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元巷内,谈家全宅昏黑无光,街门紧掩;只那后院一角小楼,楼窗虚掩;从窗隙中微微透出一星火光来。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退到邻舍高台阶上,向谈宅后院看了半晌,宅内一点动静也没有。石振英遂又一拉陈元照,转到江岸,眺望了一回。正当三更,一钩新月斜挂在天空,被浮云遮掩,只隐约望见浩浩江流,烟雾迷蒙。在白天,江上樯桅如林,这时候月暗云低,通通看不见了,仅仅望见里许外数点渔火罢了。江风吹来,岸边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越显得夜味凄凉。陈元照又一指西北角道:“伯伯,你看,那两条人影就是奔那边去的。”
石振英顺着手一看,果然在江堤的西北角上。有一片浓影,大概距离江岸半里之外,距离福元巷至少尚有二三里地,不知这浓影是江村,还是荒林。他回顾陈元照道:“你看看那一边黑影究竟是什么?白天我没有留神。”陈元照道:“那是一座树林子。”石振英道:“哦!”把陈元照引到暗影中,然后说道:“寻仇的人大概是在树林子那边纠集,不久必要到谈家登门寻仇。”说着,不由叹息道,“这飞刀谈五也是一世的英雄,他生前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想不到身死之后,继嗣无能,竟教人家欺压到门口上了。只怕这一回,免不了被人家沥血复仇。”
陈元照一听,把背后包着卐字银花夺的小包袱摘下来,道:“那么,伯伯,你我不能袖手旁观,总要拔刀暗助一下。我们把他们一伙寻仇的歹人吓跑如何呢?我只恐他们施绝户计,半夜放火,把谈家男女老幼全害了。”石振英摇头道:“他们不是吃吓的。我看他们的举动,绝不是寻常贼匪。他们既然登门挑衅,决不肯暗算人的,也不会半夜放火的。元照,你跟我来,你看我布置。这一回闲事,我一定要管管。等他们报仇的人来了,我们看事做事。你把兵刃和暗器预备好了。”
陈元照道一声“好”,跃跃欲试地打开小包袱,将一对卐字银花夺,取在手中。由石振英引领,相度地势,重返福元巷。贴近谈家后院,找了一所邻舍。绕行一周,四顾无人,石、陈父子各将长衫打在包袱内,系在肩头;各将兵刃握在掌中,暗器带在身边,然后飞身跳上房脊的后面。却不藏在一处,一在左,一在右。石振英借瓦兽,障着头顶;陈元照借房脊上的烟囱,障着上盘。在这里,两人只一探头,都可以窥见谈宅的庭院和小楼;一回头,又可以望见江边。把身形避好,石振英又低告陈元照:“寻仇人若果夜里来,一定从后院矮墙跳进去。你留神后院吧。他们要是放火暗杀,你我就立刻动手。他们要是登门挑斗,你我先看看。”陈元照点点头道:“对!”凝双眸注视着谈宅内外,静候峨眉七雄寻仇人到来。
这宅院内,是所四十多间的三进大四合院。房子建筑得很高大,很讲究;有跨院,有小花园似的练武场子。后院那座小楼,上下各五间,好像是佛堂。这三层正院,一点灯火也没有;只有小楼上从窗隙微透光亮罢了。全院昏暗暗,静悄悄的,似乎宅眷均入梦乡。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时候,还不见寻仇人到。陈元照渐渐等得心焦,正要挪身往石振英跟前凑问;忽然见石振英向他一摆手,又往谈家小楼上一看;一比手势,催陈元照伏下身去。陈元照依言,重伏在房脊后,抬头往小楼上一望;猛听吱的一声,楼窗半启,露出一个人的半张脸来;尔后,楼头灯火倏然黑暗,不是吹灭,就是被掩住了。陈元照把精神一整,从房脊上也只露出半个头顶和一对眼睛来,凝神注视着那半扇楼窗。楼中灯光虽暗,可是月光依稀,恍惚看得见窗口左侧,似是一个女人,借窗扇遮掩身形,也正往外远眺。跟着又吱的一声,那另一扇楼窗也开了。忽然也露出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来。影影绰绰,只看见人影,看不出人的面貌和衣服的颜色。再往下窥探,谈宅中层院落,三间东厢房,纸窗通明,忽然点起了灯火。在前院,类乎客厅的五间南倒座,也忽然窗明灯亮了。跟着呼隆一声,南倒座厅房门突开,走出来一个长衫的男子;一声不响,登阶四望。忽然举步下阶,直趋庭心;走角门,穿走廊,往中院走来。中院的正房和两间倒座,依然屋门紧掩,窗扇漆黑。
