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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访狮林观路逢黑少年

在柳老父女翁婿登程的前两日,就用一乘小轿,把李小姐先接过来。柳叶青和李映霞,这时是婚后第二次见面。两个人的容貌全改样了;柳叶青如今是月圆花好,鱼水和谐,真个是容光焕发,越发的健美,粉光脂腻,珠翠满头,衣妆鲜艳,穿着窄小的绣履,居然裙下尖尖,红菱微露,颇有闺阁风光。却是她自己知道,她的脚十分受屈,鞋太小,太弓样了。李映霞小姐已除去双重孝服,因为是在人家做客,只换穿着淡淡的素衣裙,十分雅素。容貌不十分憔悴,那一双青眼圈已没有了,脸上不施脂粉,却自然齿白唇红,裙下双钩依然那么纤小。

柳叶青欣然迎接出来,说道:“哎呀,李妹妹来了!”一双眸子上上下下打量,先看脚下,后看头,还又低头看自己的脚,自己的脚尽管穿小鞋,比不上人家那么好。而且人家李映霞走起路来那么风流,自己不管怎么拿捏着走,总有些装模作样,既不像个娘儿们,又不像个爷们。她还是迈大步,把裙扯开缝,说话声调仍然情不自禁地太高太敞。她不会文绉绉的,勉强学来,自己也觉着假;人家李映霞,天生就有小姐谱。江东女侠思想起来,简直气破肚皮,可是怎么也比不上她。

两个情敌见面,都做出欢然喜相逢的神气,于是进了门,上了楼。宾主随随便便坐下,小丫鬟献茶,两个人就谈到了“出门”,又谈到“看家”。随后说到过日子,柳叶青承认自己外行。跟着又闲扯到练武,李映霞说出很羡慕的话;问道:“姐姐这些日子。还习练不?”所谓这些日子,自然指着“燕尔新婚”以来,意思是说,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夫唱妇随,大概把功夫搁下了吧。柳叶青很冷峭地回答:“可不是搁下了,我还顾得了练武,我尽顾了……”底下的话好像要说:“尽顾了我们两口子快乐了,未免有偏了你老,对不起妹妹你了。”忽然柳叶青想起,自己在这屋是主人,爹爹又再三嘱咐过;不要讥讽这李小姐。她这才一笑,改了话头:“我这些日子,不怕妹妹见笑,尽忙着学洗衣裳,做饭了。我还练功夫呢,简直这些天,连剑把都没摸,你瞧,那不是刚摘下来,还没有擦尘土呢。”

李映霞顺手一看,墙这边挂着绣屏字画,墙那边原挂着柳叶青的青锋剑,和一只装暗器的鹿皮囊;还有玉幡杆的豹尾鞭和弹弓弹囊,此刻都摘下来,全放在条几上。柳叶青打点行囊,刚刚取下来,还没有顾得收拾好,就这么乱堆着呢。李映霞忙问:“姐姐不是明后天就动身么,怎么行囊、兵器全都没有打点好?”随说随就站起身来,赔笑道:“姐姐做不惯这些事,待小妹替你收拾收拾吧。”她要看看那剑,要看看那弹弓和那暗器囊。柳叶青毫不客气,横身拦阻,连说:“妹妹请坐吧,你不要动了,这个回头有人收拾,咱们先说会儿话儿。这一回出门,本来把这楼房门一锁就完了,本来用不着劳动妹妹看家;是我爹爹,他一定要给你添麻烦。其实给人看家,是最闷气不过的事,我就干不惯,倒教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受憋闷了。”

柳叶青说着客气话,把李映霞强拦;李映霞面泛羞红,重复归座。其实柳叶青未必意含讪嘲,却是话里话外,无形中有刺似的。就是本来说好话,她二人旧存芥蒂,猛听也像对方的话刺耳钻心。柳叶青纵然自己警戒着自己。尽挑好话说,李映霞已经有点吃不住了。但是李映霞打定主意,要买取女侠柳叶青的欢心;不管女侠说什么,她一定要涵忍;她仍然打起精神来哄女侠。剑、弹不教她摸,她就不摸,仍然赔着笑说:“姐姐,我听义父说,你早就学会洗衣裳做饭了,姐姐您真是聪明人。妹子可就太笨了,这两个月,我天天跟他们学打袖箭;天天打、天天打,您瞧,差不多快四五十天了,还是一点准头也没有。义父也指教过我一套八段锦,我也是学会了头,又忘了尾,我实在太蠢了。”

