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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丁云秀踏沙行拳

丁云秀姑娘情知再脱不过去,只得俯首走到父亲面前;小弟子萧振杰也跟着过来。这些来宾含笑旁观,要看看丁武师的爱女,于本门武功有何心得,比别个门徒成就如何。铁胆谷万钟笑对左氏昆仲说:“我就爱看女孩子们练拳,有意思极了。”有几位年轻的武师,更睁大了眼,来看云秀姑娘。当下,丁朝威想了想:这一个爱女,一个幼徒,两人功夫相差太多,本来不好做对手;但是别的徒弟都练过了,现在就只剩下他俩。略一沉吟,遂命云秀和振杰,用太极剑和太极棍对招。叫云秀用剑,振杰用棍;两个人一面行招,一面试镖;要他们动着手,互用镖来相打。众宾听了,越发欣然,互相告语说:“这更有意思,这倒要欣赏欣赏。”

但这师姊弟二人,并不是真用钱镖来对打;他们另有试练的器械。萧振杰领了师父的吩咐。立刻把太极剑、太极棍抱来,随手另提着两个镖囊。囊内盛的是核桃大小许多小砂囊,内装白粉子和铁砂子。丁门群弟子寻常对手试镖喂招,就用这小小的粉砂囊,代替金钱镖。打在穴道上,只留下一团白痕,借此可验技艺的准头,也不致误伤了人。因金钱镖又名“罗汉钱”,所以这粉砂囊也有一个名色,叫作“罗汉珠”。萧振杰把剑递给师姐丁云秀,将一袋罗汉珠也递了过去;振杰自己就手把盛罗汉珠的镖囊挂在肩上,然后把太极棍横在手内。

丁云秀微微一抬头,在场百十多位来宾,二百多眼睛,都灼灼地望着自己,不由忙将头低下来,睫毛下垂。两颊绯红,心上也不觉地有点发慌;却又被师祖、师叔逼勒定了,不练不成。低头垂项,立在父亲身旁,轻声道:“爹爹,我不练……”丁朝威道:“不相干,那大丫头还怯场?都是叔叔大爷,怕什么?”丁云秀无法,只得说道:“我和九弟只对一套剑棍,就算了吧,省得白耗工夫,你老还得拈香传宗哩。你老看,天不早了。”

丁朝威明白女儿的意思,勉励她道:“你只管随便练。老前辈们都要看看你,也不要太敷衍了。”又道:“振杰功夫太差,你兜着他一点。”说着,又命振杰、云秀,各换上一件练武的青衫,这是专为打“罗汉珠”穿的。

丁云秀赧赧地捧剑下场;萧振杰把个小腰板挺得直直的,单手提棍,跟着也来到场中,他倒满脸的不含糊。师兄冯振国哧的笑了,溜过来说道:“师姐,好好地打罗汉珠,不要跟他客气。我们今天又可以看花鸡蛋了。”谢振宗也怄振杰道:“九师弟今天可以在人前炫耀了。人家会撒手棍,打出手。打急了,撒腿就跑,回手就把烟火棍丢出手,师姐可留神。”别位师兄,胡振业和俞振纲低声说话,马振伦在旁听着。独有二师兄袁振武,一手扶着屏风,默默地看着场子,一双虎目翻上翻下,面现沉着之色。他那微向下掩的唇吻,此时紧闭成弧形,越发地显得往下掩了。

云秀姑娘没有更换全副的武装,此刻就只穿了那件青衫子,脚下仍穿着弓鞋,裙子却已解下来了,露出洒花的深月色敞脚裤,腰间只系着一条紫巾。那罗汉珠粉砂镖囊就斜挂在右肩头、左肋下,宝剑倒提在左手。本想向这些老前辈说几句客气话,到底弱颜,没有说得出来;只偷眼看了看左氏二师祖和李氏师叔,又看了看老英雄谷万钟。老英雄们一齐说道:“姑娘不要害羞,只管把你爹爹掏心窝子的能耐都使出来,给俺们看看吧。”丁云秀趁此机会,客气了一句话道:“侄儿实在不行,教老伯见笑了。”于是向萧振杰一点手,催他过来开招。

