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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鹰爪王北游铩羽

流光易逝,草绿春城。忽一日,文登县南大街,“绸缎丁”家又复悬灯结彩;出来仆役模样的两三个人,把木刻的朱红楹联,照样装在门榜上,里里外外比前更忙。——那已是到了丁云秀姑娘于归吉期的前一天了。

老秀才俞松坡从故乡远来,给孤侄主婚。在文登县城剪子巷,暂租下小小一院,作为新房;可是一切花费,全出自丁家。俞振纲是这么孤寒,最亲最近的长亲,就是这位远房五堂伯了。

他这是入赘,恩师丁朝威膝下无儿,只此爱女;东床选婿,老早地看中了这第三门徒。自从封剑闭门,传宗授剑之后,这第三门徒便做了丁门掌门户的大弟子。二弟子既因母病,出离师门而去,现在一切事都由这第三弟子代师主持了。

三弟子俞振纲颇知自爱,感恩知遇,敬业尊师,对同门师弟倾心授技,颇代师劳。上得师父爱重,下得同门欢心,只半年工夫,他的人才越发秀出了,他的武功更孜孜日进,他的老师督促他仍然很严。他的太极剑本来练得不甚精纯,他常常用他自己最得意的太极棍;丁武师却天天教他习练太极剑,直等到获得剑术诀要为止。至于更求精进,那就专靠学者的自修了;到这一步,丁武师才稍稍放宽,不亲眼督促了。

这师生的脾气,一个外刚内热,一个外柔内韧,似乎性情相反,而实际上竟很相投。弟子的武功日臻大成,老师心上越发欣悦,自以为老眼无花,承授得人。就时常把弟子叫到书房,随便谈心,往往清谈彻夜,师生宛如良朋,简直可说这是一种前缘。

忽一日,丁武师的良友曹州府安利镖局老镖头崔起凤,被邀来到文登县。欢宴之后,这位崔老镖头就把俞振纲叫到客厅,屏人告诉他几句话。俞振纲脸红红的感激无地,口中说道:“弟子幼丧生父,身世飘零,多承弟子的始业师乖爱,把我从学徒的地位上,提拔出来,一力成全我六年。后来看弟子菲材可教,我郭老师父就又恳恳地写了一封信,把弟子转荐到了丁门。在这里数年,又蒙丁老师过于错爱,把我这带艺投师的后进,超拔为掌门弟子。弟子今日莫说学有寸进,深感师恩,就是弟子当年得免沟壑,也都是生受郭、丁二位老师的大恩。弟子感恩知遇,视师如父,并不知将来如何才能报答!不想恩师又这么看重我,不嫌我出身寒微,竟要把他老人家膝前唯一的爱女,下嫁给我这个孤独贫贱的小子,我实觉对不住恩师,怕耽误了师妹的终身!”

俞振纲素不善言,对这提媒的大宾感激零涕地说了这些话,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感激,还是推辞;但是他口头说得尽管欠明白,他脸上的神气,却带出感切入骨的真情来。大媒捻须答道:“俞老弟,你不要心里不安了。你师父没儿子,你应了这头婚事,你从此便是你师父的爱徒,又是你师父的爱婿,你将来正好拿这半子之分,继子之亲,来好好报答你老师。日后养老送终,全都靠你了,你还愁没机会报答恩师么?”哈哈的一阵大笑,跟着道:“老弟,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你要是愿意,来,跟我见你师父去,磕上三个头,改了称呼,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岳父。不就完了么?”又一阵大笑,登时拉着羞涩惊喜的俞振纲,到内室拜见岳父、岳母。

同门众师弟闻此喜信,个个来给老师、师兄、师姐道喜。老武师丁朝威这天却真是喜动颜色,俞振纲更是说不出的欣幸。丁云秀姑娘在事先,早已知道父亲的意思。这天叫小师弟们一哄,禁不得娇羞满面,俯首不能仰视,索性躲在内室,不敢下场子了。丁武师把这事预备得很快,一提亲,便纳彩;才过礼,便备妆奁。只两个月的工夫,俞振纲便和丁云秀涓吉成婚了。

表面上是亲迎,实在是招赘。丁武师不愿叫自己的爱婿落个赘婿的名称。所以地点,虽在文登县办事,仍请俞振纲的族伯来主婚。一切花费,丁武师变着花样,替爱婿措办。

到吉期这一天,悬灯结彩,鼓乐喧天,高搭喜棚,盛开吉筵。山东、河南、直隶、江苏各地的武林同道,和绸缎丁家的亲旧友好、同业同乡,纷纷前来道贺,车水马龙,装满了文登县半个县城。丁武师精神欢旺,捻须含笑,款待众宾。到账房一看,竟收了一千二百多份贺礼。那喜幛、喜联,添妆首饰,一盒一轴,不可胜计,都是先期送来的。内中却有一份飞来的礼物,直到发轿时才送到,不过是一轴喜幛。账房登簿时,首先诧异起来,这送的礼怎么会姓“段”,名叫“段贤”?再看幛词:做成金字。乃是“如兄如弟,共效于飞”八个大字。这“如兄如弟”四字出于《诗经》,上句是“燕尔新婚”,但是这么引用,和“共效于飞”的这个“共”字合起来,未免视之刺目,折之生棱。

