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将三更天了,一明一暗的两间店房,点着两盏灯。铁莲子假装溲便,出去绕了一圈,侧目向对门一望,转身回来,掩上房门,对杨、柳低嘱数语,宽衣解带,睡在外间。杨、柳夫妻也各出去一趟,随到暗间内,解衣并枕而眠。铁莲子做出年老行路,不堪疲倦的样子,灯也没吹,便蒙被睡着了的。杨、柳夫妻俩都躺在床上,似乎有点择席失眠,辗转不能入梦。两个人点着灯,喁喁私语。杨华刚才出去小解,和那个少年人恰好走个碰头。那少年躲过脸去,果然是那个黑面容、大眼睛的男子,曾在码头上见过,因即潜告柳叶青。柳叶青把半截身子露在被外,拿着鲜果嚼个不住;一面咀嚼,一面故意说出一些诡秘不可解的话,话锋隐含杀机,教人一听,便知道是绿林中人。她这么随便唠叨,杨华故意阻挠她,不时说:“念短吧!念缓吧!”更不时探起身来看窗。又过了一会儿,两人见无动静,便连打呵欠,把灯吹熄。内间已然昏黑,外间屋的灯火透过光来。柳叶青叫道:“爹爹,睡了没有?呀,爹爹忘记熄灯了。我说喂,你下去把外间屋的灯吹了吧。”杨华道:“你怎么不去?”
夫妻俩仍然斗嘴调笑,柳叶青咳了一声道:“你真懒,你躺在外边,你反倒教我下地!”很不愿意地从床里爬起来,披了上衣,从杨华卧处爬过来,穿鞋下了地,懒洋洋地走到外间,给柳老盖上了被,然后吹熄了灯,重新回来。于是两间屋通通漆黑,不一刻鼾声微起,三个人似乎都入睡乡了。
哪里知道,灯光一灭,三个人全都悄悄起来。在黑影中,杨、柳夫妻暗暗穿好衣服,带好兵刃暗器,仍复睡在床上,假装打鼾;不时探身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柳叶青手中,更捏着一个火折子,一有响动,便可燃灯。挨过半个时辰,柳老假装起夜,做出懵懵懂懂的声音。点灯开门出去,到厕所一转,却是暗地窥伺对面的举动。临回来时,故意忘记闩门,一头倒在床上,扇灭了灯;又咳嗽起来,一声高,一声低,渐渐由高而低,由低而无。他却悄悄地开后窗跳出去,暗嘱杨华接声打鼾。仍将后窗关好。铁莲子没入店院后墙不见了。
杨、柳在屋中这么故布疑阵,铁莲子躲出去,要掩对方的不防备,窥探他的来意。果然耗过一会儿,便隐隐听见窗外有人蹑足轻踱的声音,由对面溜了过来,跟着听见房门上有响动。柳叶青忍不住要笑,忙用被掩住嘴,暗中发出哧哧的声音来,外面立刻没了响动。杨华连忙肘她一下,又推她一下。她勉强忍住笑。却又不禁坐了起来;杨华也坐起来。过了片刻,门扇不再响,纸窗却听嗤的一声,柳叶青晓得窗纸被人撕破了。杨华不觉地站起来!被柳叶青慌忙抱住,把他拖回床来;夫妻俩在暗影中,一声也不肯响,要看看这撕窗纸、扒窗眼的秧子,到底意欲何为?
果然沉了一会儿,暗中人便又来轻轻推门,轻轻用力挖门闩。挖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得手,又似乎听见杨、柳在屋内暗笑的声音了,慌忙又退回去。但只隔了一会儿。他又寻回来,改趋内间窗前,把一物投入屋中,吧哒的一声响;柳叶青猜想是问路石子,是敌人故意试探屋中人的,便暗捏杨华一把,意思是叫他坚坐勿动。杨华有点沉不住气,竟要寻过去;柳叶青急忙拉住杨华的手,附耳低告:“你不懂得。你不要妄动!教他由着性儿鼓捣去。爹爹是故意这样做,刚才没告诉你么?让这东西敞开了拨门挖窗,爹爹这么调虎离山,爹爹就可以趁空先下他的手了。他刺探我们,我们先去搜查他!”
这个主意,玉幡杆杨华其实早已领悟,他只是不熟悉夜行人的手法,有点沉不住气罢了。而且坐视来人拨门挖闩,探窗投石,心上总有些跃跃然,恨不得给他一弹弓,把他打跑了;再不然跳过去,抓住贼的手腕,大声一喊,店中人一定全惊醒,就把贼的阴谋揭破了,岂不痛快?
