡然转睑,抓住了马振伦的手,道:“这是真的么?你怎么知道她不痛快我?”马振伦道:“唉!过去的事不必提起了。”

袁振武道:“不然,不然!我知道师父素常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前月这回事,真出我意外,我正不知道从哪里受病。这么说,竟是我得罪了云秀的结果么?我可是怎么得罪她的?她是老师的女儿,又比我们小,又是女的。我,我,我怎么会惹恼了她?”马振伦道:“二哥不要误会了。云师妹倒没有说出不满意你的话,她却是每逢看见你和俞师兄争胜,或者你跟我们练对手的功夫,你偶然失手,打重了我们,云师妹就不很痛快。她常说,袁师兄挟长恃艺,总想压人一头,这是她常说的话……”

袁振武爽然大悟了,半晌道:“好!我明白了。不错,你瞧云姑娘跟你俞师兄怎么样?她又说俞师兄如何呢?”马振伦道:“她说俞师兄有耐性,心细胆大,将来一定有成就。”

袁振武道:“噢,这不是跟老师说的话一样了么!她一定说我没成就了?”

马振伦道:“她倒没有那么说。她说二哥你有个狠劲,将来也有成就,就怕将来要多碰钉子,她说你性情暴!”袁振武猛然笑起来道:“好一个女孩子!她是说我有个狠劲么?她说我性情暴,没有人缘。将来要多碰钉子,可是这样话么?”马振伦道:“大概师父跟她都是这样说。”

袁振武竟忘了走路,沉思道:“她也算是我的知己了,她说我有狠劲,哼,我就不会那么娘娘们们的,细嚼烂咽的,所以我就练不好金钱镖打穴道。但是,走着瞧吧。我和姓俞的天生就不一样;他会柔,我会刚;他会和气,我会硬气。我是男子汉,我不是女人!”

说到此,袁振武陡然咽住,觉得说话太多了,忙又换出笑脸来。对马振伦道:“练武这种事,也不过是健身而已。我呢,到底也不过是奉了先父之命,叫我学会一套武功,在家乡住,省得受那帮土混混的气。你还不知道,我们乐亭那地方软的欺、硬的怕。我父亲万贯家财,常受本县绅士们的欺负。我先父就叫我大哥习文,考秀才,中举,求官,借此支撑门户。又叫我习武,练功夫,应试武场,也无非是顶门户、守家业的意思。可是我既入门径,我又不打算跑马射箭了,我偏爱我们拳家技击;我觉得做了武官,也没甚意思,还不如做个武林名拳师,倒也可以震慑乡党宵小。我们邻县的名武师童敬林,家有两顷地,徒弟盈门,谁也不敢欺负他,他的功夫我是很羡慕的。只是那时他已经闭门不授徒了,承他推荐,把我引到咱们丁老师门下。我已经学会这一套太极拳,又学会一手太极剑,够用的了。实告你说吧,我这次回家看望家母的病,母亲病好我也不回来了。我从此要洗手不再练武,我要在家务农了。有这点功夫,足可以支撑门户;再练得更好,又去做什么?我不想开门授徒,我也不想保镖为业,我从此不干了。”

马振伦道:“倒是我说错了,二哥千万别灰心,还是更求深造。依我讲,还是投左师祖去的好,他也是直隶人,和二哥同乡。”袁振武微笑摇头。马振伦不觉凄然,喟叹道:“这么说,你我弟兄相见无日了!”言下颇有恋别之意。袁振武收拾起一切的话,转而安慰他,道:“六弟,那日后的事也不一定。没腿的山碰不到一处,两腿的人说不定何时何地,再会凑到一处,你不要惜别呀!你家的住脚,我是知道的,你我弟兄今日暂别,咱们还可以常常通信。青山绿水,我们相见有期!”