九弟子萧振杰年纪顶小,外乡人憨头憨脑的,却极活泼,一点也不怯场。素常他只怕二师哥;圆溜溜的一双眸子,此时向人丛中转了一圈。随手将太极棍一提,走了过来,方向师姐说话,忽听冯、谢二师兄讥笑他。他就一探脖颈,道:“你们不用讲究我,我今天一准挨揍,那是没什么说的。可是有一节,今天师姐用的是剑,你反正不能真宰我,我一点也不怕。今天是老师的好日子,师姐憋着点劲,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回头我请客。”丁云秀目含嗔,道:“咄!”萧振杰是不怕云秀的,将棍一撅,道:“师姐说,咱们怎么打?别看我岁数顶小,功夫顶糟,我决不含糊。不过,你老那粉砂镖,可要手下留情,别往我脸上打呀!看迷了眼睛,不是玩的,我师父也不答应你的。”丁云秀也不搭理他,只将剑交在右手,意待发招。

萧振杰还是要说话,说道:“师姐,他们要看我的哈哈笑,你老人家千万别听他们的!这可当着外人哩,真格的,你老别叫我当众丢丑。”云秀姑娘双眉微颦,轻轻斥道:“老老实实快练吧,哪来的这些废话!你再淘气……”一拍罗汉珠囊,道:“我一定先打你的鼻子、眼睛。”

萧振杰吐舌道:“别价师姐,好意思的么!师姐别生气,我好好地练,你也别打我。”说到这里,左手提棍,右手往握棍的左手背上一搭,说道:“师姐请!”立刻把太极棍一抡,一个盘旋,将棍往身后一背,用走势,斜身侧步,往右盘走。丁云秀姑娘左手提剑,也用斜身侧步,往右盘旋过来。两人却是背道而驰,按行拳的规矩,一个由右而左,一个由左而右,来回盘旋了两趟。展眼间,萧振杰复又绕到起手的地方,倏然回身,向丁云秀叫道:“师姐赐招!”

丁云秀也倏然回身,旋身变势,立刻将青钢太极剑换到右手。身随剑走,“唰”的一纵步,来到萧振杰面前。剑锋突往外一展,亮了一招“金蜂戏蕊”,嗖的一剑,照萧振杰“华盖穴”刺来。萧振杰忙挥太极棍,往外一拦。丁云秀的剑变招极快,立刻化为“玉带缠腰”,拦腰横砍。萧振杰左脚尖往外一滑,“怪蟒翻身”,甩棍梢,悠地带起一股寒风;翻身一棍,照丁云秀的太极剑砸来。棍势迅猛,云秀骤往回一撤招,萧振杰的太极棍吧的一声,砸在地上,登时带起一团浮尘。丁云秀轻轻一跃,把小师弟这一棍闪开。微微一笑,回身献剑,“唰”的一变招,“乘龙引凤”,直奔萧振杰左胯点去。萧振杰一招扑空,慌忙一带,将太极棍翻转来,用“青龙摆尾”,棍尾往外一拨。

云秀姑娘倏复收剑,用“金针度线”,一展剑锋,猛照萧振杰右腋刺来。这一招太险太骤,萧振杰还想用“怪蟒翻身”的招数,借回身旋转之力,展棍梢,自下往上翻,可将这一剑磕开。哪知招疾剑猛,身才半转,丁云秀娇叱一声:“呔,看招!”剑尖已刺到腋下,萧振杰再躲来不及了。把式场中,轰然如雷鸣,起了一片彩声。丁云秀姑娘容得剑尖一沾敌衣,赶紧地往回一撤。乘危进招易,骤攻停招难,丁云秀居然悬崖勒马似的,硬将这一招收回。全场武师看了个明明白白,各个说:“好得很,真不容易!”

萧振杰吓了一跳!一个“猛虎出洞”,往后一撤身,直蹿出一丈多远,圆脸顿时一红。但是他也有些诡聪明,就在这往外一纵身时,急欲找场,早将太极棍交到左手,障身探囊,暗把罗汉珠扣入掌心两个。丁云秀姑娘笑道:“振杰别跑!”一矮身,脚下一点,轻凳巧纵,随后追赶过来。萧振杰背着身子,回头一看,故意一吐舌,急顿足,往前又蹿出两三丈。只听后面丁云秀喝道:“追!”萧振杰暗喜,立刻微微一偏身;估量着够上远近,猛然一个斜翻身,微扬手。猛喝一声:“打”!一个白影向丁云秀姑娘上盘“卢里穴”打来。满以为出其不意,败中取胜,这一下可以捞回本来。

一霎时,眼看罗汉珠扑到云秀脸上;丁云秀纵身急追,似不介意,却俟到暗器迫近,只微微一侧身,用剑往外一拨,早把一个罗汉珠打落地上。萧振杰却又一抖手,第二个罗汉珠照云秀中盘“天池穴”打来。丁云秀忽地一仰身,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全身后仰,单足立地,这第二粉团贴胸而过。——铁胆谷万钟大喊了一声:“好俊功夫,好铁板桥!”

