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隐居着一位有名的老拳师,姓石,名叫振英,绰号人称多臂英雄。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他擅使多种暗器——他经常身带匣弩、飞刀、蝗石、袖箭、钢镖、金钱镖,遇到劲敌,各种暗器齐发,打得满天飞舞。不少绿林中有名的人物,败在他的暗器雨之下。
石振英自幼学武,十几岁便拜在山东太极门名家丁朝威门下。后来,他与二师兄飞豹子袁振武因试招打恼,二人结下了怨恨。他一怒退出太极门,改投武当派齐宣颖武师门下,成了齐老武师的掌门大弟子。
石振英技成出师,既不做官,也不当镖师,却当了商人。他专走西南一路,长途买卖边疆的一些珍贵奇物。当时西南一带地旷人疏,交通不便,商人贩货虽然利厚,却常遭劫,货物丢失,甚至搭上性命。石振英靠他一身绝技,在西南奔波十几年,打败一些路劫的绿林豪贼,竟然一向平安无事。正当他红运当头的时候,突然听说他那当镖师的师弟陈嗣同夫妇,为护镖被绿林强寇战死。石振英闻讯立即替师弟报了仇,便携带师弟陈嗣同的孤儿陈元照,回家乡买田筑舍,从此便不再涉足江湖了。
眨眼间就是十几个年头。这一天,石振英把侄儿陈元照叫到面前,说了一套话。说的是陈元照武功粗成,年逾弱冠,应该出而问世了。
陈元照生得中等身材,体格健强,面色微红,长颊剑眉,两只大眼奕奕有神。只看外表,便知道他是个聪明外露,活泼强干的青年。他今年恰好二十二岁,属蛇的。
石振英教陈元照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他就捋着短髯,徐徐说道:“元照,你现在很不小了。你的五行连环拳打得不错,很见功夫;你的双夺,招数拆得也颇有进步。你若踏上江湖,足可以担当一阵了。你马上步下的功夫,样样都还拿得起来;盘马弯弓,足可以进得武场,考个武秀才、武举人,并不算难。你是我老朋友的儿子,从小没爹没娘;我又没儿没女,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你是很明白的。你已经二十二岁,你大娘屡次催我给你提亲,我只说不忙。”
石振英又道:“我知道你年轻气傲,不愿埋没乡间;你早想出去混混,创一番事业;你又想应考投军。我不是舍不得叫你出去;你的功夫虽然好,若说到出门在外,交朋友,对付人,却怕你未必能行;我是为这个,有点顾虑。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一路上车船店脚,莫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我们这种老江湖,还觉得很难对付哩。你们年轻人血气未定,有勇无谋;一句话说不上来,就耍胳膊根,讲究打。老实说吧,那个不行。你们年轻人没有功夫还好,既然会个三招两式,我真怕你在外头惹祸招灾。在外面混,总得讲究拉拢,两眼乌黑,一点也行不开;所以必得交朋友。可是江湖结纳最是难事,一个交友不慎,还怕他将你拖入浑水。我为了这些个顾虑,才拦你的高兴,不肯放你单身出门。”
石振英接着说:“现在你也过了二十了,应该出世了;并且,也早该给你说亲了。你大娘恨不得在本村给你订下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择日成婚,了却这件大事。我的打算却不然,我盼望你先出世,再成家。老早地娶个女人搁在家里,未免消磨人的壮志。固然有我二老这点薄田,不愁你小两口的衣食;况且,还有你父亲留下的那份遗产,现在也可以找你们本家,教他们老老实实吐出来;你更吃不尽,花不完了。但是这话也两说着,创业难,守业更不易;哪怕有几顷田,几十所房子,单交给你们一个小孩子手里,没有老成人照护着,用不了三年五载,管保吃穷卖尽!”
陈元照微微一笑,才要开言。石振英两眼盯着元照,笑道:“我这话你不信么?我告诉你,北黄村黄四瘸子,东庄蹭顿饭,西庄磨俩钱,你看他像个乞丐吧?你可知他三十年前,是有名的黄四少爷么?他就是爹娘早死,又遇上了坏人,把一份家当全教人算计去了。”跟着,又说到青阳县某村某姓的独生子,老爹一死,少爷当家,只几年的光景,便把数顷良田,挥霍殆尽。原因是:自有些穷亲戚、坏朋友,勾引你吃喝嫖赌;再不然,怂恿你谋官经商;早晚把你的良田化为乌有,那伙帮闲才肯告退。到那时少爷也有了经验,成了大爷了;可也穷了,变成光蛋了。“年轻人不要自觉有把握;多么有把握,也禁不住坏小子引诱。”
石振英接着说:“这都是旧话,说来你也听不进去。你的武艺学得差不多了,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我的意思,先叫你到镇江,投奔你黄师兄,在镖局混个一年半载;不为挣钱,先见见世面。一年以后,你愿意干镖局子,你就跟着他做下去。你若是胸怀大志,不愿当镖客,那么考武场,投军伍,都随你的便。现在教匪闹得很厉害。朝廷中正在搜罗人才,往后不愁没有出路。老侄,你的主意怎么样呢?”
