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照愕然不解,随着那卖野药的后影,急张目寻看时,巷口内任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失声道:“唔?”冷不防听背后扑哧一声,道:“怪呀!走了不是?别发愣了,傻孩子,跟我找店去吧。”石振英将发呆的陈元照扯了一把,出了小饮和酒馆。
这时,街上的好多闲人,七言八语,哼着哈着,缀下那个卖野药的,也奔向小巷口去了。陈元照随石振英出离酒馆,也要跟踪过去,却被石振英拉住一只胳膊,生生拖往后巷口江堤那边。陈元照连连问道:“怎么,怎么?”石振英四顾无人,低声说道:“凡是缀人,别从背后缀;你要斜绕过去,迎头缀最好。”陈元照点点头,也回头看了看,低声反问道:“那个卖野药的吵闹得正凶,为什么忽然走了?他把他的药是卖给那个腿上生疮的人了,还是舍给他了?”
石振英欣然说道:“你猜得不错,他是把药舍给人家了。你大概没有看见,这个卖野药的是个老江湖,我猜他脾气必然很暴,自己按捺不住,所以才和人吵起来。正在吵着,那边曲巷口大约有他一个同伴,向他通了一个暗号,大概是责备他不该和一般脚夫、粗汉惹闲气。所以他这才换出笑脸来,把他的药交给劝架的,再由劝架的送给买药的。他既然在这里生了事,自然不便再在这里留恋了,他一定是追他的同伴去了。”石振英说罢,又问陈元照道:“据我猜想是这样的,你想对不对呢?”
陈元照十分佩服地笑了,说道:“你老人家猜得很对。”
但是,石振英猜得并不全对。那个卖野药的并非因为吵了架,才躲开。他是忽然接到同伴的警报,才走开的。在东巷口,有一个穿短衫的汉子,向他调侃:“窑口西边添了生点,二人担托来两个莲果,老合马前把合把合!”这句黑话说的是:仇家门前,忽有两个女子坐轿来了,催他快去看看。这坐轿来的女子,固然不见得准是谈家邀到的能人,却保不定他们要乔装改扮,伺机逃走。这断不能放松;卖药郎中顾不得再和脚夫怄气,立刻回嗔作喜。丢下一包药,如飞地奔往福元巷。石家父子也急急绕了过去,晚了一步,只看见两顶空轿,六个轿夫,轿中人早已进谈家内宅了。
再看那卖药的郎中,大概也是一步来迟,没有看清轿中人的面目似的。那个短衣人在前急走,似乎引导着他,他把串铃摇得哗朗响,大岔步紧走到谈宅门前,直眉瞪眼,往门内端详,不料门口却忽隆的一响,双门紧闭了。卖药郎中仅仅看见了轿中人的两个背影,不错,是两个女子: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少女;纤足,穿裙。
石振英和陈元照装作过路人,由西口往东口走。那个短衣人忽走到空轿前面,向轿夫道一声辛苦:“朋友,从哪里来?”轿夫用手一指,说道:“西边。”再问就不答了;忙着用根竹板剔脚上的泥。
那卖药郎中却一声不响,只上下打量这乘轿,忽然冷笑着扭头就走。他却又抽身,对着谈宅的门口,大声喊道:“相好的,时候可是到了。见也在你,不见也在你,爷们对不住,邀驾也只这一回了!”忽伸手一挖串铃,从铃唇歪露处,掏出一个铁球来,一抖手,“啪!”打入门楣“五世其昌”的昌字上,喝道:“事不过三,太爷催第三回驾!”看热闹的聚了七八个人,一齐仰头看时,那卖药郎中摇起串铃,分开看热闹的,昂头而行,形迹不敛,一直往巷东走去了。又一拐,钻入另一小巷。
陈元照道:“伯伯,快追!”石振英道:“别忙。”忽见另一小巷,钻出一个十几岁的小穷孩子,奔到谈宅门口。石振英低声道:“你别急,丢不了他。咱们先到谈宅门口看看,回头就找店,反正他得住店。”陈元照说道:“万一他在此处有朋友呢?住在朋友家呢?”石振英一怔道:“对!……可是,你又忘了,他一定要到谈宅来。我们找不着他,只要在谈家门口等他,再不会扑空。”陈元照这才释然。
叔侄二人顺巷路,缓缓地往谈家门口走来。看热闹的指点着谈家门楣,纷纷讲究,还在聚而未散。那个小穷孩子也来看热闹,跟那几个轿夫东一句、西一句瞎搭讪。陈元照趋近谈家门口,仰头一望,那“五世其昌”的横楣,除了“其”字,竟每个字都嵌着一个铁球;铁球深入,几乎陷没不见。谈家的街门,仍然静悄悄交掩着。虽然人至轿停,也还是紧闭不开;已开,复闭了。
