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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半只胳膊一条命

这个卖野药的郎中,姓巴名允泰。这次由鄂北来到鲁港,前后不过十一天;到谈家去,竟一连去了四天,八九次,每天至少总要去两趟。堵着门口寻隙,叫明了,是为十多年前半条胳膊、一条性命的冤仇来的,但是谈家竟无法应付。

谈家数代习武,由打谈二少爷谈维铭这一辈起,才忽然改武习文。谈二少爷的父亲谈炳光,在江湖上,人称飞刀谈五,以先天混元掌成名。他久闯西川,和川边土豪康允祥,为了一件事情,结下大怨。

飞刀谈炳光生有二子:长子谈维钧,次子便是谈维铭。谈维钧和谈维铭是亲兄弟,可是两人的岁数相差很大。谈维钧是老大哥,竟比弟弟谈维铭大着十三岁。在他两人中间,还有两个姐妹,都早出嫁了。不幸谈大少爷维钧随父创业,在西川锋芒过露,竟与人凶殴,负伤而死。只留下年轻寡妻倪凤姑,和一个小孩谈柱儿。飞刀谈五时尚健在,眼见头大的儿子中年凶死,心中十分难过。并且谈五之父也是病伤而死的,谈五的二哥、三哥也是战死的。真个是“瓦罐不离井口破”“会水的淹死在河里”!以此谈五爷对本门武功,起了厌恶之意,决计要变换家风,弃武修文。飞刀谈五亲自访仇,先把长子的仇报了;然后一赌气,收拾收拾,离川还乡,将大儿子的棺木带了回来,镖行事业从此洗手不干。

此时,谈维铭谈二少爷刚刚十六岁,跟着嫂子,已经粗粗学了一点本门武功。谈五一到家,把长子安葬,立刻令次子谈维铭从此停练武功。飞刀不准学了,混元掌也不教练了。家中有钱,立刻改延老秀才,成立家塾。逼次子维铭读诗书,念文章。而谈五的长孙谈柱儿,这时年已六岁,也随着小叔叔维铭,入家塾读书。谈五爷对家人发誓,家中不许再有兵器,后辈儿孙从此改业。只有长媳倪凤姑,乃是庐州武师倪法章的女儿,自学会娘家一套很好的功夫;嫁入谈门,又学婆家门的飞刀和混元掌。现在夫死子幼,成了长门寡妇;她以为丈夫死得太惨,不愿叫自己的孩子谈柱儿习武,和翁公倒是怀着一个见地。

岁月荏苒,谈二少爷谈维铭到了二十一岁时,考中了秀才,后又得了廪生,在本县颇富文名。等到谈五爷一死,谈家门风居然改变了。现在仇人寻到,谈二少爷已经二十九岁,他的寡嫂倪凤姑三十八岁,他的孤侄谈国柱也十九岁了,他叔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谈五爷去世业已八年之久了!

这伙子仇人便是专找谈五爷来的。到了鲁港,才晓得谈五已死,只有谈五的次子廪生谈维铭、长孙童生谈国柱和谈维钧的儿子谈国基在。

仇人和谈家有仇,是因这个卖药郎中巴允泰的师兄康允祥,当年失手殒命,断送在云南狮林观一尘道长的青镝寒光剑下。被一尘道长于二三百人群殴械斗中,飞身驰入;寒光连闪,把为首的康允祥,斜削一剑,砍断一臂;顺手一抹,血溢咽喉;康允祥当场丧了命。康门众子弟当然认定死对头是一尘道长;但是究源溯始,这件事的起因,却由于飞刀混元掌谈五。康家师兄弟和子侄辈,当时惹不起谈五爷,更惹不起一尘道长。但是怨毒所中,到底应了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一句俗话。卖药郎中巴允泰,受大师兄康允祥的儿子康海的跪求,赖师妹海棠花韩蓉夫妻之助,帮助康海,巧设假采花计,在鄂北光化县老河口地方,寻着了头一个仇人一尘道长。几个人施暗算,发毒蒺藜,用缠战法,把个威镇南荒不可一世的一尘道长置于死地。这个故事在《十二金钱镖》中有详细交代,这里不必细表。