到了傍晚,丁府上果然摆上酒筵,给袁振武送别。袁振武不再推辞,开怀畅饮。群师弟问他:何时归来?他答得很好,只要老母病愈,把家事稍为料理料理,即便回来。他笑说:“我在家里是待不住的。我在这里,上有老师,下有同门师弟,多么乐!到乡下一蹲,出门看见庄稼,回家看见土炕,多么闷?”说的话气很自然。又对师父说:“这里没有外人,老师,何不把师妹也邀出来,一同坐坐?”丁朝威笑道:“她女孩子家,哪有她的座位?”袁振武向师父一屈膝,道:“弟子这就走了,老师赏弟子这回脸吧,她也是你老的徒弟啊!”丁朝威笑了笑,无所容心地把女儿云秀叫来。丁云秀不肯出来,但被催请不过,就来到内厅筵前,在她父肩下坐了。

袁振武眼望师父,又看到俞振纲,然后看到丁云秀姑娘。又对一群师弟胡振业、马振伦、谢振宗、萧振杰看了一眼,他就欢然斟酒,敬献在师父面前,道:“弟子借花献佛!”丁朝威接来一饮而尽。众人又依次向袁振武敬酒,袁振武欣然不拒,依次还斟。然后酒过数巡,又斟起一杯酒,向群师弟说道:“小弟几年滥竽师门,奉师命替师父传艺,给诸位领招;在小弟自己,尽心竭力,从不敢藏奸偷滑。只是小弟性情粗鲁,未免有望成太切、喂招太猛的地方。这是小弟的大错,想起来就很自悔;纵然安心为好,也许无意中,有面子上叫诸位下不去的时候。这实是小弟的糊涂,还求诸位老弟原谅我个居心不坏罢。”他竟将这杯酒送到俞振纲面前,道:“俞师兄赏脸饮这一杯,就算我向大家谢过!”然后又斟一杯,仍推到俞振纲面前,站起来说:“小弟这番回去,省侍母疾,所有师门一切服劳之事,有掌门师兄在,倒也用不着小弟越俎操心。小弟此去虽暂,可是本身功夫绝不敢放下。我这人天生粗坯笨料,性子又不好,不像俞师兄这么有耐性,时常若得师父替我着急。我以后知过必改,一定努力振作一下;就拿这趟小别,作为我袁振武悔罪知非的起日。俞师兄,你就看我的将来吧!”

俞振纲脸色一变,站起来方要答话;丁武师微微一笑,早把话接过,道:“好!但愿你将来出人头地,不但振纲,就连我做师父的,也在这里睁着眼盼望着你呢!振纲,把你师兄这杯酒喝了,我也陪一杯。”袁振武叫道:“好!我谢谢师父,谢谢俞师兄。”

袁振武又斟上一杯,意欲还敬丁云秀,顾及男女之嫌,遂推杯交给萧振杰。道:“九弟,你替我敬师姊一杯。我袁振武自入师门,上承师父、师母的错爱,下承师妹没拿我当外人,相处这些年来,真像一家人一样。现在暂别,请师妹赏饮这一杯。我今后一定把自己的坏脾气极力改掉,我得要自勉,就到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也决忘不了师门相待之恩!”丁云秀忙道:“师哥,这可不敢当。我父女始终没拿师哥当外人,师哥也看得出来。我敢说我父亲待承二哥,跟我亡故的大哥一样。只盼二哥回去之后,老伯母早占勿药,二师哥还是赶紧回来,咱们在一块儿好好地研究镖法和打穴法。你想,你在这里,忙前忙后,我父亲省去多少心?我父亲一天也离不开你,你还不明白么?”袁振武笑道:“我明白。”丁朝威道:“你能明白,很好!这就全在你了。”

袁振武酒泛上脸来,满脸通红,不禁说出几句话;跟着连饮数杯,忽然呕吐起来。众弟子齐说:“袁师兄醉了。”把他扶到屋内,众人终席而散。

丁云秀进了内宅,找到内书房父亲面前。丁武师正饮茶看书,抬头看了看女儿,道:“你还没睡?”丁云秀立在案旁,手扶桌边道:“爹爹,你看袁师兄他这次回家,还回来么?”丁武师道:“怎么,你以为他不回来了?”丁云秀道:“只怕是吧。”