此时月光微明,清辉匝地。忽听楼门“吱喽”一响,走出一个女子来;但见她通身穿着夜行衣,手中还提着一物,看不出是何物件。但绝不是兵刃。只见她循楼梯,姗姗地走下来,一面向各处张望。忽然穿走廊,直赴中庭;走到正院上房檐下,把上房堂屋严扃的门扇连拍四下,好像对着门口,说了几句话。五间上房昏黑无灯;跟着拍门声,忽然火光一闪,上房东间的纸窗亮起来了。人影一晃,隐隐听见开门之声。门外那女子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上房的灯光已明,又灭了。虽听见堂屋拔闩之声,到底门扇没有开,推想是被那女子止住了。那女子提着手中物,又转奔前院;到南倒座门口,先叫了一声;竹帘吧嗒一响,一径进去了。南倒座三间屋本有灯光,却不明亮。女子一到,转瞬间灯光一亮。不大工夫,那女子同另一个穿短衫的男子,先后掀帘出来。
陈元照手握双拳,藏头在烟囱后面,有点看呆了;一时忘其所以,跟着那长衣男子的行踪,想直起身子来,往下寻望;忽被多臂石振英一把按住。低喝道:“别动!你不怕教人家看见你,拿你当贼么?”陈元照忙又伏下身。石振英怒道:“这还不行,整露出一个脑袋来,行家只一打眼,就看出来了。”拉着陈元照的一只胳膊,叫他仍贴烟囱藏好,只许露出半边脸,一只眼。
那个长衣男子曲曲折折,穿着走廊。由前院往里院走。忽然隐住身,看不见了;忽然又现出身来,眨眼间,穿过中院,走近后院小花园。有假山石挡住,又看不见此人的去向。陈元照心中疑闷:这个男子不像护院值夜的更夫,孤零零一个人,又没拿兵刃,而且深夜穿行内宅,不提灯笼,摸着黑走;正不知他是宅中的奴仆,或是主客,也不知他到底有何举动?陈元照忍不住又要挪身探头,寻窥究竟。他忙侧目看了看伯父石振英,也正伏身蛇行,往前移动。陈元照立刻照样慢慢地往前凑。蓦然见那男子在小楼下面现出身形来,面对楼梯,仰面招呼了一声;声音很低,也没听清喊的什么话。楼上立刻有一个女子说了一句什么话,跟着楼梯噔噔响了一阵,这男子似乎也上楼了。
登楼的足音才住,小楼窗扇突然合上,楼内灯光立刻一闪重明。偶尔一阵风过处,恍惚听见楼内有人喁喁共语。再一倾听,又听不见了。陈元照把一对大眼睁得一般圆,努力往小楼上面看。不料石振英在他耳畔低叫了一声道:“元照,快看,街门洞里面有一个人。”陈元照急忙转脸寻看,云遮月影,门洞漆黑;看而又看,还是没有看出什么来。大概门洞内定有门房。这另一个人或者已经进了门房。陈元照在邻舍房上,当然看不着了。
楼梯忽又传来噔噔之声,一个曳长衣的人脚步轻轻,走下楼来。行至楼梯半腰,忽复止步。斜倚栏杆,往前院街门外瞥望了一眼;旋又举步,往楼下走来。石振英道:“你看见了没有。这一个才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子。”陈元照急忙一看,低答道:“许是吧,她大概穿着裙子。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就在同时,院中的一男一女出离南屋,双双走下台阶;南屋的灯光倏然又灭。石振英暗暗点头,猜想南倒座里面一定还有人,这是屋中人用东西把灯光掩住了,并非吹灭的。果然谈家暗有防备,只不知他们安下了多少人,也不知用何手段对付仇人。