陈元照回头一望,情不自禁,竟趋奔向门前台阶,伸出手来,就要挖那铁球。背后的石振英吆喝道:“喂,干什么,别讨人嫌!快过来吧。”石振英正立在轿旁边,暗中打量小轿的款式、形迹;一面听那个小孩子和轿夫搭讪闲谈,暗自点了点头。那个孩子竟是本地口音,石振英不禁又把这孩子看了一眼。看热闹的人个个龇牙吸气,纷纷议论。石振英听了一会儿,略有所得;又将谈家门户仔细看了看。这是一片瓦房子,大院落,数十间平房;还有几间楼房,建在福元巷的后面。在福元巷前面,仅仅看见小楼一角,猜不出这几间楼房是住房,还是佛楼。一回头,见陈元照正倾听看热闹人的聚语,遂低低嘘唇,微啸了一声,把他啸过来。两人搭伴,绕着谈宅前后,走了一遭。
二人却才转了半圈,走近后巷,忽听头顶吱的响了一声。石振英抬头仰视,有墙挡着。任什么也看不见,急走开数步,再仰面一望;谈宅后院那一角小楼,忽然楼窗半开,有两个女子的面孔,正朝楼窗下窥。一个中年妇女,丰容盛鬋,衣饰雅淡。一个青年女子,荆钗布裙,十分整洁;生得鸭蛋脸,直鼻小口,形容俏丽,肤色微黑。这两个女人并肩往下看,星眸直注射到西巷口江岸那边。两个女子喁喁细语,忽然呱哒一声,楼窗阖掩,看不见了。跟着,谈家的街门忽开,出来一个老头子,把六个轿夫都叫进去了。石振英心中一动,把陈元照一扯,急急地转弯抹角,奔到江岸那边。
这江岸其实和福元巷还隔着半里地。走出了福元巷,外面乃是空堤,堤上有一个短衣人。倚树站着,似临江闲眺。忽见那个卖药郎中从小巷出现,斜趋江堤,向那短衣人走去;两人似乎打了个招呼,旋即见那卖药郎中折奔码头。石振英不便过去,隐蔽在墙角,向外探看。那短衣人独自倚树而立,似有所待。
果然耗了一会儿,那十几岁的小穷孩子,从福元巷奔来,跑到男子身边,好像告诉什么话。那个男子翻来覆去地盘问,小孩子就扯东拉西地回答。一问一答,过了好半晌,那男子掏出一把铜钱,递给了小孩子。小孩子接了钱,道:“你还打听什么不?”那短衣男子说道:“不打听了,你去你的吧。”那小孩子得了钱,欢天喜地地奔小巷走去了。
石振英心下恍然,看这堤上的短衣男子,向谈宅小楼瞥了一眼。径自下堤,也踱进码头去了。
石振英忙和陈元照也抽身回转小巷,躲着短衣人的视线,转过福元巷,追着那个小孩子,向小孩一招手,叫道:“喂,我说小兄弟,你过来,我烦你一点事。”那小孩子回头一看,笑了。走过来说道:“客人,你也要打听什么事么?”石振英说道:“正是。”立刻拿出二百钱来,说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小孩道:“我叫唐六。”石振英说道:“唐六,我向你打听打听这里的店房一共有几家,哪一家好?”小孩答道:“这里只有两家店。一大一小;一家叫庆合长客栈,一家叫招远客栈。客人你要是不认得,我领你去。我可不白领,你得给我几文辛苦钱。”石振英笑道:“那是自然,我知道你是专管跑码头,跑腿拉纤的,你先把这二百钱拿了去。”
小孩子很欢喜,把钱接过来,先数了数,道:“这是二百钱。刚才那位客人给了我一串。”石振英道:“别忙,你把我们两人领到店房,我也给你一串。”小孩子大喜道:“我今天买卖真好,不大一会儿,就赚了两串。回头我买蜜饯樱桃吃去。”这个小孩子才十四五岁,却生得很高的身量,专在码头上,给客人引路、跑腿、遛牲口、搬行李,做些苦累的事,每天找些零钱过活。
石振英遂命小孩引路,先投客栈。陈元照跟着石振英,东钻一回,西跑一头,心中觉着古怪。眼见那个摇串铃卖野药的男子弹门示威,扬长而去,应该追赶他去;而现在反倒做这些迂远的举动,先要投店。可天气又早,似乎很不必;不由向石振英嘀咕了几句。
石振英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话,到店里再说。”陈元照仍然说道:“那个卖野药的,只怕找不着了。”石振英说道:“你怎么……哼!少说话,跟我走。”
那个小孩子在前引路,听见了,回转头道:“二位要找那个卖野药的么?你可以问我,我知道他的住处。”
陈元照忙道:“真的么?你……”石振英急忙说道:“我们又不害病,找他做什么?他不是住在招远客店么?”小孩子道:“咦,你怎么知道?”