外面这个少年竟十分粗豪,见屋中寂无动静,他公然伸手,把暗间纸窗扯破一大块,手中火折一晃;借这一闪之光,往屋里侧目窥视。……这一窥,少年不禁骇然。当此之时,杨、柳夫妻恰好并肩相偎,坐在床边,衣履穿得整整齐齐,面含诡谲。似嗔似笑。玉幡杆斜拖着豹尾鞭,一手握弹弓,一手抓住弹弓囊;柳叶青一手提着青锋剑,一手曳着丈夫一条臂膀。火光乍亮,夫妻俩双双凝眸向外张望,恰与少年目光相碰。
目光乍碰,男的(玉幡杆)往起一站,怒目喝道:“什么东西?扒窗眼干什么?”女的(柳叶青)拉住男的不教动,满脸带笑,却是恶意的笑,腾出一只手来,向窗外少年招手道:“喂,相好的,才来么?把招子放亮点,请进来!”窗外少年突然收起火折子,还未容他退避。柳叶青借着招手之势,倏将一粒铁莲子破窗打出,真是手疾招狠,直攻深窗少年的右眼。少年一扭脸,刚刚躲过去,突又听身后叭达地响了一声。忙回头寻看,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隔院虚张声势,连声嚷闹着:“谁呀谁呀?”要走过来。同时又瞥见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已关的门扇,忽然吱的大开;已熄灭的油灯,忽然透出亮来,而且分明看见屋内的人影一晃,又咔噔的一声大响,那隔院的人声也就要追过来。他就像狮子一般,双足一顿。急急折回自己房间。却喜杨、柳夫妻全未追赶。
这少年正如铁莲子所猜,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武艺很好,阅历太浅;他此行是背着人出来,要寻找某某几个仇人,却阴错阳差,盯上了铁莲子杨柳夫妻。他姓陈,名唤陈元照。年才二十一二,使着一对奇怪兵器,叫作卐字银花夺。他要找寻峨眉派的七雄,他又认不准。
他提着这一对夺,奔回己屋。迈进门槛,头一脚,险一些踏碎油灯盏。自己屋中的灯,原本放在桌上,自己临出来,刚扇灭了的,此刻竟点亮了,又被挪到屋地上,更一顾盼,全屋也改了样:床头刚赁的被挪了地方;自己的一个小包裹本来压在被下,此刻已经打开,包中物全抖搂出来,撒满了一床。这不用说,自己潜窥对门三骑客,毫无所得;却另有夜行人乘虚光临,倒把自己潜搜了一阵。更不用说,潜搜自己的。必是对门三骑客了,或者是他们的党羽,或者竟是那个白须眉的老人(铁莲子)。少年陈元照,他刚才探窗偷窥,只瞥见一男一女,那老人没在屋,一定是悄悄出来,抄自己后路了。
少年陈元照大恚,急急地验道勘迹;伸手把后窗一推,应手推开;敌人当然是穿窗进来的了。看起来,自己真是太疏忽了,未免斗不过人家;思索着可也是自己人单势孤之过。更回头顾望,对面屋灯光大明,屋中人发出咭咭呱呱的笑声,不来追究自己,简直是意存藐视。陈元照蓦地又动怒火,把卐字夺一提,又要扑过去寻隙找场。他刚要迈步出屋,那个破锣嗓子已然奔到,提着灯笼,挑着花枪;原来是店房中巡夜的更夫。更夫不肯说他刚才看见一个贼影,他只一个劲东张西望,连声吆喊;柜房中立刻惊动出两个店伙,各持木棍,结伴提灯,到各院合搜起来。陈元照恰巧走到院心,更夫高举灯笼一照,看得清清楚楚,忙截住盘问:“你是干什么的?”陈元照不肯置答,转身就要退回本屋,店伙越发动疑,那个更夫横着花枪,拦住了陈元照,不教他动转,厉声问他:“你到底干什么的?快说话!”少年陈元照张口结舌,不禁暴怒道:“我是客人。”店伙拿灯笼再三地照着他,说道:“你是哪屋的客人?三更半夜,你这是出来干什么?”店伙、更夫渐渐迫近来,拿灯火照而又照,看清他手持兵刃,身穿夜行衣;把他们吓了一跳,越发乱嚷起来。
对面九号房灯光早亮;院中审贼,屋中人越发吃吃暗笑,更有一人嚷道:“这里有贼挖窗眼了!”少年壮士大窘之下,一句话不说,夺路要走。三个店伙一齐吆喝,虽然看出他是客人,仍不放他走,严词诘责他,要搜检他身上。正在不可开交,九号房后面夹道上,突有一个清脆的口音,振吭锐呼道:“店家快来,这里有贼了!”扑通的一声大响,像一个重物坠地,紧跟着又听喊道:“哎哟,杀了人了!”