女侠柳叶青一听这话,不觉愕然,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眸子,端详李映霞;李映霞也还望着她。这一对情敌,互相凝视,在女侠柳叶青心中。骤然泛起一个疑问:“哦,奇怪,奇怪,她也学打袖箭,她又练八段锦;这个丫头片子,她不老实待着,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头又转什么轴子?”暗中犯想,一时竟忘了说话。愣了一会子,还是李映霞打破了沉默,自己给自己解说:“姐姐,您瞧,我这简直是瞎胡闹。姐姐您别见笑,我左不过闲着没事儿,胡乱摆弄着玩。我是闲散不惯的,在鲁府上住着,吃了睡,睡了吃;鲁大娘和鲁大嫂又那么客气,一点活计也不教我做,尽拿我当客人似的养着,我实在闷得慌,所以就练着打袖箭……”

女侠道:“练袖箭?还练八段锦?你跟谁一块儿练?是谁教你练的?”

李映霞答道:“教姐姐笑话,我自己个瞎鼓捣着玩。他们练打袖箭,我也跟着凑热闹罢了;实在没有人教,我也不好意思找人教。倒是那一套八段锦,有一天义父闲着没事,指拨过我一回,还给我一本谱子。义父说我年岁大了,别的拳术恐怕学不出来;只可学学这个,操练身子骨。”李映霞是这样答如不答地回答了,女侠不放松,仍然钉着问:“到底你跟谁一块儿练袖箭?”

李映霞起初不肯说,转眼一想,忽然悟到:这位江东女侠大概又起疑心了。为了解释疑猜,她便淡淡地微笑着说道:“我还能跟着大师兄练不成?”这话也暗指着二师兄玉幡杆杨华,接着说:“也就是跟您的那几位小师侄们,一块儿在箭园里试练着玩。您知道柴本栋那个小孩么,我有时候,跟他一块儿打箭;说实在的,他还是我的师傅呢。我连装袖箭都不会,箭筒的崩簧,我就不懂的;是他教给我怎么装,怎么放。还有罗善林,还有您那位姓郑的师侄,他也教给我。可恨我太笨,我又没有手劲,脚底下又没跟;义父教的我那套八段锦,我只稍微比画一两个式子,我就累得慌。再练就抬不起腿来了,脚也疼,胳臂也酸;真是的,活赛个纸扎的人,哪能比得上姐姐呢,生龙活虎似的。可是的,姐姐您那么飞檐走壁,蹿高跳远,白日练一天,到了晚上,您觉着脚疼不?腿胀不?”柳叶青扑哧的笑了,眼看着李映霞裙下双钩,抿着嘴说:“教你这一说,我也成了纸灯笼人了,你瞧我像个怕累的人么?别说是练,就是真遇上歹人,跟他们一刀一剑,拼起性命来,我也不懂什么叫累。我本来是个粗人,哪能比你。你瞧你,本来是个知府千金;你又好俏,把脚缠得那么小,你还想练八段锦?你怎么不练弹腿呢?”

李映霞也赔着笑起来,徐徐说道:“我哪懂什么叫七段锦,八段锦。是义父说这个好练,又有图谱,容易着手,我就比着葫芦画瓢瞎练。您说练弹腿,莫非弹腿比较好练么?可是腿底下不稳的人,练弹腿容易些么?”

柳叶青咯咯的笑起来,连说:“对了,对了,像您这窄窄三寸金莲,练弹腿再好没有。你可以找我爹爹教给你,练弹腿再好不过。”一面说,一面还是笑。李映霞于拳脚固然外行,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看女侠笑得稀奇,她就恍然省悟,这个情敌是改上自己了。她不动声色,把挖苦话只当好话听,皱着眉说道:“姐姐,您还提我这脚呢。当年我的母亲倒是最疼爱女儿,不肯给我狠裹。谁想我们有一位表姐,生得漂亮极了,就是脚稍大些;亲戚们人人笑话她,说她丑,说她是什么半截美人。她的没过门的女婿,受不了‘半截美人’的奚落话,竟闹着要退婚。后来媒人出了头,从婆家拿来一只羊脂玉小碟子,教表姐重新裹脚,要在碟子上站得下。婆家才肯发轿娶呢。那是个四寸碟,很小很小。把表姐气得直哭。我那时岁数还小,已经知道要强了。我看见表姐受人家嘲笑,害了一场病;我自己就央告母亲,给我狠狠地往小处缠。有时候缠得我娘儿俩一块儿哭,我是脚疼得哭,我母亲是心疼得哭;这一下,到底缠成了。可是缠成这个样,又有什么好处呢?像个没脚螃蟹似的,只能闷在深闺,当一个废物,自己连个自己都照应不了。倘逢灾患,寸步难行,我现在后悔也迟了。”