账房觉得离奇,忙盘问那送礼的人。送礼的竟没等开脚力,丢下礼走了。账房急叫来门房根究来人,门房说:这个送礼的不是生人,就是本街上那个负苦的老柯;他说这顶幛子是今天早上,一个外乡人出了一吊二百钱,临时雇他来送的。送礼的人嘱他放下就走,不要谢帖,也不许要脚力。这分明是故意恶谑了!账房先生盘算了一回,晓得此事若被家主知道,必然发怒,大喜事也许生出枝节来。忙将幛子的金字藏起,又嘱咐了门房,把这事揭了过去。丁武师忙着聘女儿、款来宾,一点也不理会,依然欢天喜地的,但是男家俞振纲那边却惊动起来。

丁家这边于千数份贺礼中,收到这份怪幛子;俞家那边,只收了几十份贺礼,竟而也有这么一块红幛子。下款是“愚弟段贤敬贺”,题词更是恶谑。被新郎的伯父俞松坡看见,不禁骇异,盘问起来,道:“振纲,这是谁送的?是你的同学么?”俞振纲过来一看,登时变色。俞松坡不由含怒,道:“这必定是你的同学,跟你作闹,这太过了,太不像话了!”以为俞振纲跟同学顽皮惯了,才抬出这样恶谑来,俞振纲竟无法分辩,被俞松坡抱怨了几句,自然也将幛子藏起来了。入洞房后,新郎俞振纲,和新娘子丁云秀,鸳枕私语。话引话,说到这骂人不带脏字的幛子,俞振纲疑心是谢振宗、萧振杰干的。丁云秀姑娘笑着问幛词,略一寻思,便猜出这个送幛子的人来。但是一场喜事,到底不因这两幅幛子的恶作剧,便打破了人家的高兴。新人夫妇依然两情欢爱,丁武师依然大慰老怀。

成婚对月之后,新郎辞退了新租的新房,仰承老岳父的雅意,小夫妇搬回丁府。丁武师特辟了三间精室,给这娇婿爱女居住。三间房陈设着精致富丽的嫁妆,另外一个陪嫁丫鬟,服侍着姑爷、姑奶奶。自此不久,俞振纲竟在丁府做了少主人。丁朝威把家产分成三份,一份给了女婿、女儿;一份分给同族,堵住了远房侄儿的闲言;另一份说是自己留的养老田,实在也要留给女儿的。——这更是俞振纲不曾梦想到的事。但是,当俞振纲在师门中欣得艳妻、享尽艳福的时候,那飘然远引、怒出师门的袁振武,竟为别求绝技,跋涉风尘,受尽了坎坷!

袁振武自离师门,先回到故乡乐亭县,探看老母,一叙天伦之乐。在家里勾留了些天,怏怏无聊,还是想出门。母亲和哥哥劝他息游家居,择配续弦;袁振武摇头不肯,把他的小女儿仍然交与祖母抚视着,乳母护养着。袁振武决然束装上道,多备资斧,先游冀南,又折入山东省境。在山东徜徉经月,一事无成,愧然住在店内,盘算了一番,想要更进一步远游访艺。屈指算来,本省武强周家,他已经登门拜访过,没见着本人,不得要领而退。顺路又到大名府去了一趟,也是徒劳奔走。从大名府折到曹州府,可惜曹州府佟家坝的佟老英雄,据他门上人说,已经北上进京了,机会不巧,也未得遇上。

于是怅怅盘游。这一日来到鲁垣,往访盛字号镖局。未得会着铁胆谷万钟,由新来的滁州名镖师楚宝珩接见。匿情闲话,潜访师门动静,竟在镖店柜房上,看见了师弟俞振纲和师妹丁云秀的完婚喜柬!不由得精神一振,失声大呼!楚镖头摸不着头脑,疑疑思思地看着袁振武的脸,说道:“令师招赘,听得新郎是令师门下一个最得意的弟子。你不去贺喜去么?”

乍闻喜讯,刺耳锥心,袁振武仓促不能置答。半晌,心神稍定,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道:“是的,是的,弟子这就要去。”不由得呆坐在那里,默默发愣。

但是袁振武神思不属,也不过片刻之间,旋即提起精神,口头上和楚镖师讲些闲话,心中暗打算盘。忽说道:“弟子这是路过来拜访铁胆谷老师傅的,来得不巧,没有遇上。楚师傅,我再向你老打听一件事。现在武林中打穴、点穴的功夫,顶数哪家有名?会打暗器和会接暗器的,顶数谁呢?”

楚宝珩道:“讲到打穴,头一位自然是令师,他能用金钱镖打人穴道,这门功夫太难太好了。其次曹州佟家、武强周家,这都是有名的;可是点穴一功……”袁振武道:“这几位,弟子都听说过,是北方的名手,不知道南方还有谁?”楚宝珩道:“南方么,听说鄱阳湖有一位出家人,叫作五峰山僧,也擅点穴,又擅按摩接骨之术。四川也有一位能人,好像是姓解呀,也不知是姓谢?此人也擅点穴。至于会打穴的,除了令师而外,成名的人历历可数,不过三五个人罢了。江西南昌有一位老英雄,叫作什么金刚圣手范海阳的,善用点穴镢,曾经单人匹马,惊散了一伙江洋大盗,听说此人现时还在。”