店院中人一齐惊骇,隔着院子,看不见后墙夹道的情形,但已闻声辨响,似有人被害;那重声坠地,分明像是有人负伤摔倒。那夹道挨着厕所,那清脆的人声依然一迭声连喊道:“有贼,有贼!店家快看,快截住!跑到那边去了,进了茅厕了,出来了。哎哟,往西北跑去了,快追呀!上墙了,跑了,杀人了!”店中人更形惊扰,值更的店伙张皇失措,只虚张声势空喊,没有一个人敢去截堵。各屋客人也被这喊声惊醒,乱问乱叫。
少年壮士陈元照,见景生情,蓦然叫道:“店家,你们还不快追!刚才我看见一个贼,我是本店客人,差点教我堵上。你们快跟我来,我同你们追去。”值更的店伙半信半疑,急问道:“你你你到底是哪屋的客人?”……忽然听见后夹道又发巨响,一个人狂叫:“好狠贼,你扎死我了!”发出呻吟声,似受了重伤。陈元照厉声大叫:“你们还不快赶?出了人命了!”分开店伙,夺身追扑过去;他料想此人必是对门骑客那个白发老叟,也许喊者是老叟。也许逃者是老叟;但不管怎样,正是天助己便,可以借此避开一群店伙的盘诘。他飞似的抢奔后院去了。
果然这一阵大乱,给陈元照解了围。前边后边的店伙,连柜房的掌柜、司账,一齐惊起。忙着穿着衣服,点灯火,找家伙,出来查寻真相,追勘贼影。值更店伙跟随陈元照,绕圈子奔到后院;分明望见后院墙头上,有一条黑影,不等店伙扑到,公然回身扬手,发出几块飞蝗石子,却将店伙手中的灯笼打灭了两盏。旋见这人影一栽身,跳到邻墙,晃眼之间,一跳再跳,看不见了。
店中人还是汹汹哗哗,值更店伙奔出奔进,搬梯子上房,持灯看夹道,乱作一团。各房间的客人,也都惊起探问。店主人披着短衫,出来慰众,再三地说:“诸位贵客不要害怕,也不要出屋,各人守着各人的行李要紧。这是一个小贼,早吓跑了,并没有伤人。”一面瞪着眼扯谎,安慰众心;一面和司账督率店伙,搜勘贼踪。将后院夹道,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到,明明听见负伤呻吟、狂喊杀人、重物倒地的声响,竟没发现被贼杀伤的尸身,也没寻见半点血迹。刚才明明有人瞥见黑影,而且听见奔逐之声,现在全没有了,一点格斗的迹象也没有。店中人越发疑鬼疑神,十分骇怪。就中笑煞九号房的杨、柳夫妇;此时铁莲子早从本房后窗逃进屋来,把乘虚翻检陈元照的话,告诉婿女。于是翁婿父女三人把灯挑亮,门窗洞开,隔岸观火似的,看这一出玩笑剧。杨、柳只是咭咭呱呱地笑,铁莲子暗向他夫妇摆手,低告二人:“这其间另还插入一个第三者。”刚才喊救命,喊杀人的,并不是柳老。杨、柳问道:“这又是什么人呢?”柳老道:“少说话,你们侧着耳朵,多看多听吧。”翁婿父女仍在暗中,盯住对面房少年陈元照,那清脆的喊声,不是柳老,不是柳叶青姑娘,倒帮了陈元照。
少年陈元照混在众中,自觉很丢人。多亏着后院闹贼这一阵乱喊,才把自己开脱;若不然,店伙定将自己认作贼党了。他也和杨、柳一样,心中猜疑:“这夹道墙头上,连嚷有贼的,到底是什么人呢?”跟店伙瞎窜了一阵,又向店主人表白了一番功劳,自称是:“刚才上厕所,我瞥见一个贼影,在夹道墙上直探头。我假装不留神,特意溜回屋来,取了兵刃,要替你们捉贼。”店家听了,似信不信地向他道谢,仍不放心,他们挑着灯笼,房上房下,夹道跨院,都重搜了一回;想不到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只在后夹道摔破一只大盆,茅厕旁边倾倒了一堆碎砖;此外竟无一人受伤,也无一客失窃。到底不知这把戏是何人干的,有何用意。店主人再三查问,终没有查明真相。
陈元照心中更加倍纳闷,又很惭愧。他料定自己的行囊,是被对门三骑客白发老人(铁莲子)偷偷翻检了;自己窥着人家,竟而徒劳,反倒挨了人家一下。自己实在敌他不过,果然姜是老的辣,然而他决不服输,这一来更把他激怒。那后夹道连喊杀人救命的人,明明帮了自己,他也并不推敲究竟是谁;他十分闷气,退回己屋,把零乱的行李,重新打好包。坐下来寻思一回,越发恚愤。他便虚掩上屋门,和衣斜卧在床头,虚眯二目,仍在暗暗地监视对面房的铁莲子和杨、柳夫妇。
然而少年人血气足,本来要假寐,要看住了对门的对头,可是头才挨上枕。竟呼呼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皓日当空;少年壮士陈元照哎呀一声,一骨碌跳起来,揉揉眼睛,出房急看。对面房门大开,全室空空,人已没了影踪。忙又跑到马号一看。男女三骑客的马果然没有了。陈元照道:“不对!”他已将自己潜缀的三个人缀丢了。恨怒一声,忙忙地寻觅店伙,找到柜房,向店家根究三骑客的去向。
少年陈元照在院中,邀住一个提水壶的店伙,直眉瞪眼地盘问:“那九号房三个客人呢?”店伙向九号房一瞥道:“您老问那一老一少一个堂客么?”陈元照道:“正是。”店伙道:“他们可是都骑着马?”陈元照大喜道:“一点不错,他们哪里去了?”店伙道:“他们全走了。”