康海等仍不满足,又央告师叔巴允泰、师叔唐林、师姑韩蓉、师兄乔健生、乔健才等几个人,再搜寻第二个对头,于是来到江南鲁港。起初他们一共七个人,歃血订盟,人称峨眉七雄。他们不仅武断乡曲,又是西川的秘密会帮,在川贵一带很有一些潜伏势力。飞刀谈五素在西川创业,和他们冲突数次;实在是谈五爷的长子谈维钧和乔健生、乔健才先挑起来衅端,终致激起械斗。一尘道长在云南游侠,素闻他们这峨眉七雄私行不轨,欺压良懦,久有剪除他们的决心。这一回,川省一家姓沈的土豪,和当地一家姓楚的大财主,两下闹起械斗。飞刀谈五和楚家本是有着财东的关系,峨眉七雄又和姓沈的土豪素有来往;这么一闹,骨子里倒造成了峨眉七雄向飞刀谈五较技复仇的机会。但是谈五这边势力孤单一些,遂被一尘道长赶上,陌路仗义,拔剑助战,一下子把康允祥杀死。因此他们不但衔恨一尘道长,更憎恨谈五。

不过他们七个人中,有的以为“人死不结仇”,谈五已死,可以把谈家子弟放过。况且已经把谈五的长子谈维钧拼死了;也算一报还一报。总算对得过去了。谈五的次子谈维铭又是一个书生,更值不得一斗。那海棠花韩蓉,却因暗算一尘道长时,自己一缕青丝被人家的寒光剑削落,还把头皮划去一片;以此引为深耻,主张着既报仇,定要报个痛快。那康海因为他父死得太苦,更切齿痛恨,不肯罢休。巴允泰也曾被谈五的飞刀伤过。峨眉七雄中已有三个要深究旧仇。商量一阵,既已群集鲁港,也就不便空回。于是,由乔健生、乔健才踩盘子;巴允泰出头,来到福元巷谈家,堵门口一闹。结果没把谈家的人闹出来,却意外地惊动了过路的英雄多臂石振英和初创“万儿”的陈元照。

当下,石振英和陈元照向那穷小子唐六,细问谈家的事实,竟问出一些头绪来。石振英晓得这个飞刀谈五也算是武林中过去的熟人;虽没见过面,却也久闻其名。又问出卖药郎中巴允泰数度寻隙,弹打门楣的示威情形。唐六更说出,这卖药郎中,眼下就住在招远客栈。并且还说,在店中他们还有两个同伴。(这两个同伴便是乔家弟兄乔健生、乔健才;在堤边买嘱唐六,向轿夫套问轿中人的来路的那个短衣男子,便是乔健才。)又说,这个卖药郎中来此日子并不久。石振英忙又问他:“这个卖药郎中到底一共有几个伙伴?”唐六究竟是小孩子,虽然机灵,却只看出有两个同伴;殊不知在别处暗中,还藏伏着好几个人哩。

石振英翻来覆去,把唐六盘问多时;又把唐六的话,揣情度理,对证了一遍,觉得实多虚少;除了他猜不透、看不准外,倒还没有扯谎。于是低头寻思一过,正要把唐六遣出去,陈元照插言道:“伯伯,我也有点不舒服,这条大腿只酸痛。我说咱们就教唐六把咱们领到招远客栈,找那个卖药的郎中,讨点药吃吃;你老看好不好呢?”

唐六把一对小眼骨碌碌一转道:“客爷,你老要找卖药的,你老可自己去,我,我,我……可还有事呢。”说至此,一看陈元照又冲他瞪眼,忙改口道:“客爷,我实话告诉你老,那个卖野药的不好惹。他是找谈家打架的,你老趁早别找他;他不是好人。”

石振英哧的笑了一声,道:“唐六,你这小孩太诡了。我们找他做什么?我们有病,还找名医呢。小孩,你家住在哪里。你给我留个地名,我明天还打算用你哩。”唐六把秃头一晃,虚指一指店后道:“我家离这里不远,你老要雇我,那敢情好,明天我自个来好了。”说着要走,陈元照忙喝道:“小孩,你别溜!”

