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晨曦甫上,微风送爽,雀鸟尚在枝头喧噪。山东省胶东文登县城内,一条大街上,路东有所住宅,哗啦的将大门开了;出来仆役模样的两三个人,把木刻的朱红楹联装在门榜上,又在门楣上悬结彩绸纱灯。这一望而知。本宅是有什么喜事。顶城门进来的菜贩,刚刚挑菜来到门前,就问道:“借光!二哥,这里是绸缎丁家么?”于是又出来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把菜挑领进去,跟着送鸡鸭鱼肉的也来了。
这家宅主丁朝威,字伯严,在本城经营丝店,专营本省土产大丝绸,行销冀辽,和山东祥字号全有来往。但丁朝威却是一个武术名家,为了学武,几乎把家产丢去一半。现在,他居然成为北五省武林中的巨擘了,可是人也老了。
丁朝威幼习技击,幸遇名师,获得太极拳、奇门十三剑、十二金钱镖的三绝技;大河南北,名重武林。当他研习武术时,他的已经分了家的叔父,骂他是败家子,他毫不介意。只身游遍河北、江南,直到技成名立,方才归来,于是他不做丝店财东。反要给绸缎本行祥字号等保镖护运。他这保镖与镖店不同,可以说是玩票。
当他押着山东特产,行经冀北时,身旁只率领一个弟子袁振武和一个趟子手、两名伙计。绿林人物折服他的武功,没有人敢动他的镖。可是镖行的一班名镖师们,因为山东地面现放着七八家闯出“万儿”的镖店,他竟敢挟技擅走“黑镖”,这分明是藐视山东省保镖的无能;曾经唆使出人来,向他小开玩笑。但是敌不住他的奇门十三剑、十二金钱镖;被他一战成功,到底打开了冀辽这条镖道。他的师父知道了,把丁朝威数说一顿;又把北方著名镖客,给他引见了。镖客们提出条件:丁大爷要是押运自己的镖货,我们不管;可是你不能外揽生意,破坏我们的行规。这样说好,才得相安无事。
丁朝威想保镖,不过是高兴,随后也就不干了。他又改了,在自己家拆了一片房,设下把式场子,招收徒弟。结果,陆续收了九个弟子;内中一人,姓袁,按师门排号。名为袁振武,后来以“飞豹子”三字的绰号,蜚声于辽东牧野。又有一人,名俞振纲,字剑平,后来江南武林中称他为“十二金钱”俞剑平。
丁朝威出身豪富,交游颇广。光阴荏苒,壮士已到暮年。他的膝前唯一的爱女丁云秀,劝他闭门颐养。到了这一天,丁武师撒请帖,备筵席,普请山东、直隶的武林至好和同门师友,要择吉日实行“封剑闭门”;同时呢,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把本门心法传授给获得薪传的弟子。
丁武师把这事预备了好几天。凌晨时候,早早起来,步至厅房;门弟子也都衣冠楚楚的,来到丁宅伺候。二弟子袁振武,赤红脸,豹头虎目,英姿豪气,武功早得升堂入室。三弟子俞振纲,白面剑眉,外和内刚,精神内敛。四弟子石振英,早已出离师门,远游在外。五弟子胡振业,年纪虽少,武功也颇出名,太极拳打得很精熟。其余各弟子,也各人有各人的特长;就中以九弟子萧振杰年纪最小,功夫也差。
丁武师穿着肥大的袍子,袖长过指,襟长及踵,乍看很像个老儒。身材短小,朗目疏眉,精神壮旺;谈起话来,声若洪钟。虽然年及六旬,还是齿不豁,顶未秃,乍看也不过像四十五六岁。早晨起来,由内宅款步徐行,来到厅房太师椅上一坐;眼望群弟子一瞬,含笑拈须道:“你二位师祖呢?”群弟子答道:“还没起来呢。”丁朝威道:“不要惊动他,路太远,他老人家一定累了。”因又问:“老六、老七呢?”二弟子袁振武答道:“他们到柜上借纱灯去了。”丁武师眉峰微蹙道:“值得这么铺张!”随又笑了,说道:“我看看你们布置的。”丁武师站起身来,三弟子俞振纲抢行了一步,挑起门帘,丁武师率群徒来到院中。