陈元照微愠道:“我知道全走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了?”这店伙很诡秘地一笑道:“他们刚走。”把手掌一伸道:“你老看,这些就是他们三位赏给我的酒钱。”陈元照道:“咳,你没曾问你这个;我问你,他们上哪里去了?”店伙嘻嘻地笑说:“这可说不上来,人家客官们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人家也不告诉我们店家。我们店家也问不着。”说时虚眯着一对眼,直看陈元照,简直很有奚落的意思。
少年大怒,却又没法,忙回手取了一锭银子,要行贿赂,套问敌情。忽然听一声响,柜房门开,店主和司账一同出来。因昨夜闹贼,犹怀疑虑,两人齐声向陈元照发话道:“客人早起来了?今天就走么?”言外之意,极端欢迎他就走。店伙趁空忙提水壶溜了。陈元照就向店主司账,打听杨、柳翁婿的来踪和去向。这两人世故很深,口风极严,问什么,什么不晓得;而且辞色之间,盼望陈元照赶快离店。陈元照按住了火性,再三询问,这个店主比狐狸还狡猾,那个司账比店主更狡猾,见陈元照死钉不休,他就虚向西南一指道:“那三位客人,大概是奔西南走下去了。你老若是快追,此刻动身,还能赶得上。你老可不要耽误,得赶紧走。”陈元照道:“是真的么?”司账扯谎道:“我听见他们打听路程了,好像问西南荻港,离这里有多远?”店主趁势帮腔道:“不错,我也听见他们念叨过,他们一定是奔荻港去了。”
陈元照信以为真,忙告诉店家:“我就追他们去,我们是朋友,我跟他们有事。我走之后。如果有一个姓石的矮胖子来找我,或者一个姓华的老头来打听我,你们就费心告诉他们,说我上荻港去,找那三个客人去了,请你费心告诉那个姓石的,叫他赶快追来。掌柜的,那个姓石的,约有五十多岁,在半月前,跟我一块儿,在你们这里住过两三天呢。”半月前的过客,店家早不记得了,但为要赶快把陈元照支走,店主、司账一齐说:“记得记得,只要他来。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
少年陈元照很是放心,以为自己安排好了,于是立刻回房,取了兵刃、行囊,付了店钱。又把姓华的老人年貌,再向店家形容了一回,也嘱他们传话,他们诺诺地答应了。陈元照这才提起行囊,健步急驰,忙向西南荻港,奔寻下去。
少年陈元照抖擞精神,沿江岸大路,火速追赶。这正是由芜湖,过鲁港,奔荻港,到铜陵的必由之路,要是快赶,一定赶得上。仗这陈元照青年健步,走出五六里地,沿路打听,如此一个男子,如此一个女子,如此一个白须老人,居然被他问出踪迹。江边一个小贩说:“不错,有这么一老一少一女,三个骑马的,刚从这里搭伴走过去了。”
陈元照大喜,擦了擦头上的汗,拔步又赶。他心中暗想:“这男女三个人实在可疑,大概是峨眉七雄的党羽,我不能放松他们。好在我已经给店伙留下话了,石叔父一定跟上来,华家父女也要缀来的,我们可以把这三人全都捉住。”一面思索,一面脚下加紧,连穿过两道竹林,远远望见前途三匹马联镳而驰,分明是二白一黑;马上的人分明是两男一女。少年大喜道:“哈哈,我居然缀上你们了!”脚下加紧,如飞地奔驰过去。
前面三匹马,果然是杨、柳夫妇翁婿。杨、柳策马并辔前行,铁莲子提缰后随。他们在店中,把陈元照大耍一顿,已经不生气了。起五更一走,本以为这样做,就把陈元照甩下,各走各的路,原不想生事。哪料走出十多里地,铁莲子偶一回头,又看见陈元照拼命地缀来;夫妻翁婿一齐恚怒,立刻把三匹马放慢,无形中好像等他赶上。陈元照缀在后面,已瞥见杨、柳回头而望,拿马鞭指点自己;他满不顾忌,一直逼了过来。杨、柳越发动怒。向铁莲子一商量,容得两边相距不到两箭地,他们突然翻身下马,找一树荫下,把马拴在树干上。三人齐树荫下纳凉一站,竟然不走了,要看看那少年陈元照紧缀不舍。意欲何为?
陈元照一味凑过去,相隔半箭地,人家站住了,他也寻一树荫站住。摘下帽子,拭汗,扇凉,一对大眼睛骨碌地打量杨、柳,打量铁莲子。柳叶青是女子,他要找的峨眉七雄,其中也有一个女子,他就细细盯着柳叶青。从他眼中,看出柳叶青浑圆脸、苹果腮、柳叶眉、直鼻、小口、朱唇,双颊有酒窝,十分俊俏,目光尤美;举止气派像个跑江湖、会武艺的女子,却又落落大方,不带村俗气。他觉着古怪,既觉古怪,不由要多看几眼。
这一来,铁莲子捻髯皱眉而笑,仰脸看天。玉幡杆杨华瞪眼生气,要走过来发话。柳叶青蓦地脸通红,眉峰一挑,很快地向父婿咭咭呱呱,说了几句话,突然走过去,到马鞍边,抽出那把剑,冲着陈元照走来。玉幡杆趋至马前,也摘了弹弓,取弹子,抽钢鞭。
柳叶青左手倒提剑,叱道:“你这东西直眉瞪眼的,你是干什么的?”玉幡杆杨华也骂道:“在店里捣乱,路上也捣乱,小子再三再四,安的什么心?这可不比镇店里,这是旷野地,要作死,正是地方!”夫妇俩气势汹汹,要就此收拾这歪缠不已,居心叵测的无礼少年。
陈元照张目四顾,果然近处渺无行人,只有江岸竹塘。他竟不怯阵,忙摆好架势,厉言还口道:“爷们是走道的,走道不犯私,谁也管不着谁!”