石振英从床上一扯陈元照的后襟,微微示意,随即坐起身来。对唐六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再雇你,就打发这里的店伙找你去。”唐六欣然站起来道:“好吧,你老若要打听什么事,尽管找我。”说了一声:“谢谢,回头见!”转身就走。石振英忽地站起来道:“等一等,唐六。”又拿出一串钱来,把唐六叫到面前,低嘱道:“小伙子,你很机灵,你是个好孩子。可有一节,你的嘴要严密一点;我教你打听什么,你不许往外头嚷嚷。你能够嘴严,我再给你这一串;我明天还要雇你打听别的事。你要是信口胡讲,那可就完了。”

唐六忙将这一串钱接过,笑吟吟地说:“你老放心,我准不说,我连家里人也不告诉。”石振英道:“告诉你家里人,倒没干系……”唐六忙道:“噢,是啦,你老打听的话,我一定不对外人讲,我也不对谈家说,我也不对卖野药的说。”石振英笑道:“这就对了。好小子,你真明白。这么办吧,你不用拿那几串钱了,我把这一小锭银子给你吧。”说着掏出一两多银子来。唐六却不要银子,只要铜钱,忙道:“这就很好了,你老留着银子吧。你老没事,我可要走了。”石振英道:“今天没事了,咱们明天见。”唐六道:“明天见。你老望安,我准把话憋在肚子里,谁也不让他知道。”又谢了谢,出房门走了。

唐六刚走出店房门,便听他“噢唠”的怪叫了一声;一个店伙计竟把他捶了一下。这小子又是央告,又是骂,一溜烟地跑出店外了。唐六去远,陈元照陡然站起来,向床前一站道:“伯伯,咱们现在就往招远客店去一趟,这总可以吧?”石振英哂然一笑道:“你忙什么!你看看人家才十五岁。”陈元照脸上一红道:“我太呆了。”石振英笑着一点手,把陈元照叫过来。二人并肩坐在床上,低声说了一会儿话。歇了一刻,便又喊店伙,绕着弯子,向店伙套问了一番。跟着到晚饭的时候,叔侄二人不在店中用膳,一径锬门出去,找了一个小饭铺,随便叫菜,饱餐一顿,又喝了一点茶;挨到掌灯时分。石家叔侄一直寻找招远客栈而去。招远客栈的坐落地点,早从唐六口中问明,不费事便找到了。石振英低嘱陈元照:“不要多嘴,你得听我的。唐六这小孩子,只说卖野药的有两个同伴;我疑心他既敢登门寻仇,来的人必不在少数。你要小心。我们现在就要踩探。你千万不要直着眼看人;你那么一看人,倒把人看惊了。”嘱罢,相偕进了招远客栈。

石振英来在招远客栈前,本想直奔柜房,假装找人,绕着弯子,刺探卖药郎中的姓名。又一转念:“这家伙指名寻仇,必有戒备。我若冒冒失失,向店里索要店簿,究问他的姓名;恐怕打草惊蛇,反倒惊动了他。”想到这里,立刻变计。进入店门洞,冲着柜房招呼道:“喂,伙计,你们这里有干净的上房没有?”店伙迎出来,就在门灯下,先把石家叔侄一打量,忙说:“有干净房间。客官,你老一共几位,要用几间?”石振英道:“我们一共好几位,全在后边呢。我们有家眷,我两人是前站,先来看房间、打公馆的。要三间上房,一两间厢房,有么?”