院中抱柱上、角门上,全都挂上朱底黑字木刻的匾联;厅房门口还挂了彩绸,居然是办喜事的景象。丁武师道:“谁出的主意?怎么还挂起彩绸来?”三弟子俞振纲忙答道:“这是师妹教挂的。今天是师父封剑闭门的好日子,师妹说师父以武功成名,临到收场,一帆风顺,正是可喜可贺的事。”丁武师笑着,微把头点了点,道:“我丁朝威一生好武,临到今日,能够这样收场,我不能不知足。只不知你们将来怎样?振武,你们这些弟子,老大不用说,触犯门规,被我除名,逐出门墙了;现在就数你和振纲年长,你们将来,打算怎样去做,才对得起我老头子十几年来教导之劳?你们可以说一说你们的志向,给我听听。”
二弟子袁振武。眼望三弟子俞振纲,向师父面前凑了凑,控背鞠躬道:“师父,弟子仰承师恩,不敢说报答二字。弟子今后唯有刻苦精练,为本门放一异彩;使本门武功独霸武林,这才是弟子的私愿。至于做得到做不到,那却不敢说,总之,我们不能不勉力振奋一下,使师父大名永垂来世,这就是做弟子的一点孝心。”
丁朝威点点头,又向三弟子俞振纲问道:“你呢?”俞振纲谦然答道:“师父,弟子武功造诣,没到炉火纯青之候,弟子不敢骛远,打算着师父就是封剑闭门,情愿在师父身旁,多服侍几年。弟子的家境,老师是知道的,弟子我也没有地方去。只要师父不嫌弃,我情愿留在这里;诚如二师兄所说,但能尽一分孝心,必尽一分孝心。”
于是,丁朝威又问五弟子以下。有的自说亲老要回家,有的自说家贫要做事;各人有各人的志愿,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丁朝威与弟子们闲谈着,又举步往把式场中走去,笑着说:“你们不要尽自围着我转,也照管照管前后各处,看都安排好了没有?把式场子的香案设好没有?今、明天来的宾朋和同门师友,多是武林中成过名、闯过‘万儿’的人物;你们要好好地款待,别教人家笑话咱们外行侉闹。”袁振武道:“师父不用操心,从昨晚就吩咐好了,把式场地也布置妥了。一共预备了二十桌席,还怕不够用吧?”丁朝威道:“用不了这些,太多了。”带着弟子往把式场走来。
迎面从内宅转出来一个少年女子,浅月色的衣裳,头挽乌云,耳垂珠珰,瓜子脸,不施脂粉,正是丁武师的爱女丁云秀姑娘。一见乃父,往旁一站。先叫了声:“爹爹!”一转身,又向一班师兄弟招呼道:“袁师哥!俞师哥!”袁振武赔笑道:“嚇,师妹今天起得更早了,怎么你还没换衣裳么?”
丁云秀笑而不答。俞振纲道:“师妹到把式场去了没有?那里香案都摆好了。”丁云秀道:“我早去看了。这香案大概是你摆的,是不是?俞师哥,你漏场了;你把香炉蜡扦都摆上了,可是怎么还没把师父那把剑挂上呢?你忘了,这不是封剑闭门么?”俞振纲道:“我倒是没忘,想着了;不过剑在内宅呢,师父、师妹又都没起来。”丁武师道:“走,咱们都看看去。”众人一齐来到把式场。
这把式场乃丁武师特别搭造的,是很大的一所罩棚;这样的建筑,就是雨天也可以聚徒传技,不致阻雨停练。这时候,果然在把式场坐北朝南的方位,摆妥供桌,供好祖师牌位;香花供品,罗列满案。丁朝威素日所用的那把纯钢剑,已由丁云秀姑娘从内宅取来,系上彩绸,悬在案前。由香案两旁起,雁翅般排起数行桌椅,以备来宾宴集观礼。罩棚很大,虽然排列供桌和宾席,仍空着很大一块空场。丁武师说,封剑之后,还要当场考验弟子的武学。