但是,萧振杰连发两镖未中,急急地左手压棍,右手再探囊取镖,把这粉砂袋罗汉珠,一把取了三个。正要撒个赖,满把的扬出去;却未防丁云秀姑娘用这铁板桥的功夫,挺身只一收,就势又一蹿,早已猛扑过来。娇叱一声道:“看剑!”嗖的一下,“泰山压顶”,急砍过一剑来。萧振杰暗道:“不好!”霍地倒退,挥棍一搪。殊不知丁云秀这一剑是虚。左手中早藏着三个粉砂子,便趁萧振杰手足失措之际,一抬手也飞起一团白粉。吧的一响,萧振杰眉心“神庭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哎呀一声,粉屑簌簌,几乎迷了眼。萧振杰掩面又逃,背后吧的又挨了两下。武师们哄然大笑,连丁门几个弟子也笑得前仰后合,齐说:“萧老九管保要给打成花鸡蛋了!”

萧振杰抱着太极棍,很难为情。这时候丁云秀挺剑急追,将次赶到。萧振杰一想,要赢师姐,非用虚实莫测的法子不可。索性不嫌丢人,倒提太极棍。嗖嗖地连连纵跃,连连退逃,仗身形轻快,眨眼间蹿出四五丈。围观的武师们齐往两旁闪躲,把场子让出来。丁云秀追了几步,低声招呼道:“振杰,你要是总跑,就收场吧,不用练了。”萧振杰不答,猛然一旋身,厉声道:“怎么不练?着镖!”蓦然一扬手,三个粉点照丁云秀中路洒打过来。这显见是中盘面积大,好歹可以打着。丁云秀一偏身让过,正没好气,要数说他不打穴道。哪知萧振杰这三镖是假,突又一抬手,一团粉影奔云秀上盘“承浆穴”打来,丁云秀又一闪身躲开,正要还镖,不想萧振杰满把粉砂袋,一个劲连打起来,没上没下,忽上忽下,十几个粉团围着丁云秀乱舞。丁云秀顾上不能顾下,闹了个手忙脚乱。萧振杰还嫌不称心,竟打着倒赶过来。两人相隔越近,躲闪越难,一霎时丁云秀姑娘在下盘膝盖上、中盘腰间,留下了两三处粉迹。

丁云秀不禁脸一红,看萧振杰得理不让人,也不知他打出了多少罗汉珠,满武场全是粉迹了。云秀姑娘不由娇颜生嗔,随手往皮囊中一探,也摸出三个罗汉珠。却暂不往外发,一伏腰,往前一纵,竟冲开罗汉珠,赶到萧振杰面前。身到剑到,剑走轻灵;突然一撒招,“鱼跃龙门”,照萧振杰左臂便削。萧振杰方自欣然,不防剑到,微微一吃惊,将一把罗汉珠足有四五个,信手劈面打来,喝道:“师姐看镖!”腾出这只手,往右一上步,双手推棍,“斜栽杨柳”往外一封。丁云秀急侧脸,鬓边又挨了一粉团。像这么乱打,实在撒赖得气人。

丁云秀红颜愈绯,恨了一声,没容得剑棍碰在一起,赶忙左手掐剑诀,一领剑锋;一个连环绕步,剑随身转,立刻变招为“霸王卸甲”“金鸡抖翎”;一招分两式,对萧振杰毫不留情地攻来。萧振杰手忙脚乱,“横架金梁”,把头一招架住;第二招“金鸡抖翎”,再也搪不开了。哧的一声响,青衫肩背上早划了一道口子。吓得他哎呀一声,立刻往前一纵身,蹿出七八尺。脚方沾地,不防丁云秀的剑追踪又到。这一剑更为迅猛,萧振杰不禁吓得出了声。紧跟着只听啪的一响,丁云秀突将剑锋一扁,作作实实,斜拍在萧振杰后肩背上。“吓,好疼!”这一下,分明打得极重。