柳叶青愤极,立刻抽剑出鞘。玉幡杆叫道:“青妹等一等,我来教训他!”慌忙绰弓过来。陈元照这才看出情形严重,退后一步,急急回手,将肩头所负的小包袱打开,只一抖,亮出兵刃,是一对卐字银花夺。铁莲子柳兆鸿一眼瞥见,暗吃一惊,(他晓得这少年的门户了)猛然叫了一声:“且住!”掠空一跃,横截在柳叶青面前,把她拦住,说道:“不要如此!都是走道的,你问人家做什么?你这来派,真格的,要打架?”把女儿拖劝住,转脸向陈元照大声发话:“喂,朋友都是出门在外的,别这么直眼看人,人家是女眷啊!”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陈元照手擎双夺,也不躲,也不言,仍然看着杨、柳翁婿夫妻,铁莲子拿眼不住打量他和他手里的兵器,见杨、柳含嗔欲斗,随转身把女儿女婿全唤回,低声嘱告了半晌。三个人忽抬头各向陈元照这边一望,都笑起来。陈元照正要退回树荫;铁莲子又高声发问:“朋友,你贵姓?”手指这卐字夺说:“你师傅可是姓褚么?”陈元照仰脸不答,摆出傲态,慢慢地包起双夺,走到树下,席地坐下来,拿帽子扇风乘凉。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居然引得杨、柳夫妻和铁莲子都有些诧异。
杨、柳翁婿一齐退回树下。铁莲子暗对杨华、柳叶青说道:“这小伙子真有点邪气,绝不像初入公门的狗腿子。看他这样狂傲,倒好像是一个访镖的镖行雏儿。再不然,就是学成艺后,奉师命刚出来,游侠创万儿。你看他直眉瞪眼的呆相,简直太嫩,大概不是歹人。若是歹人,他得度德量力,你看他现在这股劲,一个人敢斗咱们三个人。”杨华笑道:“不是歹人,准是浑人。”柳叶青也不禁笑了,说道:“这小子实在气人,他为什么一死儿钉上我们呢?”铁莲子笑道:“这就叫初生犊儿不怕虎,看他那样子,心中大概跟谁怄着气,也许他有为难的事,要找谁打架。他一定是把咱爷们看岔了;索性由我斗斗他,也算是成全他一回。”遂故意小声和杨华、柳叶青嘀咕了一阵,又都做出东张西望。似有畏忌的样子。然后,说了一句江湖黑话,挥手道:“马前吧,点子来了!”这时来路恰有行人车马快走过来,铁莲子立刻和婿女匆匆飞身上马,豁剌剌往西南紧跑下去。少年陈元照果然上当,立刻拔腿紧缀下来。
三匹马一口气奔出二三里地,铁莲子柳兆鸿回头一看,少年陈元照敞着衣襟,大张着嘴,奋步奔逐不停,他居然要拿两条腿的人,硬跟四条腿的马赛快慢。柳老忍不住扬鞭大笑,对杨、柳夫妻说:“仲英,青儿,你们看看,这小子快要累死了,他还是追!”柳叶青、杨华勒马扭头回望,也不禁纵声大笑。陈元照仍然倔强,穷追不舍;到底是马快人迟,走了一大段路,陈元照落在后面。杨华回头望了望,笑道:“师傅,你老瞧,这小子跑不动了。”柳叶青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说道:“爹爹,这傻小子站住了,大概不肯追了。”铁莲子勒马看了看,对婿女说道:“你们要打趣他,可以再叫他赶。”遂一齐将马放慢。
陈元照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本想不赶了。见三人当途驻马,冲着自己指手画脚,又说又笑,分明等待自己,奚落自己;他不由勃然大怒道:“好贼子们,成心溜我!我非追上你们不可,叫你看看太爷的脚程!”遂一伏腰,箭似的又扑上来。
煦风扑面,赤日当头;三匹马忽紧忽慢,指东指西,乱踏着一片片竹林田径,投向西南。陈元照初涉江湖,性情倔强,纵已累得浑身浴汗,依旧穷追不舍。铁莲子和杨、柳夫妻拿着活人开心,竟这么忽松忽紧的,把他直溜出二十多里,他毫不警悟,依然切齿紧钉。突然间天色一变,云合风起,骄阳敛光,似有暴雨之意。铁莲子柳兆鸿急看前途,偏南方林木掩映,有一村落;翁婿夫妻忙拍马直投过去,就村井树荫,饮马歇汗,打算寻找地方避雨。问了问此地乡民,这里没有店房,若要投宿,还得再赶出十数里;若是暂时歇马,却有一座庙宇。铁莲子打听明白,告诉了杨、柳夫妻,又仰面看天,伸手试风,风云虽骤,似乎一时还下不起雨来。杨、柳都以为江南多雨,来得快,停得更快,因说道:“我们还是往前赶吧。何必在这前不靠站、后不着店的小村子里?”
铁莲子道:“也好。不过,我看雨这就来……”言甫罢,果然风过处,簌簌地洒了一阵漾漾雨。三人急急避雨,牵了马,投到村边小庙里,就在庑下站着,歇脚看雨。雨果然不大,刚刚湿了地皮,又慢慢地住了;只是云未开,日光未出,还不能算晴。杨华笑向柳叶青说:“我是河南人,我顶喜欢江南风景,就只讨厌江南这样天气,晴天少,雨天多,总弄得人身上湿漉漉的,难受极了。”柳叶青也说:“江南梅雨是最恼人的,可是你们河南北的风沙,也真呛人。我也受不了的。”杨华笑道:“你说的是直隶省。若像我们河南永城县,便好得多。晴天既没有沙土风,雨天也没有湿霉气,好过得多。”
杨华盛夸故乡气候,柳叶青不信,笑着摇头:“你蒙我,你当我没去过河南么?我记得开封那地方,一到夏秋,刮起黄风来。也是飞沙走石。呛得人喘不出气,眯得人睁不开眼。”杨华道:“开封是开封,永城是永城,你别觉河南地全是一样,其实大有差别。就说徐州吧,也算归江苏管,那地方风土气候,全像山东,人也生得五大三粗,不像江南人那么娇小。”
两口子坐在庙庑下,你一言,我一语,闲谈忘情;铁莲子却独自一人,走出村口,往外察看。此时只落着零星雨点,风已停了,远处天空透出日光来了。铁莲子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旋即转身进庙,向杨、柳笑道:“你们俩谈高兴了,你可晓得那小伙子又追来了!”柳叶青道:“真的么?”