陈元照果然人小心不小,不愿考武场,嫌迟慢;不愿当镖客,嫌卑微;他愿意仗剑从军。凭一身武技,杀贼立功,一举扬名。石振英听他说出己志来,微微一笑,暗暗不悦。石振英的打算,本盼望陈元照先投镖局,有黄元礼师兄照应着,他好放心。庶几不负当年老友陈嗣同临终托孤之重。至于做官,他们这江湖人物大都不以为然;以为官场风险,非我辈粗人所能应付。
石振英身为保父,愿意陈元照在镖局至少混上两年。要元照自己挣上百八十两银子,拿他自己挣来的钱,回来娶媳妇,办喜事。教他稍尝人生艰辛,然后再松开手,把家业都交给他,才算对得起故人。不料这一商量,叔侄二人的心路并不一样。
陈元照很精神地坐在一旁,对石振英说道:“伯伯,我还是奔四川吧;我打算一径投奔罗思举罗军门去。罗军门也是江湖出身,凭一个飞贼,建立军功,直做到提督份上,实在是个英雄。我听说人人都夸他是现在的黄天霸,在他手底下做事,将来侄儿也可以混个一官半职,教伯伯、伯母看着喜欢。”
石振英摇头道:“那不行!你是不晓得,教匪群中也很有能人啊!要不然,声势怎会一天嚣张一天?罗军门也连吃败仗,很不得意哩。再说,别看罗思举做了提督军门,照样受文官旗员的气。看你不出,你原来是个小官迷!你可不知道宦海风涛,险得很呢。我看你总得先到镇江,见见你黄大师哥去。告诉你,你年纪轻,从来没出过远门;现在初出茅庐,你第一步先得学乖,后学做事;末了才说到升官发财、扬名立业哩。”
陈元照是石振英自小抚养大的,他的拳技又是石振英亲手教的。另外,又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诗书,一位教弓马。石振英总算对得起亡友。石振英的话,陈元照自然不敢违拗。当下,石振英吩咐老妻石奶奶,整治行装,并且说:“把我的那把刀、那袋镖、那只匣弩和飞刀、蝗石、袖箭,都拿出来带着;我足足有五年没用这些东西了。”陈元照道:“怎么,伯伯也要出门么?”石振英笑道:“你一个人头一趟出门,我怎能放心?我打算亲自伴行,把你送到镇江去,交给你黄元礼黄大师兄,我才放心。听说你朱师叔单臂朱大椿也在那里,给你黄大师兄帮忙哩;有他就更好了。你朱师叔的武功、眼力,处处都比我强。你也好跟他学学,总能得着进境。”
陈元照愣了愣,一定不肯劳动石振英伯伯。无奈石振英非常小心,定要带着陈元照一同出门。陈元照力辞不能拒,只可依从。
数日后,石奶奶把行李、路费,一切应带之物,统统备好。石振英一样一样指给陈元照看:“这是二百两银子,‘穷家富路’,走在道上应该多带钱。这是你的随身衣服和兵刃。”又指着一个锦囊,给陈元照看:内有千金良方,治刀创的、防疫避暑的、破解蒙汗药的。另有几包难得之药,乃是五种毒药暗器的解药——内有一种用琉璃瓶装着,十分珍藏,非常贵重;是石振英的掌门师叔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秘制的化毒丹,专破四川唐大嫂一派的毒药铁蒺藜、毒药飞刀、毒药梅花针。这一晚,石振英将江湖上一切禁忌、唇典,应行应知之事,以及对人要和蔼,论武莫炫才等语,又对陈元照讲了一阵;从前本已说过,这一回只是重新叮咛罢了。
年老的石振英对亡友的孤子,越是不放心,越谆谆地告诫。可是,年轻的陈元照只觉得絮聒再三,未免听着入耳生茧了。口中说道:“是啦!伯伯,我都记着啦。”
