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宅的门户很严紧,一到天黑了便加闩上锁。黎绍光敲了好半晌,张宅的长工方才隔着门搭话。等到问明白了,仍不敢开门,把客人蹲在外面,转身进内宅,通报宅主。这时张翁和他的继室夫人,已经归寝,还未睡熟。只有张秀才在书房念文章,一听说黎家大爷有要事来拜,吓了一跳,忙讨钥匙,叫长工端着灯,把街门开了。
在摇动的灯影中,张秀才问道:“黎大哥夤夜光临,有什么事情?”忽一眼看见了黎小霞,越发骇异,拱手说道:“这是……这可是……”黎绍光忙道:“是舍妹!”黎小霞也笑着答声道:“张家大哥连我都不认识了?”张秀才道:“哎呀,我没看出来,原来是黎世妹,我真想不到世妹和大哥一道来的……快请里边坐吧,你们兄妹夜间见访,莫非有什么……事吗?”
黎小霞扑哧一笑,和黎绍光且往里走,且说道:“张家大哥头前引路吧。这么黑的天,我们来了,自然有事。伯父、伯母安歇了没有,桂枝姐姐睡了没有?”
张秀才陪伴绍光兄妹,进了前院,吩咐长工,重闩上街门。一面回答应道:“家父早睡了,舍妹这工夫大概……”说着眼望西厢扇,见有灯光,接着说:“她大概还没有睡。”因为他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不肯往客厅让,张秀才就把黎氏兄妹往自己住的东厢房让,却先隔窗叫了一声:“少奶奶,黎家大哥和黎家二妹来了。”
张少奶奶刚把被褥铺好,闻声忙应了一声,慌慌张张,把被褥掀起来,在屋中答应道:“哦,快请进来吧。”
黎绍光叫张秀才在前面走,兄妹二人跟着在后,一面走一面打量院内的格局,院内倒也有一盏灯,地方很宽敞,当下来到屋里,看见张少奶奶正立在外间屋心,彼此见礼逊坐,黎小霞坐在茶几旁,黎绍光坐在客位,张秀才夫妇满面惶惑,只坐在一边,献过茶之后,张秀才就问:“大哥和二妹今晚闲在呀,可有什么事情?”夫妇两个都眼巴巴看着这兄妹的嘴,静听发话。
黎绍光自知来得仓促,已使主人惊讶,便放缓了声音,淡淡说道:“大哥今天没出门吗?”
张秀才道:“没有。”
黎绍光道:“可是桂枝妹妹今天出门了吧?”
张秀才道:“她吗?她今天没出门……她是前几天到外婆家住了几天,今天坐车刚回来的。”
黎绍光道:“就是桂枝妹一个人来的吗?”
张秀才答道:“不,还有外婆家的孙女儿,玉洁妹妹同她一块来的。”说着,眼望黎氏兄妹静等下文。
黎绍光道:“那就是了……”底下的话,他竟不知何从说起。一来他的口讷,二来他知道张秀才家忌讳很多。他正在斟酌说辞,黎小霞忍不住冲张娘子发话道:“大嫂,我问问你,这工夫我桂枝姐姐可睡了没有?请你费心,把她请过,我告诉她几句话。”
张娘子道:“我看看去。”站起来,就往外走。张秀才仍问黎绍光道:“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打听舍妹回来没回来,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黎绍光沉吟说道:“大哥,你可别怪罪。今日白天,桂枝妹坐车回来的时候,我在酒楼上,瞥见一个人,在车后面紧缀着,等到桂枝妹妹和令亲下车之后,这个人还是在府上徘徊不去,末后又到我们那个酒楼上,隔楼窗往府上窥看。当时我便看出这个人,决非良民,很像是个走黑道的绿林。而且这个人年纪很轻,气度很狂傲,必不是寻常的小贼。近来大哥可听说株洲的凶杀案吗?”
张秀才还没听完,便满面通红道:“这这岂有此理,黎大哥据你看,这个人真是歹人吗?”
黎绍光道:“这个人确是歹人,不但小弟看出来,我还请家父看过,家父也断定他不是平常挖墙洞、偷鸡摸狗的小贼,上月株洲发生的那件凶杀案,听说是个采花妖贼……”
张秀才的脸更红了,又是害怕,又是害臊,口中却不住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们乃是书香人家,哪能招引来这种的歹人,黎大哥你不要吓我。”他简直有点讳疾忌医的意思。倒怪着黎绍光不该往坏处猜想似的。
黎小霞扑哧的笑了,插言道:“张大哥既然这么看,也很有理,也许是家父、家兄看错了人,虚惊虚诈,那就算我兄妹不该来就是了。哥哥我们走吧!”