丁武师来到场中,兴致勃勃,又指点着安排了一回。丁云秀姑娘忙前忙后,众弟子也都相帮着操劳安排。不久门上进来通报:本城陆华堂师傅,跟海阳县拳师周达,相偕来到了;丁朝威忙率群徒迎接进来。随后,丁武师的师弟太极拳李兆庆,率四个门徒,也赶来道贺。于是,远近的贺客陆续到场,见面之后,互道契阔。这里来到的人,有五龙山设场授徒的铁掌钮禄、直隶的阴阳脸辛德寿、青州的半趟长拳震辽东翟云鹏、泰安的五行拳韩志武。还有丁武师的两位师叔左世恭、左世俭,这老弟兄二人,隐居冀南,也不传徒,也不传子;这次居然肯为本门长门的师侄,远奔文登县来,实是丁朝威想不到的事。这二老由前天赶到,就下榻在丁宅;还有别位远道赶来的朋友,丁武师不肯教他们住店,特腾出三间客厅来款留。
此外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客人,大抵为武林中人物,也有镖行中的达官。在丁朝威少时,虽曾因保黑镖,与镖客闹过意见,可是后来早恢复了交谊。这日来的,有曹州府镖客崔起凤、济南老镖师铁胆谷万钟、三才剑徐勇、铁铃镖乐公韬和乐公韬的盟兄赵梦龙;东昌府吕氏双杰吕铭、吕铸,也全来道贺。共计来宾八九十位,还有些人没有下帖,闻讯赶来的,丁朝威对他们好生抱歉。
太极拳李兆庆,陪着师叔左氏双侠谈了一会儿,转向丁朝威说道:“师兄,巳时已过,该入席了。”丁朝威道:“人还有没来的呢。”李兆庆道:“那可以留出两桌来,现在可让大家先吃杯喜酒。师兄可以先不拈香;等到午正,那就不管还有来的没有,你们师徒径行大礼,也没有包涵了。”丁朝威又稍候了片刻,便请来宾入席。丁朝威亲自执壶,安座敬酒;晚辈的就由袁振武、俞振纲把盏;人客未齐,却已坐了十四五桌。
丁朝威设场授徒,与众大有不同。别人铺场子,不过是倚此为生;丁朝威却是家资富有,自己拿出钱来赔垫。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都里外照应。内中苦了九弟子萧振杰,年岁既小,入门最后,并且来自乡间,礼节未谙;随着师兄们接待来宾,时时提心吊胆,看着二师兄袁振武的神色。袁振武的一双虎目,有时射出强光,萧振杰便吓得低了头。
转瞬午时。暗数来宾,已请未到的计有十四位;可是不速而来的倒有二十多人,二十桌酒席,险些不够用的。丁云秀姑娘笑说:“俞师兄,你瞧,若依着你的主意,一准坐不开了;你打算的道儿总是往后退一步。可是,若依着袁师兄,预备三十桌,可又多了。”俞振纲微微一笑,说道:“这宴席的事无多无少,就是少两桌,挤一挤也坐下了。”丁云秀道:“所以这才是你的见识啊,你和二师哥再不会一样。”说着,二师兄袁振武忙忙地走来,就插言道:“这有什么难办?少两桌,到饭馆现叫,多了更不要紧,不会退回去么?你瞧这会子很忙,老五哪里去了?老三快来张罗张罗吧。”俞振纲应了一声,连忙过去。丁云秀笑道:“还是二师兄有主意,多了会退,少了会再叫,我就没想到。”一扭头进去了。
袁振武不作理会,仍是寻前觅后地找五师弟胡振业。寻着了,就厉声斥责了几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前头的酒喝完了,快去拿去。李师叔尝着咱们的酒好,快再灌两壶去。”又道:“师妹别走,你领着老五灌酒去。”胡振业忙即起身入内,一面问道:“就要两壶么?”袁振武道:“喝,你真死心眼,我说两壶,你就拿两壶?”丁云秀已经进去了,听着他们的话,转身道:“二师哥,你到底说明白了,究竟是两壶还是几壶?”袁振武收去怒容,笑道:“嗐,这是我的口头语;我说两壶,就是几壶的意思,师妹看着办吧。大概十几壶也不够,他们都说咱们丁家收藏的陈年家酿,外面有钱没处买去。”丁云秀道:“本来么,收藏了好几十年。从我祖父那时埋存的,总舍不得喝;他们倒尝出口味来了。走,咱们拿去。”