次日仍未成行。多臂石振英带着陈元照,先进城打听路程,道上好走不好走。石振英已有四五年没出门了,他又一向多在川陕做事,江南道上并不很熟。打听起来,近时地方不很安静,也不是前一二十年的情形了。川陕土匪闹得很凶;江南道上比较谧静。可是水旱绿林很多;长江下游和运河漕道,颇有水贼纵横,出门行路不甚容易。江南道上的江湖风气,据说近来也有一变。从前颇讲结纳,著名镖客的一杆镖旗、绿林魁首的一支响箭,在当年到处可以行得开;目下可就难说了。各处冒出不知名的后起英雄很多,在绿林道中跋扈异常;许多武林前辈都说后生可畏。可是换个眼光来看,这时候又正是会武艺的人出头露脸、创业争雄的好机会。
石振英把路程问明,行装备好,直过了三四天,叔侄二人方才负囊登程。由皖南青阳县,往江苏镇江去,恰可搭江船,顺流东上,一帆风送直到镇江。叔侄二人都不愿意坐船,却愿意步下走。为什么?可以流连风景,看一看尘世间熙来攘往的情形。并且石振英还有一番用意,步行之余,忽然搭短趟车,忽然搭小航船,多与车船店脚磨牙,随处可以指点陈元照,教他学学见识。
多臂石振英久涉江湖,饱尝世味。天涯寄迹,到处为家。这几年息影故园,久与江湖隔绝;可是此日重上征途,顿忆前尘。尽管景物全非,却重尝旅味,如走旧路,不觉得喟叹了一声。说道:“韶光催人老,回想当年,又是一般情景了!”陈元照却是山川触眼,全觉新异。一老一少,心情各殊。
这一日风尘仆仆,叔侄二人来到芜湖西南,鲁港地方。石振英、陈元照已经走了几天,走惯了,倒不觉劳累。江南春早,春阳当午,颇含夏意。两人都有些燥渴。石振英道:“元照,你饿了吧?咱们进镇,吃点什么再走,我有点渴了。前一站就是芜湖,是个大地方。我记得那里还有个熟朋友。姓梁,名梁公直,现开着宝丰米栈,又接着办得胜镖局。我们径可在此地打尖,今晚赶到他那里,不必打店了。”陈元照道:“哦!他开着镖局,这可得开开眼。咱们爷俩走了这几天,还没有遇着江湖上的朋友呢。”又说道:“我也有点口渴,倒不觉饿。”石振英道:“一到芜湖,你就开眼吧。那里也有镖行,也有铺把式场子的;并且很有几位出名的武师。只不过,这都是六年以前的事情了。人事变迁无常,谁知道他们还在那里不在呢。”陈元照道:“反正这位梁镖头不会离开的,除非他是死了。”石振英咄的一声,斥责他道:“你看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年轻轻的,怎么一开口就说丧气话!”陈元照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老人家不是对我们说过,这位梁公直梁镖头已经六十多岁了?”石振英道:“哼,你还这么说话!你们年轻人总是自觉聪明。不肯认错;哪能一开口,就说人家死呀活的呢?”
叔侄二人且说且行,往鲁港走来。这是个水乡的小镇甸,地点也还冲要;航船粮艘停泊得不少。樯桅如林,篷帆掠影,老远就望见了。眨眼间,二人来到镇口。村荫下一连摆着四五处酒棚,全用木板支架起酒案子。碧绿的竹竿,撑起方丈大的布篷;案上摆着十几只小黄沙碗,旁有酒坛。这是江南特产的米酒,老远地闻见酒香扑鼻。案上还有许多菜碟,盛着下酒的小菜,皮蛋、咸笋、腐乳、豆干等物。布篷下聚着好些科头跣足的壮汉子,这都是负苦的脚夫。再往前走,进了镇甸;镇甸以内,熙来攘往,行人居然不少。一道长街,足有半里长;还有几处酒馆、饭铺。路西有一家小酒馆,带卖清茶,字号是“小饮和”;三间小厦,竹窗大开,正临街头。比起别家来,似乎敞亮清洁。石振英道:“这里带卖饭菜,地方又凉爽,我们就在这里歇脚吧。”