萧振杰拼命地又一蹿,纵出一丈多远;虽然挨了打,却将罗汉珠又抓了几个。猛然一回头,抖手照丁云秀“关元穴”打来。这是下部的穴道,丁云秀姑娘粉面倏然飞红,恚怒起来。一拧身,右腿抬起,“金鸡独立”式,却将手中剑往下一扫。嚓的一声,把这罗汉珠打出两丈多远。一声娇叱:“好振杰,可恶的东西!”剑换左手,右手一扬,“着打!”连发出三个罗汉珠。头一珠奔萧振杰的下盘“环跳穴”。这一镖先招呼,后镖打;萧振杰一拧身,往右一滑步。丁云秀是故意叫他躲,容得萧振杰闪在右边,丁云秀倏地续发双镖,噗!噗!两个罗汉珠全都打中。一个正打中“天突穴”,在腋后脊骨旁;一个打中在头上后脑“风府穴”。

这虽是试艺的粉砂袋,内有铁砂子,分量也不轻,况又距离得很近,这两下最属“风府穴”打得重,萧振杰头一晕,险些摔倒。慌忙地把太极棍一拄地,伸出一只手来,捂着后脑海,咧嘴吸气,道:“师姐,你干什么真揍人家?我认输吧!……”一句话未了,丁云秀姑娘喝道:“看镖!”嗖嗖嗖,一连气又是三镖,直奔上盘打来。萧振杰一点也没有提防,哎哟一声,啪哒的一响,太极棍坠地。这个小师弟萧振杰一只手捂着不够使的,竟两只手捂起脸来,三个粉砂袋都打在脸上,果然又迷了眼。在场武师哄堂大笑,喝彩道:“好镖法,好手法!”

丁云秀姑娘一笑收剑,用左手倒提着,笑着低头跑到场隅那边,插剑归鞘,就要弹尘拂土,换穿长衣服。她那师祖左氏双侠和师叔李兆庆含笑拦阻,道:“云姑娘先别忙,你们打了一阵,我们倒要验看你们的手法和准头呀!”丁云秀闻言,慢腾腾走了过来。萧振杰迷得眼泪交流,也揉着眼走过来,眼圈上依然带着粉迹泪痕,真像个小花脸似的了。几个师兄无不指他窃笑。

丁朝威道:“师叔、师弟,不用验看了。振杰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用功,一味瞎胡闹,实在该打!你看他只是信手乱打乱扔,管保没有一处打对穴道的。”原来这师姊弟下场试艺,丁朝威老武师负手观看,只看了几招,便生了气,骂这萧振杰胡闹、欠槌,当着人,还不好生练。太极棍运用得不熟,镖打得不准,这还没有什么;他却功夫既生疏,又不按规矩练。若不是当着众宾,丁武师定要揍他。但云秀姑娘却正正经经地试技,众武师一齐称奖。铁胆谷万钟和左世恭、左世俭、李兆庆等,细细地验看两个人的青衫,果然萧振杰身上的粉点,处处都被丁云秀打中穴道。丁云秀身上粉迹虽多,却是一处轻,一处重,仅仅有一处打着了穴道,而且也偏了。铁掌钮禄称扬道:“将门出虎女!丁大哥的令爱手法实在准,罗汉珠虽然不是金钱镖,打到这个地步,可算是升堂入室了。这位小师弟,他的手法其实也罢了,才多大年纪呀,不过认穴稍差,他可是够诡透的。不过火候不到,将来好好用功,也一定有成就。小伙子,你有这么一位好师父,你再肯用心用力,将来不愁不成名。”泰安韩志武、野鸡毛毛敬轩和吕氏弟兄,都盛称丁云秀的剑法。

野鸡毛又出主意,对众人说:“我们还没有瞻仰丁小姐的拳法哩。云秀姑娘给我们走一趟太极拳,行不行呢?”太极李兆庆笑对铁胆谷万钟说道:“我这师侄女,拳、剑、镖都练得不错。谷老师傅你只知道她的剑法好、镖法准,你还不晓得,她还有一手绝技没露呢……”谷万钟把脸一俯道:“噢,还有一种绝技,是什么绝技呢?”李兆庆正要说,丁朝威恰巧听见,笑着走过来,道:“别人不作弄你侄女,贤弟你怎么也作弄起她来了?她小孩子家,有什么绝技!”李兆庆笑着正要还言,谷万钟、钮禄齐说道:“丁大爷,你就教我们开开眼吧。李贤弟,到底你这师侄女有什么绝技?”李兆庆道:“我这师侄女,她的轻功提纵术实有过人的地方。尤其是她的‘轻身太极拳’,打出来更叫人爱看。”

铁胆谷万钟听了,欢然发话道:“原来云姑娘还有这一手奇技,我们更得要瞻仰瞻仰了。云姑娘,你可肯一试身手,叫我们得饱眼福么?”