袁振武忙问:“这位范老师傅现时在哪里?”楚宝珩道:“大概还在南昌设帐授徒哩。不过他这人选徒弟很苛,专挑品貌清秀的,又讨厌北方人。有的远道慕名,登门献贽,只要不入他的眼,他就峻拒不收;合了他的脾胃,他又多方罗致门下。这位范爷总算是最负盛名的了。还有,湖北汉阳城内,也有一位名声不大响,功夫实在高的打穴名家,此人姓郝名清,乃是一个大财主。”(说起来,这郝清就是后来的汉阳打穴名家郝颖光的叔父。)

楚宝珩接着又道:“河南乌龙集的银笛晁翼,是用判官笔打穴的。山西龙门薛筠,是用点穴镢的,就中以龙门薛筠的年纪最轻,威名也大;但是薛家向例只传子,不传徒的。那银笛晁翼字良弼,也是才四十六、七岁的人,为人知书能文,兼通内外家的拳技。有一个心爱的徒儿,叫作姜羽冲,这小伙子就很够料。晁翼不但打穴的功夫好,也善接暗器。”

袁振武问道:“是么?这位晁师傅现在河南么?”楚宝珩道:“此人还在他的老家乌龙集住着。听说此人曾经出仕,做过两任守备,后来就退休了。我们这里的汪开平汪师傅,跟他师徒有个认识。据说这位晁老夫子最初是以判官笔打穴成名的,成名以后,他倒不用判官笔了。他这人喜欢吹弄笛子,他打造一管银笛,天天摆弄着;他能用这笛子,点打人的穴道。他这人外表满不像个武人,倒像个黑墨嘴、耍笔杆的,他的爱徒姜羽冲,也是个清秀文雅的少年人。乍一见面,师父文绉绉的,像个绍兴师爷。徒弟像个小书僮儿,外行再看不出他们有本事。这爷俩常常骑驴游山逛景。旱路上的大盗狗眼张飞,冒冒失失地拾买卖,被晁氏师徒遇见,上前好言拦阻。狗眼张飞糊里糊涂,把他看成平常人,一不搭碴,动起手来。狗眼张飞一连发出七支飞叉,都被晁氏师徒接了去。姜羽冲这小伙子手疾眼快,比他师父也不含糊,竟接了三支叉。狗眼张飞这才看出不好来,撒腿要跑,没有跑开,竟被人家点成残废。至今狗眼张飞还拄着拐,跑到江北跳槽,靠吃赌局为生了。这便是晁爷成全他的!”

楚宝珩说得高兴。屈着手指头,几乎把当代有名的英雄说尽。随后讲到善打暗器的名手,这比会打穴点穴的人又多了,一口气竟举出二十多个人来,暗器的种类也是无奇不有。内中能打又能接的,也有这么七、八位。八臂哪吒叶天来,如今已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他就善打连环镖,又善接镖。早年能够在夜间听风接镖,近年老了,二目昏花,只能白天接镖了,可是手法照样很利落。“不过听人说,这个人去年已经谢世了。”

袁振武听了,细追问善接暗器的名家,现存的都还有谁?言者无心,问者有意;楚宝珩想了想,也举出几个人来。如子母神棱武焕扬,如阴五雷冯静、阳五雷冯泰,如鹰爪王奎,如驴脸葛春茂,如纸捻儿郑三多,都是善发善接的好手,都是现时健在的人。袁振武记忆力特别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人也有他听说过的,也有他不知道的。他却把这些人物的能耐、年岁、籍贯、住处、收徒不收徒,一一打听来,都谨记在肚内。

又谈了一回闲话,袁振武道:“楚老师这一席畅谈,开我茅塞不少。弟子涉世浅,哪里知道这些名人前辈,真格的芥子不知江湖大了。弟子现在告辞,改日再来候教。谷老师、徐老师面前,就烦你老代达吧。”起身抱拳,行礼告退。楚宝珩拦住道:“吃了饭再走吧,忙什么?我还有事烦你哩。”袁振武忙问何事。楚宝珩道:“我这里要给你令师备点人情。你师父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这回出聘。这理当亲身往贺,无奈顶着这份生意,不能分身。我们这里备了一副屏,和一些匹头,我现在打算托你捎了去。对你令师,替我说客气一点。……”

袁振武道:“这个,你老人家最好还是……因为弟子现在店中还有雇主等着我哩。这样办吧,我先出去办事,你老要是没人送,等我回来也好。不过,路程远,只怕弟子半月里翻不回来。”说着匆匆地往外去,口中还是盘问一两个善打穴、善接暗器的名手的住址,因为他对这一两个人还没有打听明白。

袁振武且问且说,直走到镖店大门,楚宝珩直送到大门以外。袁振武深深施礼,抽身告辞;楚宝珩眼看他下了前阶,走入大街,低着头一步一步,转弯抹角走开去了。楚宝珩这才回身归内,含笑说道:“这个小伙子真爱打听,把那一对豹子眼都听直了,真是阅历浅。任什么不晓得,听什么都觉着新鲜。”说过了,也就自干己事,丢在脑后了。

