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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俞剑平三掷钱镖

俞振纲亲自过去,把这三环套月的镖挡子,稳了一稳。拾起那块土粉子来,照师兄那样,重画了十二个小粉圈。一面走,一面寻思,到了筵前,主意已定;于是向众宾一揖到地。见众人都看着他,不由讪讪地赔笑道:“诸位师长,弟子俞振纲献丑……”又作了一个揖,退下来,一转身,这才把精神一振;十二金钱登时分握到两手内,左、右手的拇指各按住六枚。身心一整,身形一亮,亮出了太极拳“揽雀尾”的架势。左脚往前一抬,健步急进,走近镖挡,十二步站住。在场的武师们差不多都会打暗器,只不过暗器各有不同罢了。像袁振武,手打金钱镖,打出三丈六远,已很难得了。现在,俞振纲竟相隔十二步收住,这距离已有六丈了。俞振纲的钱镖还没有出手,只这一番功架,便耸动了在场的群雄;个个说:“这小伙子比他师哥还强?”

只见俞振纲脚下一停,右脚趋前,向左一抢步;侧身斜转,“叶底偷桃”,左掌横于胸前,右手连用阳把,将拇指捻动钱镖;拧指力,攒腕力,往外作劲。铮的一声微啸,一枚铜钱脱手飞出去。就原式不动,铮,铮,连发三镖,当,当,当,镖挡粉圈中,钱唇横嵌,连中三下。发镖自有先后,中的却在同时。阖座突然地喝起来了一片彩声道:“好!”

余音未歇,俞振纲身形陡转,左脚尖趋左向后一划地。“鹞子翻身”,左掌随身势一翻,“唰”,“唰”,“唰”,又是三镖。这三镖却下打镖挡最末的三个粉圈;打的是坚锋,钱唇直立,嵌入木板中。指力、腕力暗暗加重,镖挡被震得札札有声。阖座群雄不觉地又喝彩一声!

俞振纲倏又换式“跨虎登山”,右手甩腕发镖;这一次却一发双钱。跟着往右一个收势,反手捻镖,左手下穿右腕底,“唰”的又连打出两镖。这时候,左右掌心尚还各扣着一枚钱镖。却从右往左一换,换成太极拳“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两式,把双掌的镖一攒力,“唰”的齐打出去。镖挡上当当的连响了最后的两响,俞振纲早已收招还式,又回为太极拳“揽雀尾”的原样。撤步回身,到筵前一躬到地,道:“弟子献丑,师长指教”!铁铃镖乐公韬啪的将桌子一拍,直着嗓子大喊道:“好——镖!”跟着把大拇指一挑,却将筵上的酒杯带翻了,洒了一襟的酒,跳起来了。别个武师也都赞不绝口。

俞振纲试镖已罢,退到师父面前,叫了一声:“师父!”丁朝威把俞振纲看了又看说道:“你!你怎么也用这三环套月的镖挡子?”俞振纲忙道:“我,我还没听师父的分派……”丁朝威双目一张,道:“什么,我没告诉你们么?教你们各展所长;要好好地练,不要敷衍了事。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

丁朝威在这里责备俞振纲,座上的来宾也有人说了话,道:“久仰丁门三绝艺,十二只金钱镖打三十六穴,威名震山东、盖河北。可是他这两位高徒各展身手,果然与众不同;只是打穴的招数至今没露,不知我们可有福分,看一看十二金钱镖飞打人身三十六穴道的绝技没有?”又一个武师笑道:“人心不知足!我想我们丁大爷的绝技,也许还没有传给他的二高足哩。丁大爷,我们烦求你老人家亲自下场,把你那一手绝活,当众演一遍,咱可不许藏招。”说着又嘻嘻哈哈笑起来。说这调皮话的乃是丁朝威的同乡野鸡毛毛敬轩;那先说话的是姚振中老武师,两个人简直有点起哄。

丁朝威听了这反嘲的话,不禁轩眉一笑,正要答言;不想他的老师叔左世恭已经先答了腔,笑着说道:“姚老哥、毛老哥,说这话可该罚你。我们伯严可不是那藏私的人,他的玩意儿从来不肯自秘;只要来学的天资够,谁愿学就教谁,不过今天大庭广众之下,在场的高朋贵宾,各个都是练家子,我这袁、俞两个小徒孙,在人前试艺,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他们自然要把他能够拿得出手的技业,应众试练出来。稍微含糊一点的功夫,他们当然不敢轻于一试,免得在高人前献丑。我说是这话不是,伯严?”