李映霞低头看着自己的纤小的双足,想起了遭掠逃难的窘况,发出这样怨恨之言。暗中也颇有顺情说好话的意思,哪知柳叶青很不爱听。现在的女侠柳叶青,正在痛恨自己的脚大,恨不得有人给她一个灵效无比的“瘦金莲方”。送她一剂“缠足妙药”才好。她如今收拾起英雄伎俩,当了新嫁娘,正自穿着又窄又小的绣花鞋。也和李映霞的表姐,抱着同样心情;明明脚大,怕人说脚大;既恼恨小脚,又羡慕小脚。当下,她就哼了一声,说:“人家还有因为脚大,上吊寻死的呢,您有这么一双三寸金莲,您太够美的了。您的未过门的女婿,决不会向您闹退婚的了。您的未过门的女婿,见了您的脚,还不会爱杀!”

坏了,女侠柳叶青忍耐不住,把肚里的捻酸话到底发挥出来。而且楼上又只有她们情敌二人,连个打岔的也没有,一刹那僵住了。

李映霞粉面泛红,愧不可仰,自悔失言,不该谈论脚大脚小。然而她能忍,她到底忍下去。脸上红晕平淡下去,反而泛出笑容。低低说道:“姐姐您别过意小妹,小妹实在是自恨脚不跟劲,决没有,决不敢……”底下的话是表示自己:“决不敢存着嘲笑大脚的意思。”她没敢完全说出来,柳叶青已经听懂了。她也有些懊悔。借着收拾行囊,站立起来。说道:“李妹妹。你瞧,我们商议定当是后天一清早走,一切应拿应带的东西。我全没有打点出来呢,我真不像个‘过家之道’。要不嫌麻烦,妹妹你就帮着我归着归着。”

李映霞也是急着要打开僵局,搭讪着也站起来,说道:“好极了,我本来要给姐姐忙活忙活。您是带的什么走?还有义父、姐夫,他们的东西在这里没有?是分包着,还是打在一块儿?”

江东女侠笑道:“你真行,一张嘴就有准谱儿;他们爷俩的东西我还没有找齐呢。若像早先,我跟爹爹游侠的时候。我是任什么事儿不管,任什么东西不带。除了我的剑和我的暗器,是归我自己个儿佩戴着;所有出门的应用东西。连替换的衣服鞋袜,都是由我爹爹给我张罗,我是只顾着走路罢了。”

李映霞赞叹道:“姐姐是有福气的,有义父那样的一位老人家儿,岂止遮风挡雨?他老人家在您身上,真像慈母一样;我听鲁大师嫂说,他老人家实在是您的伯父,您是过继的。鲁师嫂若不说,我再也想不到;最难得的是,您也真孝顺他老,真跟亲父女一点分别没有。”

这句话蓦地勾起了女侠的身世之悲,凄然叹道:“妹妹,你哪里知道,你我都是苦命人。我也跟你一样,从小儿就没了亲爹亲娘,我可并不是过继。实告诉你吧,现在我这位继父铁莲子,跟我的生身父亲,乃是堂叔伯的弟兄。我的生父从小在家读书务农,我伯父(就是您现在的这位义父)却从小好武。到处游侠仗义,得罪了不少仇人。连累了我的双亲。我的生身父母好端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仇人奈何不了我伯父,竟找到我生父身上;我生父生母全被仇敌杀害,临了还放了一把火。那年我还年岁小,恰好住在舅家,才幸免一死。我的这位伯父,一得这凶信,就疯了似的,寻仇报仇,闹反了天。他自觉对不住他的堂弟,我的生父;他又受了我舅父狠狠地一顿抱怨,他就又愧又悔又怒地把我抱养过去。他拿我当亲女儿,其实比亲女儿还疼爱。他老觉着对不住我死去的爹娘,他亲自抚养我。我自从九岁起,跟他老人家寸步不离,他由着我的性儿使,他老人家可就把我惯坏了。”

说到这里,女侠眼圈儿红红的,似乎追忆起惨死的生身父母,不胜伤怀。李映霞也听呆了,不由从五衷里发出真的同情叹息,半晌才说:“想不到姐姐也是这样孤苦!但是义父他老人家,对您可是无微不至,又是慈母,又是恩师,想到底比小妹我命运强多了。”