夫妻俩一齐站起,走出村口,并肩一望,不由勃然大怒道:“这东西一定不是好人。我们趁早把他打发了吧!”眼见陈元照头像拨浪鼓似的,东张西望,藏藏躲躲,慢慢溜过来。忽然瞥见杨、柳,他便往竹林后一躲;他由明追改为暗缀了,却忍不住不时伸头探脑。
玉幡杆杨华张着雨伞,挨在他妻子柳叶青身边,远远望见陈元照鬼鬼祟祟的神情,忽然一笑道:“青妹,我说你可别恼,他一死儿紧钉咱们,他的居心用意。我倒猜着了。”柳叶青立在丈夫的肩下,仰着脸儿问道:“你猜他什么用意?”杨华回头看,岳父没在跟前,便附耳对柳叶青说:“这小子直眉瞪眼,紧钉住我们没完,我猜他没安好心。哼,多半是个采花贼,他瞧你长得漂亮,钉上你了。”
柳叶青蓦地红晕双颊,往地上低声啐了一口道:“我骂你了!”杨华哈哈地笑起来,说道:“若不然,他何苦穷追不舍?师傅说他不像衙门狗腿子,我看他也不像镖行雏儿,倒是顶像采花贼。你瞧,他又探头了,又在瞧你了!”柳叶青使劲拧他一下,说道:“你还胡说!”杨华哎呀一声,两口子咭咭呱呱又笑起来。
铁莲子竟跟过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柳叶青斜睨了她丈夫一眼,轻轻说道:“他胡说八道,他说这小子直看我,没安好心,他说他是专缀我来的。”玉幡杆忙掩饰道:“师傅当然知道,江湖上很有坏小子,好跟缀女人,这小子贼眉鼠眼,恐怕也是这路坏蛋。”铁莲子其实早就疑心到这一节了,不过没肯说出来。因捋须低告道:“这东西果然有些邪魔怪道。平常一个武林人物,断不会只凭两条腿,硬敢追马。而且,我们人多,他只一个儿,若是寻仇、办案、劫财,明知不敌,岂肯苦追不舍?怎么着,也该回去叫伙伴,勾兵,再来生事。他都不然,只一个人死缀,那么这小子必有一点什么仗恃……”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柳叶青和杨华忙问:“他仗恃什么?”铁莲子眼望婿女,双眉一皱道:“往不好地方猜,大概是蒙药、熏香。”
夫妻俩一齐愕然,铁莲子这话,分明也认这少年是个采花淫贼了。柳叶青以为渎犯了自己。心中痛恨;切齿说道:“这东西断乎不是好人,咱们别再怄着玩了,简直地过去,把这东西砍掉,也替人间除去一害。”卷袖子捋腕,恨不得立刻下手。玉幡杆杨华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地方紧挨着村庄,众目昭彰,何苦惹麻烦?我看要收拾他,莫如诱他到僻静地方,先捆起来,痛痛快快毁他一顿,只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再不然就把他吊在树上,等过路人来解救。”
柳叶青摇头道:“一个可杀不可留的淫贼,何必这么折腾?依我说,干脆先揍他一顿,然后掘个坑一埋。”杨华道:“活埋人,好厉害!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慈悲之心,他是淫贼不是,口说无凭,怎好但凭揣测,硬下毒手?”柳叶青喝道:“酸文寡醋,又来抬杠了,刚才你跟我一样,也发狠来着,这时候又装善人!”杨华道:“咱们俩到底谁狠?”柳叶青道:“不拘你怎么说,这小子管保是坏蛋,我决不饶他。我还告诉你,我捉住他,头一下,我先剜他那一对贼眼。这小子,这一路老是这么直眼珠子看我。”杨华笑道:“你听,你听。他把你看臊了,你就要他的命。你也不盘盘虚实,不问问底细,就要剜人眼珠,到底还是你狠!”
柳叶青辩不过丈夫,有点发急,嗓门越说越大,末后竟不答应,对杨华道:“你怎么老噎人家的嗓子眼!这小子像采花贼,本是你先说的,你这时候又说我不问虚实了。你这嘴反正都有理,我怎么都有错儿,二爷您到底叫我怎么好呢?”玉幡杆杨华怄她道:“教你别发厉害!”柳叶青道:“我偏要发厉害!”
两口子又哓哓地拌起嘴来。
铁莲子皱眉拦阻道:“罢罢罢,少说两句罢,你们两口子又斗口了,回头又着急。青儿你嚷什么!”柳叶青道:“看!爹爹说的我们,谁发急来,是华哥故意和我抬杠。是他先说的,这东西是淫贼,该收拾他一顿;回头我再一说,他又褒贬我狠。我怎么狠了?”杨华笑道:“小姐不狠。”对柳老说道:“她现时就要过去动手,要活埋人。又要剜人的眼珠子。”铁莲子柳兆鸿忙道:“青儿惯说狠话,你别尽听她瞎说。实情这东西也太恼人,该挨揍,但也犯不上制死他!”