丁朝威笑道:“师叔的话,真是我心里要说的话。这金钱镖打穴,我不是没教过他们,只是练这种暗器,当然难得多。他们还没有练熟,倒不是我藏私不教,也不是他们会了,不肯当众试练。”紧走两步,到毛敬轩面前,笑道:“毛老哥,只有你挑眼吹毛,你没瞧见我这里正数说三徒弟么?他倒是练过打穴镖,老哥少安勿躁,我这就叫他献丑。”

毛敬轩笑道:“也饶不了你。”丁朝威道:“那个自然,我也得练一回,请毛老哥指教。”丁朝威立刻吩咐俞振纲,快将打穴图取来。

俞振纲连声诺诺,即待往取,早过来五师弟胡振业、八师弟冯振国和小师弟萧振杰,自告奋勇,跑回去搬打穴图。萧振杰小孩子淘气,向俞振纲扮了个鬼脸,道:“三师哥,怎么样,挨说了吧?小弟的话说对了吧!”俞振纲哧的笑了一声。不大工夫,胡振业、冯振国两个同门,从后面各扛出来两副奇形怪状的镖挡子来,萧振杰蹿前跑后跟着过来。

众武师多有看见过打穴图,可也有从来没见过的。这打穴镖挡子舁出来,众人都把谈锋顿住,眼光全看这两副镖挡子。胡、冯二人把这打穴图立好;是两副活叶的木牌,高矮恰如人身;画着人形,分为两扇。一扇画正面,一扇画背形,用油漆绘得和人的肉色一样,五官四肢都全;只于在上、中、下三盘,反、正两面。都点出三十六个穴道来,是小小的一个黑色点,并没有文字注脚。有的贵客沉不住气,竟离席走到广场南头去看;这一看,不由点头称赞起来。

自来点穴的功夫是用手指,打穴的功夫是借重于器械。虽用器械,可是这门功夫不仅难在打的方位准,尤其难在打的力量均;使的劲大了、劲小了,就是点着穴道,也难收功。打穴用的器械,不外是点穴镢、判官笔,也有的用外门武器打穴的,那自然又难进一层了;到底都在掌握内,总可收得心应手之效。若用暗器出手,飞打穴道,在武林中可说是罕见难得。

丁门三绝艺,尤其这十二金钱镖名噪一时,其故就在这一点上了。有没见过丁朝威飞镖打穴的,未免疑心他盛名之下,过甚其辞;所以一听毛敬轩、姚震中等怂恿丁朝威下场亲试,个个都眉开眼笑,愿意看一看丁武师的手法。现在听丁武师说:钱镖打穴的功夫,他的三弟子俞振纲居然也会,众人越发欢噪起来;一迭声催促道:“俞老弟,快打一套,我们瞧瞧。”

此时胡振业、冯振国已将两扇打穴图立好,那三环套月的镖挡子当然用不着了。萧振杰走过去,把它扛开,对三师兄说:“三哥好好地打,给咱们丁门露露脸。”俞振纲笑道:“老九,你的嘴讨人嫌,你自己大概不理会。”萧振杰把小眼一瞪,道:“三哥,你不知道好歹人,我告诉你……”俞振纲回头看了看,道:“是呢,是呢,走你的吧。”

俞振纲接过十二支金钱镖来,又稳了稳打穴图,方要转身,跟着走过来好几位武师。有终南北派形意门的邵云章师父,他身获形意门神拳李的真传。兼擅大拿法、卸骨法,在南派武林中是很有名的。有直隶省的阴阳脸辛德寿,他素以点穴术,被称为北派武林名手。还有那位诙谐老野鸡毛毛敬轩,他是懂得打穴的,虽然不精,却并不外行。这工夫,三个人都来观摩丁家的这副打穴图,验看上面的穴道。少年武师中也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地堂拳江啸源,一个是摩云神爪司徒瞻。俞振纲忙站住了,一侧身道:“各位师傅们多指教。”

邵云章含笑不答,直凑到打穴图对面,拿手指按着,竟数起穴道来:

正面图形,上盘头面上,眉中心“神庭穴”,眉央“阳白穴”,身旁“听会穴”,上唇“承浆穴”,喉门“天突穴”,眉梢后“卢里穴”,这是六处大穴。

中盘胸腹部,咽喉下“璇玑穴”“华盖穴”,肋骨旁乳下二寸五分“天池穴”,肋骨上“大乙穴”,脐下一寸五分“气海穴”,脐下二寸五分“关元穴”,也是六大穴。

下盘六穴,唯有“会阴穴”是死穴,尚有膝骨上的“血海穴”,胯上的“伏兔穴”,腿胫上的“三阴穴”,胯后的“风市穴”,膝下三寸“三里穴”。

那一边“摩云神爪”司徒瞻,却也和“地堂拳”江啸源,站在打穴图背面前,两个人一个念诵,一个指点,也数说起来:

背面图形,上盘是六处重穴、死穴、哑穴。头一穴是“百会穴”,下面是“脑卢穴”,穴旁一寸,穴下五分是“五枕穴”,再下五分是“风府穴”,再下五分是“哑门穴”,两耳后是“窍阴穴”,这是上盘背面的六处大穴。

背面中盘,腋后脊旁一寸“天宗穴”“灵台穴”,肋后“魂门穴”,脊背第七节“玄枢穴”,此穴下一寸五分为“阳关穴”,及后肩下、臂后一寸的“乘风穴”,这也是六大穴。

下盘背面,脊尾“会阴穴”,胯上“环跳穴”,胯下“阴市穴”,膝后“承筋穴”,腿胫的外环“飞阳穴”,此穴下一寸为“悬中穴”,也是六穴。

这正背面三十六穴,和少林、武当、玄门各派,不尽相同。这就因为点穴与打穴的手法不同,钱镖打穴更有差异,所以穴道的方位自然有同有异了。创这钱镖打穴的人,自然非同纸上谈兵,一一必须本诸实地的证验,才得运用一举手之劳,致敌人于或死或伤。邵云章只看完正面打穴图。便向辛德寿欣然一笑,说道:“好!莫怪邱老四夸说人家这三十六穴全是重穴,我在先还不敢深信;今天这一看,果然人言不虚。”辛德寿回顾道:“俞老弟,你果真打得很准,那可真是难得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俞振纲答道:“弟子今年二十四岁。”野鸡毛道:“怎么,你才二十四?我不信,我不信。”又道:“这更难得了!实在难得。”说着闭目摇头,以为太不容易了;把辛德寿拉了一把。道:“咱们快过来,叫人家孩子练吧。你不见他们直瞪咱们,嫌咱们打搅了?”三个老头子嘻嘻哈哈地走了开去。

俞振纲容得他们走开,立刻移动身形,由打穴图起,走出十二步,约六十尺,将身一站。反转身来,向阖座一拜;便又侧身,眼望着师父。师父丁朝威道:“你就打吧,照往日那么打,不许随便。”俞振纲应声双臂一分,亮式为“牵缘回环手”,左臂一晃招,左掌作“擒拿手”的第一式“金丝缠腕”;铮的一声,第一支钱镖脱手打出去,直打在第一副穴道图正面的上盘“神庭穴”上。这一镖打得不差累黍,阖座来宾鸦雀无声,齐将眼光注定了俞振纲。

俞振纲口唇微敛,双目炯炯,倏向右“搂膝拗步”,脚下暗踩“七星步”;“仙人换影”,运擒拿手“倒挂金莲”,斜卧身躯,一足着地,一足微蜷。右手只一抖,铮的一声响,金钱镖发出第二支;当的一震,钱镖嵌在打穴图上,正打中了中盘“华盖穴”。身手迅捷。几乎眼力追不上他那手法。

观众的眼光刚刚由俞振纲的手,追到打穴图那边;俞振纲这边早又换了一种身法。左脚上步,倒踩“七星步”,反走四步。没容停脚,一斜身,“海底捞月”“金波戏鲤”,铮的又一声,镖打穴眼,趋奔下盘“伏兔穴”。

三镖连发,更缩身形,突往起一长身,“鹤冲天”,俞振纲凌空拔起一丈六七。——这一手劲,观众谁也没想到。只见他轻飘飘斜身往下飘落,竟到打穴图前。伸手轻轻将打中的三只镖起下来。野鸡毛毛敬轩首先怪叫道:“好小子,真有两下子么!”众武师同声夸好。

但俞振纲才发三镖,突然住手,众宾客正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不想俞振纲刚刚拔镖到手,他师父丁朝威就吩咐弟子冯振国、萧振杰道:“振国、振杰,你给你三师兄抱挡子。”二人应了一声,雄赳赳跑过来,到打穴图前,立刻转到图板后面。板扇后面原有预选好的抓手。两个少年人就像打挡牌、打执事似的,每人扛起一扇打穴图来。冯振国扛的是打穴正图,萧振杰扛的是打穴背图;两个少年一个站在东,一个站在西。一声不响,立在那里,却在众目睽睽下,忍不住要发笑。这一笑,两扇打穴图一动一动地乱晃起来。

众武师有的就不解,有的暗暗点头。只听丁朝威朗然发话道:“众位老前辈,刚才小徒末学后进,连试三镖,过承诸位称奖。不过这打穴的功夫,若照刚才这样打,恕我说话放肆,这还不算功夫。怎么讲哩?使用钱镖,击敌制胜,全凭手法熟,腕力强,认穴须准,连劲要匀,这道理诸位老师们全都明白。但有一节,要打在敌人的穴道上。要他软麻就软麻,要他死伤就死伤;像刚才那样打法,可就不见得准行了。敌人是活的,他不会立准了,站稳了,把穴道摆在你眼前,静等着挨打。”说得众宾都笑了,野鸡毛道:“那是自然喽!”