石振英领着陈元照,进了小饮和酒馆,遂拣了一副座头,靠窗凉爽的地方。叔侄对坐,叫来堂倌,先泡了一壶茶,消解枯渴,然后点了几样菜,要了四碗米酒,又要了一壶花雕。陈元照道:“伯伯,我不喝酒。”石振英道:“你不喝酒,很好。不过,这里的米酒别饶风味,你只管尝尝。这酒只当茶喝,一碗两碗醉不了人的。”
陈元照端起米酒,呷了一口,说道:“倒是比咱们家乡的米酒强。”说着喝了半碗,就了一口菜,又道:“是好。”连饮两碗,赞不绝口,“真是不错,我再来两碗。”这酒清醇淡香,陈元照一口气连喝了五碗,还想再喝。石振英皱眉道:“行了,行了!你这个不喝酒的,比我这好喝酒的,喝得还冲。”石振英喝一口酒,吃一口酒菜,只是慢慢地品味。这个陈元照却真个拿来当茶吃,竟不甚就菜。直等到把五碗酒喝干,案上摆满了空碗,这才让道:“伯伯,你也喝呀。”石振英笑了,说道:“你倒是个海量,居然能喝寡酒。”陈元照道:“这酒和甜水似的。”石振英道:“你可留神,这酒有后劲。算了吧,你不要再喝了,堂倌,盛饭来吧。”那一壶花雕竟不教陈元照喝了,只催陈元照吃饭;他自己却用小杯浅斟低呷,慢慢喝起来。一面喝,一面说:“你不用嘴馋,回头米酒的力量发作了,只怕你又闹烧心,快吃饭压压吧。”
叔侄二人在酒馆,饮酒用饭,歇脚打尖;小小行囊和兵刃等物就放在了座边。才入座时,觉得燥渴,此时坐定,渐渐凉快。石振英连啜了三杯花雕,见陈元照只吃菜,饭还没有来,便拿大酒杯,斟了一杯,给陈元照道:“你真眼馋,你只喝这一杯吧。”陈元照欠身接了,又给石振英斟上一杯,叔侄二人倒酬酢起来。一边饮啖,一边凭窗眺望。虽然望不见江边,却能望得见街上过往行人。小酒馆酒客寥寥;因为这时并不是用饭饮酒的时候,十来副座头,除了石家叔侄,只有四五位酒客罢了。有两个酒客正在闲谈,好像正说着本镇上一桩新闻:福元巷谈家,教人找上门了。石振英听了,并不理会。
忽然听得街头上哗楞楞、哗楞楞一阵山响,似由街北向街南而来。陈元照道:“这是什么响?”不由得欠身而起,探头外望。石振英侧耳一听,说道:“这是摇虎撑的。”陈元照道:“虎撑是什么?哦,可是卖野药的串铃么?”石振英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金、批、彩、卦,风、火、雀、耍,是为八大江湖。这摇串铃卖药的,他那串铃在门里就叫作虎撑。”陈元照停箸回头,眼观外面道:“我知道。怎么这串铃响得这么震心呢?伯伯,你老瞧瞧,这个卖野药的他那个虎撑怎的这么大?”
陈元照触目皆诧为新奇;石振英却懒怠看,仍喝他的酒,道:“串铃有一定的尺寸,左不过一掌圆的圈口……可是的,这个串铃声音各别。”也不觉侧目往外寻看了。
随着哗楞楞、哗楞楞的响声,摇串铃的卖药郎中已经踱了过来。口操川音,念诵着生意经;是什么专治疑难大症,小儿科妇科,头疼牙疼,痢疾鼓症,疔疮痔疮,五劳七伤,跌打金创,善扎八法神针,以及什么仙传妙方,移花接木,起死回生。在他口中,没有治不了的病;反掉一句话,却有救不了的命。石振英脸上浮出笑容来,向陈元照道:“你这傻小子,倒看直眼了。这都是江湖上混饭骗钱的。”陈元照道:“我知道。伯伯,你老瞧瞧,这个人真古怪。”石振英道:“哪有什么古怪?”说着,顺着陈元照指点的手,向外寻看起来。只这一看,石振英也不觉心中一动,道:“咦?”