店伙一听是好买卖,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你老要三间上房,有有有。我领你老看看去;可不是北房,是跨院,西房为上,很干净,朝阳,一点也不潮湿。”石振英道:“没有北正房么?”店伙计道:“你老来晚了一步,刚有一拨客人占住了;不过这三间北上房紧挨着马号,倒真不如跨院清静。你老要是有女眷,住跨院太好了。我领你老看看去,准可你老的意。”石振英道:“这个……”脸上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回头向陈元照看了一眼;店伙计自然极力招揽。

陈元照在旁边听着,已经明白石振英的用意。石伯父笑他不如唐六机灵,他就故意露一手,在身后插言道:“我说咱们就将就点,住下吧。不过一两天的事,病人要歇歇,赶快定下公馆,好让大夫抓药。咱们先看看这跨院,也许清静可住。”石振英笑着回头道:“也好。伙计。你领我们看看。”店伙欣然道:“我就领你老去。你老往里请。二位这是从哪里来?一共几位?你老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船来的?”陈元照答道:“坐船来的,病人晕船,又受了点风;要不然,我们还不打店哩。你们这里有好医生么?”一面往店中走,一面这么说;两眼东张西望,查看店房的格局、间数和住店的客人。到底是石振英,装出了风尘劳累的样子,脚下走得很慢,有意无意地说道:“嘻,在舱里蜷卧得腰板酸,真得好生歇歇。我说伙计,你们这里一共多少号?”

这招远客栈实在不如庆合长。穿过店门道,一入院内,便已疏疏落落,看清了前院,不过二三十间房。院子倒宽展;西边跨院非常小,仅仅五间房罢了。店伙侧着身子,挑着一只纸灯笼,在前头引路,一面回答着话:“小店只有三十七间房子,可是都够干净的。这里有大夫,也有药铺。”说着,到了跨院的西上房,开了门,请客人进去;将灯笼高高一举,请客人看房间。这三间房并不十分洁净,间量又窄,可是倒很干燥。石振英看了看,一指对面那两间东房,说道:“这两间赁出去没有?”店伙道:“这东房是两个单间,有一间是一位客人早包下的,还空着一间,你老要是人多,分个上下房,这太合适了。我给你老点灯,你老二位还是住这三间,还是单给您开这小单间?”又要取火种,又要给两人打脸水;居然强按头皮,认定客人把房看妥,准住无疑了。——这也是店伙的一类手段,这么一巴结,客人就不犹豫了。但是,他哪里知道石家叔侄的来意呢!

陈元照便淘气地说道:“这房子哪里能住!不成,不成,我说咱们再看别家怎么样?好在他们明天过午才来,咱们找店,还有富余工夫呢。不然,咱们先找医生吧。”石振英暗笑:“这小子,倒别瞧不起他。”脸向着店伙,话对着陈元照说道:“我听说这里就只有两家店,还不知那一家比这里远近。”店伙忙道:“客官,我可不该说!你老是常出门的,这鲁港就只有我们这招远店和庆合长。庆合长那边就是乱点,常有串店门、唱曲子的姑娘们;有女眷的,住着不大方便。咱们这跨院把门一关,什么闲杂人也进不来。他们庆合长那里可不成,别看它房间多,可是太散漫,一点也不严紧。”石振英笑道:“哦!”故意把房间看了看,又把东单间也看了一遍,皱着眉,对陈元照说道:“西房好,东房潮点。”陈元照道:“还可以将就住。”石振英道:“只是间量少点;咱们人多,怕住不开。”

那店伙极力兜揽道:“你老住不开,不要紧;跨院外边隔壁还有两个单间哩。你老要是有病人,住在这里更方便了;离咱们这里不远,就有药铺。那里有位陈子和陈郎中,就在药铺坐堂看诊,他的脉理高明极了。”陈元照道:“你们这店里不是还住着一位卖药……”石振英忙把话截住道:“哦,这位陈郎中也出马么?”伙计欣然说道:“出马。他远处不出马,要是咱们店里的客人请他,一请准到。他老先生跟咱们柜上有交情。”

当下,石、陈父子往东单间床上一坐,闲闲地问话。店伙就认为买卖已成,忙去点灯,打脸水,泡茶,极力地张罗。石振英话接前言,笑了笑,当着店伙的面,向陈元照道:“不过,我总怕这种坐堂的郎中脉理未必准高。你可晓得么?凡是郎中在药铺挂门诊的,一定都不是红郎中,脉理往往不见得高明。凡是高明的郎中,他总是另有医寓的。要是在客栈挂牌行诊的,倒准是高手。至少他是个最时兴的名医。那个庆合长客栈,听说就住着一位名医,占着三间店房,一定错不了的。”