丁武师眉峰微蹙,道:“我倒看不出!我辛辛苦苦教了他将近十年,固然也受过他们的贽敬;他们总该明白,我姓丁的不是指着授徒过活。我传给他们的是真实本领,我哪点对不住他,他会不等出师,借词告退?”丁云秀默然地笑了。丁武师就好像真看不懂袁振武的悻悻之态,半晌又说道:“你莫非说我待他有不好的地方?”云秀姑娘低头道:“不是这话,还是爹爹传宗的那一回事;女儿可不该说,那好像太跟袁师兄过不去了,又当着那么些人。爹爹你看,连李师叔不是都说了话了?何况袁师兄素来心高气傲,近几年他早以掌门师兄自居。爹爹却把他按下头去……”丁朝威怫然道:“我为什么越次传宗,我还不是为发扬门户么?振纲比振武强,我自然传给振纲。振武要争气,怎么不好好地练能耐,练镖法?怎么,你也嫌我传得不公嘛?”

丁云秀粉面通红,知道父亲又发了那不认错的倔强脾气了,忙打岔道:“爹爹,你老怎么又这么样想了!谁说你老不公平?只是说你老越次传宗,该给袁师兄留点情面。女儿不是早就说过么,你老等他们俩全出师的时候,只对自己的人一说,在自己家里行个传宗礼,就可以了;你老却大请客,当着大庭广众,废长立幼。袁师兄又是刚强的人,他怎会下得来?胡师弟私自告诉我好几次了,从那回事以后,直到现在,袁师兄看表面上驯如绵羊,可是他心上非常难过。胡师弟说,他夜夜都没有睡着过,总翻来覆去地折腾。爹爹只是看他面子上好像满不在乎似的,若叫女儿看,他未尝不是暗中较上劲了。他这一走,女儿早就想到,只怕……”

丁朝威把书本一放,冷笑道:“他较劲?好!我盼望他较劲,他能要强,岂不是更好?你们总以为我废长立幼,当众辱了他;你可不知道我为什么当众传宗?我正为有这废长一节,我才当众宣布。我若暗地把衣钵传给俞振纲,哼哼,只怕将来我死之后,就有同门争长的戏唱哩!一个年轻人不想要强,肚子只装着一罐子醋,我老头子就看不上。我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种坏脾气,我总算没瞎眼。他刚才那种话,我就听不惯!我倒要等着他!”老头子越想越怒,就拿自己女儿当了袁振武似的,闹了起来,其实袁振武何尝吐露出着迹的话来!就是别筵上那几句话,也不过引咎自勉罢了。丁云秀粉面愈发通红,也似含嗔地说道:“你看,你老人家倒和我吵起来了。我只怕袁师兄这一去,不再回来,还是小事,我只怕他后来和俞振纲作对啊!”

丁朝威霁颜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我不懂什么叫作对!我既以俞振纲为掌门弟子,若有个风来雨来,他竟一点挡不住,我也就要不着这掌门弟子了。你不用过虑,袁振武这孩子,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刚傲有余,沉着不足,我看他只怕压不过俞振纲去!”但是丁武师的片面推断错了,袁振武这个人不仅骁雄,他还有个坚忍沉着的狠劲!

饯别筵上,袁振武扶醉归寝。掌门弟子俞振纲在终席之后,师父、师妹回归内宅,一群弟子也都散去,他就怀着不安,退入私室。袁师兄的话风,已经微露棱角,自己怎么连一句表白心情的话都造次说不出来呢?袁师兄的脾性是这样,师父的脾气又是那样;当着师父的面,要想对袁师兄表说两句,也真是左右为难。

反复思量,俞振纲辗转不能成寐;悄悄地起来,邀着胡振业,要到袁师兄房中,做一度剖心惜别之谈。但是袁振武已经沉醉大睡,呼唤未醒;与他同舍的马振伦,也已解衣而卧了。俞振纲退了出来,心想着明天早晨,可以亲送袁师兄登程,有话那时再说;想了想,遂解衣归寝。

直到次日天晓,鸡鸣三唱,俞振纲起来,率同门师弟胡振业、谢振宗、萧振杰等,来到袁振武房门。与袁振武同舍的马振伦刚刚起来,穿着短衫往外走,一见俞振纲,迎着叫道:“俞师兄,你瞧!袁师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悄没声地走了!”俞振纲、胡振业一齐诧异道:“昨天说得好好的,师父还叫我们大家送袁师兄上船呢,他真自己个走了么?”几个同门随着马振伦,一齐进了屋。只见袁振武的房内四角空旷,床上只留下一条薄被、一床褥子;他昨日打点好的网篮被套等物,已经先时送出去了。这时屋中是人去楼空,任什么也没有了。