胡振业跟着丁云秀,到内宅灌酒;袁振武又一阵风似的到了厨房。九弟子萧振杰刚刚到了厨房门口。袁振武一眼看见,问道:“老九,你上这里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在西房照应客人么?”萧振杰嗫嚅道:“三师兄刚才告诉我,教我来催菜。翟云鹏师傅他要尝咱们这里的五香焖雏鸡。”袁振武哼了一声道:“他自己不会来催!你不知道这西房客人,全是清真教友么?你要好好地伺候着,不要教他们不干不净的。快去吧!老三他干什么去了?”萧振杰道:“他本要来,师父把他叫住了。”袁振武道:“师父叫他做什么?”萧振杰道:“我不知道。”袁振武笑了,把萧振杰一拍道:“你这孩子,就知道吃!我眼瞧你偷吃席上的山糟糕了。”萧振杰脸一红,同时觉得肩头上热辣辣的疼痛;原来袁振武这一手拍得重点了。袁振武进了厨房,对厨子吩咐了几句话;匆匆出来,转到前边去。只见三师弟俞振纲、六师弟马振伦,正在师父身边服侍着呢;一见袁振武,俞振纲忙将酒壶递过去,马振伦也忙退下来。
华筵初开,丁武师到各筵上周旋,长辈、平辈由丁朝威亲自把盏,晚辈的就由弟子代劳。袁、俞二人年齿较长,自然周旋中礼。在这二十桌宴席上,倒坐着老老少少,百十多位宾客;武林中人占了多半,本地绅士豪商也都来祝贺。头几桌是远客和上宾,首席正是老镖师铁胆谷万钟。其次便是丁朝威的两位师叔左世恭、左世俭。这一席的来宾各个都须眉皓然。那铁胆谷万钟年齿尤高,论武功又是终南北支形意派的老前辈;更有一手绝技,善打鸳鸯铁胆(就是人们常团弄的保定特产铁球)。他这对铁胆打出去,十丈内可取敌人性命;谷万钟将这一对铁球整日地团搓,搓得铮光如银。这时候他高据首席,却将铁胆揣起来,手绰酒杯,欣然欢饮。他有很好的酒量,一面饮,一面向左氏双侠谈谈当年在江湖上闯万儿的旧事,说起来,都是四十年前的老话了。
丁朝威在末座相陪,等到酒过一巡,丁朝威站起来,手提着酒壶,要到各桌再敬第二巡酒。谷万钟却将手中的筷子一指,说道:“喂,伯严!”丁朝威站住了,谷万钟笑吟吟地说:“我说伯严,你太客气了。”大声对四座来宾道:“诸位老哥,我说咱们跟丁大爷全是知己的朋友和武林中多年的同道;今天是丁大爷大喜的日子,依我说,咱们把这些俗套子免了。……伯严,你不要把盏,咱们点到为止,敬过一回酒了,咱们大伙儿谁喝谁斟。”大众一齐说:“这话对极了,今天是丁大哥封剑的好日子。要说敬酒,我们应该借花献佛,先敬你三杯才是。”丁朝威赔笑道:“这可不敢当!”陆华堂师傅道:“这么办,有事弟子服其劳;丁大哥现有这些徒弟,这敬酒的差事,你就派了他们吧。丁大哥,你不要忙前忙后的,你老老实实入座,咱们弟兄好久没在一块儿喝酒了。再说谷老前辈又是海量,你应该陪着他喝个一坛半坛的。”谷万钟将筷子一转,望空画了一个圆圈,哈哈大笑地说道:“你看,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不是?来吧,你就陪着老哥哥喝几盅吧。我说袁老弟、俞老弟,你替你师父把盏。”袁振武、俞振纲肃然含笑应诺。那铁铃镖乐公韬,恰挨着丁朝威的座次,就凑着趣,果然把丁武师按在椅子上,道:“谷老前辈这么说了,主人就说恭敬不如从命吧。”
丁朝威谦然笑道:“这可是太失礼了。今天是弟子封剑的日子,承诸位先辈英雄不弃,远来捧场;我丁朝威无以为谢,这一杯水酒总是要敬的。各位师傅,总要赏脸宽量。”顿了一顿又说:“弟子今日邀请诸位师傅来,也是因为弟子由封剑之日起,从此就不再论武。可是我教的这几个徒弟都年轻无知;说到本领,更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个个都是糠货;往后仰仗诸位先辈指教照应的地方很多。所以借这杯水酒,把诸位请来,叫他们和诸位先辈见见面,日后好求老师们的照拂。不过这么凉的天,劳动众位,我心上太过意不去。还有舍下这里是个僻地方,诸位路稍远的,我都没敢惊动。可是诸位不嫌弃我,竟有的大远道赶来,这更叫在下不安了。”