她才站起来,张秀才又慌了,张着手说:“不不不,黎家妹妹不要误会,我是说歹人太可恨了。黎大哥给我送信,我们很感激。不过,不过,现在天黑了,我们怎么办,报官也来不及了,可是的,黎大哥,这贼是一个贼,还是两个贼,还是好多好多贼……”
张秀才简直是没有勇气来听恶消息,他不住口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贼怎么单冲我们来?我们黎家冲的财主很多,就是有年轻姑娘的人家也很多很多,他他他这恶贼怎么偏生找到我家!这不是家门不幸吗?”
他正在这里怨天怨地,一筹莫展,这工夫他的娘子,已将妹妹张桂枝姑娘邀来了。
张桂枝姑娘今年已经十九岁,且经许配人家,因故尚未过门。桂枝姑娘确是生得很俊美,而且也很明智。她一听黎氏兄妹夤夜来访,她问了几句话,赶紧起床,掠了掠发,走了出来。
张桂枝刚一进屋,黎小霞立刻迎上去,握住了桂枝的手,容得桂枝向黎绍光见过了礼,问候完了,两个姑娘就相携坐在床边,张桂枝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子,凝眸向黎家兄妹一望,又看了看哥哥的神色,立刻发话道:“黎妹妹,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张秀才正要讲话,黎小霞抢着问道:“桂枝姐姐你可曾理会今儿白天,你坐车回家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外乡人,缀着你的车,一直跟到你家门口吗?”
张桂枝杏眼一转,想了想道:“恍惚是有这么一个人似的。莫非这个人是歹人吗?”
黎小霞笑了,把桂枝一搂道:“桂枝姐姐,你心眼真快,你可记得这个外乡人是从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就跟缀下来的?”
桂枝姑娘低头良久道:“这却记不清了。”又改口道:“我起初没有留神,大概是在半路上才瞥见这个人。只因这个人忽然赶到车前,忽然跟在车后,贼眉鼠眼的非常可恶,一直到我们的车夫冲他叫喝,他方才留了神,玉洁妹也对我说,这东西可恨!我们临到家,下车的时候,这个东西居然跟到巷内。玉洁妹只回头看他,是我叫玉洁不要回头,我们就进家了。我也没对嫂嫂说起,我想这是个年轻的混账罢了。黎妹妹忽然问到这个,可是知道这东西,真是歹人吗?”说着,俊目往在座各人脸上一扫,见诸人都看着她,她不禁红了脸。
黎小霞姑娘,就把父、兄窥察此人的可疑情形,很快地告诉了桂枝姑娘。又说:“据父、兄揣测,此人决非良善,恐怕今夜他就要到府上来,潜行非法之举了。故此我家父和我家兄合计了一下子,念到舍下和府上的交情,趁现在时候还早,打发我兄妹来,关照府上,要多加防备。”……话还没说完,张桂枝姑娘蓦地惊羞交迸,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成灰色,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少女,她立刻听懂了黎小霞未说出口的言中微意。她却是很胆小的女孩子,竟掉下眼泪来了,一手抓住黎小霞,一手抓住了嫂嫂,很惶恐地说道:“这可怎么好?这一定是歹人,我我我们怎么办呢?”
张娘子也很吃惊,忙向丈夫说:“快把长工们叫起来了吧,我们赶紧报官。”
张秀才立刻大声喊叫:“长年!长年!”长年,就是南方人喊长期雇工的名词。黎绍光笑拦道:“张大哥,且先别慌。你们家的长年,不过是几个乡下笨汉,恐怕不足以护宅防盗……”说着凑到秀才耳边,低声道:“大哥你先想一想这歹人的来意,他是为什么来的?第二步再盘算个应付之法,而且要现在就实行起来。”
黎绍光的话,就是暗示秀才,贼人乃是采花来的,可是这话决不能明点,张秀才还是没有听明白,涩声说:“贼人还有别的打算吗?一定不是偷,就是抢,我说黎大哥,到底这贼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伙?你猜是怎么个来法?他要打算怎么样?还是明火,还是暗偷?”
这话问得黎绍光兄妹暗笑。那桂枝已然猜出黎氏兄妹偕来的意思,越发羞得她满面通红,又不肯说出口,只眼望嫂嫂,希望嫂嫂比哥哥明白一点,替自己想个妥当法子。不料张娘子跟丈夫一样,当事则迷,立刻要禀报公婆。这夫妻俩一递一声地乱出主意,可是一点准打算也没有说出来,惹得黎氏兄妹很不耐烦,黎绍光首先说:“张大哥,你看看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是乱糟糟,你还不拿出准办法来?”