俞振纲不由一呆。胡振业道:“这不能吧!他昨天喝得大醉,怎么会老早的就走了?”忙到门房询问,门房道:“袁二爷由打四更,就自己开门出去了。临走叫醒我,教我关门。我问他:袁二爷这就走么?他说:不,我先去看车。”胡振业道:“这么说,袁师兄恐怕还没有走。”马振伦摇头道:“不然,我猜他什九走了。”

萧振杰道:“这得禀师父一声去。”胡振业一把将他扭住,道:“你先别忙。俞师兄,师父本来吩咐你我三个人亲送袁师兄登程,现在他若没走倒罢了,他要是真走了,咱们是不是进去回一声?”俞振纲略一沉吟道:“好在袁师兄昨夜就说过了,今天走得早,就不再惊动师父了。袁师兄也许真是看车去了,我们先找找他。”

于是俞振纲、胡振业和马振伦三个人,急忙穿上长衣,去到车骡店打听,但是车骡店竟没见袁振武来。又到城里镖局询问,镖局也说袁振武并没有来请搭伴同行。文登县城地方不大,三个人找了一圈,没得袁振武的影子。胡振业道:“也许袁师兄这工夫回了南大街了,我们回去看看呢?”三个人又折回丁朝威的宅内。

此时天色大亮,丁朝威早已起来了。按照平常的规矩,就该督促徒弟下场子、练功夫了。从封剑之后,这督促之责,便交归俞振纲。丁武师一起来,记起女儿昨夜之言,漱洗已毕,便问了下来:“袁振武起来了没有?”萧振杰冒冒失失地答道:“袁师兄天没亮,就悄没声地走了,现在各位师兄都出去找他去了。”丁武师奇怪道:“他悄没声地走了?他什么时候走的?叫你俞师兄来。”萧振杰见师父面色似不平善,慌张地答道:“俞师兄、胡师兄、马师兄都出去找袁师兄去了。袁师兄是起四更走的,我们都还没起来呢,我们都不知他走了。”

丁武师勃然大怒道:“好,他公然不辞而别!他还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就敢这么狂傲忘恩。我老头子有什么亏待他的地方,惹得他寒心?去,快去到码头上,把他追回来,我倒要问问他!若容他这么离开文登县,我丁朝威没脸见人了。”

萧振杰吓得连声答应,只是站住了发怔。丁武师把桌子一拍,喝道:“怎么还怔在这里!你这小废物,快把你俞师兄找来。”

丁朝威大发雷霆。丁云秀姑娘忙走过来劝道:“爹爹别生气,袁师兄昨天不就说了么,他要赶船。怕动身要早、走的紧,就不惊动你老了。他昨天不就给你老磕头辞行了么?你老别听振杰这孩子胡说,他有好事,也说不出好话来。振杰,你快去把俞师兄找来吧。”

萧振杰如逃难似的退下来。刚刚晃悠着,要出去找俞振纲,恰巧俞、胡、马三人已经一同回来。萧振杰一五一十告诉了俞振纲,道:“师父又发脾气了,嫌袁师兄私走,要找你要人哩。你快把话编好了,再上去吧。”

俞振纲道:“袁师兄走了,师父怎么找我?”萧振杰道:“你不信,师父刚才就直找你……”胡振业:“得啦,又是你这个砸锅匠,把师父招翻了。”正说着,丁云秀不放心,已然走了出来,忙对俞、胡关照了几句话;又嘱咐了几句话,叫俞振纲自己上去,把胡振业、马振伦全留在外面。

俞振纲见了师父,丁武师铁青着面色道:“振纲,你上哪里去了?你可知道袁振武不辞而行了么?”俞振纲道:“弟子知道!袁师兄这可不对了,他简直像叛师忘恩;所以弟子才一晓得,就擅作主张,跟师弟们赶下他去了。弟子追上他,要当面请问他,师父哪点错待了你,你这么拔腿就走!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弟子就不能好好放他离开文登县!”