来宾答道:“客气,客气!我们不知信便罢,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来道贺的。至于令徒个个都是英才,我们也正想见见。”丁朝威还要说谦谢的话,谷万钟道:“得了,你这几个徒弟都很漂亮。老伙计,你不要客气了,咱们先喝两杯,划两拳吧。”把手一伸,道:“来来来!四喜呀!五魁呀!”谷万钟人老兴致却不老;这一划起拳来,丁武师也不好再敬酒了。于是在座的武师们,也五啊六啊,捉对划起拳来;宾主之间,喝得十分痛快。
丁武师没忘了心中的正事。容得稍酣,自己站起来,挨到师叔左世恭、左世俭面前,又敬了一杯酒,这才说道:“五师叔、六师叔,今天弟子封剑闭门,二位老人家赏脸驾临,这是弟子的大幸;少时还请二位师叔给弟子拈香赐训。”
左世恭、左世俭老弟兄二人含着笑,接了丁武师的敬酒。左世恭把酒放下,说道:“贤契,你不用客气。我们弟兄在本门中,虽比你长着一辈,但是论到武功造诣,真没你锻炼的精纯。能够昌大这‘山左太极派’的门户。全仗你们师徒了。你也算在江湖上闯了半世,到今日安然封剑闭门,又有这几个顶起门户的弟子克承衣钵;丁家三绝艺,足可执武林中的牛耳,连我们弟兄的面上都有光荣。这股香是你一个人赚得的,我弟兄却不便代庖。”说到这里,触动一桩心事;微顿了一顿,长吁一声,侧脸看了看左世俭,转向丁朝威说道:“我弟兄将来的收缘结果,只怕还不易落到你这样的一个收场哩。我们弟兄早年间锋芒太露,遇事不知抑敛,以致欠下了不少冤孽债。俗语说:‘父债子还’,可是我们哥两个直到今日全是孑然一身。虽有几个不肖的子侄,也当不了大用。再说这一种债,又不是子弟们所能代偿的。我们弟兄自身的事,自身了。粤东的多臂禅师,三两年内必来找我;你想,我们两人的收场,自己还没有一点把握。这祖师面前的头股香,我们又怎能替人交心愿呢?”
丁朝威听了,不禁动了同门中敌忾同仇的义气;一时间,竟把自己今日盛会的意思忘了,慷慨说道:“师叔,您不必把这事索绕在心里。多臂和尚不守沙门戒律,当年师叔只不过略施警戒,他还要二次寻仇么?他如果敢来,届时师叔赏弟子一个信,弟子替师叔打发他吧。”
丁武师方说到这里,旁边跟左氏双侠联席的铁胆谷万钟,掀髯长笑道:“丁大爷,算了吧!你忘了你今天办什么事了。我没见过已然封剑闭门,还要替人出头抱不平的。你们这太极门真够惹的了。这些事干脆让我们弟兄露回虚脸,也显显咱们山左武林的义气。左老哥,哪天多臂和尚来了,你赏给我一个信。”左世恭、左世俭立刻向谷老师父抱拳拱手。道:“多谢谷老师的盛谊。左某不才,不能为我们山左武林争光,也就很觉愧对同道的了;哪敢再劳动师友们?”复侧脸向丁朝威道:“时候不早了,你快拈香去吧。”
丁朝威这才依次来到宾席上各武师的座次。谦让了一番,然后退到香案前面。由仆从们把红烛燃起,又点起一炉檀香。那二弟子袁振武也把一束料香的纸箍划去,递了过来。丁武师举起这束香,向烛火上燃着;双手捧香向上一举,插到炉中。香案前的红毡早已铺好了;丁武师虔诚叩拜,又叫门下众弟子挨次行礼。