黎小霞更干脆,手拉着张桂枝姑娘,站起一眼望黎绍光说:“哥哥,你就不用再催张大哥,张大哥这工夫分明是乱了方寸,现在第一步,是该把他们的府上长年叫起来,教他们悄悄地上房,悄悄地巡逻,别的不行,替府上打更线还成。”
黎绍光摇头道:“他们一些乡下人,胆量最小,叫他们巡风,反倒误事。”黎小霞咳了一声道:“不管怎么样,你趁早替张大哥布置吧,你们不要说了,越说越乱。”她的意思,是催哥哥越俎代谋,赶快替张家安排防贼御侮的办法,黎绍光想了想,笑着站起身来,对张秀才说:“大哥,你不要寻思了,快跟我出来吧,我们弟兄,通家至好,我小弟怎好袖手避嫌,现在我要不客气,替你府上派兵点将,勘地设防了。”催着张秀才,出离厢房,叫起群仆,点了许多灯笼,到前院后院各处照着,张秀才一面惶恐,又一面犯疑心,以为那个少年外乡人也许不是贼,也许是黎氏兄妹看岔,其实他是有点怕事,他府上的长年也多一半不肯相信,以为黎绍光是个练武艺的阔少爷,黑更半夜跑到这里来闹贼,简直是显本领,开玩笑,黎绍光并不管他们主仆的猜疑暗笑,依然很认真的布置。
同时,黎小霞姑娘,也拽着张桂枝,来到西厢房,这正是桂枝姑娘的卧房,那个玉洁姑娘已睡在绣榻上,并没有醒,黎小霞悄悄地私问了张桂枝许多话,张桂枝含羞点头,承认了那个少年异乡客,两只贼眼确是直盯了她俩一道,并且那个人在半路上,还和她们的车夫吵过架,那个人故意跑到车前拦路,为的要看看车中的桂枝姑娘和玉洁姑娘,车夫叫他让路,他竟口出不逊,张桂枝承认这个异乡客心怀不测,大概是冲她们来的。张桂枝又垂泪说,回家之后,心上很难过,父亲年老,母亲是继母,心腹不能对她说,嫂嫂是个没主意的人,哥哥是个书呆子,又说自己此时很害怕,倘或这个异乡客真是歹人,恳求黎小霞设法救她,她的话很可怜,纵然有父兄,有母有嫂,好像他们并不能体贴女孩儿的苦情。
张桂枝这样诉苦,越激动了黎小霞的不平,她立刻打定了一个主意,要把张桂枝姑娘接到白己家去,她自己情愿李代桃僵,睡在张桂枝姑娘的卧房里,等候歹人前来,她告诉张桂枝,她的武功自信能够御侮,她已经带来了匕首和暗器,她要会一会这个少年的采花贼。她毫无顾忌地叫出这“采花贼”三个字;张桂枝羞得抬不起头,忙掩住黎小霞的嘴,叫她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传到继母耳中,必然向父亲说桂枝举止轻狂,才把采花贼引到家来,桂枝是有着这个顾忌。黎小霞听了,越发勃然大怒,立刻催张桂枝跟自己回家暂借一寓,她决计要替张桂枝姑娘留在张家,等候这个恶贼,她首先把这个办法,对桂枝说出,张桂枝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是黎小霞叫她避到黎宅,天色这样黑,时候这样晚,道路虽近,在她看来,还算是远,抓住了黎小霞的手,说道:“黎姐姐,我不上你府上去,行不行?我就藏在我自己家里,你看好不好?”
黎小霞看桂枝这等娇怯,心中很不谓然,万一贼人来到,势必动手,那岂不把这位小姐吓坏了?可是黎小霞不好过于强迫桂枝往自己家去,恰好张娘子惊惊惶惶的,也站在身旁,黎小霞就问张娘子:“张大嫂,你说怎么样,是叫桂枝姐姐暂到舍下躲一躲,还是藏在府上别的屋里?”
张大娘子也说不出准主意来,她此时只惦记着要禀报公婆,她唯恐将来受这继母婆婆的抱怨,黎小霞问她话,她简直心不在焉,怔了一会儿,才说:“还是跟她哥哥商量商量吧。”
这工夫,张秀才被黎绍光牵率着,已将前后院勘巡了一遍,把阖宅奴仆都叫起来,分派了一下。众奴仆出来进去的一闹,上房张老员外已然惊醒了,只有他的继室夫人,娇惰已甚,依然睡得很熟。张老员外不忍惊动这新娶的娇妻,慢慢爬起来,披衣拖鞋,站在窗前,轻轻问了一声:“是谁在外面哪?你们乱什么?可是下雨了?”张秀才慌忙答道:“老爷子,是我,外面没有下雨。”张老员外道:“没有下雨,你们打着灯笼照什么?”原来外面的灯光,照到上房纸窗,张老者看见了。张秀才仓促没有回答,张老者穿好衣履,回头看了看床头,床头人倚枕侧卧,香梦正酣。这老人便悄悄地溜到堂屋,开了房门,走出来了,低声喝问:“你们到底乱什么,可是闹贼,还是闹鼠狼?”又问道:“那是谁?可是张升吗?”