再看这短衣女子和这短衫男子,直走中厅,连穿三院,陡然翻回来,改了走法。两个人趋走飞快,一东一西,从走廊两面梭巡起来;把那手中物一弄,突然发出两道强光。原来这一男一女,手中拿的是两盏孔明灯,圆光如轮,发出两道黄光,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往院中暗隅不住地照射。再凝眸细看,两个人此时都带着短兵刃了;背后露出把柄,不是单刀,便是单剑。那女子肩头上还挎着一个袋囊,像是暗器。
那女子和那男子一声不响,从两廊梭巡前后各院。只匆匆地绕了两转,忽打了一声招呼,二人嗖的一蹿。登墙头,上了房顶。然后倏分两路,登房越脊,把宅院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用灯照着搜巡起来。陈元照还像傻小子似的,细看两人的举动。见男女二人飞蹿上房,他便心中一动,且又窃喜,回头对石振英道:“伯伯,咱们不用替人家担心了。”多臂石振英猛然说道:“不好,快下,别教他们照见咱们;免得把你我当作仇人!”陈元照道:“那可说不定。不过,但是离得远,看不到吧?……”
这时候,那女子的孔明灯尚在前院乱晃。那男子的孔明灯已绕到后院。侧立在花棚房顶上,也正晃动灯光,往邻家房顶上照来。石、陈二人的潜身处,恰和谈家后院,隔着两层院子,相距还有七八丈。在平常人眼里,本来不要紧;但是,石振英却恐怕躲不开行家的眼。急急地一托陈元照,溜下房脊,道:“不对,不对!咱们看得见人家,人家就看不见咱们么?快下来吧;没的助不了拳,反倒替歹人顶了缸。别看了。往那边平地上卡着去好了,平地上决不会被人拿来当贼看的。”
叔侄二人滑下房脊,弯着腰,往旁边溜。夜静声清,忽听那一男一女,低发了一声轻啸。陈元照忍不住一直腰,一伸脖,又要探头;一男一女的一对孔明灯,一直地分往西北、东南照射过来。石振英下死力,把陈元照扯趴下,喝道:“你非教人家扑奔你来,才痛快么?”叔侄二人溜下邻家墙头,躲到隐僻地方,这才侧首仰面,往天空一望,依稀辨得出孔明灯掠空的微光。
石振英急急地绕过墙头。借房山障身,直起腰来,顺着谈家的灯光,再往西北面寻看。陈元照道:“呀!你老快看,那边有一堆人影!”石振英急看时,果然在西北角江岸那边,月影之下,有一堆人影蠕动。隔得远,看不出趋走的方向,但看出人数至少在三四个以上。辨认片刻,旋复认出这一堆人确由西北角,一条线似的趋奔这边来,忽又转成扇面形。人影历历,仔细一数,是四个人。叔侄二人相视愕然道:“来到了!”
就在这一愣神的刹那间,石振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在隔巷邻舍墙后,扑噔一声,跳下一个人影,如飞一般奔江堤逃去。紧接着又吱喽一声。这几声引诱得陈元照,又要现身往回看。石振英着急道:“快往地上跳,往西边去!人都来了,你怎么还要露相?”头一个蹿下房来。陈元照也只得跟踪跳下平地。叔侄二人恰落在邻家的小院内。先已试探过,这院内没有狗;然后,蹑足急趋至邻墙根,腾身翻出去,已经置身在福元巷的隔巷了。石振英道:“留神狗叫!”两个人躲着谈宅,直趋出十数步以外;恰好寻着一棵大树,急急地盘上去……
这时候,飞刀谈五家后院的佛楼,楼窗大启,楼内灯火已灭。月影中,楼窗口又探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手中也提着一盏孔明灯;好像故意乱晃。与那房上、墙上的两盏孔明灯,遥为呼应似的。谈宅内三五十间房,所有有灯亮的屋子,都已掩蔽住了,全院陷入黑暗中,教凄暗的月光笼罩着,越显得三盏孔明灯的火光灿如三道银蛇。