丁武师的怒火稍息,倒背手,说道:“对!好孩子,是这么着。你刚才没有打听着他的去路方向么?”俞振纲道:“刚才在城里找了个到,他竟没在城里,也没人见着他。”丁武师想了一想,道:“他一定奔码头去了。”

俞振纲:“弟子也这么想。弟子这就奔码头找去。”转身就要走。丁武师道:“且住!你一个人去,差点……”俞振纲道:“弟子还是叫胡师弟、马师弟,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丁武师道:“好,就是这样,越快越好。你对他说,师父有话,要当面对你讲。他只要胆敢说出一个不字来……”俞振纲道:“那,弟子哥三个就不能叫他容容易易地走了。”丁武师脸上的怒容越发消释了,并且露出笑容,道:“对!可是,你们也不要太鲁莽,你们还得拿他当师兄看待。”俞振纲道:“那是自然,只许他无礼,咱们可不能错了辙。师父的心,弟子很知道,你老只管望安。”

丁武师十分快慰,一摆手,叫俞振纲退下,临行又催了一句,道:“你们立刻就去。”俞振纲道:“是的,弟子不吃午饭了,我们在外面买点什么吃。”说着,大岔步走了出来,丁武师倒背手进了书房。丁云秀姑娘在旁听着,借了个机会,跟着出来。

俞振纲来到外面,抹了抹头上的汗,群师弟纷纷动问:“师父交派了什么了?”俞振纲摇手道:“振业,振伦,快穿上长衫,咱们赶紧到码头上走一趟。”三个人忙忙地穿上长衫。丁云秀追出来,叫住俞振纲,道:“俞师兄,你真要追赶袁师兄去么?”俞振纲皱眉道:“师父正在气头上,怎么办呢?”云秀姑娘道:“我告诉你,你当真把袁师兄追回来,老爷子一定要先责罚他一顿,再把他逐出门墙。那岂不更反恩成仇了么?俞师兄,你要明白,袁师兄为什么灰心?岂不是因为爹爹传宗赠剑,把他越过去了?你务必要从中转圜一下子。现在顶要紧的是,先把老爷子哄得不生气,也就罢事的了。”俞振纲沉吟道:“师妹说的是,我这一去,见机而作。”

云秀姑娘摇头,道:“不然,不然!我告诉你,你赶上他,最好开诚布公的,先安慰安慰他,然后催他赶紧回家。”说着,又把自己手抄的一本剑谱找出来,交给俞振纲,低言悄语,说了几句。叫他万一赶上袁师兄时,可以假传师命,把这本剑谱赠给袁师兄;反正他是不回来的了,倒也不必再说别的。俞振纲点头默喻,立刻率两个师弟,奔往码头。

俞振纲想:这一次见了袁师兄的面,好好地剖心露胆劝劝他,第一,恢复了师门感情;第二,化解了同门怨恨。却是打算得尽不错,哪里知道,奔到码头上,寻遍各船,何曾有个袁振武的影子?

袁振武飘然远引,正不知他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也不知他究竟是回家探母,还是别走异途?总之,他从四更一走,自此文登县就不再见他的面了。就是在山东地界,起初还有人偶尔见过他一两面,以后就销声匿迹,中原武林中,再不闻袁振武这个名字了。丁朝威老武师当然愤怒,经爱女开解,爱徒哄劝,日久天长,也就把这件事忘怀了。

文登县城南大街“绸缎丁家”,自从广宴众宾,封剑闭门之后,丁朝威这老人果然不再谈武。但是丁门中,照样的由掌门弟子俞振纲代师授徒,把拳、剑、镖三绝技,日日精练。却是在起初在袁振武未走时,丁武师督促俞振纲还不甚严;自有这一变,丁武师口头上任什么不说,却逼迫俞振纲和胡振业的课艺越严,就是女儿丁云秀,也天天催着她下场子了。

还有袁振武的故乡——直隶乐亭县城,本来没有镖局,却有信局。丁朝威托了朋友,打听过两回。打听的结果,袁振武之兄袁启文先曾出仕,现时在家。袁振武早婚丧妻,已生一个女儿,家资富有,是当地首户。袁振武却是回家了,却是稍住便又出门。——这样看来,丁朝威这老人表面刚傲,骨子里并不是没有心计的人,他似乎无形中也有了戒备,也有顾虑。