张秀才答道:“这个……”黎绍光忙一举手中灯笼,大声叫道:“张老伯,是我,我是黎绍光。”
张老员外唔了一声,十分诧异道:“原来是黎绍光大少爷,黑更半夜……莫非你父亲身上有事吗?”他的话是疑心黎道朗老镖师半夜害病,黎绍光前来讨药。黎绍光笑着走过来,见了礼,然后说:“老伯没睡吗?小侄到府上来,倒不是舍下有事,仍是府上有点事,小侄特来送信。”
张秀才本不愿把实情对年老昏庸的父亲说出。黎绍光却因听出张老口气不快,也就引起他的不快,便咳了一声,把采花贼行将光顾尊府的话,率直说出来。因又讲到自家和张家的交情,既有所见,不敢不告。“小侄这是奉家父之命,偕同舍妹,前来送信的。”
黎绍光话太直了一些,顿时说得这老人脸盘一绷,怫然不悦。可又见到他的大少爷,督促奴仆,窜前跑后,听得情势紧张,他也有些心慌。这老头子向来没有准主意,先说出:“不能,不会有,我家怎么会招出贼来?”又说:“倘若贼真来了,那可怎么好,报官也不好,不报官也不好,官面上专会欺负乡下财主的。”末后又质问黎绍光:“你们没看错吗?”
黎绍光只得说:“没有看错。”
这老人又问:“贼准来吗?”
回答道:“大概准来。”
老人却又问道:“你看他今晚上准来吗?今晚上什么时候来,来几个贼,他们要想怎么样?他们怎么单冲着我家来,为什么不琢磨别家呢?”
末后又问:“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老呆子越问越不像话,好在黎氏兄妹素来晓得他,是色厉内荏的老废物,便不屑跟他计较。黎绍光依然很客气地回答他所问的话,说是在酒楼上目睹贼人在府上踩道。黎小霞恰在那边听见,暗暗生气,脱口说:“张老伯,你不要细问了,贼人若来,就在三更以后,现在时候不早,要提防,就该快准备了。”
张老员外搔头道:“哦,侄女也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看见呢,你说怎么准备?”不等回答,他先说出自己的办法,吩咐奴仆,前后院,里外屋,一齐点亮了灯,人要聚在一处,都拿了棍棒刀枪,贼人一到,立即呐喊。这样一来,预示有备无患,准可以把贼吓走。
这法子一说,他的大少爷首先赞成,他家的奴仆也应声赞叹:“还是老太爷的主意高,这种匪人不过是欺负住户孤弱,这样一办,把匪吓得不敢动手,又不失财,又不结怨,而且也积了德,也省得惊动官面,自惹麻烦。”
这位奴仆赞不绝口,原为讨家主翁的欢喜,黎氏兄妹不约而同,齐哼了一声。黎小霞比哥哥嘴还快,忍不住说道:“这法子好倒是好,就有一节,贼人见硬就回,却不免乘虚而入,你总不能天天摆阵,夜夜设防呀,照你这样说,天天大举等贼,贼不来,久耗生厌,不等贼,贼又突然而至,那时候,又该怎么办?何况这贼不是好贼,他不只要偷要抢,他还是个采……”刚说到这里,她的后襟被张桂枝姑娘扯了一下,黎绍光也忙插言打断,道:“对!对!舍妹的话很对,家父也这么说,所以才打发小侄到府上来,家父叫小侄转达老伯,御贼之法,不可虚张声势,必须暗中布置,给贼一个厉害,教他知难而退。家父说,虚张声势实在就是示弱,凡做贼的都懂得,主家越闹得凶,贼人越知道他好斗。贼人最怕的是,主家静悄悄毫无动作,虚实难测。到底宅中有无防备,外面一点看不透,贼人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又道:“现在时候不早,小侄既来,一定要替府上设法御贼。最好是把贼诱进来,捉住他,那时或打,或放,或送官,给他一个厉害,他就再不敢正觑府上了。老伯当知家父乃是老镖师,对这贼情确有深知。老伯只要信得及小侄父子,一切请望安,小侄兄妹情愿留在府上,替你老把贼给打走了。”
张老员外听黎绍光这样透彻一说,顿时不言语了。心中暗想,敢情这么好,只不知黎家父子这等热心代谋,有什么私意没有?