女侠柳叶青点点头道:“若说他老人家,实在是疼我,但是光棍汉疼儿女,到底不得法,何况又是鳏父与孤女。你瞧,我这一双脚。就是他老人家给耽误的,始终没人给我裹,他老把我当男孩子养活。至今我一点针线也不会,只懂得耍刀弄剑,不怨他老人家,我怨谁呢?他老人家疼爱我的心肠,按说比哪位做父母的都深厚,他在我身上总觉着抱歉似的;又因为我生父一点武术不懂,才被仇人杀害。故此他老人家把生平技业都教给了我,省得我再受歹人欺侮。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现在学会了剑,学会了拳,又能怎么样呢?上不得阵,当不得差;男不男,女不女,还不是没有一点子用?真格的过家之道,女人的本分,什么做衣裳,煮菜饭,样样我都弄不来。直到今天,给人家当了媳妇儿,还得赶着现学居家过日子的能耐。华哥时刻地就嘲笑我的脚,再不然就拿活计琢磨我,你瞧。这就是他老人家一个劲儿宠爱我,才把我害了。所以俗语儿说,宁教爹娘缺儿女,莫教儿女缺爹娘。又道是什么宁要寡妇娘,不要光棍爹。老年人们的话,再不会假的。”

两个女子一面收拾出门的衣物,一面闲谈;想不到女侠柳叶青竟抱怨起继父铁莲子来了。柳叶青自从做了新嫁娘,深感到过日子太外行。而她的丈夫玉幡杆杨华因为很爱她,春闺调情,有时候就嘲笑到她那穿小鞋的一双脚。在杨华无非是调笑,在女侠天性好强护短,她真个有点着恼。她一恼到脚之不很小,活之不会做;她就没地可怨,自然怨恨起爱她最深的继父铁莲子来了。

其实她是个有口无心的直爽人,她只是信口胡谈,还多少有些小女孩子口没遮拦的劲儿。李映霞听见了,一时竟苦于无法赞一辞;同时,她由此起了看不起女侠的心。以为铁莲子待她如此恩深,她还是不满,这江东女侠可谓为女不孝。因想到义兄杨华,竟娶了这样一个骄豪女子,而义兄杨华又是个多情的美男子。造化弄人,他二人竟成配偶,弄出许多风波,这女侠可谓为妻不贤。如此设想,不由替杨华深深扼腕。

当下两个女子一面闲谈着,一面收拾,小丫鬟给打下手。柳叶青把丈夫杨华和自己的替换衣服找出来,拿在一边,李映霞就替她打好了包。旋又把兵刃、暗器鼓捣过来,李映霞也给她收拾好。一切旅行应用器物和应带川资,都已大致备好;却单单没有铁莲子的器物,并且还缺少出门用的一两件衣物。李映霞问道:“姐姐和姐夫身边的东西都有了,还没有义父的呢,是不是还没有拿过来?”柳叶青噘嘴道:“谁说不是!爹爹原说今天来,直到这时候,偏还不来。还有华哥,出去买雨布雨伞,也该回来了;他也磨蹭着不肯回来。还说要明天走呢,后天走就算好事!华哥说,还要找鲁师兄借马,也不知借好了没有;鲁师哥他们也不来,到底是怎的呢!”

女侠柳叶青口吐怨言,其实是没话找话,敷衍这情敌李映霞,省得板面孔,对瞪着,彼此感觉发僵罢了。两个人守着打好的包坐着,丫鬟又给斟了茶。柳叶青吃着茶,正说得热闹,门环忽闻连敲,司阍哗啦的开了门;紧跟着楼梯噔噔的响,拥进来玉幡杆杨华、铁莲子柳兆鸿,还有大师兄鲁镇雄,及其门徒郑捷、柴本栋等,人人手中都拿着一点现买来的出门应用物品。鲁氏师徒留在楼下客堂,杨华是宅主,头一个登楼,掀帘入室,劈头看见了李映霞;哦的一声,忙又咽回去。同时李映霞也看见杨华,款款地站起来,正容敛衽,低低叫了一声:“姐夫!”女侠柳叶青也扭过头来,说道:“呦,您刚回来,二爷?”不觉地也站起来了。玉幡杆赶紧说道:“刚回来,师傅也来了。”却又向李映霞说了一句话:“您请坐!”赶紧地一转身,掀门帘,往屋里让人。岳父老大人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团着一对核桃,咳嗽一声,徐徐走进来。