袁振武一路上寻思:“跟子母神梭武焕扬素有认识,无奈赶上人家不在家,白扑了一空,只遇见他的儿子武胜文。那鹰爪王的下落,总算打听出来了,却不知准对不对。那郝清是可以的,但又距此太远。现在投奔哪里去好呢?”又想到那两份喜帖:“师妹丁云秀果然下嫁了俞振纲了。果然传言不虚,一定是招赘;不然,怎么俞振纲的伯父俞松坡,反倒上文登县来办喜事……”深思默揣,忘其所以,猛听对面吆喝了一声。急抬头,忙闪身,才晓得自己行路忘情,险些把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碰倒,不禁自己脸红起来。那妇人一手提竹篮,一手拿着半捆大葱,竟泼辣得很,顺手抡葱,照袁振武打了一下。破口大骂起来。袁振武把一对豹子眼一瞪,碗大拳头一举,忽的微喟一声,急急地抽身跑开了。隐隐听见背后闲人们的哄笑,和那个妇人的恶声秽语,袁振武夹耳根烧起来。但是他仍然一言不发,只顾像被鬼赶似的紧走,于是走出了这条街。

回转店房,往床上一躺,店房中当然只他一个人,也没有雇主,也没有旅伴。直到万家灯火齐照,方才迷迷糊糊地走出来,寻到一家饭馆,买酒独斟,喝了一斤半女贞。醉眼强睁,重返店房,命店伙泡茶浓饮,对着灯愣了一晌。把俞振纲入赘的日子掐算了一回,随即倒头睡下。次日起早,离济东行。半月后,没精打采地出了山东境界。

袁振武踽踽独行,心怀余恨。古道驴背上,茅店灯影里,怅念前尘,唯有一叹。一者,师门废立之事,予以难堪;再者,云秀下嫁,振纲入赘,说不出口的留下一种遗憾。马振伦私告自己的话,丁云秀对己不满的话,一想起来,就疑恨参半。“真的么?”

翻来覆去地寻思:“在丁门这些年……年未弱冠,初入师门,那个小师妹才十二三岁,一派天真,娇如小鸟,同堂习艺,载笑载言;至今记得她蹬小蛮靴,披鹅黄短衫,打起拳来,玉腕轻挥,纤腰俏转,每每地叫着自己:‘二师哥!二师哥!’这一招发的姿势对不对,那一招打的力量匀不匀,互相切磋,毫无避忌;似乎倍有亲情,视己如兄。等到她的胞兄夭逝,身在师门也已日久,越发相待如家人父子了。并且师母在病中,也曾滴着眼泪说道:‘振武,你师父老运不好,把个独生大儿子糟蹋了,往后我们只指望你了!’自己也感激零涕,替师门服劳,代操家事,毫不外道。就是师父也说过:‘师徒如父子’的话,叫我给师妹领招,把她当胞妹看承。……既而光阴荏苒,云秀及笄,她还是照常下场子;只不过在内宅独练的时候较多,逢到练对手时,才换上萧振杰,给她接招罢了。……起初自己‘使君有妇’,未存他想;等到身赋悼亡,不由得潜动了求婚之念。又虑到年岁稍差。恐有不合,一时犹豫未言。到了这时,可就俞振纲带艺投师来了,渐渐地情形有变!……而现在,旧梦成空,‘罗敷有夫’!自己那番打算,幸而没有冒昧烦冰啊!……从今以后,自己将如孤鸿断雁,漂泊江湖,另寻际遇了!还有什么说头呢!”

思索着,袁振武摇了摇头。因又想起了俞振纲,看外表平平常常,他倒会买住了师父的欢心。又想起石振英,和自己吵过架,还有胡振业、萧振杰,只有马振伦,是个直肠人,和我不错……又想起了师父丁朝威,可怜自己一番热忱,临到末了,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封剑传宗那天的情景,火似的兜上心来。“我袁振武至死要争这口气,到底谁行谁不行!”啪的一鞭子,胯下骑的驴被打得一蹦,箭似的飞奔起来。后面的驴夫慌忙跟着飞跑。

袁振武愤然地踏上“访艺”的程途。楚镖头所说的南北武林名手,他定要挨个儿访到,不过这自然要由近而远。师祖左氏双侠情意拳拳,颇有垂青的意思,本要投了他去。转念一想:“算了吧!除了太极门,就没有别的路了不成?”脱然地离开冀鲁,决计走河南,访江南。

一路上栉风沐雨,饱受旅途颠顿。袁振武出身富家,人甚能干,在路上少不得与车船店脚捣乱。但他已然自觉性情刚鲠,居然处处检点,痛加克制着。一路平安无事,这日到达豫南,历访武林,专心求艺。

在豫南空劳跋涉,竟无所遇;盘算着,要投乌龙集。拜访打穴名家银笛晁翼和他弟子姜羽冲,学学判官笔打穴的招数。又想要南下汉阳,投奔鹰爪王王奎;王奎鹰爪力在江汉一带,称得起威名远震,他又会接暗器,正是袁振武要访的人。正在计拟不定,忽从豫南,一家镖局中,扫听到鹰爪王的下落,说是鹰爪王现时正在豫北彰德府。是知府老爷邀他去当教头去了。

袁振武听了皱了眉头,大远地扑到豫南,这么说,又得翻回去,越发的徒劳奔走了。但是,豫南这边并没什么出色的拳家;乌龙集的银笛晁翼,据说新近家中出了岔事,被仇家寻上门来。豫南武林中盛传他身受重伤,已经闭门养伤谢客了。袁振武听了,又是一愣,道:“那么说,这位银笛晁师傅的武功也不怎样啊?”