礼毕,丁朝威转身站在香案前,向阖席来宾深深一拜,道:“弟子丁朝威,猥以菲材末技,得列太极门下。我山左太极派,比我丁朝威门户长、辈分高的,还有三两位;不过早已封剑闭门,一心归隐,不愿再传弟子了。我丁朝威秉承先师遗命,不得教山左太极门嗣绩中断;我在下负这重责,因此愚不自量,收了几个弟子。又蒙本门的尊长宽容奖借,这几个徒弟也还肯于用功,如今他们已经略窥本门武功的门径。不过要说到顶立门户,还差得很远,若按他们所学,还得虔心锻炼几年,方能小成。只是我丁朝威今年虚年五十九岁,只为内功火候不纯,以致近来很觉体力日衰,精神日减,尘寰中怕不容我久恋。所幸者朝威叨列武林,数十年来踏遍江湖,多结朋友,罕树仇敌,无恩无怨,幸免大过。人贵知止,及早回头,朝威此日封剑闭门,以后就绝口不谈武事了。朝威这点末学微技,也已倾囊传与了这几位顽徒。今日请诸位武林前辈到来,一者当众封剑闭门,二者为的是叫他们把所练的武功,当筵一试,敬请老前辈们指教。如以为他们堪承衣钵,可以附骥武林,弟子就把本门的薪传交付他们。他们将来能否昌大门楣,还请老前辈们推情诱掖,朝威感激不尽。我在下从此退出武林,聊保残躯,这全拜众位老前辈之赐了。”
丁朝威致辞甫毕,老镖师铁胆谷万钟首先站起来,向阖座的宾客说道:“我们山东六府的会家子,以人家太极丁伯严的武功造诣最深;丁家三绝艺,说得起压倒武林,给咱们山东道上争光露脸,这不是我当面奉承吧。今日丁老师封剑闭门,像他四十年来驰誉武林,今日收场落个完整,实在难得。我们大家幸叨盛会,我说我们应该公贺一杯!”众宾客齐声欢呼道:“该贺,该贺!”
于是列筵群雄各举杯盏,四座生春,欣然一饮而尽。丁老武师自然陪饮答礼。由徒弟们斟过一杯来。丁武师举杯在手,道:“诸公过称,愧不敢当,但是盛情不能不领!”当下也是一饮而尽。
谷万钟又说道:“丁老师今日封剑传宗,叫他及门弟子接掌太极门。使山左太极门发扬光大,这尤其是可贺的事。丁老师并叫他的弟子当筵试艺,这更妙了。我们都晓得:丁家三绝艺名震江湖,太极拳独得秘要,为各家拳术所不及;奇门十三剑尤属剑术中难得的绝技;十二金钱镖擅打三十六道大穴,会此种绝艺的,大河南北更可以说绝无第二个人。我想丁老师既以衣钵传授他的门下弟子,这丁家三绝艺,他门下弟子定已获得薪传。我们得趁今日,看一看丁门众位小英雄各试身手,借此开开眼界,也是件难逢罕遇的事。这也值得公贺一杯吧!”
谷万钟话才说完,在座的众武师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欢赞声中,众武师共举酒杯,仰脖一饮而尽;酒入欢肠,分外的快意。莱州府散手名家张毅侯插言说道:“贺酒应该连敬三杯;我说众位师傅们,咱们应该再来一杯呀!”众人凑趣道:“好好好,咱们来个连中三元。”正要再举这第三杯,老镖师谷万钟忙将酒杯一按,道:“且慢!”众人停得一停,齐看谷万钟。
谷万钟精神焕发,伸二指当筵前悬空画了一个半圈,朗然说道:“我们这第三杯贺酒,可是不能现在喝。依我说,我们要等得了丁老师那几位高足,把本门的绝艺当筵试练出来,给咱们大家开过了眼;我们就把这第三杯贺酒,敬献给丁老师的掌门大弟子。你们说对不对?”说着回顾这位散手名家张毅侯。张毅侯欢然跳起来,拍掌道:“对对对!我说袁老弟,你就好好地大卖一手吧。丁门三绝艺:一拳、二剑、三钱镖;袁老弟,不用说,你是样样精通的了。”
群武师的眼光一齐注视到侍筵捧壶的丁门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袁振武面皮一红,忙将酒壶顺手递给三师弟俞振纲,垂手向前,逊辞答道:“弟子年少无知,虽承恩师教训,我的功夫差得很远。只不过先前的大师哥误犯门规,被逐门墙之外,弟子拳、剑、镖是矮子队里出长子;其实弟子是拳、剑、镖一无所长。”