柳叶青分说道:“爹爹不晓得,我一说过去跟人动手,他就不爱听。……简直你是怕我跟男人们打交道。你放心,我只过去引他上钩;他只一炸刺,我就宰了他!”
柳叶青揭破了杨华的隐衷,杨华也赧赧然了,笑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讲真格的,现放着师傅和我,何必单教你过去动手,你也不怕失了身份。”柳叶青道:“怎么样?所以我别跟人讲话,更不该交手,这一来我就不是好女人了。所以你还是吃酸!”柳老斥道:“这是怎么说话!你们俩谁也不用过去,还是我来琢磨他。”
柳老独自走出村口,雨点渐稀,路上微泞,避雨的行人,很有出来赶路的了。那少年陈元照远远藏着,见柳老一露头,立刻避开了,潜入道旁竹塘后,暗暗偷视。柳老佯作不理会,把村外形势一看,这里紧挨大道,是过往行人必由之路;在此地动武,实不相宜。往外圈看,也见得竹林掩映,村落起伏,是人烟稠密之区。柳老往外蹚出一段路,转身回来,告诉婿女:“我们还是往前站赶吧,这个地方太不合适。”
这时细雨蒙蒙,渐下渐小,终至于停;天际湿云渐散,东边远处已然透出日光,雨是下不起来了。铁莲子柳兆鸿催婿女上马,沿着江岸,续往南行,正打那竹塘旁边经过,少年陈元照这一回似乎存了戒心,躲在竹丛中,不肯逼近来,只远远偷看三人的去向。三人策马而过,走出很远;他方才避走田径,斜掉角暗暗缀着。他以为杨、柳一行没有看见自己,殊不知人家翁婿夫妻三人,扬鞭打马,走上雨过天晴的大道,好像又说又笑,满不理会;其实人家一个个精神贯注,早把前后左右照顾到;并且下了狠心,定要活擒他,拷打他,逼问他的口供,追究他的来意。
铁莲子和没事人一样,驱马落后走,连头也不回,只望着前途,杨、柳夫妇一面从正路往前走,一面暗打量道路两旁,要寻一个合适的、隐僻、无人地段,好把陈元照诓去,如法炮制,给他苦头吃。
柳叶青和杨华都年轻,比起陈元照,江湖经验究竟高着一筹。他们要看陈元照的时候,决不明着回头,只偶然在策马拐弯处,偏脸瞥一眼。
于是柳叶青暗告杨华:“这小子还是紧跟不舍!”杨华悄声道:“是的,我们决不能放过他。”柳叶青道:“你别嫌我狠,这东西实在该剐!”
于是迎面望见一段土岗密林,地形有点险僻。柳叶青急忙悄告杨华:“这地方就不错!”又叫着柳老:“爹爹,这土岗正好,咱们就下马等着吧。”
玉幡杆也觉得地点不错,真要活埋人,土岗下坑坑洼洼,连坑都不用挖。
柳叶青不等柳老回答,马上加鞭,直奔土岗抢去。柳老急喝道:“青儿,别慌!”和杨华一齐追上去,柳叶青已到土岗,翻身下了马,就要拔剑等候。柳老很生气地赶到,低声喝道:“快上马,快走,这里不成!”
柳叶青不服气,仰脸问:“怎么不行?”话刚出口,自己哎哟一声,慌忙上了马,杨华讥诮她道:“女张飞,你真成就是了!”——原来,越过土岗,却是一条丁字路。那边地头上,正有一辆老牛车,几个荷锄的庄稼人,绕林子走出来。只看正面,这地方像很险僻,转过岗子再看,反倒是个行人必经的三岔口。
玉幡杆哈哈大笑,柳叶青蓦地脸通红,自己也笑了。夫妻翁婿寻寻觅觅。仍往前走。柳老抱怨她道:“你这丫头,喊着,喊着,你到底露相了。无缘无故干什么?告诉你,这家伙是个雏儿罢了,若是老手,像你刚才这么毛骨,他立刻会看破你的用意,他就不肯再缀了。以后遇上绿林人,千万别嘀咕。”杨华插言道:“青妹总夸她的经验比我强,这一回我可看透了,你比我还沉不住气呢。你这上马下马一闹,那小子恐怕早猜出咱们的用意来了。”说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柳叶青也不禁侧头往后一瞥,扭转脸来,却向杨华闹道:“你还说我毛骨,你这是干什么?你走一步一回头,岂不是更露相?”杨华笑道:“你怎知我回头来?是不是你也回头了?”一句话,惹得铁莲子忍俊不禁,哧的笑起来,责备二人道:“你们两口子唠唠叨叨,拿抬杠开心。你们不要自作聪明,把人家太看成傻子了。你们俩只走道,不说话,行不行?”柳叶青笑道:“行!我先堵上我的嘴!爹爹别生气。”
三个人续往前进,越走路上行人越多,越没有下手的地方。而且远远黑压压一片浓影,眼见又快来到一座镇甸之前了。柳叶青失望道:“爹爹,咱们又该着进镇店了,更不好下手了。那时候真不如在旷野地,把这东西毁了。”铁莲子咳道:“你抱怨什么?只要他进了镇甸还死摽,什么地方不能宰人?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三人策马前进,忽逢歧路,看路上车辙马迹,果然前途快到码头。蓦然间,湿风又起,阴云复合,豆大的雨点零零星星迎面打来。玉幡杆、柳叶青一齐说道:“不好,雨又要下了。”三人立刻把马缰一放,马缰连拂,三匹马放开健蹄,豁剌剌直往镇甸投去。