但见这个卖药郎中,年逾中旬,头顶半秃,黄暗暗的一张瘦脸,却生得圆溜溜一对暴眼;脑后拖着一条小辫,曲如豚尾。穿宁绸长衫,扩落肥大,越显得身形瘦削;高袜云鞋,鞋新袜旧;人物与衣履十分不称。左肩头挎着一只小药箱,十分敝旧;右手套着那只虎撑,往上一举,袖口肥大,腕子全露出来;手臂青筋暴露,手腕枯瘦如柴。只有他手掌中那个串铃,比起寻常江湖人所用,直大过两倍;铃唇歪曲,半开半阖。似用过百八十年;里面的铁珠有枣儿那么大,在串铃里面滚动时,几乎要从铃口掉落出来。卖药郎中摇着串铃,哗朗哗朗的响,把一对暴眼半开半闭。口中念念有词,将次走近小饮和酒馆。这人的奇形怪态,大抵是风餐露宿煎熬的,引得路上行人都向他看。
石振英把此人打量了一遍,回头对陈元照道:“元照,你看怎样?你也觉得这个人古怪吧?”陈元照用筷子敲着饭桌,闲闲地说道:“这个人的形容穿着,好像不伦不类。大概这个人久走江湖,一定也不是安善良民……”他只是信口胡猜。多臂石振英忍不住失笑道:“你不要装假行家,我问的不是这个。八大江湖本来就是骗局,欺骗乡愚妇人,乃是他的本领。我叫你留心察看。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陈元照脱口道:“不是卖野药的么?难道是乔装改扮,微行私访的官人不成?”石振英道:“你越说越离格了。我要试试你的眼力,不是叫你胡蒙;你再仔细看看他。你难道不觉这个人的面相和他的眼神,很有奇特的地方么?”
陈元照道:“唔?”立刻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探起身来,重新细看这卖药的男子。这男子手摇虎撑。肩挎药箱,一晃一晃的,已经越走越近,就要来到小饮和酒馆门口了。
这个卖药的郎中,形容憔悴,徐行在街心;那一对圆眼珠半睁半闭,隐呈迷离之状,好像熬了夜似的。偶然侧目旁睨,眼光往外一扫,却闪闪含光,直像一把夹剪。转眼越过了酒馆临街的敞窗,把窃窃私议的石振英叔侄盯了一眼,又送了一眼。随即扭头看到别处,口中诵念道:“善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中风不语,左瘫右痪,五劳七伤,男女疑难大症,小儿急慢惊风,痞积杂症,妇人七十二杂症,手到病除……”
陈元照这才看出这个人的怪相来,叫了一声道:“伯伯,我瞧出来了,这个人一定会功夫!你老瞧,他的眼神够多足,那只摇串铃的胳膊直挺挺地伸出来,总这么端着,你瞧他一点不嫌累。并且他的脚步别看踉踉跄跄的,你看他一提足,一落足,够多么稳健……”他还要往下说,忽闻背后也起了喁喁私议之声。一个人道:“二哥,你听,这两位一定也是行家,人家也看出来了!”另一个人道:“少说话,看人家听见!”石振英愕然回顾,隔着桌子,有两个酒客,正低声说话。一个中年汉子,一个青年,看模样像是本地商人,偶来小酌。两人四只眼正往这边瞅着。细辨眼神,倒不尽瞅自己,恰和自己一样,从窗口直望到街上,正在寻看那卖药的郎中。和石振英眼光一触,那个青年把中年人推了一下,两个人登时不言语了,低下头就吃菜;一面吃着,仍然哝哝私语,话可听不出来了。石振英暗笑着,打量这两人;忽然又有一个响喉咙的人,在那边叫道:“王二爷,快过来,你瞧那个家伙又来了。”
石振英扭头一看,酒馆门口立着一个跑堂的,手拿一条白手巾,一面倚门外窥,一面向另一个酒座点手。这位酒客大概就是所谓王二爷,竟应了一声道:“真的又来了,这可不好,保不定要出事!”停箸辍食,慌慌忙忙地走到门前张望,把脖颈伸得很长。但是卖药的郎中已经走过去了;只看见背影,看不见面貌了。还有一个堂倌、两个酒客,都拥到窗口门前,直眉瞪眼,齐往外瞧。
小小一座小饮和酒馆,竟骚然耸动,一齐盯看卖药郎中。直到这卖药郎中走出街外,大家还在呆看;并且七言八语,议论纷纷。晓得是怎么回事的人,就啧啧骇异;不晓得的人,就一迭声打听。
一个酒客说:“不错,就是这家伙,连这趟一共来了五趟了。”
堂倌说:“怎么五趟?”摇着手指头,数算道:“昨天四趟,前天两趟,今天这一会儿,就两趟。哼,光我瞧见的,这家伙足来了九趟……至少也有八趟。”
青年酒客低声说道:“福元巷谈家二少爷怕要搪不了!”
中年酒客低声答道:“这家伙竟敢堵着门口吵骂,一定有来头的!”
另一饭客说:“我就不信这个!凭他光杆一个人,谈家上上下下足有十几个长工,叫出来,一顿侉揍,把这东西打跑。再不然,报给地面,把这东西捆送衙门,拿他当土匪办。无缘无故,在人家门口溜达,这就有偷窃踩道的嫌疑,何况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街呢。”
一个人道:“他骂什么?”