这样说着,丁武师微微一笑,屏后的丁云秀姑娘也微微一笑。座客们齐声说道:“丁老师,你瞧你这徒弟,够多精神!够多有礼貌!说出话来。不亢不卑;真是的,你这二弟子足可以给你支撑门户了。”“大竿子”于隆道:“只可惜丁老师的大弟子姜振齐,他的武功已然很可以了,是怎的误犯门规,被你老斥逐了?”于武师把眼光注视着丁武师,等他回答。
丁朝威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暗淡之色,想起了这个开山门的大弟子;讲体格,论资质,说聪明,样样都比二弟子、三弟子强。他却恃长而凌暴师弟,挟技而侮慢乡党;更有一件要不得的毛病:言大而浮夸,飘忽而无信。曾有一次,对待邻妇竟说出昏诞的话来;虽然是言者无心,具见他轻狂在骨。丁武师为此发怒,又因为别的几件小事上,看透了姜振齐的为人,遂毅然决然,毫不姑息,把个相随长久、得艺较深的弟子赶逐了,当其时险些把姜振齐废掉。如今时过境迁,却给丁武师留上很深的戒心,深知择徒不可不慎,否则必为门户之玷。当下微吁了一声,道:“还提他做甚?左不过小浑蛋罢了。”
在场的来宾齐声赞扬丁家三绝艺,又转而赞扬袁振武。袁振武面色赧赧的虽在谦辞,可是少年得意的神气,未免流露出来。丁武师微微含笑,说道:“小孩子们,功夫差得远哩;众位师傅们不要过奖了,没的叫他们张狂。”立刻向七个弟子说道:“你们今日当着诸位前辈,和本门师祖、师叔,把各人的功夫好好练一回,请老前辈指教,也可以长长见识。”
九个门徒,在场的七个人,是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七弟子谢振宗、八弟子冯振国、小弟子萧振杰。此时由二弟子袁振武率领着,一齐领诺,肃立筵前。
二弟子袁振武晓得今天是师父授衣钵,自己接掌“太极门”的日子,这哪得不努力一显身手?“嗻”的先应了一声,唰的将长衫一甩,回头看了俞振纲一眼。俞振纲慌忙过来,给师兄接衣服;小师弟萧振杰慌忙递过那把剑来。袁振武微微一摇头,把手一挥;萧振杰退回原处,俞振纲捧着师兄的长衫马褂,也归了班序。只见袁振武虎目豹头。口角微向下掩,而呈着英武亢爽之气,果然英雄出少年。在场的武师,齐声欢赞;尤其是他这一出位、一甩衣,真个是矫若游龙。
这长衫一脱,但见他穿一身短装,二蓝绸子短衫,黄铜钮扣,青绉绸的中衣;百忙中,已经打好了黑、白两色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换上山东造千层底搬尖鱼鳞沙鞋。又见他将黑松松的长发辫往颈项上一盘,登时身躯微转,向众人深深一揖;手指自己的短装,向众人道:“请恕弟子放肆,弟子只好脱了长衣服。”倏回身。立在师父面前;双手一拱,道:“师父,弟子愚昧无能,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只怕贻笑大方!”
当袁振武筵前甩衣,将要开练时,老武师丁朝威眼光正看着小弟子萧振杰,打算叫末一个弟子当先练起;八弟子、七弟子,依次下场;初学先练,高足继登,也显着一个比一个强;不想袁振武已经下场了。丁朝威哂然一笑:“好一个子路!”目含着笑意,说道:“振武,你就练吧。”又望着当前的众弟子道:“你们务要各展所学,好好地练一趟;老前辈们定然指教你们,哪能笑话你们呢?”
筵设在练武场中,罩棚之下,本已预留下一大片空地。袁振武精神满腹,笑脸堆欢,走到练武场中,回头顾视道:“师父,我先练什么?是剑是拳?”
众宾的眼光都随着袁振武的身子转,转注到空场上。那丁武师的师弟太极李兆庆,忽回头看到屏门后。屏门后露出半个粉面、一只玉手。这只手正捏着绿云盘顶的发辫,是个妙龄少女。李兆庆高声大笑,道:“等一等,等一等练。”且说且走到丁朝威面前,道:“大哥,你的徒弟全到场了么?”