石振英信口说了这些不吃紧的话,陈元照初听不甚明白,落到末尾,含笑地会意道:“这话一点不假。咱们在码头上,就听说庆合长客栈有一位名医,是姓什么……”弹着头额道,“姓……我忘了。”

那店伙很诧异地说道:“庆合长客店没有住着医生啊!倒是我们这小店里,住着一位卖野药的郎中。”

石振英眼看着陈元照一笑,陈元照也向石振英一笑,面向店伙道:“这个卖药的郎中,能给人瞧病么?”这句话好像是呆话,然而不呆。店伙连忙说道:“能瞧病。人家是郎中,也瞧病,也卖药。”

石振英道:“这可方便,守着郎中,马钱总可以少算。这位郎中住在几号?”

店伙一指跨院外面道:“就在跨院隔壁,隔着两号房,是七号房。”

陈元照忙道:“他姓什么?”

店伙道:“姓包。”

石振英道:“姓包?这个人的医道怎么样?”店伙道:“也可以。你老要是找他看病,我给你老请去。”石振英道:“不忙,病人还没到哩。不过,听你说,这人是个卖野药的郎中。他可是背药箱子,摇串铃,那种串百家门的郎中么?”店伙道:“是的,他倒是个摇串铃的。”石振英连连摇头道:“那么,他也会诊脉么?”店伙道:“这个,可不晓得。”

陈元照到底沉不住气,一股脑儿盘问道:“这个姓包的卖药郎中,有多大年岁?什么长相?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他久住在你们这店里么?他是一个人,还是有伙伴?”石振英忙接过来道:“这个卖药的郎中,在你们这里住着几间房?同屋有同行没有?他有徒弟么?”面向陈元照道:“他要是占的房间多,一定医道好,生意强。卖野药的别看是生意,可是偏方治大病;真有好能耐的。推推拿拿,治个外伤,比起诊脉的内科儒医还高。不过要教他治伤风咳嗽,可不知对症不对症。伙计,咱们先不找他看病,先找他谈谈可行么?”

店伙道:“你老要找他谈谈,总可以吧。……不过,这位郎中好像不太爱说话。”跟着,把石、陈刚才问的话一一回答了,这卖药郎中四十多岁,是外乡人,黄瘦脸;在七号住着一个小单间。只有两个人和他同屋,好像不是徒弟,像是给他打下手“点粘”的。

石、陈又问:此人何时在店?此时在屋不?又顺口搭音地问了一句此人在店中住了多少日子?店伙只道是客人好问话。全都实话实说,告诉了石、陈二人。这个姓包的卖药郎中,果然正是寻仇人巴允泰。店伙当下说:“这个卖药郎中来了十多天啦,天天一早出去,傍晚才回来。这工夫大概回来了,你老要请他,我给你老把他请来。”陈元照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我们的病人还没到呢,等明天晌午才进店。”

店伙见买卖已妥,初步伺候已毕,便问二位客人:“可用饭么?咱们店里有厨房,价钱便宜。”石振英摇头道:“不,我们出去吃去。”店伙便退到门口道:“客官,你老还有事没有?”石、陈二人齐道:“没事了。”店伙这才赔笑拿来店簿,询问二客的姓名、年岁、籍贯、来路。因二人没有行李,行李已放在庆合长客店内了,便请二位把三间西上房和东单间当天的店钱交了。

陈元照道:“怎么,还有先要店钱的呀?”店伙赔笑说:“这里是这个规矩,你老别见怪。”石振英道:“什么是这里的规矩,你们开店的都是一样,单身客人不带行李,你们就先要钱。我要找你们赁被,你更得多要钱了。这是店钱,给你拿了去。”却只拿出东单间当天的一间房钱;西上房的三间店钱,石振英说:“明天女眷来了,我们再起店钱。”