丁朝威道:“所以,连用钱镖打敌人的穴道,除了打得手准,连得劲匀之外,还要跟得眼神快,发得镖路疾。才能够在这与敌交手,奔胜搏斗之际,趁机运用,窥隙进击,攻敌人的不备。若总是这么把打穴图立在地上打,就练熟了,还是没用……”大家听到这里,不由欢呼叫好道:“对极了!丁大爷,快请你那高足,打一个活的试试。”

丁朝威把眼看了看俞振纲,又转向众宾道:“刚才毛老兄笑我藏私,现在可知我不是藏私了吧。不过小孩子们练得不准,那却难说。现在我叫小徒献丑了。振纲,你快照往日打一套,给老师们看看,一发请他们指教。只是你不要慌,不要怯场。”遂又向冯、萧二徒,举手一挥。

此言一出,俞振纲刚刚答了一声是;只见冯振国、萧振杰两个师弟,登时扛起打穴图来,一个由东向西,一个由西向东,登时游走起来。起初是徐行,随后是疾走,再后是大洒步跑,最后越跑越快,一来一往,一往一来,竟穿梭似的飞跑过来。虽然跑着,却是斜扛着打穴图的木板!板面总冲着北面。两个少年扛着这一人多高的大木牌子,好不逗笑,众武师哄然叫起好来。

就在哗笑声中,三弟子俞振纲早将十二支金钱,分握在两掌中。依然站在十二步开外,侧身作势,目注双牌;左手一扬一落;右手一扬一落;只听得铮铮当当,铮铮当当,竟照那飞动的打穴图镖打起来。一阵响,响罢十二声,丁朝威喝声道:“住。”冯振国、萧振杰将打穴图扛了过来,请师父验看准头;丁朝威命舁到筵前传观。十二枚钱镖一个一个都打在穴道上,而且分为上、下、中三盘,每一盘两镖,一点也不差,一点也不走;钱唇吃入木板中,一样的深浅。罩棚之下,宾筵之中,登时彩声如雷。

“好,实在是好。难得,实在是难得。”众武师正在盛赞中,那野鸡毛毛敬轩喝得红颈胀脸,突然走到丁朝威面前,道:“丁大哥,我要考考你这徒弟,行不行?”丁朝威微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来,道:“毛大哥要考考小徒,正是指教小徒,就是抬爱我师徒。毛大哥,你说怎么考法吧?”

野鸡毛眼看众人,众人立刻住了欢赞之声,要看看这位野鸡毛,怎样考验人家丁门弟子。野鸡毛道:“我想给令高徒做镖挡子,好么?叫他发镖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手法上轻着点。我能够接的接,不能接的就躲。躲不过去就挨。只要别把我野鸡毛废在这里就行,你说这个考法怎么样?”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笑。有的说道:“这个考法却新鲜。”又有的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丁朝威却脸色一变,嘴唇一动,正要答他一声好,忽然想道:“且慢……”忙说:“这可使不得!大哥赏脸来捧场,虽说他小孩子手法不济,大哥你又擅长躲镖,只是我师徒断不敢如此放肆。”野鸡毛道:“那没有什么。就打着我,我也无怨。”把身子一拍,道:“俞老弟,你来,我这一身贱骨肉,还能挨两下子。你就往这里招呼吧。咱们相隔六丈,我跑你追,你打我接,你若打着我,小伙子,你就成名了。”

丁朝威诧然,说不清野鸡毛是酒醉卖狂,还是故意捣乱。但今天是自己封剑传宗之日,野鸡毛是邀来的高朋贵客;真个教徒弟跟他打,打着了他,弄个不欢而散;打不着他,丁门三绝艺威名何在?丁朝威看定了毛敬轩,胸中炽起了少年的火气,正在默筹应付的话,不想他的师叔左氏双侠又接过话来了。左世恭哈哈笑道:“毛师傅今天要以身作‘的’,足见你老哥抬爱了。只是你这么一来,我这小徒孙怎敢那么胆大妄为?别说是我这小徒孙,就是伯严吧,他也不敢当着众位,拿你老兄当活镖挡子啊。”