那个堂倌答道:“上回王二爷跟过去听见了。”
这些人齐声问那个王二爷。王二爷抹着嘴,摇头说道:“骂的话,咱们也听不很懂。好像是说,‘姓谈的父债子还,爷们讨债来了’。”
青年的酒客隔着桌子问道:“真是讨债的么?”
中年酒客道:“凭谈家岂是赖债的?你又装糊涂了,‘父债子还’,不过是一句比喻;这小子一定是寻仇的。”
那个王二爷好像口快心直,突然说道:“不错,真是寻仇的。那家伙堵着门口嚷,什么‘两刀加一镖’啦,什么‘半只胳膊一条命’啦,又是什么‘怎么欠的怎么还’啦;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人复问道:“没听见谈家说什么么?”
王二爷道:“什么也不说。岂但不说,把大门一关,任凭人家堵门口叫骂,连搭腔都不敢。”
堂倌叹道:“可叹谈五爷一世英雄,无奈儿子不争气!”
那个中年人道:“他一个书呆子,想争气,也不会动刀子拼命啊!”
又一人道:“本来,谈五爷当年在西川道上,轰轰烈烈,威震江湖,保不住跟绿林结过怨。现在叫人家找上门来,就看这位谈二少爷怎么应付吧。”
忽一人插话道:“我跟你打听打听,这家伙就一个人堵门闹,谈家的人真格的连出来答话的都没有么?这家伙恐怕明着是一个人,暗中一定还有同党吧?”
另一个人道:“那可说不定。强龙不压地头蛇,谈家是本地绅士。他胆敢登门寻衅,暗中说不定就有帮手。”说至此,戛然语住声断。三四个人的眼光虚虚怯怯的,齐向石振英盯来。原来内中有一个人,瞥见了石氏叔侄身旁凳上放着的行囊,暗向众人一指:这行囊呈长条形,外有一把带鞘刀,内有一对银花夺。这几个人忽生戒心,一齐住口,散开了。酒客忙坐下来吃酒,堂倌也过来照应买卖,所有的人全不言语了。
多臂石振英不由暗笑,回头一看陈元照,把一对大眼都听直了。石振英低声说道:“元照,你坐下。”陈元照憬然有悟地说道:“伯伯,你老听见了么?这里面很有文章。”说时一指窗外道:“好像这个卖野药的是个江湖上寻仇的人物。咱爷两个打听打听去,好不好?”石振英微微一笑,暗使眼色道:“坐下。”故作劝酒,一按陈元照的手背,低告道:“你小心点,你刚才太露相了。”陈元照忙道:“我怎么了?”石振英道:“你不知道?”背着身子,悄指那些人道,“你把眼全瞧直了,他们都冲咱们扭嘴。他们错把你当作奸细了。”陈元照把眼一瞪道:“是谁?”立刻眼光四射道:“我们哪地方像奸细?”石振英急急把他拦住道:“傻子,你的神色就像跟卖野药的是一伙。咱们分明是外路人,况且又都带着兵刃。”陈元照恍然道:“哦!”又不禁扭头回顾那几个酒客。那几个酒客果然还在偷偷打量石、陈叔侄二人。那个年轻人伸着脖颈,探看陈元照身旁的行囊和裹兵刃的那只黄包袱。陈元照一回头,那人连忙低下了头;陈元照连瞪了他两眼。
酒座那边,还有几个人喁喁私议。多臂石振英对陈元照说道:“你只低头吃菜,不要瞧他们。你一瞧他们,他们更多疑了,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个卖野药的一定不是寻常百姓,这里面一定有事故。你要是愿意打听,你只装没事人;他们过一会儿,一定还要讲究的。茶寮酒肆,一向是闲事闲非、乱讲究的地方。你只张开耳朵听,咬住舌尖看好了,千万别问。你要明白,在生人面前,越问越不说,越打听越瞒着。”
陈元照翻着大眼想了想,石伯父的话似乎有理,便不多话,低头吃饭;却仍翻着一对黑眼珠,抽冷子往酒座那边偷看上一看。果然石振英的话很有道理,起初他们只望着石、陈叔侄,避忌着不肯再说;过了一会儿,见陈元照只顾饮啖,毫不注意他们,他们就渐渐地重复讲究起来。过了一刻,越说声音越敞,到底又高谈阔论起来。有人亲眼看见卖野药的,堵着福元巷谈家门口,拍门找人;两边巷口竟各有一个口音各别、形色刺眼的人物,在巷口外走过来,溜过去;卖野药的出巷,他们才远远地跟着走了。一连两日,都是如此。谈论的人不禁替谈家二少爷扼腕着急。寻仇人厉害,恐怕不仅斗殴出气就完结的,保不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酒客们反复议论卖野药的登门寻隙,如何声色俱厉,如何潜有党羽,如何谈宅闭门纳气,不敢支吾;却没有人说得出寻仇的缘故,也不晓得起隙的由来……
陈元照草草吃饭,眼望伯父石振英,有点焦急,低声催促石振英,要过去打听一下。又问:“伯伯,你老看,我们先不上芜湖,行不行?小侄的意思……”说着笑了,道:“我打算……”石振英眼含着逗弄人的微笑,说道:“你打算怎么样?”陈元照不肯说出己意。石振英道:“我替你说了吧,你打算打听打听,你打算打个抱不平,你打算在这里打店。对不对?”陈元照哧的笑了,道:“好伯伯,你老真会猜,咱们今晚上在这里打店吧。况且,你老人家把我教出能耐来,总得露一露,试上一试。这一件事,多么气人。你老访一访,咱们也看个热闹。行不行?”