三盏孔明灯晃照了一阵,旋即停止,合上灯板。月影中,重闻得数声轻啸,跟着又听见门扇开合声,楼梯登踏声;跟着听见嗖的一声,又唰的一声。并且还有踏破屋瓦声和践落墙土声,纷然杂作。就在同时,西北面出现的人,一共四个,风驰电掣地奔了过来,将近江堤。忽然从小巷吱的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蓦地跳出一个人影来。
西北角奔来的人群——正是登门寻仇的卖野药郎中巴允泰和他的伙伴——陡然一散,往旁一闪,登时止步搭腔。那小巷跳出来的人影,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似乎转身要走。陡然间听那寻仇的人大骂,个个回手拔兵刃,沿着江堤,往福元巷奔来。那巷前出现的人影当先开路,也回手拔兵刃,又“吱”的啸了一声。
寻仇的人已经出现了五个。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盘在大树上,把江堤看得分明;谈家的情形却看不见了,但是小楼一角还可望见。楼头已经没有灯光,没有了探窗窥下的人影,也没有了孔明灯。陈元照着急地说:“伯伯,恶人太多,恐怕暗处还有党羽。谈家要吃亏;咱们父子快迎上去吧!”身随话声齐落,唰的一松把,由树上跳落平地。石振英忙道:“别动,先听听!”陈元照道:“听见动静再过去。谈家可就糟了。你老别不紧不慢的了!”竟不听石振英的话,把卐字银花夺一整,拔步横截过去。
石振英很生气,从树上施展“白猿坠枝”的招数,唰的往平地上一蹿,轻飘飘落下来;仗身法轻捷,已经斜蹿出一丈以外。方才落地,脚下微微一点,又腾身而起,横遮到陈元照的前面。竟将陈元照的手腕子一捉,道:“你真不听说!跟我来,这边等着。”
多臂石振英已看出谈家的布置,他还想看一看寻仇人的举动,究竟是否按江湖道行事。因此提刀蹑足,循墙贴壁,轻轻地,然而是急急地,往谈家后门溜了过去。揣想谈宅房舍建造的局势,贼人若来,必走后门。自己可以匿在后门对巷,见机而作;或者拔刀助拳,或者武力解纷。不想他这回竟没打算对,这一伙寻仇人虽因不敌,暗算过一尘道人;这一回找谈家复仇,却是明目张胆,登门挑斗。只把谈家的男口杀死便罢,犯不上戕害女眷。哪知道谈家的男口自是无能,谈家的那个寡妇大奶奶却有点不好惹。她已经连夜邀来了能手,便是那个俏眼圆脸、肤色微黑的布衣姑娘,名叫抟沙女侠华吟虹,和她的父亲凤楼主人弹指翁华雨苍,还有她的掌门师哥段鹏年。
现在这个布衣姑娘早换上一身夜行衣。腰系五云盘凤的丝带,足蹬鹿皮铁尖窄蛮靴,肩挎一只银花鹿皮囊,囊装一袋五毒神砂;另一只鹿皮赤灰孥云手套,就掖在毒砂袋口上。右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孔明灯的灯板早已关上,扃住圆光,不再透亮了。左手倒提着一口折铁镂银五凤剑。这时节,她曼立在前庭东厢房房顶上。这个女子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大姑娘。
另外登高梭巡的那个短衣男子,便是段鹏年——她的二师哥。白面微髯,中等身材,儒雅气象;穿紧衫肥裤,盘辫子不打包头,系丝绦,蹬快靴,背插单刀,肋佩镖囊。手中也提着孔明灯,灯板也早关上了。立在后院。双眼灼灼,极力地注视着后巷。原来,他已听出后巷有人了。他忙将灯放下,暗暗掏出一支镖;只要后巷的人一露头,先杀他一个下马威,向不致命处给他一下。然后再喝问贼党,是何来意?有何不可解的仇怨,向人家孤寡门前索斗?这一来,陈元照真是侥幸;直扑到后巷,他还想往谈家后门凑,多亏石振英把他拦住了。
还有西楼头,窥窗瞭望的人,便是谈家的寡居大奶奶倪凤姑,正是这一回邀助御仇的主动人。她已经三十七八岁,快四十岁的人了,却生得丰容盛鬋,俊眼曲眉,是个会武功的健妇,看外表只像二十八九的少妇,只身量稍矮,体格稍胖了一些。此外,谈家宅内还藏伏着几个人。