石振英哈哈一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小伙子,你把我们引到庆合长客栈好了。到了地方,我给你一串钱。”小孩道:“是啦,我谢谢你老。不过你老倒不如住招远客店,又近又干净,庆合长又远又不好。”
陈元照说道:“伯伯,咱们住招远客店吧。”石振英说道:“啥,我们还是住庆合长,庆合长是熟地方。小伙子,你还是领我们到庆合长吧。”
石振英自己也把话说漏了,可是陈元照和小孩子全没听出来。庆合长客栈既是熟地方,他可是还要小孩子引路,这话本就有语病。石振英自己也笑了,便催着说道:“小兄弟,你快领我们去。”
唐六点头前行,进入码头,曲折循行,到了庆合长客栈那条街上。唐六一指街南,说道:“客人,一进这趟街,你再往东拐,路南第七个大门,就是庆合长。客人,你自己寻了去吧。你把那一串钱给我,我不进店了。”
石振英说道:“这又怎么了?你总得把我们领到地方啊。”小孩搔头说道:“我不进那店,那店里的伙计太可恶,总欺负人。”石振英说道:“这店欺负人么?那谁还肯住他的店?”小孩哧的笑了,说道:“他不是欺负客人,他们专欺负我们小孩。”石振英问道:“原来如此,他怎么欺负你了?”小孩子笑了笑,不肯说。石振英一迭声催问,他这才说道:“他们那里的伙计净诬赖人。说我们偷东西。”
石振英扑哧一笑道:“哈!原来你是小贼!”唐六脸一红道:“你老别骂人,你快把那一串钱给我吧。”多臂石振英留神把唐六看了一番。这个小孩细长脖颈,秃脑袋,果然生得滑头滑脑,衣服很褴褛;笑着说道:“唐六,你别怕,你尽管跟我进店。来,你给我们扛着行李,他们自然不敢诬赖你了。”
唐六兀自不肯去。石振英说道:“你不送到地方,我可不给你一串钱。那么一来,只可减半,算五百文了。”唐六不由发急。
石振英、陈元照一齐笑了,说道:“我逗你呢,你别着急。钱一准给你,你只管进店;进了店,我们还要烦你别的事呢。你再挣一串,不更美么?”
这小孩子想了想,点头应允;替陈元照接过行李来,往肩上一扛,就往店房走。庆合长客店的伙计一见唐六,便要动手打他的头,齐嚷道:“小贼孩又来。”唐六歪着脑袋叫唤。
石振英忙道:“伙计,不要打搅,这是我们雇的。”叫伙计找了一个干净房间住下;又吩咐打脸水、泡茶;又命小孩唐六把行李放在板床上,叫他坐在凳子上,闲闲地和他攀谈道:“唐六,你别忙,我还有话问你哩。”
这个唐六却坐立不宁,一味向石振英讨钱要走;口中说道:“客人快点吧!你给我钱,我还有别的生意哩。”石振英笑道:“你有什么生意?不过是给人家引路,遛牲口,搬行李,跑跑腿,赚个三文五文的。算了吧,今天你发财了,两水买卖得了两串钱,很可以歇歇了。”唐六着急道:“怎么没有买卖?你老别小看人,我哪一天不赚个五百六百的?快给我吧,一会儿粮船就来了,我还得揽客商去哩。”他眼巴巴地盯着石振英的钱包,恨不得动手自己去拿。
陈元照见了,很觉好笑,调侃他道:“这几步路,就要一串钱?你别讹人,给你五十个大钱,就不算少。”唐六把眼一瞪,叫嚷道:“那,那,那可不成。咱们是怎样讲的?你耽误了我好半天的工夫,少给钱可不成。”
石振英擦完了脸,伙计泡上茶来。一见唐六嚷闹,伙计走过来,便要捉耳朵,往外撵他。石振英拦住道:“伙计,你不用管。我还要雇他有别的活做哩。”遂命店伙退出去,先取两串钱,提在手中,笑着对唐六说道:“小伙子,你不用发急,我们是和你做耍的。你不要另揽生意去了;你看,这是两串满钱,我都给你。我向你打听几句话,你可一字一板地告诉明白了。”
唐六盯着两串钱,道:“真的么?”