叔侄二人正在低笑着争执,那一边酒座也在哗笑着争论。有人说:“卖药的不再来了。”另有人说:“不对,他今天还得再来一趟。”两人正在打赌猜测,堂倌忽然大声叫道:“王二爷,还是你老猜着了,那家伙真又回来了。”
这三五个酒客纷纷立起来,道:“又绕回来了么?”堂倌道:“对,他在对过酒摊上,坐下买酒喝呢。”人们齐说道:“哦,喝酒了。就只他一个人么?”都凑到酒馆门口,向外面张望。陈元照也忍不住,探身往窗外看,却看不着。随即说道:“伯伯,我们出去看看。”石振英一笑起身,竟跟元照一同走过来;随即站在酒馆门口,往外端详。在酒馆斜对面小小一座酒棚下,果然见那卖野药郎中,把药箱放在酒案上,叫了几碗米酒、两碟酒菜,脸冲外吃喝起来。嘴喝着酒,两只眼骨骨碌碌,东张西看;顾盼之间,隐含煞气。
街上行人好像都对他注意。酒棚下有三四个脚行粗汉,也在那里喝酒,似看着这卖药的,神情古怪。其中一个多嘴的,就向他搭讪道:“喂,先生,今天的生意不坏吧?”卖药郎中翻了翻眼珠子,说道:“啊……不坏。”仍啜他的酒,有点怠答不理的样子。寻常的江湖生意人,巴不得有人和他说话。他好打开生意经,流口辙;这个人却离奇,不但寡言,而且口角生硬。那个饶舌的粗汉一指矮凳上的小药箱子,又问道:“先生,你这箱子里有什么药?都治什么病?”
卖药郎中把酒碗一放,脸上就像挂了一层霜,说道:“什么药都有,单看你犯什么病了。你要治病么?”
粗汉碰了一个钉子,别人都冲他挤眼龇牙。这个粗汉也沉不住气了,登时发话道:“我说,咦,你这个人是怎么说话!我好好地问你,你怎么说我犯病?想必是你犯了什么病吧,这是什么生意话!”
酒馆的人指指点点说道:“你瞧,要吵起来。”
再看卖药的郎中,忽有所悟似的,把精神一提,眼光一转,枯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这药箱,你别看着小,贵重的药可不少。不敢说起死回生,也管保药到病除。样数倒不多,一百单八味,丸散膏丹,应有都有。——掌柜的,再来一碗。——我是不会说话,朋友别见怪!”对这粗汉敷衍了几句,便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了。却还是要酒,要菜;左一碗,右一碗,喝个不住;对眸炯炯,仍望着那边巷口。
那个粗汉这才把脸色转过来,笑了。好像这个粗汉和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知道卖药郎中的来派,有点故意啰唣他,拿他当下酒物;说道:“喂!先生,你能治童子痨、黄病、杂瘵病不?”
卖药郎中道:“能治。”
粗汉一指卖酒的老头子,说道:“你瞧,这位黄老板,他耳朵底下那个大瘤子,你能给他治么?”
卖药郎中连头也不回地答道:“能治,没有治不了的病。”
粗汉道:“这大概得拿刀割开,挤出脓血来。”
又一粗汉道:“用药蚀,行不行?”