寻仇的五客如飞地奔来。谈家头一个发现仇踪的,竟不是房顶梭巡的一女一男,乃是楼头窥看的谈家主妇倪凤姑。首先低啸示警的,却是那个白面微髯的段鹏年,但是他却看错了,误将邻房上伸头探脑的陈元照,认成寻仇人的探子。哪想到楼上的倪凤姑远远望见邻巷蹿出一条黑影,房上的女侠远远望见西北面奔来四条人影,便也互打招呼,互相示意。都以为自己看见的,也正是别人看见的;却不知别人看见的,并非自己看见的。直等到西北角上四个人奔过来,与那巷口的人合在一处,然后谈家男女三人方才耸然警动。立刻又互相关照了一遍,慌忙预备好了暗器。跟着又投下五块石子,向宅中报告仇人来到的数目。宅内楼上屋中的人登时也准备了;把灯吹熄,把兵刃操在掌中。
转眼间,五个寻仇人驰入福元巷。那个踩盘人名叫快手卢——卢登,提刃当先引路。那个卖药郎中巴允泰,此时换了一身夜行衣,洗去脸上伪装的黄色,手持一拐一刀。那寻仇的正主康海,也是一身短打,背单刀,带箭囊,紧紧跟随。乔健生和乔健才稍稍落后,预备巡风。五个人分两面,绕奔前巷口;便要围着谈宅蹚道、勘伏,从邻舍墙头袭上谈家。快手卢急忙低呼道:“并肩子,留神房脊,还是奔后巷的好!”
抟沙女侠倾耳一听,索性一直腰,亮出全形来。在前院房脊上巍然一站,一扬手,吱溜一声,发出嘹亮的响声,乃是一支响镖。然后,娇叱道:“喂,线上朋友来了!你们是怎么个来意?若要开耙打抢,可以好说。本家虽然没钱,也还可以借盘川给你们。若要寻仇斗技,你们说出道来,本家虽然没人,也能接着。你们成群搭伙,黑更半夜,一声不响地奔来,你们来得不地道了!你们哪一位是正主?你们堵着人家门口闹事,欺负本家没人!你们那位在门框上露那么几手,我们也看过了,并不算稀奇。喂,你们不用唧唧哝哝了,快说吧!够朋友的,先报个‘万儿’来。”
黑衣女侠华吟虹向地上寻仇的人发了话。那一边的段鹏年已经听见;顾不得后院,急急地向后院花房,投去一块石子,又招呼了一声,连忙登房,奔到前院。刚一现身,被黑衣女侠向他倒背手,做了一个手势。段鹏年会意,便不露面,退藏在房脊后,侧耳听着。
寻仇的五个人一齐止步,仰视谈家。浮云微掩,月光依稀,已辨出人形。乔健才忙向巴允泰耳语,巴允泰点点头,用手中兵刃,封住门户,凑上半步道:“女朋友请了!”说话就含着轻蔑;跟着一阵冷笑道:“我们千里迢迢地奔来,专要拜访谈五爷的本人。可惜一步来迟,听说他本人已死。他本人虽然死了,我们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旧约会,我们还要见见他的后人谈维铭。我们明明白白,登门求见,我们一定要留名的。不过你这位娘子,不知跟谈二爷是怎么个交情?也请你说明了,我们再报‘万儿’。你放心,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我们找姓谈的,也没有多大过节,只不过半条胳臂,一条性命,如今过了十几年,三分行息,加一账,我只要姓谈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女口一个也不要。我敢说,我们这番报答,走遍江湖,都说得出口去。女朋友,你贵姓?”
黑衣女侠没等听完,便夹耳根泛起红云,十分恚怒;放下孔明灯,一回手,将剑插在背后,又一探手,把那鹿皮手套套在右手上。段鹏年一眼看见,知道她要动手,连忙现身拦住,横身探头,向下喝道:“朋友,你失言了!人家乃是姑娘。看你的举动来派,绝不是放把火、暗算人的下流江湖。你白昼登门,指名寻仇,足见是光棍行为。但是你刚才说的话,可不大像人言。姓谈的不知道欠你们哪一位的胳臂性命,你们来了这些位。可见人人都有朋友,人人都可以帮朋友的。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跟在下都和谈家是朋友,特为给你们了事来的。你嘴里说话要干净点。我请问你,你老兄是姓巴,还是姓康?”