店伙很失望,这个客人太滑了,忙道:“你老要是不交定钱,你老别过意,柜上可不敢给你老留房。恐怕赁出去,你老的家眷来了,没地方住,可就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不相干,我们再往别处赁。”店伙吸了一口气,只得说道:“那就是了。不过,我不得不说明。这工夫正是上客的时候,这三间西上房又是好房间,回头就怕一准赁出去。”他很不高兴地接了一间的店钱,便要往外走。石振英道:“伙计,你等一等!我们这就出去吃饭,你先把这房间给我们锁了。我们的铺盖还在码头上呢。我们也得取去。”

店伙答应着,拿来锁钥。石、陈二人又搭讪着问店伙道:“这里哪里有饭铺,近处可有澡堂没有,我们还要洗洗澡。”店伙说了,石、陈道:“好吧,你锁门吧。”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止步道:“我说伙计,你瞧瞧那个卖药郎中,这工夫在屋没有。这是五百钱,你拿去喝酒;明天我们的女眷来了,茶水灯火等等,你要好好地照应。”店伙登时又提起精神来,欣然说道:“你老还花钱,我谢谢你老!这位郎中大概回来了,我给你老看看去。”忙接了钱,往外面走。石振英忙追出来道:“喂,我说伙计。你只看一看,不必惊动人家,我们明天才请人家看病哩。”店伙计道:“是啦,你老稍等。”

店伙走出跨院,到七号房门前一看;窗纸映出灯光,内中自然有人。他便一推门,往里探头。那个卖药的郎中并没在屋内,只有他的一个伙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只穿着短衫,正在床上躺着假寐。他一闻门响,翻身坐起来,问道:“谁?干什么?”店伙忙道:“是我,你老要开水么?”那人道:“这里谁也没叫你。”店伙赔笑道:“我听错了,你老要什么不要?”那人登时将面孔一板道:“出去!不叫你,不要伸头探脑的!”

店伙讨了个没趣,退了出来。哪知他才出了七号房,已看见新来的二客石、陈父子双双地从跨院钻出来,正探头望着自己。一见店伙碰钉出来,石振英一扯陈元照,父子二人重回了跨院东单间。容得店伙进了房。石振英笑道:“这个客人很不好说话吧?”店伙道:“可不是,姓包的那位卖药郎中现时没有在屋。”陈元照道:“刚才那是谁同你说话呢?”店伙道:“就是姓包的一个伙伴。”石振英道:“姓包的没回来,还是回来又出去了?”店伙仰着头,想了想道:“大概是回来一趟,又出去了。”

石振英道:“现在他屋里有几个人?”店伙道:“就只一个人。”石振英道:“这个人姓什么?可是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脸上有麻子的那个人么?”店伙道:“没有麻子,倒是三十多岁,他姓汪,你老认得他么?”石振英道:“我怎么会认得他?你锁门吧。我们先出去吃饭,明天再请他。别看他不好说话,有买卖上门,他也就喜欢得龇牙了。”说得店伙也笑了,忙道:“好吧,你老什么时候请,只管招呼我,我给你老请去。”又道:“二位什么时候回来?”石振英道:“恐怕得过二更,我们还要洗澡哩。”

说着话,石、陈二人出了跨院,一径往外走。从七号房窗前,迈上甬道,两人四双眼炯炯注视小窗。这时早过黄昏,店院虽有灯光,并不明亮。那店伙代锁上房门,忙跟了出来,做出送客的样子;心中却疑疑思思的,以为石、陈二人问的话有点奇怪,举动也似乎诡秘。不想,石、陈二人走至院心,那七号房的客人已经当门而立,两眼炯炯,也正往院心张望。双方六目相对,石振英忙低下头来。陈元照却将一对大眼一睁,从黑影中把那人深深地盯了一眼;那人也把陈元照深盯了一眼。

那人是个很眼生的人——不是堤上的短衣客,更不是卖野药的那个怪汉。那人披着一件夹袍,瘦细中等身材,脸色黑中带黄,似从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子精悍之气。石振英匆匆往外走,陈元照已走近店门,忍不住要回头看。石振英拂然低叱道:“看什么?快走。你不饿,我饿了。”陈元照脸一红,明白过来,叔侄二人出离了招远客栈,到了街上,石振英这才回头反顾。陈元照要往庆合长客店那条路上走去,又被石振英低喝了一声,道:“喂,吃饭去!”这才依着店伙所说的那个饭铺所在地,找寻过去。连走过两条街一条小巷;石振英后顾无人,知道没人跟踪,这才放缓脚步,引领陈元照,专择黑道,奔庆合长客栈而去。