彼此打招呼;李映霞向铁莲子行礼,口呼义父。铁莲子说:“姑娘早来了。”柳叶青只叫了一声:“爹爹!”过去接玉幡杆手中拿的物件;玉幡杆就手递过去,对柳叶青说道:“大师兄也都来了,我给他们张罗茶去。”转身就要下楼。柳叶青横身拦住道:“吓,你瞧二爷,又这么多礼了。大师哥不是外人,干吗不请上楼来呢?”杨华道:“楼上坐不开……”说了半句话,重又下楼。柳叶青哼了一声道:“二爷慌什么?怎的坐不开?”铁莲子微然一哂道:“镇雄和郑捷、柴本栋,他们爷几个全来了,楼上是坐不开。”柳叶青道:“可了不得,大师哥师徒都来了,难道还要给我们饯行么?”又道:“爹爹,您在这里坐着。”女侠柳叶青说了这一句,抢先一步,越过了杨华,噔噔的一阵梯子响,她倒先走下楼去了。楼下是客厅,她和大师兄鲁镇雄师徒见面,把丈夫和父亲全丢在楼上了。她还是这股子劲。

楼下客厅热闹起来,杨华也跟了下楼去。小丫鬟送了茶来。楼上只剩铁莲子和李映霞。柳叶青道:“你们瞧,把爹爹一人丢在楼上!我说二爷,这有什么相干,索性请鲁师哥上楼,不就结了?凑在一块儿,也好说话。”大师兄鲁镇雄笑道:“师妹还是这么直爽。”柳叶青道:“怎么着。嫁了人,就该装乖?走吧,咱们一起上楼去吧。”郑捷道:“师姑,楼上有别人没有?”柳叶青道:“没有别人,别人谁敢上我这里来。”郑捷道:“没有别人。师傅,咱们爷几个全上楼得了。”白鹤郑捷和小师弟柴本栋,全都站起身来。

玉幡杆杨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楼上只有师傅和李家小姐。”此言一出,郑捷徘徊不肯上楼,柴本栋也停住了。女侠柳叶青大为不快,睁着一双星眸,想要说什么,又不好说出来。半晌才冲着杨华发作道:“都是你多嘴,师兄也不肯上楼了,你说怎么办?还是把爹爹请下来,还是把人家李小姐请出来?真是的,多这么一位知府千金,倒弄得我这个做主人的,左右为难了。我是在楼下招待好,还是在楼上招待好?你说教我顾哪一头?”

白鹤郑捷连忙插言道:“哎呀,师姑,我们是来侍候您出门的,我们师徒可不是来做客人的。”柳叶青道:“我知道你不是客?人家李小姐才是客呢。”说得柴本栋直向着杨华扮鬼脸,鲁镇雄不由得笑了,杨华也只得搭讪着笑了。女侠柳叶青看见众人的神情,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了。到底大家还是上了楼,彼此见礼。落座叙谈。李映霞傍着柳叶青,也坐在一边。鲁镇雄师徒一齐动手,也帮着把行囊收拾利落,随后叫来酒席。特给师傅铁莲子、师弟杨华饯行。自然是铁莲子高踞首座,李映霞小姐也很踧踖地被促入席,仍挨着柳叶青坐下。杨华、鲁镇雄师徒,各依次就位,大家传杯递盏,欢然痛饮;谈起讨剑的话和出门的事,旋又讲到狮林三鸟的为人。

铁莲子说道:“这狮林三鸟,顶数第二人尹鸿图武功超绝,其次是第三人白雁耿秋原,那掌门大师兄谢黄鹤,听说功夫并不怎样。”女侠柳叶青笑道:“我们吃柿子。可以先找软的捏,我们就一径找黄鹤去。”说得众人都笑了,铁莲子和爱婿爱徒,且饮且谈,酒喝了不少。柳叶青多喝了几杯酒,竟也打开话篓子,向郑、柴两个师侄,畅谈起她自己当年游侠事迹,一面说,一面叫大师兄替她做证。一时谈得很热闹。独有李映霞侧坐席次,凝神听着,一句话也插不入。有时她眼光看到杨华,杨华意态倒很自然,但无形中,已看出杨华和柳叶青伉俪间情感十分欢好。李映霞胸中,未免怅惘凄凉,她却极力提着精神,怕自己的寂凉,被在座的人觉出,看破。