镖局那人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不过这里面还有别情。银笛的武功当世无比的,你只听他受了伤,你可不知他把仇人毁得怎么样了。十几个仇人夜袭他家,被他师徒二人料理了七八个,他那徒弟姜羽冲一手就打倒了三四个。”袁振武道:“噢,原来是这样,仇人是谁?”镖局道:“晁家避讳不肯说,只以寻常贼情报官;人们猜想着,这仇家脱不了还是狗眼张飞支使出来的。”又劝袁振武道:“现在乌龙集闹得风声很紧,地面本来就不大太平。你老兄去了,恐怕不大妥当,还许被他们疑心是卧底来的呢。”

袁振武很懊丧,银笛这里只好留为后图。默想一回,终于打定主意,略歇征尘,重复折回豫北。

到彰德府城,先觅店投宿,第二日便忙着打听那个鹰爪王的行迹。好似走了背运一样,又不凑巧,鹰爪王竟在当地因了某种罪嫌,被官家抓去了。袁振武不由大恚,出门访技,一连数处,竟连半处也没有爽爽快快访出眉目,回想前情,越发地怨恨了。当下把鹰爪王犯案缘由,仔细打听了一回。据说这鹰爪王果然武功出众,膂力刚强,被湖南一家巨族,聘请来护送远嫁的小姐,由湘入豫。因妆奁豪华,诚恐路远不稳,所以特聘名武师护送。鹰爪王贪财好利,欣然应聘,带着他四个得意的弟子,又借用了湖南镖局几个趟子手伙计,亲手护行下来。听说半路上真就遇上成帮的强盗,被鹰爪王王奎施展鹰爪力的功夫,镇住了盗魁。盗群中的二当家的武功很精,尤善打暗器,和三当家的、五当家的一齐动手围攻鹰爪王。鹰爪王以少御众,一点也没有伤。群盗用镖箭等暗器,远远攒打他,也被他将暗器接了去。大当家的一见这种情形,遂一笑借道放行。

鹰爪王从此声威远震,得意之余,可就未免骄狂。雇主聘请他,礼貌本优,他还要挑剔。半路住店,因争待遇,他的大弟子将人家一个亲信的管家,打得险些呕血。本家随行的二老爷很不满意,向鹰爪王说了几句话,教他约束弟子。鹰爪王又性情护短,竟与二老爷闹翻了。这位二老爷一见鹰爪王瞪着眼,直着脖颈大嚷,闹得很不得下台;知道镖客们武夫气质,翻了脸就许别生枝节。虽说护行的还有家丁兵卒,究竟可虑。便换了一副笑脸,倒赔小心,把鹰爪王安慰了一回,才将这场过节揭过去了。二老爷既是巨室,又是捐过功名的职员,怎肯认栽?无形中衔恨下了。等到到了彰德,办完喜事,会过新亲,把这镖客无礼的话,告诉了男亲家彰德府知府。知府就将鹰爪王师徒抓了来,打了二十板子;把鹰爪王和肇事的徒弟,一齐送入监狱;先押他几天,折一折他的野性。心想押些日子,圆过面子,便可以开释了。

哪知武夫们宁死不辱,鹰爪王师徒在狱中闹得翻江搅海,把二老爷和知府丑骂得不堪。他的二徒弟、三徒弟、五徒弟闻警先期逃走,却潜伏在狱外,一心要给师父报仇出气。粗鲁汉子,糊涂主意,一下子把事弄大了。鹰爪王的徒弟一面通贿赂、递消息,一面盘算怎样帮助师父越狱,一面又要骚扰仇人。一着错掷,满盘全输,外面的三个徒弟也有两个被捕了,只逃走一个。师徒四人竟饱尝缧绁之苦,而且罪名也弄得吉凶难测了。

幸而有湖南镖局派来的那一个趟子手、两个伙计,还算是有心计、有担当的人。出事时,他们没有回去,忙忙地先藏起来,略避风色,跟着找到彰德府武林中的朋友和当地镖局同业,拿着江湖道的义气,请求他们帮忙。

彰德府的名武师田鸿畴和泰记镖店的总镖头尤敬符吓了一跳,相顾说道:“想不到王五爷成名的人物了,竟不晓得民不斗官,力不斗势,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当不得鹰爪王的徒弟愣头羊屈励才和趟子手方大福再三的央求,田鸿畴和尤敬符勉强答应下,先给托人打听案情。按理说,应该先从受祸处入手,田鸿畴便托当地绅士,求见二老爷,劝他看开一步。又道是:“我们仕宦人家犯不上跟这些武夫结怨,有坏处,没好处的。就是把鹰爪王毁了,他们还有同门同派,固然我们不怕他们,可也不值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位二老爷也觉得把事做得过火,心上未免有点疑虑,但是这一案可惜已经弄到能发不能收的地步了。

那位知府正在气头上,对人说:“这些亡命之徒胆敢阴谋破狱,幸亏我察觉得早。若当真被这个鹰爪王锯断锁镣,破狱逃出来,他又有好几个徒弟,怕不要弄炸了狱,连死囚也许被他放出来呢。他们太以的目无法纪,情同叛逆了;不重办他们,怎么能行?”话风中,又捎带着打听狱外是否还有鹰爪王的同党。这一来,那个说话的绅士也不肯多管了;反而有枝添叶,故甚其辞,对田鸿畴、尤敬符学说了一遍,劝二人不要蹚浑水,把祸害搅到自己身上。