其实黎氏兄妹的私意,不是没有,他们不过借此炫才逞能,要表示他们的武师门风,不许宵小在黎家冲胡为,也可借机一试所学。黎小霞姑娘竟比哥哥心眼还多,见张老头伫立不语,料他又犯了愚而多疑的毛病,便微微一笑,径直揭破他的疑猜。叫了一声:“张老伯,府上闹贼,家父打发侄女们过来,绝不是多事好事,也不敢卖好逞能。实在因为家父在这黎家冲,乃是有名的武师,断不允许邻居亲友家下闹出盗案来,那于他老人家的名声太有妨碍了,我们是为这个来的。况且靠府上跟舍下的交情,家父既有所知,更不肯袖手旁观了……”
黎绍光也笑着接声道:“舍妹小孩子说话,太嫌爽直,可是她讲的倒真是实话。”又一指天空道:“时候可快到了,老伯不要多虑,赶快地叫他们布置吧。”
张老头至此渐渐释然,连连拱手道:“我谢谢你兄妹的盛情,现在我们该怎样呢?”却又皱眉头,说:“怎么贼人单打我家呢,况且我又不是本镇首富。”
黎绍光不禁微笑,复道:“现在就请老伯照常回房安寝,院里院外一切事,尽请交给张大哥和小侄,我们两人一块儿安排,管保不叫你老受惊。”
正说着,张桂枝姑娘悄悄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道:“爹爹,黎家姐姐要叫我到她家暂住一宵,她要替我在西厢房等候一晚上。贼万一来了,她说她可以拿袖箭把贼打跑,爹爹你说,我是去好呢,还是在家好呢?”
张老头道:“哦,这个,你屋里不是还有玉洁侄女儿吗?她现在哪里?”张桂枝道:“玉洁妹还睡着,没有醒呢。”
张老头道:“你倒不必躲开,你索性到上房来,在西套间睡就行。倒是玉洁侄女,人家乃是客,不要吓着她,她岁数又小。”
张桂枝道:“但是玉洁妹这工夫睡得很香,还得把她叫起来吗?”
张老头眼望黎氏兄妹道:“我看也无须要这么大惊小怪……简直的就叫黎家侄女跟你们俩,都在厢房一待,反正后半夜,你们睡灵醒一点,就完了。贼人真敢造反不成?”
张秀才掩言道:“还有她嫂子,索性也搬到西厢房,这东厢房可以请黎大哥跟我,在里面守候动静。”张娘子一块石头落地,忙向黎小霞、张桂枝说道:“这样子很好,两位妹子咱们先进屋吧。老爷子你也不要在当院站着了,怕受了夜寒,你请进上房吧。”
张秀才和黎绍光一齐请老员外回家安歇,张老员外更沉不住气,再也不能就枕,就进了上房,把灯剔亮,看一看继室娘子,依然睡得很香;老头儿不忍惊动,坐在床边,一时看看这年当少艾的娇妻,一时看看窗,心头麻乱,等候看闹贼。
院中的黎小霞,左手拉着张桂枝,右手拉着张娘子,三女相伴,进了西厢房,黎小霞立刻看了看房中情形,请张娘子到内间绣榻,与玉洁姑娘共枕,把帐子放下来。小霞姑娘自己,拉着张桂枝,预备在明间床上假寝,以等候贼人,催张桂枝姑娘先行上床,全不脱衣服,外面盖上夹被,也放下帐子,就手要把桌上的铜灯熄灭。想一想又不熄灭,拿来放在地上,信手找了一铜盆,用东西垫高,把灯亮扣住。
张桂枝眼睁睁看着黎小霞的动作,似了解,又不尽了解,她心中受到无形的恐怖,十分不安,睡不着,坐不住,在绣榻上翻来覆去,直折饼子。黎小霞扭头看看她笑,依然自己忙自己,把暗器、小剑都备在手头,这口小剑只一尺多长,心想当时与贼人对敌,太不应手,站在屋心想了想,打算找哥哥回家,拿她那一口二尺八寸的长剑去,于是她掀帘要出,张桂枝在榻上出了声:“妹妹别走,我怕!”黎小霞回头失笑道:“我不走,这就回来。”于是她一径找到对面东厢房,隔门喊她哥哥。
哥哥黎绍光此时也正布置,带着张秀才,安排好了外面,然后收拾东厢房,也是用扣灯亮的法子,把一只灯笼藏在屋内,张秀才有人仗胆,这工夫也拿着家藏的一把古剑,比了又比,试了又试,黎绍光瞪眼笑,这把剑就只是古玩,并未开锋,如何能防身伤贼,正在劝秀才丢下宝剑,上来睡觉,黎小霞姑娘已然隔门缝叫道:“哥哥在屋吗?你出来!”