这一番欢宴,铁莲子和鲁镇雄谈的话最多;柳叶青也是滔滔不断,说东说西,神情最为欢畅。杨华的话比较少些,这只有李映霞是最窘迫的了。那郑捷和柴本栋两个少年,是徒孙辈分,陪在末座,不时给各位敬酒,他俩只和师姑逗笑,他两个人的眼珠子却不闲着,骨骨碌碌的,席间有意无意的,看了杨华一眼。又看柳叶青一眼,再捎带着看了李映霞一眼。柴本栋年纪最小,数他最淘气。李映霞羼在柳门师徒群中,勉强镇静着,滋味多少有点苦涩;并且她从来没和男子同筵,今日说不得,只可临到哪里,算到哪里了;想到这一点,也很教她难过。

铁莲子师徒痛饮快谈到二更才罢,定规次日清晨登程。当晚柳叶青和李映霞,住在楼上新房中;铁莲子、杨华师徒都睡在楼下客厅内。楼上新房内,二女一时睡不着,并枕夜谈起来。柳叶青向李映霞重问起遭家难,被盗遇劫的话;李小姐无可奈何,虽然痛心不愿说,也只好细细地述说着了,一面解释自己和杨华的遇合原委。同时,在楼下客厅中,鲁镇雄、郑捷师徒,也不免向杨华打听遇一尘,救一尘,得宝剑,失宝剑的经过。楼上楼下都是直谈过三更,将近四更,方才睡熟;仍有一个人没睡着,那便是被难失恋的知府小姐李映霞,辗转反侧,直到次日天明。

次日天明,楼下是铁莲子柳兆鸿首先醒起,立刻招呼群徒起来收拾。楼上是李映霞很客气地叫醒柳叶青,亲自给她梳头。于是大家梳洗已毕,进了早点。鲁镇雄命郑捷柴本栋把行囊结系在马上,把马牵到街门口。然后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女侠柳叶青,都穿好行装,徐步出院,就此上道。那李映霞小姐直送到门口,还往前送。铁莲子说道:“姑娘!请回吧,你多费心替他们看家,不必远送了。”再三地拦阻,李映霞忙道:“义父、姐姐,路上多多保重!”到底直送到巷口;方才站住。那鲁镇雄、郑捷、柴木栋,都骑了马,直送出城门以外。方才下马拜别,互道珍重。铁莲子、杨华、柳叶青,这才放开马,取路先奔江宁。李映霞小姐眼望柳叶青夫妇父女去远,这才回转小楼,替他们看家,独自悄悄地练打袖箭,并熟习那套八段锦。

铁莲子柳兆鸿、杨华、柳叶青,沿着长江南岸,出离镇江直指江宁;走了一天,到达龙潭,天色已晚,翁婿下马觅店。次日早晨,先不动身,铁莲子带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到龙潭镇,拜访一位退休的拳师,问了些江湖上最近发生的事故。逗留一日,次早动身,赴南京江宁府。

由龙潭往南京,只有四五十里路,翁婿父女三人,稍稍纵马加鞭。刚到午刻,便已进了南京城。

南京城是江南的省会,南朝金粉,秣陵雄城,本是南方文物荟萃之区。城里有不少镖局,更有不少武林知名之士;铁莲子仍先觅店。旋即访友。这时江宁各镖局,正在哄传着十二金钱俞三胜俞剑平,寻访廿万盐镖,大斗长白山一豹三熊的案子。很有些镖师应俞剑平之邀,前往江北斗豹;留在南京的,寥寥无几。铁莲子却不要打听这个,他要打听狮林三鸟的近日动止。和铜陵骆翔麟的确实住处;就便引见爱婿杨华,和武林前辈见面。铁莲子未到江宁,已将六年。此番重游,仅仅访着六七位故友,几乎全是镖行;其余别的武师,有的早离开了,也有的死了,真感到人事沧桑,五年小变,十年大变。翁婿父女在南京流连数日,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这一对新婚夫妻,也趁空大逛夫子庙、秦淮河。铁莲子终由一位老武师口中,访得骆翔麟的下落,据说这位骆武师确尚健在,并未归隐铜陵,说是现在芜湖,开了一座米店。

铁莲子听了大喜,怪不得给骆老去信,两月未得回音,原来他又出门了。因对杨华说:“这倒方便了,我们要访铜陵,必先经过芜湖;如今骆老已在芜湖,我们省了不少路程。”又打听了一些消息,随后这翁婿父女三人,便离开了江宁,溯长江往西南走下去。