田、尤二人越发的头皮发麻,立刻把鹰爪王的徒弟屈励才,和那趟子手方大福找来,一五一十,照样学说了一遍,抱怨他们:“既然托我们说人情,就不该瞒着我们胡鼓捣,敢情你们爷几个竟往狱中传递犯禁的物件了,你们倒说得稀松?现在知府大爷很动怒,口口声声说是叛逆,还要查拿党羽。这可不是闹玩儿的,我劝你们哥们赶紧奔回去想法子吧。这几天外面风声很不好,你们又是外乡口音,一个弄不好,都打在网里,更坏了!”连连地摇头叹气,把事情说得很凶险。鹰爪王的徒弟愣头羊屈励才又惊又怒,就在泰记镖店大骂起赃官劣绅来:“娘卖皮的,赖我们造反,我们就造反!我爷们倒要斗斗这赃官!”把武夫的粗鲁脾气发作起来,不住地拍大腿,顿足乱跳。趟子手方大福愣呵呵地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镖头尤敬符和田鸿畴却吓了一跳。

田鸿畴就抓住了屈励才的手,按他坐下;尤敬符就掩住了他的嘴,变颜变色地说:“这是胡嚷的么,爷!这镖店紧挨着大街,要叫做公的听见,你们俩一个也跑不掉,连我们也吃不消啊!”异口同声,催屈励才和方大福赶快离开彰德府。仍恐二人在此逗留,生出别的枝节来;尤敬符急急地到柜房上,支出三十两银子,分作两份,拿来塞在屈、方两人手内。田鸿畴也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说:“这几两银子给你们哥几个买路菜吧。千万千万别在这里闹事,那么一来,反倒给你师父添罪了!”

愣头羊冷笑着告辞。真格的不出二镖师之所料,出离镖店,他就跟趟子手方大福商计,求方大福火速返回去,给他师母、师叔送信。方大福很热肠,满口答应。

屈励才自己竟藏伏在彰德府关厢外小店内,想了三整夜的主意。起初要探狱救师,又要找二老爷行刺,随后想出一个“插刀留柬”的法子,他要夜探府衙。可惜他仅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连封明白的信札都写不出来;若要漂漂亮亮、厉厉害害地写一封柬帖,把知府郁锦棠威吓一顿,叫他把鹰爪王开释出来,可惜他又办不到。这愣头羊真有个猛劲儿,买了两张信纸、一个信封,想好了词句,拿了几百钱,就奔大街,要找摆卦摊的先生,求他代笔。

出离店房,一找便得。却不意屈励才三天三夜,憋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才对算卦先生一说,便把算卦的吓得摇头摆手,峻拒不迭,道:“爷台,你老这是做什么,跟谁开玩笑啊?这可不是作耍的!”任凭愣头羊出多少钱,怎么说法,算卦先生一定不肯代笔,而且瞪大眼睛,倒把屈励才看成半疯,再不然就是陷害谁。愣头羊又问别的卦摊,也是依然推辞。

愣头羊怒极,气哼哼地走开。猛抬头一看,街上有一个茶馆,灵思一动,走进去吃茶,就便问茶柜上借笔砚。研好了墨,他就在茶桌上,满把握着那支破笔,一笔一画,像耍小杠子似的,自个哼哼唧唧的写起来。这才晓得笔太重,信纸也买少了;核桃大的字写了好几个,墨淡了,竟润了一大块。赌气扯碎,重买了一叠信纸,如意细写。费了一顿饭工夫,扯了好几张纸,居然写成了七八五十六个大字。文云:

“字谕赃官郁金棠,不该陷害忠义良;我今与你三天限,快快释放鹰爪王。三天若不将他放,钢刀之下命染黄。赃官问我名和姓,江湖人称愣头羊。”

屈励才镂心刻肝,想出这么八句诗,写成看了看,非常痛快。只有一节,把知府郁锦棠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了,“忠义良”三个字大约也很费解;“钢刀之下命染黄”更稀奇了,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明白:“黄”字下还有一个“泉”字,被他趁韵删掉了。

屈励才拿着这支秃笔,当杠子耍时,茶桌旁也有一两个茶客看见了,觉得很蹊跷,就试着盘问他:“我说二哥,你这是写什么?”屈励才把眼睛一翻,道:“少管闲事!”直等到写完,装入信封,便会了茶钱,交还笔砚,傲然地走出去了。

用过晚饭,在小店闭目养神。挨到三更时分,是夜行人活动的时候了,愣头羊屈励才穿上长衫,拿着一个小包袱皮,内穿短衣装,不带钢刀,只携匕首。问路石子没有,却预备了几块碎砖头。轻轻出来,倒带房门;出离店房,脱下长衫,施展夜行术,嗖嗖的奔向城门。不意身临切近,城门早已关上了,屈励才矍然骂道:“娘卖皮的,忘了这个了!”