这一场江南野雨,大一阵,小一阵,断断续续地下,把临江田野,罩了一层浓雾,给行人身上,加了许多潮湿。三个人策马疾驰,觉得快到站头,也没有张油伞,也没有换雨衣,就这么冒着雨往前赶。
约莫走出二三里路,前途江边有一座大镇甸。铁莲子柳兆鸿扬鞭一指道:“这就是荻港。”三匹马错落着,来到了镇口。勒马一转,翁婿夫妻三个人,不禁同时回头一看。柳叶青首先发笑道:“呀,那小子没影了,到底给溜乏了,不缀咱们了。”铁莲子笑道:“你不要小看了人,这小子很有种,溜不倒他;你看吧,回头他一准找寻过来。咱们三个人骑了马,冒雨飞跑,他这小子在步下追,天大本事,也跟不上。可是这小子实在有横劲,有胆气,假如不是坏蛋,倒真是个后起人才。只怕这小子不是好货……”柳叶青道:“那更不该放过他了,我们应该替江湖除害。”说着,铁莲子一马当先,杨柳夫妇联辔后随,马一进街,人便不再言语了。
荻港这地方,也是个水陆码头,比较也很热闹,铁莲子当年曾经到过。他还记得这里有个四合店,驱马一直寻了去,招呼婿女,一齐下马进店。
翁婿夫妻占用了一明两暗,三间北房,安置了马,命店伙打水净面,泡茶。柳叶青先不管这些事,忙忙地进了西暗间,把行囊打开,取出自己的衣服来,掩门换好。顺手把杨华的衣服也找出来,往板床上一丢。自己扣好衣纽,换上鞋,把她父亲的一身干燥衣服,抱送到东暗间,说道:“爹爹!等会儿吃茶,你老先把衣衫换上吧,回头别着了凉。”又向杨华努嘴道:“喂,你的两件皮,我也给你找出来啦,别只顾端着茶碗打晃,快给我换上去。”
玉幡杆杨华放下茶碗,看了看自己身上,说道:“我身上只湿了一面,换不换不要紧。”柳叶青道:“不行,趁早给我换,我都找出来了。”一指暗间门道:“你老老实实换下来,我还要把湿衣裳凑一块儿晾晾,回头我还想找店伙计,借个洗衣盆来,好歹给你们爷俩洗一把。一共带了这么两套替换衣服,天又潮热,又是下雨,汗淋淋的,湿漉漉的,你不嫌穿着难受么?”
柳叶青一味催,杨华笑扶门框,往外看雨,并不动弹。铁莲子也只吃茶,笑着说:“姑娘忽然爱起干净来了。”杨华嘲道:“可不是么,青妹妹新近才学着洗衣浆裳;有这份能耐,出门在外,还想施展施展。”柳叶青瞪眼说道:“人家好心好意地催你换,给你洗晾,你倒挑眼挖苦起我来。不是我逞能,爷三个每人只带这么两套衣服,脏了就得洗,我不洗,谁洗?我好歹动动手。当夜就能晾干,明早就可以穿着走。若是交给店家,找洗衣房洗,非等两三天不可,我们真格地住在店里等么?我本来外行,不会洗衣裳,我是初学乍练,您多包涵着。我可不如人家李映霞李小姐,人家又会洗,又会缝,又会煎,又会炒……”说得玉幡杆嘻嘻地笑起来,一时没话可答。柳叶青拿眼盯着他,夫妇俩眼对眼瞅着,半晌,柳叶青也哧的笑了。
玉幡杆受逼不过,到底进屋,换了衣服;铁莲子也笑着换了。柳叶青搬一个小凳,堵堂屋门口一坐,隔帘往外看雨。这雨还是紧一阵,慢一阵,时停时下。柳叶青觉得身上不爽快,有点粘似的,想洗澡,又没地方,她就口发怨言道:“这里的雨怎么比咱们家乡还惹厌?自从离开镇江,走了这些天,十天倒有六天阴,早知雨水勤。还不如不骑马,坐船走倒痛快,先不挨淋。”杨华从背后接声道:“不挨淋,怎么换衣裳?”柳叶青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再也不洗衣裳了,你不用挖苦我。”
天色渐暗,雨势忽大,店伙打雨伞过来问饭,并给点上灯火。铁莲子吩咐了菜饭,另要了三壶热酒,也是怕雨淋伤风。翁婿夫妻吃罢晚饭,铁莲子进了东暗间,坐在板床马褥上,闭目养神,预备明天到街上找人。杨、柳夫妻不肯歇息,竟在西暗间,临窗桌旁,挑灯对坐听雨,哝哝共话。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柳叶青说道:“这时候恐怕起更了,这里也听不见更锣,到底不知多早晚了。”杨华道:“是阴雨天,显得黑得早,其实这时并不太晚。”柳叶青道:“便宜那小子了,那小子一准是落在后面,找不着咱们了。”杨华道:“本来两条腿的人,硬追四条腿的马,只有浑虫才肯干。叫咱们苦苦地一溜,他也看出风不顺来,当然就不追了。”柳叶青道:“你以为他是不敢追么?我却觉得他是追不上。”杨华道:“我没说他不敢追,我以为他是知难而退。咱们安心溜他,他一定琢磨出来了,自然他就不再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