卖药郎中竟不搭腔,仍自吃酒。邻近酒摊上,恰有一个汉子,光着一只左脚,在那里吃罗汉豆;这正是河边的一个脚夫,腿上长了一个疮。先前那个饶舌的粗汉便道:“赵老幺,你那条腿还没有好?现有先生,你怎么不叫他给你看看?”另一粗汉说:“这个得贴膏药,拔毒膏什么的。”
几个人一齐怂恿赵老幺,赵老幺拖着他那条病腿,走了过来。原来是黄水疮,流脓滴水的,失于洁净,闹得很重了。挨到这边来,把那条病腿往凳上一放,整放在卖药郎中的面前。卖药郎中秃眉一皱,连连摇手道:“这个疮我不能治……”才说出口,又咽回去,改嘴道:“你这病叫作千年疮,我这里有药专治你这疮,只怕你舍不得花钱。”
粗汉们七言八语道:“你这先生可是外乡人,瞧不起我们干脚行的;爷们花个十串八串,还憋不住。来吧,你那药多少钱一副?是膏药,还是面药?”
卖药郎中哈哈一笑道:“我这里有五福提毒散,又叫七厘散、断毒丹,十五两银子一副。”
粗汉们哗然吐舌道:“你穷疯了!”先说话的那个粗汉就挖苦道:“你蒙老娘们行了。爷们都是外面闯江湖的,你开方子也得掂量着分量。你把你那马眼睁开了!”还要往下说,那卖药郎中“啪”的一拍酒案子,震得酒溅杯倾,厉声道:“我没有强逼你们瞧病,也没强逼你们买药。十五两银子,爱治不治!”双目一睁,闪闪地吐出寒光;把头一转,如一把利剪似的,将这四个粗汉挨个斜瞪了一眼,说道:“我还告诉你,不怕得罪你们几位。你不是说贵么?我还不卖给你们。货卖识主,我这是真药,不卖假行家。——掌柜的,再来一碗酒!”
四个脚行登时闹了起来。这个卖野药的别看人单势孤,双眼一瞪,比脚夫们还厉害。卖酒的老黄一看要打起来,连忙央告劝解。街上过往行人也围过来,七言八语地排解。酒棚下聚了许多人。小饮和酒馆门前那些人虽然听不见因何吵闹,却高登台阶,看得清清楚楚。堂倌对那王二爷说道:“王二爷,你瞧怎么样?这个卖野药的真横!”才说出这一句,另一个人拦他道:“嘻,少说闲话!”堂倌立刻住了口,不言语了,向石家叔侄偷看了一眼。
多臂石振英扶着门口,和陈元照并肩而望,也都看见这一场小热闹。陈元照剑眉一皱,向石振英说道:“这个东西真可恶,一定不是好百姓。伯伯,咱们过去劝劝。”说是劝劝去,实在是想管管去。多臂石振英哈哈一笑道:“孩子,出门在外,多看少管,多听少道,这里头不定有什么离奇把戏呢。咱们快吃饭,吃完了饭就依你,咱们彻头彻尾把这一回热闹看完了。”叔侄归座,不再喝酒了,催着上饭。石振英一面吃饭,一面低告陈元照:“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么?”陈元照道:“没有听见。”石振英道:“看他们比手画脚,指一指大腿,又指一指药箱子,一定是瞧病讲价说拧了。本来,这种卖野药的专会讹人。半文不值的切糕丸,他愣敢瞪着眼要三吊五吊,甚至一两二两。”
一霎时吃完了饭,付过饭账要走。石振英扶着桌子,低头一想,忽又说道:“堂倌,再泡壶茶来。”陈元照睁着一对大眼,只看着石振英。新沏的龙井茶斟了两碗,还没有冷到可口;石振英往外一瞥,突然站起来道:“元照,咱们走。别喝了,咱们到店房再喝吧。”掏出茶钱,往桌上一放,伸手提起行囊,催陈元照快走。陈元照急忙探头往外一看,那卖野药的郎中和那四个粗汉吵得很凶。高一声,低一声,搓拳挽袖,好像就要打架。卖酒的老黄横在当中,作揖打躬地解劝,只是劝不住。不知怎么一个讲究,那卖野药的声势咄咄。将挥老拳,却突然一变,满脸堆下笑容来。只见他两只手比比画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忽一俯腰,打开小药箱子,拿出一个小瓦瓶来,从中倒出一些粉末,拿纸包好,竟塞在卖酒的老黄的手中。
老黄就递给烂腿小赵,小赵冲着卖药的作揖;卖药的就连连摆手,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钱,哗啦丢在酒案子上,立即见他匆匆挎起药箱,从好几个看热闹、劝架的人身边挤出来,迈开大步,奔小巷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