卖药郎中巴允泰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算你会认,我便是姓巴的,我们没打算隐名埋姓。你们一男一女,自然是来给谈家助腰的了。好吧,我们就要讨教讨教。”
段鹏年忙接过来道:“讨教容易,我们正想讨教呢。不过,我们不愿在自家门口,跟别人较量,好像欺生似的。朋友,在这里绝没有你们的便宜。你可以指定一个地点,规定一个时候。”
巴允泰道:“好!”五人中那个叫康海的长身男子厉声接腔道:“相好的,我们不是找便宜的,我们是清旧账的。你要我们定地点,定时候么?好好好,来来来,请你快下来,咱们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剑拔弩张,做出索斗的神气。巴允泰一听这话,疏眉一皱,立刻低声先把康海稳住。段鹏年不愿堵门口拒仇敌,恐惊了宅中人;巴允泰也不愿堵门口斗仇敌,恐受了暗算。巴允泰仰面答道:“喂,房上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咱们就往西北边那座树林子里,比量比量,也省得吓着谈家的大人孩子。”段鹏年冷笑道:“树林子里就有你们的朋友。我们也不怕。不过天不早了,我们还想睡觉;朋友你将就点,咱们在江边见吧。”
抟沙女侠忍耐不住,怒斥道:“跟这一群畜生,哪有那些废话!呔,姓巴的,快带你们这群狗党,往巷外等着去吧!姑奶奶这就下来,把你们的一个个狗舌头先拔下来。省得再嚼蛆。”她那口折铁五凤剑本已插在背后,她并不要拔取,却将右手一伸,套上皮手套,要来掏取鹿皮囊里的五毒神砂。捻了一把,似要先往下一扬,跟着纵身硬往下跳。来一个敌前登场。夺命神针段鹏年看出她的用意,急急地低喝一声道:“使不得!”谈家在故乡乃是良民,他家门口实在不能溅血横尸的;忙向华吟虹打了一句哑谜,又一指后门;暗示着华吟虹,趁自己与仇人答话,可以开门出去。下面寻仇人康海也看在眼里,往旁边一退,拔刀在手,昂然叫道:“相好的,你们一男一女全不是谈家的正点子。你们要替他顶缸,我们管不了许多。总教你死而无悔。你可要知道,爷们奔寻千里,一定要见见谈家的正枝正叶;光你们两人,爷们还犯不上拔刀。”复厉声喝道:“姓谈的,你们尽邀旁人顶缸不行,快给我滚出来。你们要不出头,爷们可要不客气。挑你们的窝了!”女侠厉声道:“你狗贼有本事,先把这一男一女打败了,再找谈家的正枝正叶。”
两方面正在叫阵,陡然细腔细调,一个庐州府口音的妇人,由房上接了声:“姓康的朋友请了!我们正要见你,你居然赏脸光临了,好得很。谈家的正主就是我,我就是谈维钧的妻子。请你们让开一步,容我们下来请教。”
峨眉群贼巴允泰、康海、乔健生、乔健才等,一齐仰望。在房上挨着黑衣女侠的肩下,出现了这么一个中年妇人,纤腰细足,包头佩囊,一身短打扮,手中只提着一把短刀。乔氏弟兄忙寻看她背后,背后似乎没带着飞刀的刀囊。
贼人却不知飞刀谈五传下来的飞刀,有长短两种。长的飞刀一尺多长,一共五口。插在背后,露出肩头;短的飞刀一槽七口,长才七寸。窄刃细把,上系绸条。名为刀衣。另有现成的皮制刀囊,并排成七鞘,每鞘插一口刀;仅仅露出七口的刀尖,并非刀柄在上。刀锋尖锐,却非十分锋利。寻常佩带,把刀囊斜挎在右肩头、左肋下,微偏在左背后面;使用时,便可推过刀囊来,用手指一掐刀尖。向外一甩,便可倒掷而去。只一翻转,立即达到敌人身上。谈家大娘子倪凤姑现身而出,确实在肋下佩着七口短形飞刀,还在袖底藏着双筒袖箭,但全是没有毒的。她恨极了仇人,胆敢欺负到家门口;为保全谈家后代,一弟、二子侄,她定要下毒手,与仇人拼命。弹指翁独独劝她手下留情,免得过伤了仇人,再一再二寻仇。黑衣女侠却劝她应该下毒手,杀一儆百,免得贼人再三再四,穷追没完。正是各有各的看法。倪凤姑先把小叔和爱子、侄儿藏起来,然后自己挺身应敌。寡妇心情,未免心软,但却抱恨甚深。她考虑了一晚上,到底是,暗器仍要用,毒药暂可不使。