屈励才绕到城墙僻静处,思量着要爬城而过。这个愣头羊,人虽然愣,功夫并不含糊;只是壁虎游墙功,他不曾深究过,现在他要干一手了。寻到一处,城墙稍颓,灌木丛生;愣头羊四顾无人,把匕首插在裹腿上,书柬揣在怀内,长衫包在小包袱内,系在胸前;单找城墙砖缝,用手指扣住,脚先蹬牢,就这么脸面朝外,一步一步往上倒步。也亏了他,居然累了一头汗,眼看要爬上去了。却在他翻身换把,要往城垛上跨大腿时,一脚悬空,一手搬垛,一个劲儿没拿匀,手把虽没捞空,那一只脚竟滑下来。暗道:“不好!”急急地手爪用力,双手搬垛口,使劲往上一翻。身悬力重,把这半圮的垛口上的砖搬了下来;哗啦的一声,连人带砖全坠落下来了。

愣头羊身往下坠,情知城墙的建筑是往上倾斜的,必要抢破了脸。就在下坠时,愣头羊脚往内踹,头往外探,贴着墙滑坠下去了,咕登一声落地。多亏他预备着挨摔的架势,没很摔实,拂土立起,拍拍手,顿顿脚,只把手蹭伤了一些,头脸幸没抢破,腰腿也没墩坏。愣头羊骂了一句:“倒霉!”愣呵呵望着城墙,束手无计。沉了一会儿,还不死心,试着又爬了一回,照样功败垂成,又掉落下来。早知道城门已关,就该暗带钉鞋,便容易爬城了。

愣头羊绕着城又转了一圈,哪里都一样,都不好爬,顿顿脚走回去了。翻墙入店,幸未遇上人;倒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熟。

次日天明,便去买钉子,要穿在鞋帮上,以备爬墙之用。买来回店,鼓捣了一阵,把铁钉一个个穿入鞋帮之内。弄完了,忽然捶头顶,自骂了一声浑蛋:“你何必定要一死儿爬城,你就不会白天先搬进城去么?”真是当局者迷,愣头羊不能不自骂浑蛋了。

愣头羊屈励才立刻算还了店账,迁入彰德府城内一家店房中。挨到三更,心想这一去,如果马到成功,定可以把知府吓酥,就可以救出师父来了,也算给田鸿畴、尤敬符一个难堪。又想:“事情如不顺利,我可以不回店。一径翻城墙,逃回故乡去,面见师母、师叔,再想办法。那么,这双钉鞋仍还有用。”遂照样穿了钉鞋。候至夜阑人静,悄悄地溜出店房,雄赳赳地奔到府衙附近。先绕衙一转,觑定出入路口,飞身上房。

愣头羊只是一个乡下小伙子罢了,夜行功夫并非行家,也没有踩道,就撞来了。在店房设想:“一入府衙,立可寻着知府的卧室,轻撬门楣,掠身入室,把帐子挑开。认清了知府,把匕首刺入案头,将书柬穿在匕首上,然后把桌子重重一拍,喊道:‘赃官!无故屈辱英雄,小心你的项上狗头!’把他惊醒,自己就飞身出去;知府醒来,势必吓得抖衣而颤。一定连夜找师爷,想善后之策,把我的师父开释出来。我们师徒欣然还乡,我师父从此一定要看重我了。”

愣头羊想得这么好,不意一入府衙,竟茫然失措。站在房上,往下一看,想不到府衙前前后后,竟有这么许多房间。各房间多半熄了灯,当中一层层的仪门、大堂、二堂、花厅、签押房、内宅、穿廊,左右一处处的四合房,数也数不清,这和愣头羊理想中的府衙太不同了。他想府衙不过是一所三进的四合房罢了,左跨院是监狱,右跨院是库房,三班六房都在前院,夫人小姐都在后院,当中院子便是大堂。再不料府衙房舍虽然破旧,格局竟如此之大。

愣头羊既然奔来,有进无退,飘身下落,躲避着巡更官役,乱摸起来。没灯光处,先不寻着,单找有灯光处。他却小看了府衙的关防。绕到一处花厅,猜想不是大堂,定是二堂,堂前挂着气死风灯,四周阒然无人。愣头羊伸头探脑,往花厅内一窥,屏风之后,似通着过道。愣头羊从黑影中钻出来,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头像拨浪鼓似的,刚刚走了几步,陡听一人喝道:“什么人?”

愣头羊急急地一看,平地无人,更楼上有灯光闪耀,黑影中一排厢房的门扇却猛然一开阖。蓦然间,有两三处地方听得厉声叫喊,愣头羊抽身欲逃。这一来,越发使府衙中人看出破绽来。从东一处、西一处的回廊墙隅,转出十几个人来,有的往里跑,有的往外跑。乱糟糟中,有两个人提着花枪,虎似的奔来。

愣头羊屈励才尚欲留恋,把身形藏在黑影中,不往来路跑,仍往里面钻。登时府衙内外喧哗成一片,里面砰的一声,似关上大门了。灯光纷乱,竟方人高喊道:“有贼了,外花厅进来贼了!不好,贼奔延晖堂去了!”又有一人大声招呼道:“快传大班来,快快护狱!”当下,又由班房蹿出两个彪悍的大汉来,抡铁尺追赶愣头羊。愣头羊一伏腰,将匕首拔出来。早有更夫一枪戳到,被愣头羊一闪,伸手便来夺枪,竟被他一用力,把更夫抡倒,将枪夺过来。更夫爬起来,大嚷便跑。那两个快手立刻迎上前,齐声呐喊:“伙计快告诉鲁头,护内宅要紧!”

声喊之际,听见一片关门加栓之声。愣头羊挺匕首,傲然顾盼,见又有府衙捕快赶到。遂耸身一蹿,抢奔西面墙根,要找一面倚靠,以免腹背受敌。腾身一蹿,脚落实地,方一个转身;那两名捕快中,一个黑大汉很凶猛地扑来,喊骂道:“瞎了眼的贼,也不看看这是哪,竟敢来送死!这是府衙!”