走了几天,来到采石矶。铁莲子柳兆鸿记得采石矶这里,也有一两位武林故侣;随即落店,向人打听,竟打听不出来;转向店家,此处有几家镖局?店伙说只有两家,铁莲子径上这两家镖局打听,不想镖局内的人物,全是后起之秀,只听说铁莲子的大名,全不认识铁莲子的本人。却是一提起女侠柳叶青的名声来,内中倒颇有人晓得,居然很客气地款待起来。柳叶青不禁高兴,背地向丈夫杨华夸耀起来,杨华只是嘻嘻地笑。柳叶青又夸说:“这江南一带采石矶等处,提起我来还差;你若到两湖,再打听我柳叶青三个字,知道的人更多了。”女侠以此沾沾自喜,杨华乐得英雄为配,自然也很欢喜的了;却故意怄着她玩,说道:“娘子,你太不世故,人都有个见面之情,人家只是当面奉承你罢了。女侠又比男侠出奇,人家是拿你当稀罕景看待罢了。”女侠笑道:“人家怎么偏拿我当稀罕景,怎么不拿你玉幡杆当活宝呢?”两口子总是这么斗口。常惹得铁莲子瞪眼阻拦。铁莲子历访采石矶的人物,探问狮林三鸟的动静;这里镖行中人提起狮林观,也只是慕名,详情全不晓得。问到骆翔麟,更没人知道;骆老本来退隐已久了,这些后辈当然说不上来。

第二天,铁莲子三人又复动身,离开采石矶,走过当涂,来到芜湖这个鱼米之乡。芜湖是大地方,非常富庶。这地方,铁莲子仅在十年前,来过一次;当下照例住店,向店家细细打听当地武师和镖行达官。又从武师镖客口中,打听骆翔麟;居然从一位老拳师口中,证实了南京访来的话。骆翔麟真在芜湖落过脚,却不曾开米店。乃是骆翔麟近年来丧子患病,很不得意。他有一个得意弟子,叫汪嗣同的,正是个米行老板,把骆老迎接了去养老,由此传话,倒说骆老开米店了。

铁莲子忙问明汪嗣同的详细住址,立即登门去找。汪嗣同虽是米商,模样很威武,年约四十多岁,为人慷慨好交。一提起铁莲子、柳叶青父女的英名,他更是心仪已久,竟将铁莲子三个远客,让到自家客厅,很恳切地设筵款待,并邀请了当地武师相陪。席筵间,柳老向汪嗣同打听骆翔麟的景况。汪嗣同叹息道:“家师是老运很不佳,丧子之后,十分悲怆,害了一场病,晚生把他老人家邀来,在此地盘桓了一年多。最近不知他老人家,家乡里又出了什么事故。上月他老的一个本家侄子,慌慌张张找来,把他老人家叫回铜陵了。本说好一到家乡,就给晚生来信。如今走了快一个月了,却是直到今天,没见来信。”

柳兆鸿捋须听了,不由发愣着道:“怎么骆老现时已经离开芜湖了么,他竟这样的不走运么?”心中不由怙慑起来,倘真个骆老遭际不如意,自己怎好以讨剑托情的琐事相烦?大远地奔来,真有点欲罢不能了。沉吟了半晌,说道:“到底令师遇上什么事故呢?”汪嗣同皱眉道:“家师走时很匆忙,弟子再三询问,他老人家不愿意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铁莲子柳兆鸿道:“噢,却是奇怪。你们是嫡亲师徒。他故乡出了什么事故,难道他还瞒着你不成?”汪嗣同面皮一红道:“家师性情冷僻,他老若不肯说,弟子是不敢强问的。”铁莲子笑了,说道:“令师倒是有点古怪脾气的,他现时住在哪里?还在铜陵东望庄么?”汪嗣同道:“是的,他老人家没有迁居,自然是回东望庄的了,不过他老也许到荻港去住。”

铁莲子点了点头道:“好,我谢谢你,真是太打扰了。”对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说:“我们还是省不了路,还得上铜陵走一趟。”终宴之后,遂即道谢告辞。汪嗣同再三挽留,铁莲子笑道:“我找令师,有件要紧事托他,不能够在此多耽误,等着我们回来,再到府上盘桓罢。”