已到庆合长客栈,石振英又张目四顾;无人,方才举步进入店院。招呼店伙,开了房门;进了自己房间,点上灯,泡好茶,把店伙支走。他又看了看屋里窗外,打了一个呵欠,往板床上一躺,指一指紧挨床前的椅子,叫道:“元照,过来,你坐在这儿,我有话告诉你。”低言悄语,把陈元照数落一顿,道:“小子,你怎么这样大意。一点也不检点?你还是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陈元照早晓得要挨说,满脸赔笑道:“七号房那家伙,未必会看出咱们来。”石振英一指元照的嘴道:“哼!你别自觉着聪明,你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太露形了。你还不服说?”陈元照嘻嘻的笑了起来。

石振英把陈元照疏忽的地方,一一指责出来;直到陈元照认了错,方才住口。过了一会儿,石振英出去解小溲,半晌回来,冲着陈元照,很诡秘地一笑。陈元照道:“伯伯,你老笑什么?”石振英不答,只一指板床道:“元照,你也躺一会儿吧。回头一过二更,我还要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一趟,你得把精神养足了。”陈元照一听,欣然答道:“可是去福元巷谈家么?”石振英道:“也许。你就给我乖乖地躺下,睡一觉吧。我再告诉你,今天晚上,咱们兴许一通夜不睡,你得先睡足了才行。……你不是要看热闹么?这个卖野药的恐怕今明晚一定要有举动。”

陈元照大喜,急忙往床上一倒,道:“伯父,咱们今晚上得带兵刃吧?”石振英道:“你又沉不住气了。我问你,这个卖野药的一共有几个同党?你可知他们此时往哪里去了?”陈元照道:“几个同党?咱们看见的不就是三个么?他们此时也许正在福元巷附近埋伏着哩;再不然,就藏在近处庙宇里,或者他的朋友家里;反正不出这三个地方。”石振英道:“你就不想他们也许就窝藏在咱们这庆合长客栈里么?”

陈元照不由一惊,陡然坐起来道:“嗯,有理!”立刻张眼四顾,便要出去搜查。石振英道:“待着你的吧!我早查问过了。”原来石振英已经到柜房打听了一遍,各房间也都草草窥察了一个大概。歇了一会儿,候到二更过后,便和陈元照悄悄出来,往各处重窥了一次,然后回来。和陈元照一齐将浑身上下,扎绑利落,却把长衫往身上一披;暗暗将兵刃暗器一一带好;和夜行用物,每人备打成一个小包袱。被褥、行囊仍留在店内;招呼店家,付了店账。店伙诧异地问:“客人,这么黑的天,你老上哪里去?”石振英道:“我们到这鲁港来,本为瞧看亲戚。现在我们已经把亲戚的住处打听着了,我们这就去看他们。我们今晚上也许不回来,也许回来,你把门锁好了。”

于是石振英先把陈元照遣出去;自己留后,到柜房又交代了几句话:“不论谁来打听我们,或者找我们,你就告诉他,我们出去了,到六眼井去了。”这是石振英在路上观看来的一个地名。“你们可千万记着问问来人的姓名,记住来人的长相。因为我们后边还有一个同伴,说不定今明天要来找我们。”

嘱罢,慢慢踱出客店。陈元照在街隅黑影中,提着长条小包袱等候着。叔侄二人聚到一处,便齐奔福元巷。却才走了几步,石振英又想起一事,忙叫陈元照:“你先到福元巷巷口等我,我还得到招远客店看一趟去。”陈元照道:“那是做什么?莫非你老要一径登门,找那卖野药的郎中么?咱们爷俩一块去吧。”多臂石振英摇头道:“不是。你快去吧,天已不早,恐怕他们早到福元巷去了。”