日移月转,一晃半年。忽一日山东济南府盛字镖局,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少年,求见总镖头铁胆谷万钟和镖师三才剑徐勇。虽只半年,这铁胆谷万钟谷老英雄,已因年衰告休了;三才剑徐勇也已押镖出去,不在镖局。这少年又打听其余的镖客,恰有滁州名武师楚宝珩,接任盛字号总镖头;一看名帖是袁振武三个字,想起来是文登县太极剑名家丁朝威二弟子,立即接见。袁振武以晚辈礼,拜见了楚宝珩。楚宝珩让座献茶,看袁振武满面风尘之色。动问来意,说是路过此地。问他近来做什么?说是给一家大户护院,刻下护着宅主的少爷、少奶奶,进京赴试。此来不过是过路,来看望看望谷老师傅,此外别无事情。手上还提着几包点心,都是济南的土产,是在街上现买的。

坐定闲谈,楚宝珩问候袁振武的师父,近来精神可好。袁振武起立恭答,道:“家师托福平安。”慢慢谈到师门中事,楚镖师盛夸丁门三绝技,又夸袁振武得遇名师,跟着说:“我在下和令师只是慕名,没见过面;得便我还想到文登县,看看令师去。”袁振武信口应对,渐渐露出不宁贴的神情来。忽然,袁振武反问道:“楚老师傅,我向你老请教一件闲事。这武林中传授掌门弟子,向例是论能耐好歹呢,还是论入门先后?”楚宝珩不知原委,据情答道:“这掌门弟子,照规矩一向就是大师兄;谁先进门,谁就是大师兄,不论年岁大小的,我们敝派就是如此。”袁振武道:“这大弟子的功夫要不如二弟子呢?”楚镖师道:“功夫就是稍差,他也是要替师父持掌门户的。五个手指头,哪有一般齐的?掌门弟子是个名分,不论功夫。就说我们敝派吧。我们一共师兄弟十一个人,顶数九师弟功夫硬,顶数老大、老四糟。可是掌门户、持家法的,还是我们大师哥。我们大师哥不但武功稍差,而且岁数也小。论岁数就是我们老三最大,跟我们老师只差四岁。”袁振武道:“哦,原来如此。”楚宝珩道:“一向如此的。怎么,袁老弟,你忽然问起这个来?”

原来袁振武把这传宗之事,很打听过几个人,认识的人知道他们这件事的,自然不肯实说,只权词安慰他。他就成了心病似的,但凡遇见武林中人,定要盘问盘问传宗掌门的事。

袁振武停了一停,又问道:“听说家师聘女儿了,你老人家接着请帖没有?”楚定珩诧异道:“接着了,怎么你不知道么?”袁振武脸色一变,道:“弟子到南边去了些日子,没有得着家师的知会,半路上我才听人说。也不知聘给哪一家?也不知道是哪天办喜事?所以我要跟你老打听打听,我好预备点礼物,亲去一趟。”楚宝珩道:“那就是了。我说郝先生,丁老师父是哪天聘闺女来着?他给咱们的那帖呢?”账桌上的司账郝先生站了起来,从一堆单据中,找出那份请帖:

谨詹于某年某日某时,为小女云秀于归之期,洁治樽觞,恭候台光!席设山东文登县南大街本宅。

丁朝威载拜

袁振武看着这帖,郝先生道:“这里还有一张帖哩。”看时:

谨詹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为长侄振纲授室之期。洁治樽觞,恭候台光?席设山东文登县剪子巷。

俞松城载拜

袁振武虎目一瞬,陡然醒悟过来,道:“噢,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了!”一语出口,掩饰不迭。楚宝珩疑疑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怎么样了?”袁振武满脸通红,愣呵呵的说道:“我听说,我们老师是招赘,这新郎原来是我们同门师兄弟啊!”

楚宝珩道:“我也听人说了,入赘的新郎是丁老师父的一个最得意的弟子。” QORjboVPUTM7UdDZl7QschiLFWa87fuh4A4bTKl0OlcbvivqYdaZnB1IK0XutL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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