张秀才大惊,吓得退后一步道:“你听,黎妹妹叫你了,贼准是来了!”
黎绍光也被他闹得心虚,忙抽匕首奔过去,问道:“什么事,有动静了吗?”随说随将门开放,黎小霞道:“哥哥,我们还得回家去一趟,我们的应手兵器全没有带来,哥哥是你去一趟,还是打发他家听差去取一趟呢?”
黎绍光忍不住笑起来道:“好好,你这一叫门,把张大哥吓了一跳,连我也慌了。”兄妹二人原来打定的主意,是要回去一趟的,一面要给父亲送信,一面把张小姐送去借寓,现在主意已变;黎绍光想一想,便告诉秀才,要叫张家的雇工,到自己家去取兵刃,外带传信。这时二更已过,将到三更了,张家的雇工支支吾吾的,不大愿意出门;黎绍光不悦道:“算了吧,还是我回去一趟。”也不打灯笼,提好匕首,站起来就走,张家长年给开了街门,黎绍光气哼哼往外走,心说:“管闲事,找麻烦,我倒成了求他们的人了。”他前脚走,黎小霞追在后面叫道:“哥哥,你到我房里,千万把我的那口剑找出带来,我使别的家伙不合手。”
黎绍光漫应了一声,拔步出门,来到小巷,径往自己家走去。
却不料就在这时,夜行人已然潜踪而至,正伏在邻院,往张宅虎视眈眈地窥望。
黎小霞目送哥哥出去,转身回来,由张宅外院,进了内宅。张秀才这时候想起了走黑道需要灯亮,把那个藏在东厢的灯笼,拿了下来,手打着由内宅往外院走,且走且说:“大哥,给你灯笼不要摸黑走!”
这个灯笼却和黎小霞姑娘碰了个对脸,黎小霞的面貌恰被灯光照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邻房上的夜行人,凝神下窥,也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说:“咦,这又是一个漂亮女子,跟白天那个不大一样,哦,这么苗条,手里头还拿着家伙!”这个夜行人物正是被人妖玉蜻蜓桑林武引诱误入歧途,流为采花匪的雄娘子张青禾。
张青禾自恃貌美,每每顾影自怜,也效法桑林武,忽然扮作女妆,设计诱骗良家女子,忽然又露出本来面目,幕面男装,夜袭民宅,以武力强施淫威。在短短的八个月中,连被他淫污少妇少女五六个。当他以女妆诱奸时,自称是落难女子,逃亡婢妾,恳求良家闺秀收容,乘夜恳谈,拿媚情艳语挑逗。等到女子们被他说得春情流露,他就猝然灭灯,与女子并枕,把女子迷住了。就有坚贞之女,也无法拒绝:因为他除了美色,还借重玉蜻蜓送给他的药物药酒。到了那时,女子们往往守身无术,一任他破坏了贞操,甚至丧了性命。可是他玩厌这套媚术时,也突然扮成凶眉竖目的妖精,用秘制的假鬼火,持刀登榻,威吓良妇,故意吓得女子们战战兢兢,迷迷糊糊,他然后横施强暴,欢然地欣赏这丧胆待屠的羔羊。
张青禾便这样日趋下流,挟技孤行,一味纵情淫虐,但是他又十分乖觉,深知自己是嵩阳派南支剑客门下的叛徒。嵩阳派群侠已经接受他的义母兼恩师的杜十一娘杜若英的控告,正在到处访拿他,他便忽东忽西地乱跑,并且他时时化妆,天天改扮,行踪诡密。到一个地方,决不作旬日以上的勾留,访拿他很难着手,他越发得意妄为了。
他被淫朋拉入了下五门,却不与下五门的人们交接。除了他那几个淫朋,他谁也不敢信,对谁也不说实话,以此全身远害,自谓奇祸可免。可是他有时清夜自思,也会忏悔起来,常常睡梦中惊醒,觉得师长同门追来了,把他捉住了,要把他乱刀分尸了,便突然吓得叫起来。然而他自知罪深孽重,今日就想赎罪,也知师门不能轻恕,嵩阳派的森严的门规条例,倒挤得他无地自容,明知自己往地狱走,已然陷入泥潭,摆脱不出来了,而况耳旁还有坏朋友,在那里勾引,而况还有淫虐的怪兴趣在那里把他迷恋住,他终于无力自拔,做成十足的一个淫恶之徒,不久便得了雄娘子这个绰号。
张青禾到处漂泊,一来避祸,二来寻乐。当时溜到黎家冲小地方。在这小地方,突逢双艳,便是张桂枝姑娘和玉洁小姐。他明知这两个女孩子够不上绝色,他竟睁着一对色迷眼,跟着盯梢,要看看两个女孩子对他怎样。果然这两个小姐被他盯急了,桂枝姑娘的脸红红的放下车帘,低声吩咐车夫快走;张青禾反倒欣然得意,迈开大步,跟牲口赛起跑来。居然走出不远,被他抢到车前,口中发出调皮话,遮前窜后,漫无忌惮地闹,引得车夫跟他闹起来,他满不在乎,一直跟缀到张家门口,眼看着两位小姐下车进院,他依然徘徊不去。
他竟看中了娇嗔满面的张桂枝姑娘。玉洁小姐年岁小,望见一个生人缀车,她不由好奇心生,侧目流盼;张青禾越发高兴了,自言自语道:“两个都不坏!”