石振英笑道:“我骗你做什么,你不放心么?这么办。我先给钱,后买货。来,你先拿了钱去。”
唐六大喜,劈手便来抓钱。石振英将左手一拦道:“小伙子,你就认得钱,你可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你都答对得上来么?我出这两串钱,不光问你一两句话;我是要雇你一整天,有好些事哩。”
唐六两眼仍然盯着钱,将秃顶一晃道:“行行行,两串钱雇一天,干!要讲究抬抬拿拿,你老别看我人小,哼,准比大小伙子不含糊。就是整包的米扛不动,别的像什么行李、丝捆、棉花包,咱都能拿得动。”
石振英笑道:“我们不是雇你扛东西,我们还是向你打听事情。这里的情形,我们不大熟悉,我打算雇你当个向导。”
“向导”二字,真把唐六蒙住了,瞪大眼问道:“向导?向导管干什么?”石振英说道:“向导就是领道的,我们要向你打听打听这地方的详细情形。”唐六说道:“噢,我明白了。你老是外乡人,新来乍到,你老准是要打听路程……”
陈元照摇头一笑,刚要说话,唐六越发抖精神,逞聪明道:“再不然,你老是要访朋友,打听地名;再不然,你老一定是打听米行行市。你老别瞧不起我,我还真是个地理图、小探子;什么事咱全知道。你老尽管问,只要出不了鲁港,我全能不让你老白花钱。”这个小穷孩子实实在在地坐在凳子上,把大腿放在二腿上,腰板一挺,道:“你老问吧!”一对小母狗眼还是盯着石振英手里那两串钱;又说道,“你老快问,我还没吃饭呢,我得先出去买点什么吃。”把手一伸道:“你老先借给我一串。”
石振英纵声大笑,陈元照也笑起来,随将两串钱都塞在唐六手里,道:“你这小家伙,怎么不放心,总怕人家白使唤你?”唐六接钱在手,精神一振,立刻满脸都是笑容,高声说道:“嘿!你老是好人。你老不知道,那些粮贩子、丝贩子可恶极了。他们惯会白支使人。把人家支使一个够,临了要钱一瞪眼,再要就想动手打人。我唐六再不上那种当了,现钱买现货,他们不先给钱,我决不干。”
石振英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唐六答道:“十五。”陈元照道:“我不信,你顶少也有十七岁了。”唐六道:“真的,我是十五岁,属鼠的,我长的个子高。——还是不行,我真饿了。你老等一等,先让我出去,吃点什么,行不行?”说着就站起来。
陈元照把眼一瞪道:“好!你要溜?把那两串钱吐出来,你再走。”唐六说道:“啧啧啧,你老还怕我拐了钱走不成?我是小孩,我可不敢做那事;那么一来,谁还照顾我?”石振英道:“唐六,你得了钱,一点事还没有给我办呢,你就饿了?这么办,小伙子,我请你吃一顿,好不好?”高声喊叫伙计。给唐六叫来一份饭,当面看着他吃。
唐六并非真饿,他是馋了。身上凭空得了这些钱,这钱在腰间可就立时蠢动起来;并且,粉蒸肉也想他了,皮蛋、熏鱼也想他了,蜜饯也想他了。他倒没打算带钱一跑,只是要赶快把钱花出几文去,省得舌头在嘴里难受。
这么一闹,反又白赚来一顿好吃喝,这个小孩子越发眉开眼笑了。看着桌上的一盘油焖笋、一碗粉蒸肉、一大碗肉汤,把舌头舐着鼻梁,向石、陈叔侄笑道:“客人,你二位不吃点么?我可有偏了。”他毫不客气,把凳子挪了挪,大吃起来。把个庆合长的店伙看得直吐唾沫,道:“这小子,八辈子积德,今天得着这一顿饱饭。慢点吃,别撑破肚肠子,还得找锔锅匠!”