形意拳专家、点穴名手邵云章老师傅,也觉着毛敬轩这番举动离奇,走了过来,笑向野鸡毛说道:“毛大哥,你是酒入欢肠,未免太高兴了。你的本意,是器重人家丁门三绝艺;可是老哥你就忘了丁大哥今天设筵的原意了。”

众武师想过味来,也多有不以为然的;可是恐怕过分劝阻,太扫了野鸡毛的高兴。只有镖师崔起凤,和野鸡毛素称莫逆,过来拍着野鸡毛的肩膀,低声点醒道:“毛老弟,你一喝酒。就要闹毛。你可明白:跟一个小孩子较量,胜之不武;败了,可就栽得更着实了!老弟你要想想,别惹得宾主不欢哪!”

野鸡毛省悟过来,但是不认错,强笑了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些过节儿,我不过想跟俞老弟凑凑趣。既然这么说,好了,咱们这么办吧。”一晃一晃地站起来,道:“俞老弟,我给你扛镖挡子,我念你打。我念哪一个穴道,你就打哪一个穴道,这么来可行了?我知道我们丁大哥,怕他的令高足一下子打死我,会出了人命,可是呀,你不会叫你的徒弟,别往死穴上打呀!”说罢,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在场诸宾也立刻笑起来,连说:“这么办,好极了。”把刚才紧张的空气又和缓下来。

但是丁朝威仍有点为难。想这野鸡毛,倘若故意作弄人,把穴道图念得飞快,只怕俞振纲没有这么快的手法,要当场出丑吧?不过事情挤在这里,若不依着这位毛爷办,丁门三绝艺多少当众栽个小跟斗。

俞振纲素常最谦退的,此时看出师傅迟疑不决的神色来,遂来到跟前,说道:“毛师傅这么抬爱弟子们,弟子们怎好辜负毛老师的盛意。弟子不敢准说打得上来,唯有勉力练一回看,也许不致出丑。倘或失手打走了,那也保不定,却是弟子心粗之过,并不是师傅督教不严。……毛师傅,你老多指教,念慢着点。”抬头向丁朝威一看,轻轻说道:“师傅放心,弟子可以试试。”

丁朝威目注俞振纲道:“你……”俞振纲道:“师傅望安。”丁朝威这才欣然点头道:“你就练一下看,毛老师的盛意是不能推辞的。你是晚辈末学,打走了手,不过是大家一笑,老师傅们还要指点你的。”说着哈哈一笑。野鸡毛也哈哈笑道:“你们师徒倒很好的一派做作!得啦!俞老弟,你就赶快练,我可要念啦!”丁朝威连说:“好好!就请毛师傅带小徒下场子吧,我先谢谢你费心。”

野鸡毛毛敬轩晃晃荡荡走下场子,姚振中瞪了他一眼,以为野鸡毛未免多事,野鸡毛还是不理会。于是俞振纲跟了过来,两个小师弟冯振国、萧振杰忙将打穴图预备了,站在那边,静等招呼。阖座的武师谈锋顿敛,都眼含笑意,望着这不识起倒的野鸡毛,场子里鸦雀无声。野鸡毛嘴里啧啧哝哝,先来到打穴图前面,把两副打穴图穴道看了又看,却将丁门所定与别派不同的穴名,默记了几个。返身来,对俞振纲道:“俞老弟,我念错了不算,你打错了也不算,咱们对付着来。”说着向冯、萧二位一挥手道:“小伙子,你们跑起来,我就要念了。”

冯振国、萧振杰两个人各扛着一扇打穴图,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又穿梭似的游走起来。到底师兄弟有关照,谁也没嘱咐他,他两人不约而同,竟都走得慢多了。俞振纲立身于十二步,六十尺以外,凝神调气,视听并用,“唰”的一亮拳式,双拳扣住十二枚钱镖,却另外有二十四枚青铜钱暗藏在衣袋内。

那野鸡毛毛敬轩双手一抱,丁字步立在俞振纲身旁,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阴阳脸辛德寿道:“老毛,你犯了什么病了?”野鸡毛回头道:“我犯了什么病?我什么病也没犯,我只瞧着这两个小伙子扛这两块木板,溜躞着很有意思。正像娶媳妇打执事的,又像跑旱船的,只是太稳当一点。”丁朝威微笑不悦,突然厉声喝道:“萧振杰、冯振国,跑快点!俞振纲好好地卖,就是试练也要认真,不准儿戏!”