于是他盘算办法,决计今晚一箭双雕,究竟是装女郎呢?还是装妖精?张青禾暗想,这是两个女孩,我若假扮落难女子,恐不相宜,而且深宅大院,也怕挨不进门。想来还是装妖精,可以把两女孩子全吓住,全弄到手。打定了主意,随即探道。绕张宅转了一圈,末后上了酒楼,由楼窗下窥张宅房舍的建造款式。两次登酒楼,窥街窗,竟引起了黎氏父子的愤怒。现在他就要下手装妖,黎家兄妹也就要动手捉盗了。
张青禾伏在那邻院房上,窥见了另外的一个女子,就是侠女黎小霞。黎小霞漫不措意,由外院回转内庭,偶然抬头,往上一瞥。其实黎小霞没有看见张青禾,张青禾自己多疑,暗道:“不好,这个女子怕是行家!咦,她怎么直往这边瞧,而且她手里还有刀?”
这工夫黎小霞很快地走过去了,一男一女,一高一下被墙阻挡,谁也望不见谁了。张青禾道:“不对,我得盯住了她,到底她望见没有?看这小娘大概手底下有玩意儿,我不要吃了她的暗算!”一时多心,从潜窥处,伏腰蛇行,往这边绕来。绕到分际,便由邻院屋顶溜到墙头,直起腰来,看准落脚处,嗖的一窜,由墙头跳到另一排房上,身法是十分迅速。这样再一绕,便可迫近张宅,俯身径可察见黎小霞姑娘究往何处去了。却不料张青禾只顾盯着黎小霞,外边来了黎绍光。
黎绍光回本宅取了兵刃,告诉了乃父黎道朗老镖头。老镖头也跟来了,老镖头多年的江湖经验,刚到大街,仰望天星,便说时辰已近,匪人若来也该到了。立刻吹灭了灯笼,掖起长袍,命儿子黎绍光抽剑出鞘,将暗器也备好。不走正路,父子相偕,悄悄地贴墙根,蹑足急行。于是十分凑巧,瞥见了伏绕房脊、三面窥院的采花人雄娘子张青禾。
黎道朗老镖头暗拉黎绍光,黎绍光也瞥见了。父子俩各持兵刃,各带暗器,一声不响,唰的分开。不敲张家街门,悄悄地溜到前后院墙根。黎道朗老镖师持刀在外潜伺,黎绍光持刀越墙,跳入张家后院。
黎氏父子想,此时不到三更,匪人暂时还不会入户作案。哪知此人色胆如天,自恃蒙药有灵,薰香助虐,竟敢装神弄鬼,提早动手。
少年采花贼张青禾,瞥见了急装短剑的武林少女黎小霞,他心说:“这可有趣,我还没有会过手下有功夫的漂亮女子呢,今天真是天赐良缘!我若把这个女子弄到掌握,大可不必始乱后弃,我可以把她拐走!叫她给我做伴,做猎艳的钓饵!”