此时陈元照已将行李展开,把褥子铺在板床上。石振英那柄带鞘的折铁刀。和陈元照的那一对卐字银光夺,以及匣弩、镖囊、蝗石袋、袖箭筒等,都卸在床角。石振英随便往板床上一躺,侧着脸,漫不经意,且向唐六有一搭没一搭,问着闲话。陈元照却在对面椅子上一坐,信手取过自己的兵刃,将黄包袱套褪去;一面用布套,来拂拭兵刃,一面听石振英向唐六问话。
唐六这小子随问随答,且吃且说,眼睛却不肯闲着,骨碌碌地看着石氏父子。一抬眼,却又看见了床头那把刀、那些暗器包囊,又看见陈元照手中这一对卐字夺。这一对“夺”,奇形怪态,上头尖锋全似枪头,锋下却有个卐字锭;卐字磨锋,可勾可挂,下头把握处有月牙护手。柄端有尖钻,像是去了钩头的虎头钩;又像是半截戟倒装上卐字枪头。这夺只有二尺八寸长,连杆带锋,通体是纯钢打造。唐六哪里见过这个?不由一动,问道:“喝,这是什么玩意儿?原来二位客官全会把式呀?”不知不觉地有点发毛,眼珠子直向陈元照身上打量。陈元照不住手地用他那黄包袱皮擦那卐字银光夺;擦了这支,再擦那支。
石振英眼看着唐六把菜饭都吃净,连汤也喝完了,就问他道:“小伙子,饱了么?”唐六看了看空盘碗,说道:“饱了,饱了。”把嘴一抹,搬过茶壶来,便要嘴对嘴地喝茶。陈元照把他拦住,厉声喝道:“嗐,嗐,这不有茶杯么?”唐六一缩脖道:“是啊。我知道。”放下茶壶,便来抓茶碗。石振英从床上坐起来,说道:“唐六,不怕烫死你?那是刚沏的热茶,大概这菜咸一点吧?”唐六道:“不咸,还可口。”陈元照笑道:“要是空口舐盘子,好像口重一点,快喝茶冲冲吧。”
唐六也不回嘴,只顾往肚里灌茶。茶热口急,就要出去找凉水喝。陈元照说道:“不行,你别走了。你拿了我们的钱,就算卖给我们了;将就点,喝点龙井吧,喝慢点也行。”唐六吸口凉气道:“你老真把人看扁了,我为什么跑?这茶真烫嘴,喝着不得劲。”
恰好店伙来收食具,石振英笑道:“伙计,你给我们送一壶凉开水来,我们要饮饮小牲口。”伙计一笑答应了,把凉开水送来,警告唐六道:“吃腥喝冷水,准闹肚子,你可趁早预备手纸。”
唐六还是不搭腔,把凉开水对热茶,喝了一气。果然有点皱眉咧嘴,似乎肚子不大好受。因见石家叔侄脸上都带笑直瞅他,他就把肚皮一弯,用手捂着,说道:“客人,你老有什么事,说吧!”
石振英笑着想了想,问道:“唐六,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是本地人么?”唐六道:“我是本地人。我们家里呀,一个老娘、一个哥哥、一个嫂子,嫂子现在住娘家去了。”石振英道:“你不是行六么?”唐六道:“是行六啊!我哥哥行四;我还有四个姊姊,死了两个,嫁了两个。客人,你老打听什么事,快问吧。我还要回家,给我娘买米去哩。”陈元照道:“你又有事故!不许你动;我们雇了你,你得老老实实待着。”唐六忙道:“我没想走,我是这么说。”
石振英先问了几句闲话,跟着问道:“刚才堤上有一个人,给了你一串钱,是不是?”唐六道:“是呀。”石振英道:“他向你打听什么话了?”