冯振国、萧振杰立刻飞跑起来。突然间,似破锣一般,野鸡毛叫了一声:“听会”“天地”。旁人方一怔,倏见俞振纲拳势一变,用“截手法”,里封外展,“唰”的一抖手;连两镖,吧吧,全打在冯振国那扇打穴正面图上,一在头部,一在身上。

野鸡毛忽又急念道:“会阴”“魂门”。俞振纲就“懒龙出洞”,用左手甩腕一镖,正中“会阴穴”。可是那“魂门穴”却在背面图上,萧振杰才由西跑到东,尚没翻回来。俞振纲用了一手小巧的功夫,自左往右一旋身,借回身旋转之力,“蜻蜓戏水”;头胸朝地,脊背朝天,横蹿出七八尺。身躯往地上一落,左臂向外穿,穿掌回身;一抄手,背图上吧的一声响,镖又打上。这一镖打得迅妙,全场宾客哄然叫绝,毛敬轩也不禁大喝道:“好!”跟着他又“神庭”“悬中”,连念了两个穴;一个是正面第一穴,一个是背面第末穴。俞振纲用“云龙三现”“怪蟒翻身”,二指拑镖,连打二穴,铮铮当当,一一都中。

野鸡毛双手拍张,把脖颈伸得很长,连声叫了七八个穴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没有一个穴道是挨着的。可是俞振纲应声发镖,眼快手疾,一镖一个姿势,一镖一个打法;身手矫捷,意思安闲,登时把阖座武师喜得欢声雷动、十二个镖打完,大家竟不管打得准不准,只就野鸡毛这种念法,俞振纲这种打法,大家已经是不胜称羡了。立刻跑过来两三位少年武师,把俞振纲拉住,握手拍肩的给他道贺。野鸡毛还是不放过,见冯、萧二徒,把打穴图一扛,照例地来请他师傅丁朝威验看成绩,野鸡毛就吆喝拦住道:“小伙子,你别给你师傅看,你得先给我这正考官看。我看你师兄打得到底对不对,准不准呀?”

众武师又一齐围上来,看这两扇打穴图。丁朝威最为关心,逐一看去;十二枚钱镖个个打得很准,用力也很匀,这才放了心,露出得色来,但是野鸡毛忽又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把脑袋一晃道:“可是的,我刚念了十二个穴名,到底哪个是先念的,哪个后念的呀?俞老弟,你没打错先后的次序么?”

丁朝威扑哧一笑,众人也哄然大笑起来。左世俭拈须笑道:“毛老兄真有趣,你自己念的,难道都忘了不成?”野鸡毛道:“你看,我真就忘了呢,怎么好?”丁朝威皱眉道:“忘了不要紧,叫他再练。”辛德寿、姚振中都嫌毛敬轩太捣乱了。两个人硬把他拉开,道:“人家丁大爷今天是封剑闭门,毛大爷耍骨头,也不看看皇历,挑个时辰么?”

俞振纲把身上带的二十四文青钱,掬出十二枚来,向野鸡毛说道:“弟子不过是侥幸。若不然,毛师傅你老把三十六个穴道随便写在单子上,你老照单子念,弟子应声打,这就好考究中的次序了。”又回头向师父说道:“师父看,这么办,可行么?”

丁朝威哼了一声。吕氏双杰走过来,把俞振纲一拍道:“俞老弟,你打得实在好,十二支金钱镖,镖镖打中。我们叹为观止了。你就不要听老毛瞎胡闹,他是耍酒疯。丁大哥,你也不要怪他,他素常就是那样。俞老弟,索性请你把太极拳、太极剑练一套,给我们开开眼好了。”铁胆谷万钟、五行拳韩志武、铁铃镖乐公韬,一齐怂恿练拳试剑。丁朝威方才回嗔作喜道:“小徒的本领不过如此,实在拿不出,像毛大爷这么指教,我师徒都很感谢他。诸位既是这么说,那就不必再叫他练镖了吧?”姚振中道:“不用打了,再打还不是百发百中,快请令高徒练拳、剑吧。”

丁朝威又看了毛敬轩一眼,扭头来对俞振纲说道:“听见了没有?把你的剑拿来。”俞振纲正要取剑,二师兄袁振武把自己的剑递过来,道:“老三,我要看看你的剑法,一定比我还强。”俞振纲怔了一怔,方才说:“我哪能比师兄呢!”袁振武道:“哼,你还客气!这正是人前显耀的时候,快好好卖一下吧。”俞振纲蓦地红了脸,不再言语,默默地接了剑;袁振武徐徐地走了开去。