这黑大汉特为叫出府衙二字来,威吓愣头羊。话到人到,铁尺也到,照着屈励才,搂头盖顶,就是一铁尺。愣头羊还骂道:“爷爷正要宰你们赃官恶吏!”往左一上步,“蓬”,那铁尺打在墙上,崩得碎砖飞溅。愣头羊“夜叉探海”式,斜探身,一匕首,竟哧的一下,把黑脸快班的右胯扎伤一大块。黑快班哎哟一声,往左拧身,急急地一闪,不知怎么的脚下一绊,扑通,像倒了一面墙,摔倒在台阶之上。

愣头羊哈哈一笑,道:“叫你尝尝三太爷的厉害!”那第二快手大叫道:“贼人拒捕伤人了!快来人,快来人!”只顾救护同伴,竟不敢抢奔愣头羊。愣头羊心想:“府衙的快手原来这么脓包!”不由胆气越豪,转身仍往里闯。

忽然,从回廊下,又蹿出一名逻卒模样的人,抡一把单刀,拦腰便剁。愣头羊见来人又是一个力笨汉,用匕首一拨,“唰”的一个“扫堂腿”;扑通的一声,又把个逻卒扫躺在地上。吓得逻卒鬼叫似的连滚带爬,拼命逃走。愣头羊此时颇有虎入羊群,目无余子的气概,得意之余,竟任那倒地的逻卒一路翻滚,逃奔后堂去了。

愣头羊飞似的夺路再往里闯,竟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连跃数丈,前面有一道角门阻路。正要奔过去,忽然见角门一开,钻出两个人来,两个人都手拿着腰刀。愣头羊大喝道:“闪开!”凶神似的扑过去,不防那两人惊叫一声,翻身退入角门以内。忽隆的一声,把角门闩上,在后面顶上什么东西,一迭儿声的叫:“卢头、李头,快来!贼在左角门呢。”

愣头羊用肩头一扛,角门并不严紧,险些被他撞开;角门内越发惊叫起来。但是,在这纷乱之际,全衙早已惊动。从前面拥来许多人,借廊柱隐身,看不清人数,“唰”的一响,斜奔角门射来一排箭。愣头羊耸身急闪,幸而地势迂回,处处掩错,不能支支瞄准。但虽这样,愣头羊便已支持不住了。“唰”的又一排箭,愣头羊挨着一下,急忙一蹿,藏在一片墙后面,伸手拔下箭来,血流不止。愣头羊这才觉得情形不妙,慌忙抄夹道,奔逃过去。后面人声呼噪,挑着灯笼,利落追来。

愣头羊出离夹道,蹿上墙头,往下一望,情势愈非;一层层院子,都已灯明人晃。更一张望,院中人登时瞥见了他,乱喝道:“贼在房上哩!”立刻从两层院子,上上下下射出来几支箭;却未取准,都掠身而过。愣头羊大骂道:“赃官郁锦棠!……”正要往上报字号,猛一回头,吓了一大跳,府衙中竟有能人。在他立身处的东面、北面,不知什么时候,竟上来两个人,蹬房越脊,如飞扑了过来。两人手中,全拿着明晃晃的刀,身法敏捷,至少也是个行家。跟着又听见一阵阵梆子响,和逻卒奔驰呐喊的声音。

愣头羊道:“不好!”张眼急夺逃路,就在这一顾盼之间,蓦地见又有十几个人上了房。唰的一声,那先上房的人追到切近处,一抬手,竟打出两支暗器。愣头羊闪身急躲,耳畔又听得弓弦响,乱箭如飞蝗,从墙下往上射来。愣头羊慌忙踊身一跳,落到夹道内;又一拧身,蹿出墙外,墙外便是府箭道。愣头羊前瞻后顾,顺箭道飞跑,那两个人竟施展轻功提纵术,飘身翻墙落地,一步不放松,跟缀下来。

愣头羊这才晓得自己轻敌太甚了,拼命地奔去,耳边还听见府衙内喧成一片。奔出箭道以外,才吁了一口气,忽又见一小队兵卒,打着灯,搜缉过来,刀矛如林,人数至少也有三五十个。愣头羊越慌,顿足一跃,跳上民房。

群卒急喊,愣头羊连连奔窜,穿入小巷以内。回头一看,幸已抛开了队卒,那两个行家却一步不放松,跟踵追赶下来。愣头羊不敢回店,只得乱藏乱绕。也不知奔跑出多么远,才渐渐听得屁股后头没有脚步声了;把愣头羊累得气喘如牛,藏在僻巷内,良久良久,喘息才定。愣头羊至此始知自己的一条妙计,原来是一番拙想。当夜幸逃出逻卒之眼,竟耗到天明,另投入别一家店房中。

这一夜府衙闹贼,上下人等俱都惊扰。次日知府传谕查拿匪类,茶寮酒肆、旅店妓馆,有许多做公的来盘查。愣头羊越发存身不住,第三天便弃掉行李,逃回故乡,给师叔、师母送信去了。最侥幸的是:知府只知昨夜衙中曾闹飞贼。那时恰有个飞贼名叫“云来雾”的,在豫北闹得正凶,府中人都猜疑愣头羊必是“云来雾”,还没有人联想到鹰爪王身上,这是鹰爪王最便宜处。 /iDE4TaggK79Qiqic/7jbpxExXzJyLmyhuE67gRzrowpVHyWC9ysRqO7HVGWta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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