唐六眼珠一转,支吾起来,说道:“他没有打听什么。”石振英把脸一沉道:“唐六,我给你两串钱雇你,就是要跟你打听这些事;你不肯告诉,可不行。”陈元照走过来,伸手道:“把两串钱退出来。”
唐六把秃头一晃,眼珠又一转道:“噢,我当是你老花钱打听正经事情哩,你老就打听这些闲篇呀!我说,我一定全告诉你老。刚才那人是出了五百钱。先雇我打听打听福元巷谈家新近来人没有;又打听谈家新近有人出门没有。回头他看见谈家门口来了轿,又加了五百钱。叫我打听那个轿夫,轿是从哪里来的?坐轿的是谁?”
石振英一听,冲着陈元照点了点头。陈元照便问:“你打听出来没有?那两顶小轿究竟从哪里来的?”石振英接过来又问道:“唐六,你就把他问你的话,和你答应他的话,一点别漏,全告诉我们。我还有别的好处要给你哩。你说,那个人姓什么?是哪里人?不是本地人吧?”
唐六立刻精神一耸,向石、陈两人偷盯了一眼,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点疑虑之情;跟着又坦然了,说道:“那个人不知叫什么,也不知是哪里人。他可绝不是此地人,他是新近这几天才来的,总在福元巷转悠。”想了想又道:“他跟一个卖野药摇串铃的家伙,大概是伙伴。二位。你老问这个,你老别是衙门里私访的老爷吧?”
陈元照道:“你倒说得不错。你既然明白,趁早说实话。”
唐六道:“怎么样,我一瞧二位,就像衙门口里的老爷。”石振英摇手道:“别胡说了。我问你,那几个轿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坐轿的是什么人?”
唐六道:“抬轿的小子不肯告诉我,他只说来的地方很远很远。坐轿的我倒知道,我全看见了,是谈家的大奶奶和一个二十来岁‘黑里俏’的姑娘。”
石振英、陈元照相视唔的一声,继续追问唐六:“你怎么答对堤上那人呢?”唐六道:“我自然就实说,告诉他轿是打远处来的,坐轿的是谈家的人,一个媳妇,一个姑娘。那家伙疑疑思思的,催我务必把轿的来路打听出来。要打听不出来,就分文不给。我没法子……”说至此,不由一笑。
石振英道:“你就扯谎了!”唐六笑道:“我对他撒谎,我可决没跟你老撒谎。我告诉他,这两顶小轿打庐州府来的。庐州府是谈大奶奶的娘家,我这一胡诌,他倒信了。”石振英笑道:“好东西,会捣鬼!他没问谈家大奶奶由打哪天回的娘家么?”唐六道:“他问了,我就告诉他上月去的,去了二十多天啦。”石振英忙问:“是真的么?”唐六又哑然一笑道:“谁知道啊。他这么问,我只好这么答。其实谈家大奶奶住娘家没住娘家,我哪里知道?更不用说多少日子了。”
石振英道:“你可告诉人家说知道。你究竟哪一句话是真话?”唐六正色道:“我跟你老说的全是真话。你老又管吃,又给钱,又是前后两串文;凭良心说,我决不能骗你老。那家伙硬逼我打听,我打听不出来,有啥法子呢?我只好扯谎了。我在你老跟前,决不会那样。”
石振英不禁失笑,说道:“你骗我不骗我,那就随你了;我回头就找谈家去问。”唐六道:“你老只管去问。”石振英道:“你就是扯谎,我可有地方找你去;这店里就知道你的住处。你要估量估量我是干什么的。”唐六道:“你老放心,我要对你老说谎,我就是畜类。”
石振英放了心,又问:“谈家大奶奶是三十六七岁的一个,中年微胖的女人,对不对?同她来的那个姑娘,个儿比谈家大奶奶高半头,对不对?穿得不讲究,是一身土布衣裳;圆脸蛋,长得很俊,可就是脸上稍微黑点,是这样的么?”
唐六愕然道:“咦,你老看见她们下轿了?可是,她们下轿,我正在那里,怎么我就没瞧见你老呢?”
石振英微笑不答,突然问道:“那个摇串铃、卖野药的,你可认识他么?”
唐六这小子非常之诡,听石、陈二人只打听谈家,就晓得他们要问何事了,忙迎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个卖野药的,他也是外乡人,新近才来的,他是找谈家打架的。”当下,唐六把卖药人寻隙的情形和谈家的故事,模糊印象地说了出来,自然多半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