又想:“她也许手底下很有玩意儿,桀骜不驯,我应该先把她麻酸了,玷污了,再把她治醒,把真面目摆给她看,自古嫦娥还爱少年,何况我有着这么漂亮的脸庞儿,这么硬朗的功夫,我一定能够把她恋住,教她怎样就怎样。她就算支吾,我给她软硬一齐来。上月那个姓虞的女孩子,也是拼命支拒,拿刀威吓她,她都不怕。但等到我把她拍过去之后,乘她昏迷不醒,让我恣意蹂躏了一够,我把她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我搂住她,把她救醒,她不是一点撑拒的能力也没有的吗?……被我连睡了好几夜,末后她倒哭着央求我,一点也不闹了……我把她整治得神魂颠倒,拿真事当了做梦,拿做梦当了真事。实在是我把她熏过去了,她倒当作梦中会情郎。她含泪问我,是做梦,是真的?问我是人,是鬼?那简直有意思极了,她把我当作五通神、灵鬼狐仙了。临到末了,她竟无可奈何,一到夜晚,三更以后,便偷偷遣开使女,自己个修饰打扮,擦胭脂抹粉,换新衣裳,穿绣花鞋,等着我去。我也用不着迷她了,她倒迷上了我。末后几天,倒在我怀里,央告我把她娶了,她也知道我是个匪,她已经失身于我,再也没法子出嫁了,只可将错就错,教成全她。但是,她一开头拒绝我时,我倒觉着扭手扭脚,很有意思,现在她竟认了命,跟我百依百随起来,我就腻烦了,我可也未忍害她,我把她丢下一走!”
张青禾追想旧日淫孽,脑海随见幻景,黑影中仿佛看见那个虞姓少女身遭淫污,无可奈何,反而忍辱乞怜的凄哀面容,蹙着眉峰,含着眼泪,要求自己不要始乱终弃;然而她当初拼命拒奸,实是贞烈之女,一旦失身,竟甘心哑亏,反愿委身下嫁淫匪,她这不是太矛盾吗?然而这正是旧礼教奖励片面贞节的自然结果,女子失贞,不论是情愿,是遭强迫,一样被道学所不齿,社会流俗,倒是对那始乱终成的男女,肯于原谅,以为善补过,虞姓的女子一片私心,便是想到,既已失身于张青禾,倘得嫁给他,反倒遮羞。她哪里知道,张青禾并不真爱她,只是纵情淫虐,而且日久生厌了!
虞姓少女的日后结果,当然很悲惨,张青禾现在伏在张家墙头,眼望黎小霞的俏影,陡发遐想,忽然看花了眼。黑影中现出这一个黄瘦少女面孔,向他凝睇含怨,十分悲苦,他顿然眼差,乍见这面影似是虞家少女,随即一变,变成血淋淋的另一个俊俏面孔了,那却是他数月前,被他惨杀的另一家闺中少妇。
张青禾心中一迷糊,顿然忘其所以,身在房顶,不禁忘情唔的一声。那由院心已走到西厢的小霞姑娘,正伏在窗前,微启窗幕,悄然向外偷窥匪徒,西厢房的铜灯,依然用铜盆扣住,光不外射,屋内昏昏暗暗。黎小霞手中,只有一把一尺八寸长的短剑,不足以应敌,渴盼胞兄把长剑取来,可是胞兄黎绍光竟一去不回,黎小霞姑娘十分焦灼。
当她这样窥窗待援的时候,床头上的张桂枝小姐,在黑影中看呆了,也吓愣了,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句:“黎妹妹,你瞧什么,可是,可是匪来了?”
黎小霞不禁着急地说:“你怎么叫起来了?”赶紧回身连打手势,不教她出声。黑灯影里,张桂枝小姐只顾惊慌,没有看出手势。她只觉一个人留在床上,十分危险,竞又低叫了一声,掀起被单,摸索着要下地。她是缠足姑娘,并没有脱鞋,连睡鞋也没敢换,自然也没有脱去小衣。她竟战抖抖地溜下屋地,要凑到黎小霞姑娘跟前仗胆。她可就忘了屋心的铜盆和铜灯,还垫着书。她蹑手蹑脚地一走,叮当的一响,把铜盆踢翻了。吓得她失声惊叫,同时屋内的张大娘子、玉洁姑娘也吓出声了。
张桂枝小姐慌慌张张奔过来,把黎小霞拦腰抱住叫道:“妹妹,我怕!”屋中的张大娘子和幼稚的玉洁小姐也互相搂作一团,以为贼人来到了,闯进来了。铜盆一翻,铜灯立见,贴地发出了晕光,映到纸窗上,虽不是灿然大亮,也照得门缝窗隙微露一线之明。
黎小霞姑娘大恚,赶紧放下窗帘。
张桂枝紧紧搂住她的腰,呼呼地喘息着,语不成声地叫:“妹妹,救救我!”黎小霞这只手还拿着匕首,那手也正潜摸暗器囊;一生气,腾出手来,掩住了桂枝的嘴,骗她道:“匪还没来,你嚷什么?”
张桂枝战战兢兢道:“我害怕,匪没来吗?妹妹你瞧什么?”仍然搂住黎小霞,整个身子往黎小霞怀中钻,恨不得教黎小霞抱着她,她才不慌。竟把黎小霞累赘得没法,也不能察看来匪的趋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