丁朝威愕然道:“我只有这九个徒弟,大徒弟教我斥逐了,四弟子石振英为着家贫,已经弃武习商。就是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八弟子冯振国,也是我现把他们找来的。我面前就是袁振武、俞振纲和谢振宗、萧振杰,常在我家里。”
众武师听这师兄弟二人说话,有的回了头来看,铁铃镖乐公韬道:“哦哦哦,丁大爷,你还有一位女弟子哩。你怎么不叫她出场,练一套给我们瞧?”这话一出口,屏门后扑哧的一声笑,那粉面玉手蓦地不见了。左世恭、左世俭齐声说道:“可不是,我还有这么一个女徒孙哩。喂,云秀,云秀,你过来练练,别跑啊!”
丁朝威方才想起他的女儿丁云秀来,赔着笑道:“丫头子家,她任什么也不会,师弟,你怎么琢磨起你侄女儿来了。”李兆庆只是笑,连声叫道:“云秀侄女儿,云秀侄女儿!”
左氏双侠这一对白发老头儿更是凑趣,竟飞似的追到屏门后,把云秀姑娘寻来,定要逼她先练。丁云秀满面娇羞,眼望着父亲,模样儿很窘。场中的袁振武此时已经走入场心;双手往下一垂,眼观鼻,口问心,凝神敛气,脚下不“丁”不“八”,抱元守一,刚刚展开了太极三式。忽见师妹入场,哎呀一声,慌忙收式,往旁一让,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师妹了。师父!”叫这一声,来到丁朝威面前道:“师妹比我们谁都强,请师妹先练吧。”丁云秀一双盈盈秀目把袁振武盯了一眼,将身子一扭,对父亲说道:“爹爹!”又摇了摇头:“我不练。”扭头又要跑,师祖左世恭、左世俭,师叔李兆庆,三个老头儿把丁云秀姑娘的去路挡住,笑道:“姑娘,你不练可不成;你有本领把我们三个老头打跑了,我们让你回去。”
丁云秀姑娘从耳根下烘起两朵红云,锐利的眼光把左氏二老一瞅,又向师叔李兆庆一望,情不自禁地一双玉手摆出了一个“如封似闭”的架势。忽复省悟,双腕垂下来,低头道:“师祖,我真是不会;师叔,你老怎么作弄起侄女儿来了!”
众武师一齐喝着彩,怂恿云秀姑娘起拳;丁家父女再三逊辞,只是推托不开。谷万钟老英雄看丁云秀神情踌躇,急忙从中解围,含笑说道:“左老兄,算了吧。依我说袁老弟已经下场了,就叫他先练。他练完了,再请我这侄女儿一展身手,列位你看好不好?人家女孩子家,叫她劈头一个先练,怪不好意思的。你说是不是,李贤弟?”说时,眼望着正堵门的李兆庆,李兆庆一笑作罢。
左氏双侠这须眉皓然的一对老头儿,笑嘻嘻的一边一个,守住云秀姑娘,说道:“姑娘听着了没有?咱就这样办。老头子求你这半天了,你回头可一准练,不许溜!”
丁云秀姑娘已于摆筵时,趁空换好一身新衣。瓜子形的清水脸,不擦脂粉,自来皓白,只于樱唇上略点红脂,耳坠珠瑙,腕戴金钏,窄窄袖口,露出春葱,微与寻常闺秀不同的,是满手的指甲剪得短短的。穿淡黄绸衫,系深月色短裙;缦立在筵前,双蛾微蹙,两靥泛红;似欲规避,又躲不开,只管笑着谦辞。袁振武说道:“还是师妹练吧。”丁云秀似笑不笑地说道:“二师哥,你也作弄我!”说时双眸一转,觅路欲退。
三师兄俞振纲正提着二师兄的长袍长褂,侧立在对面,群弟子散立在隅角,微微含笑;小师弟萧振杰凑上来叫道:“师姐,你这边来吧。”丁云秀姗姗地走过去。对俞振纲道:“三师兄,你倒做了跟班啦!二师兄很得练一会子哪,这衣裳还不给他挂上?”俞振纲依言,把袁振武的长袍马褂搭在兵器架上,丁门中六个门徒、一个爱女,一齐侍立旁观二师兄袁振武的演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