丁云秀脸一红,立刻向铁胆谷万钟说道:“老伯,别听我师叔的话,我哪会什么轻身太极拳?我不过小时候,刚练功夫时节,因为站桩不稳,下盘不固,所以我父亲教我练一练,也不过是练着玩,练过几天就不练了。没的叫师叔看见了,就硬说我会,其实我哪里会呢?”但是这些武师不容丁云秀谦辞,大家一齐怂恿,定要她练一套看看。丁云秀还是再三推辞,丁朝威见推辞不过,遂笑道:“云儿,既然你师伯们这么说着,你不练一场,也不能替你李师叔圆谎。你就练一回吧,反正是练不好,大家一笑。”

丁云秀无计可施,忽一眼瞥见萧振杰,想起他刚才试艺时的撒赖可恨来,遂说道:“爹爹叫我练,就练吧。不过还得找个对手才好,叫谁跟我对手呢?”丁武师眼光一寻,看见了三弟子俞振纲,便喊道:“振纲!”俞振纲应了一声,忙走过来。丁云秀忽然脸一扭道:“爹爹,还是叫振杰跟我对手吧。”萧振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忙说道:“不行,不行,练这个我更不行了。师姐你还没打痛快么?”丁朝威瞪了振杰一眼,道:“又不是真打真斗,有什么行不行?快跟你师姐下场子。”萧振杰扭头冲俞振纲一吐舌头,轻轻说道:“三师哥你替我行不行?”俞振纲肃立在师父面前,还是听候吩咐。

丁朝威道:“不叫你了,你去叫振国、振伦。把沙簸箩搭来。”俞振纲应声叫着冯振国,一同跑到后面。一霎时从小厦子里,搭出一个大簸箩来。往场子当中一放。冯振国直起腰来,向丁云秀说道:“师姊还用打穴图么?”丁云秀一挥手,道:“不用。”冯振国道:“师姐可是叫振杰接招么!”丁云秀道:“只好叫他跟我练。”冯振国看了萧振杰一眼,道:“九师弟看你不出,你倒敢陪师姐练这套功夫,难得的很!”

萧振杰道:“师哥别捧我了,师父硬叫我来,我不来行么?你瞧吧,回头我的脑袋准肿了。”冯振国笑道:“你别冤枉师姐,师姐历来手底下不狠。要是你跟二师哥接招哇,小伙子,可够你受的。”

正说着,丁云秀走到簸箩前,叱道:“振杰、振国,你们唠叨吧,怎么还不把沙子掏出一半来,等什么?”冯振国、萧振杰慌忙俯下身去,蹲在那里,用两支木勺,往外掏那簸箩里的沙子。一面掏着,两个人还是低声斗口、嬉笑。忽一眼瞥见二师兄袁振武从那边走来,振国忙扯了萧振杰一把,两人立刻不敢言语了。袁振武道:“当着这些客人,嘻嘻哈哈的,是什么样子!”萧振杰低着头,不敢答言,只忙着拿木勺舀沙子。

萧振杰一抬头,又一扭头,袁振武忽然走开了。萧振杰拿着那支木勺,便仰着脸儿,翻着眼珠,对丁云秀道:“师姐,簸箩里沙子不多啦,三师哥可就是这样练的。师姐你叫我全掏出来么?”冯振国道:“吓,那多么悬哪?”丁云秀眉一蹙道:“我要这么练,碍你什么事!用不着你替古人担忧,叫你再掏出一半来,你就掏出一半来。”

萧振杰见丁云秀隐含怒意,不敢再絮叨了,赶忙把簸箩里的沙子掏出一半来,满装在一个布袋里。丁云秀道:“不用再掏了。就这样吧。”萧振杰依言,把布袋和木勺往旁一撂,回身来向云秀道:“师姐还用什么不?”丁云秀道:“不用什么了。这次叫你接招,用不着你嘀咕,只有你的便宜,没有你的当上。我在这簸箩上,只接招不还招;只许你打我,我决不打你。这么练,你总合算的?”萧振杰笑逐颜开道:“敢情那么着好……”

丁云秀道:“可有一样,我们三招见输赢。却不是只练三招,是我输三招才算完呢。只要搭手,你能够把我从簸箩上打下来,你就算赢了我一次。你连赢三次,就不用再练了,算你战胜了,听明白了没有?”