冯振国、萧振杰这时已将打穴图撤去,却也把俞振纲常用的那把剑捧了过来。俞振纲只得将剑换了,仍用自己的剑,把袁振武的剑赔笑送回。左手倒提剑,来到场上,即将右手往左手上一搭。躬身施礼,道:“弟子现在要在老师们面前献丑。弟子剑术上的功夫太浅太差,练得不好,求老师们指教。”又望了望师傅,这才随手亮式。他左手提剑,右手掐剑诀,指尖抬到眉际,步眼移动,前进三步。倏然一矮身,双臂往胸前一拢,剑换右手,右手握剑柄,双臂“唰”的往外一分,左手早掐好剑诀。又连退三步,然后行招开式。施展开奇门十三剑,崩、点、截、挑、刺、扎,剑走轻灵,连走十数招。在坐的宾客擅用剑的,像三才剑徐勇、吕氏双杰等,都注目观看。只见俞振纲进退疾徐,吞吐封闭,处处颇见功夫。只是剑式走开来,四梢不能与剑合为一体,觉得连用上还欠自如,泰安韩志武对崔起凤道:“你看,他这趟剑可不如他师兄了。”崔起凤点了点头。

不一刻,十三剑练完,众宾喝彩。俞振纲插剑归鞘,递给了小师弟,随向众武师说:“弟子的拳、剑功夫太差了,请老师们正误。”谷万钟嘻嘻的说:“哪里的话!满好满好。我们贪得无厌,再请你走一趟拳可好?”俞振纲道:“是。”复又走到场上,立起太极拳的门户;从“揽雀尾”起,一招一式练起来,崩、提、挤、按、采、挒、肘、靠、进、退、顾、盼、定,十三字拳诀,越走越快。只练得一半,在场武师大觉情绪又复一振。俞振纲这一套太极拳虽俱是丁朝威所授,却与师兄袁振武练出来的不同,两个人可说是各有心得。俞振纲深得以巧降力之妙,功夫以沉着稳练见长;那袁振武却是大气磅礴,运用起招数来,有走挟风雷,坐拥山岳之势,功夫以雄奇迅猛取胜。

俞振纲将这一套太极拳走完,左世恭、左世俭两位师祖俱都喜得笑吟吟,不住点头。师叔李兆庆更对自己的门徒低低议论、夸奖,仍向丁朝威说道:“难得,难得!大哥,你就凭这两个徒弟,便足以称雄山左了。我这两位师侄一定给我们太极门争光露脸。”丁朝威谦笑道:“外人还没有夸奖,怎么师弟你倒戏台里喝起彩来了!”一语未了,野鸡毛毛敬轩,突然喊了一声,道:“好么,我在戏台底下喝彩来了。真真的好么!丁大哥,你这几个徒弟真不含糊。我问问你,你怎么教来的?你一共七个徒弟,个个都这么棒么,老哥?”姚振中笑道:“醉鬼,你就睁大眼,等着开窍吧,你不要打岔!”

在场的武师三五成群,依然不住地议论、称扬。按大家的意思,是袁、俞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大抵袁振武的太极十三剑,功夫最为精熟;俞振纲的十二金钱镖,技艺最为神妙。说到太极拳,则就两个人各有心得,取径不同,造诣自异了,可是将来皆足以自立。

众人又猜议袁振武,怎的镖法比他师弟相差这么远;也有人议论俞振纲,怎的剑法如此的差池。两个人不是一同学艺的么?局外人自然不晓得,丁朝威的师弟李兆庆却明白。袁振武素日就不喜欢暗器;俞振纲呢,本是带艺投师,早先就学过几种暗器。李兆庆当场对铁掌钮禄说道:“钮师傅你老不知道,我这三师侄他素常是用太极棍的,剑法上本来稍差。今天师门试艺,指定要练拳、剑、镖三种,他只好舍长用短了。”韩志武也询问左氏弟兄:“你老这个二徒孙,大概不会打穴吧?”左世恭点头道:“是的,袁振武一心要学的就是十三剑。他的马上步下的功夫都可以,盘马射箭,逐步射飞,样样都来得;他本来不是江南人。”