陈元照道:“噢!”登时精神一抖,拔步向福元巷走去。

石振英忙又追嘱道:“遇见人,千万别妄动,只缀着,别答腔。我立刻就来,你也不要往谈家窥视。”陈元照道:“是的,我明白,我决不鲁莽。”石振英道:“好!”叔侄二人立刻分途走了下去。

此时,夜色已经极深。陈元照绕巷堂,扑奔福元巷;石振英顺大街,重寻招远客店。手提一个小包,到了招远店门,一直往里走。行至院心,往七号房窗上瞥了一眼,灯火已灭。店伙迎上来道:“啊,客人回来了。那一位呢?”便提着灯笼,要取钥匙,替开跨院东单间的房门。石振英打咳道:“糟糕,麻烦了!我们的船来了,可是弄错了。他们全住到别的店里去了。”店伙道:“哎哟,刚才有一拨客人要住跨院西正房,你老定下了,我们没敢留,我们还给你老留着哩。”石振英明知他是措辞,笑道:“对不住,我们今天不能在你们这里住了,我赔你一天店钱吧。可是,我们的病人的病势又加重了,药铺这时一定关门了,坐堂的郎中也回家了。没有法子,我们只好请一请你们店里那个卖药的郎中。他不是在七号住么?”七号室昏暗无光,石振英早已窥见门已锁上,却故意趋过去,请这郎中。店伙道:“这可不巧,卖药的包先生刚才回来,又出去了。要不然,我给你老另请一位医生吧。”石振英道:“唉,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快看看,也许他吹灯睡觉,没有出门。”说着,便往七号门口走。

七号门窗漆黑,石振英四面一看,忽伸手把窗纸点破,便往房内探看。店伙急忙拦阻,把灯光一照道:“你老瞧,这不是锁着门么?哟,你老怎么把人家的窗户给弄破了?这可不好。”石振英早已猝出不意,窥了一眼,回头道:“呀,可不是,真是锁着门呢。来来来,你拿灯笼给我照一照,这屋里卖药的药箱子拿走了没有?”说着,将一小块银子塞在店伙手内。店伙不觉地依言提灯一照。石振英模模糊糊瞧了瞧七号屋内的情形,立刻说道:“糟,连药箱子也背走了,我还得砸药铺的门去;抓点成药,给病人吃吃吧。”

石振英这番做作,全靠手疾眼快,其实早把店伙惹得动疑了。店伙只顾虑七号房客人,怕他恰恰此时回来,碰上了不合适;倒不问石振英这番作为有何用意了。石振英探罢虚实,口中唠唠叨叨,向店伙敷衍着,抽身出店,慢慢踱到街上。又回头一看,店伙没有跟出来,四外也没有什么行人,他就立刻施展开身法,疾如星驰,绕道择途,往福元巷奔去。

此时,夜色沉沉。已近三更,却还来得巧。陈元照还没有做出意外的举动来。石振英奔到约定的巷口一啸,陈元照从暗影中闪出来,很着急地说:“你老才来?刚才有两个人影,围着谈家临街的墙绕了一圈,又走了。不晓得是不是那个卖野药的伙伴。”石振英道:“哦!谈家有人出来没有?”陈元照道:“也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石振英道:“有人开门探头没有?”陈元照道:“没有。只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到底没见出来人。”石振英诧异道:“唔?”又问那两个人影,“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了?”陈元照道:“由江岸西北绕来的,围着福元巷转了一圈。仍往西北去了。我本想缀下去察看察看;因为你老嘱咐我别离地方,我又怕认错了人,只好在这里等。我说伯伯,咱们是潜进谈宅,暗助他们一臂好呢?还是追缉下去好呢?”石振英忙道:“谈宅万万去不得,他们也许把咱们当作歹人哩。”陈元照一指西北道:“那么,咱们往那边看看,怎样?”石振英不答,叫着陈元照,进了福元巷的后巷口。 aHvjH9VJbFFoYdeD+ERYbZFQobouOCEMkjLfaEpKqWBHRt3Qzb/hvFp5GXqqmTs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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