萧振杰大喜,这算是最合算的事,自己先栽不了跟头。笑嘻嘻地点头道:“谨遵师姐之命。你请练吧,我就跟你接招。”丁云秀道:“你别尽往占便宜上想。我若是走完了这趟太极拳,你还不能把我打下来,可算你输!咱们有话说在头里,我不爱看你吃了亏,乱嘟哝。你发招用不上,可赶紧往回收;我就是不还招,我可得拆你的招,你撤慢了招,上了当,挨了摔,别怪我呀!我反正脚不能沾地。”萧振杰暗想:“你真不还招,我不论怎样不济,也得把你打下来。”心里觉着便宜,不觉地形于辞色。丁云秀微笑,又向冯振国、马振伦说:“劳驾,你们把那个镖挡子也给我立好了,我要来打几镖。”

一切预备舒齐。丁云秀站在簸箩边,向在座的群雄道:“老前辈多指教。这轻身太极拳,我真练不好。”谷万钟、乐公韬道:“练吧,云姑娘别客气了。”丁云秀向众人一福,又一回身,这才轻轻一提气,轻轻地蹿上了簸箩边,把身形一亮,展开了太极拳的起式,脚下斜八字形,仅仅地踩着簸箩边沿。又往前上步,两臂做了个“揽雀尾”式,步移目转,身法走开,绕着簸箩边慢慢地走过了一圈,由徐而疾,绕行三匝,身法沉稳,如履平地一样。众武师啧啧喝彩。

这沙簸箩的分量很轻,寻常人登在上面,就不易站住。力量拿不匀,只一侧身,或者步眼稍重,就会将簸箩蹬翻,何况还要在簸箩边上行拳?但是丁云秀居然在沙簸箩上回环奔驰,步法这么稳,手法这么快,身法这么轻,拳随身转,已将太极拳一招一式打开。萧振杰这小孩子却也早早蓄势以待,按向来过招的手法,容师姐绕行三匝,方才交手。窥定了丁云秀的拳招,走到“抱虎归山”这一手上,萧振杰乘虚而入,一纵身,到了丁云秀身旁。

丁云秀身登簸箩边,把这“抱虎归山”的招往外一展,半转身势,一脚踏实,一脚提空,随即收招换式。萧振杰扑过来,立刻用“高探马”,往上一跃,照丁云秀上盘打来。这要是招架,却非容易,簸箩也并没有招架回环的余地。但是丁云秀纵身一跃,凌空蹿起来,轻飘飘,落在簸箩边的对面。萧振杰使足了劲,捣出这一拳,却扑了个空;赶紧收招,拿桩立稳。丁云秀微微一笑,轻说道:“来!”

萧振杰往四面看了一眼,老实说,他已输了一招。这时丁云秀跃过去,“唰”的连赶了三步,眼盯着萧振杰,依然把掌式展开。轻巧迅捷,眨眼间连走数招,百忙中一抬手,只听镖挡子上吧吧吧,连响了三下。众镖师暴喊如雷地喝了一声彩。萧振杰忙又蓄足了势力,再发第二掌,第二掌是“弯弓射虎”,来势猛狠,而且很快。丁云秀腕底生风,把萧振杰的手臂一拨,突然似蜻蜓点水,柳腰一闪,似要掉下来;却只一挺,双足一跃。似风摆荷叶般,轻轻落到簸箩另一边上,同时又听见镖挡子吧、吧、吧三下。萧振杰连忙地一抹身,追赶过来。不想丁云秀脚尖一找簸箩边,借劲一点,早又反蹿回来,拳招依然接着往下演,唰然一抬手,喝一声打!三支钱镖直从萧振杰头顶上打过去,利落地全钉在镖挡上。