众人在啧啧称赞,丁门七弟子还有五个未得试艺。丁武师遂向三弟子俞剑平说道:“你们几个师弟也该换个下场子,把自己所学都练一下,叫老师傅们一发指教。”五弟子胡振业站在场隅,正和丁云秀姑娘,及几个同门说话;萧振杰催他赶快上场,胡振业只是退缩道:“方才两位师兄各展绝艺,我哪里比得上袁、俞二位师兄。珠玉当前,像我这砖头瓦块还不藏在一旁待待。免得叫外人耻笑,倒给师父丢脸。”丁云秀抿嘴一笑道:“五师弟又犯酸了,我看你有本事脱得开!”刚说到这里,俞振纲已然穿好长衣,走过来道:“五弟、六弟,你们怎么还不预备?师父叫你练呢。”一声未了,丁朝威已经又催促了,大声地叫:“振业、振伦!”胡振业“嗻”的应了一声,忙同六师弟马振伦上前。

丁朝威一看胡振业,长衫未脱,意中不悦,道:“该你练了……”胡振业道:“弟子实在不行。”丁朝威道:“那有什么?不但你,连振杰也得练。不过时候不早了,这么吧,你们两个人不如一同下场子,全练对手好了。你们两个人先练拳,好好地练,别怕丢人,不许敷衍。”胡振业、马振伦不敢违拗,立刻甩衣下场。丁朝威忽又说道:“你们俩不大合手。这么办,振业,你跟振国对手练一起拳;回头再叫振伦和振宗练一套剑。”众宾一听大喜,连忙让出更宽绰的场子来。

五弟子胡振业果然和七弟子冯振国做了对手,两个人相率下场。胡振业尚老练一点,那冯振国才十八九岁,尤其腼腆,满脸通红地走过来,连头也抬不起来;也不向人说客气话,就要动手开招。胡振业忙拦住他,同向席前作了一个揖,这才开门立式,展开了太极拳,对面过起招来。两人功夫虽浅,可是搂、打、腾、封、踢、弹、扫、挂,运用拳诀,都很认真用力。胡振业不过二十二三的年岁,居然发出拳来,轻捷沉稳,和袁、俞两高足比,居然具体而微,座上的武师们看了,点头称许。

一霎时,两人把太极拳三十六式走完,冯振国输了四招,大庭广众下,脸上越发挂不住。丁云秀姑娘躲在场隅,看着冯振国和胡振业练完了拳,不由微微一笑。冯振国讪讪地退下来。到丁云秀面前,道:“师姐,本来顶数我不济,师父硬要叫我下场子,当着外人,让我现眼,不现又不行。惹得师姐也笑话我!”

丁云秀道:“你疑心生暗鬼,你怎么就知道我笑话你?我还替你侥幸哩。你这是跟五师兄对扫,要是二师哥给你领招,像你那手‘高探马’,二师兄一定气你不记心,非狠狠地摔你一下不可。你振业师兄哪肯毁你?”又笑道:“你们二位,瞎猫斗死耗子。老五那手‘玉女投梭’,招儿也用老了,你要是跟着用‘白鹤亮翅’,他那条右臂岂不就卖给你了?你却有了漏,也不知道捡;我看你简直有点怯场,对不对?”

这话正说着冯振国毛病上。冯振国红着脸,嗫嚅道:“谁说不是?当着这些人,心上总发毛,手底下也发慌。”又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高探马’和‘七星’两招,总练不对劲。就只这两招,我也不知挨了二师兄多少回打,越挨打,越弄不转。”丁云秀笑道:“笨!”

胡振业练完了,便催马振伦和谢振宗下场子。马振伦道:“不对,还是五师哥和八弟对手试剑。你们把拳、剑、镖都练完了,才该着我们哩。”胡振业道:“不是,不是……”才说得“不是”,丁朝威已然叫着马振伦、谢振宗的名字。催两人试剑。丁朝威的意思,好像就要这么跳过去;拳、剑、镖三绝技,只叫他们这四个小弟子,捉对儿分试一种。

马振伦、谢振宗勉从师命,开始对手试剑。谢振宗的太极剑功夫太差,腕力也弱,勉强和马振伦,走完这一趟剑,已是气嘶面红。二师兄恶狠狠看了谢振宗一眼,来到老师面前,道:“师父,你瞧,还叫九师弟下场子么?要不然,倒是叫师妹练一趟。……师妹的武功,倒很看得过。”

丁朝威并不言语,只把手一挥,叫袁振武退下去。老镖师铁胆谷万钟道:“丁大爷的令爱,我们久仰她颇得丁门真传,正好请她试一试身手。”大家又重理前说,不邀而同,齐催丁云秀下场。丁朝威笑吟吟说道:“一个女孩子家,有什么本领?就叫她练练,也没有什么……”随向场隅一点手,叫道:“云秀、振杰!” qSQH9BcCWN6J6OgP+v5wqn56HWq6jIG+UWBT7HeSWnp1wAjaEzIiBOLMX6q9oo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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