峨眉群雄露面的五个人,都注意倪凤姑,却都不认识她。都提防谈家门的飞刀,却没理会倪家门的双筒袖箭。他们聚精会神地打量倪凤姑。却不晓得可怕的不止倪凤姑,还有那夺命神针段鹏年的梅花针和抟沙女侠华吟虹的五毒神砂。
巴允泰是老江湖,见谈家又出现了一个女的,心中嘀咕起来。这可真是胜之不武,败了最丢人;并且女子会武,必非拳技刀剑警人,她们一定是以巧降力,惯耍弄暗器的。忙暗嘱同伴:“小心了,她们的暗青子!”康海和快手卢也觉出这一点来,同声叫阵道:“姓谈的女人听着!我们男子汉,大丈夫,远道前来,访朋友,清旧账,我们可不愿意和一个脚指头的娘们打交道。……嗐嗐,姓谈的子孙难道都死绝了么?你们当是搪债主子哩,把男人藏起来,放出女人来对付?可惜爷们不是那种人!”
二女侠一齐大怒,夺命神针段鹏年也愤不可遏,叫道:“呸!好一群不知自爱的奴才,秽口伤人。贻笑江湖!看你段二爷对付你,闪开了!”回首向内道,“谈顺,快开街门!”对二女侠又一挥手,登时听院内嗖的一声。然后二女侠一转身,跳下房来,落到院内。段鹏年也一栽身,跳到邻房。谈宅前院房上登时没了人。
乔健生、乔健才一见这种情形,忙向同党一指邻墙,低呼道:“上!”打算乘虚上房,入攻谈宅。
巴允泰忙道:“嗐,不行,快上这边来!”大呼道:“姓谈的朋友,我们就依你,江边见!”向众人一挥手,唰的撤退下来,斜趋江边。几个人刚一挪步,谈家房顶上哗啦一响,露出半个人面来;托着一杆花枪,枪尖探出房脊,暗示着寻仇人趁早别往房上闯。峨眉群雄均已看明,巴允泰低声道:“如何?还是江边好,可以往树林里诱他们。”巴允泰自以为大方持重,哪晓得谈家房上,那一个人面,半截枪头,乃是故布的疑阵。
当下谈家大娘子倪凤姑,和抟沙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联袂争先,从邻院跳出来,如飞地赶到江边。寻仇的蛾眉七贼也钻出巷口,如飞地扑奔江堤。谈家只有二女一男三个人出头,仇人过来的已经五个,并且还有潜伏未到的接应,双方势力不敌。倪凤姑和抟沙女侠毫不介意,拼命地迎上来。登时双方交手。在暗淡的月影下,往来拼斗。这时,却把局外旁观的陈元照急得了不得,急急地催促伯父石振英,快奔江岸,拔刀助战。石振英也替谈家着急,她们不该擅离家院;万一仇人乘虚袭入,谈宅就要遭害。思量着要替谈家护院。石、陈叔侄二人各着各人的急,到底小的扭不过老的,石振英疾引着陈元照,往谈家后宅邻院凑过去。
不料叔侄两个身影一晃,谈家小楼上陡然火光一闪。同时前院房上故布疑阵处,竟有一个活人伏在那里,突然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竟照石、陈二人藏身处射来。陈元照道:“不好!”一言未了,唰的飞来一支弩箭。石振英和陈元照急急一缩项,退到房脊后。石振英向陈元照低笑道:“好!人家有防备,这里不用咱们管了,咱们快奔江边,看热闹去吧。”到了这时,石家叔侄心下释然;便唰的跳下房来,循巷贴墙,往江边溜去。将出巷口,未肯再冒昧,两人藏着身子,往外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