萧振杰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往旁一闪。看了看,健步如飞,立刻又赶回来,邀截到丁云秀前面,用“玉女投梭”,劈胸一拳。丁云秀不慌不忙,“怪蟒翻身”,左脚上步,脚点簸箩边;又一拧身,玉躯半转,右脚往回撤,脚尖急找左踵后的簸箩边缘。玉腕轻挥,展“七星手”,往下一按萧振杰的手背。萧振杰应招一撤,“唰”的往后怀外一撒掌,就势反照丁云秀腰腹击来。丁云秀急用小巧之技,“金丝缠腕”一捋萧振杰的手腕“顺手牵羊”,往旁一带,急忙脚先一踩簸箩边,嗖地跃到对面簸箩边上。身形似金蜂戏蕊般乱晃,却只一拿桩,“金鸡独立”,猛然将身躯站稳。一足独立,屹立如山,身子一点不动了。可是右手“手挥琵琶”式,倏然捻出三镖,跟着又一翻身,又打出三镖。小师弟萧振杰却被这一牵之势,带得往前直栽,侧闪而又侧闪,拿桩而又拿桩,到底没拿稳,扑噔噔的一个嘴啃地,栽在簸箩旁边。拼命地往外挣,才把脸躲开,没磕在簸箩上。观众哗然鼓掌,乱叫起好来。

丁云秀粲然一笑,一个女子在人前如此显耀,当然欢欣。她就趁势收篷,嗖的跳下平地来,向阖座武师,深深一拜道:“弟子献丑了!”眼角一瞥,看见萧振杰还赖在地上,忙过来要搀扶他,道:“师弟,别生气,我收不住招了。”萧振杰不等搀扶,一骨碌爬起来,努着嘴道:“回回收不住招,回回给我苦子吃。不是讲的你不发招么?冷不防给人家这么一下子,那功夫倒不如我跟你动真的呢。”同门师兄们嘻嘻地嘲笑他,道:“算了吧,老九,你还吹大话,你干什么不把真的拿出来?”萧振杰做了个鬼脸,道:“拿出真的来,我更吃亏。我要真打着师姐,师姐一发狠,哼,保不定就把我扔在沙簸箩里头。还像上月那次,叫我吃了一嘴沙子,把眼也迷了。”唠唠叨叨向三师兄俞振纲、五师兄胡振业诉冤。俞振纲笑着安慰他道:“你年纪小,输了也不算出丑。”

在场这些武师个个对丁朝威夸奖云秀,难为她小小年纪,骨骼又像单细似的,功夫却这么纯熟。难为她一面走沙簸箩行拳,一面招架萧振杰,一面还打出十二镖,镖镖都打中。将门出虎女,真是一点不假。那个不得人心的野鸡毛毛敬轩却说:“丁大爷偏心眼儿,教出来的徒弟,只教他给自己女儿喂招挨打,当镖挡子使用。”说得太极李兆庆直笑,丁朝威却没有听见。

但是丁武师到底也发了话,对谷万钟说道:“云儿太好争强,这是不对的。”正色地向丁云秀说:“你怎么不顾振杰的功夫深浅?刚才你那一手太重了,其实你轻轻拨他一下,岂不也拆开他那一招了么?摔他做什么?对待小师弟哪许这样子!”说得丁云秀红头涨脸,轻声道:“劲儿拿不准,我一着急,怕输招,手就重了。”低着头,看了萧振杰一眼。萧振杰这才心平气和些。

群弟子试艺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丁朝威向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一点手,两个人一齐走过来请命。丁武师道:“振武、振纲,你们预备着,等我换了衣服,就拈香行礼。”袁振武应了一声,精神一振,转身来,率领俞振纲重整香案。那萧振杰躲在一边,仍对师哥胡振业、谢振宗、马振伦等,诉说师姐的不是:“哪有当着人摔同门师弟的?连师父都派她不对了。”丁云秀凑过来,穿上长衣,只是赔说他,哄他;谁想越哄他,他倒越有了理,唠叨起来更没完。

忽然二师兄大踏步走了来,道:“还唠叨什么?快把香案收拾干净,师父这就拈香了。”萧振杰和冯振业等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答言,低着头,相率奔了香案。拂尘的拂尘,剪烛的剪烛,一齐忙起来,事少人多,反倒有插不上手的。俞振纲把剑谱一册、剑一口、钱镖十二枚,都摆在案头,袁振武抢着接了过来,重新布置了一回。俞振纲退到一边,自去取来几个跪垫,一一列在案前。

于是各弟子齐在案前伺候着,俱各穿齐长衫马褂。丁云秀姑娘却趁人不见,溜回内宅去了。 LJFlzK9BYANhyhbChRfQY34DRkhWr4B2lPSA94R/8eFtJU0zqHRSv6bwLltnce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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