汪嗣同道:“你老找家师,有什么要务?”铁莲子也是不肯说,只道是一桩闲事罢了。后见汪嗣同面露惭色,恐怕招他误会,方才解释道:“我和云南狮林观的三鸟,有一点小交涉,令师和二鸟尹鸿图交情很好,我打算烦令师做个先容。”汪嗣同道:“这个么……也许家师能够。”底下的话咽住了。铁莲子微微一笑,并不究问,站起来告别,率同婿女,返回店房去了。(实在的情形,乃是狮林三鸟为报师仇,已经由云南赶到江南。汪嗣同对待铁莲子满怀着亲近之心。并打算款留柳老,请教拳技。偏偏柳老言语之间,稍形淡漠,汪嗣同自觉殷勤设筵,优礼前辈,反招得人家见外,心中未免不悦。其实狮林三鸟的动静,他倒颇知一二,柳老既没有虚心下问,他也就一赌气,钳口不告了。铁莲子一世英明,竟在此处漏了一场。)

由汪嗣同家里出来,铁莲子一径回店,柳叶青要逛逛芜湖的市街。铁莲子笑对杨华说:“你好好跟着她,别教她惹事招灾。”说得夫妻俩全笑了。玉幡杆杨华穿着长袍马褂,柳叶青曳着长裙,两口儿在芜湖大街上缓步而行,恣意游览了一回。柳叶青还是那样大说大笑,样子一点也不拘束,招得过往行人都打量她。杨华觉得太惹人注目了。低声拦阻道:“你说话小点声音吧,你瞧瞧,走道的人全都扭着脖子,拿眼珠子瞪你!”柳叶青往两边看了看,啐了一口,骂了一句,低声笑道:“他们瞪他们的,反正瞪不掉我一块肉,我说话不会学蚊子叫的。”

说时渐渐走近店房,杨华便要回店,柳叶青游兴颇浓,仍往前走,杨华只得陪伴着她。直逛过一座闹市,走尽一条长街。一直出了城门,来到临江的码头上。此时夕阳落照、满天红霞,映得江流泛金流锦,凉风吹来,把柳叶青的衣裙鬓发都刮得飘飘若飞。她不禁喊道:“好痛快!”码头上泊着许多船,聚着脚夫舟子,多在江边沽酒买食。柳叶青看见卖米酒的幌子,不由打动馋瘾,信步前行,径往酒馆走去。玉幡杆杨华忙道:“喂,青妹,你要做什么?”

柳叶青回眸媚笑道:“我要喝点米酒。”杨华忙道:“不行,不行,天这么晚了,咱们快回店吧。”柳叶青不由摆出女儿腔,把身子一扭,脸儿一苦,说道:“不,我要喝点,你看看,人家喝的多么有趣!”她竟边说边走,一直走进小酒馆去了。

这是很小的一家米酒铺,玉幡杆杨华阻止不住女侠的任性,只可由她,自己也跟了进去。择了一个座头,临窗面江,叫了些小菜,无非是鱼虾盐肉,柳叶青啜了三碗米酒。这虽然是专卖给脚行、船夫的小酒馆,酒却很有名,小菜也还可口。柳叶青越喝越香甜,遥望江景,引杯快酌,一连气喝了六七碗,杨华也喝了五六碗酒。柳叶青忘其所以,还是要喝,于是又喝了三四杯;杨华急了,再不许她喝。

她央告道:“我不喝了,可是我又饿了,索性咱们再叫点菜,在这里吃饱了吧。”玉幡杆嗔道:“你把师傅一个人蹲在店里,你只顾自己高兴,难道教他老人家一个人挨着饿,等候你我么?”柳叶青赔笑道:“爹爹不是傻子,他老人家饿了,自己会叫饭。好华哥,你让我乐一会儿吧!这一程子尽顾打听骆老头儿,东扑一头,西访一阵,太没意思了。华哥你看,这太阳够多红,够多圆!这江水够多么一望无边,教人瞧着,起心眼儿里敞亮!堂倌,堂倌,你给来两份饭,再给配四个菜!我实在是肚子饿了,好华哥,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杨华拗不过她,她的确醉了。空肚喝酒,力量更大;她此时醉颜微酣,面泛娇红,越显着妩媚,一阵阵软语央告;玉幡杆再不忍峻拒,只可由她。却是刚答应她在此吃饭,她忽然又说:“华哥。我再喝一碗,只一碗,成不成?”结果又喝了两杯,方才吃饭。等到吃饱了饭,她已经走路打晃。犯起酒困来了;她是一喝醉了,便立刻要瞌睡的。杨华气得搀着她。在众人窃窃私议下,跨出了小酒馆,便要给她雇轿,她仍逞强不肯。此时万家灯火齐上,已经很晚了。杨华扶着她,慢慢往店房走,一面走,一面又买了些鲜果点心,累累坠坠有好几包,说是给她爹爹吃,其实是她心烧口渴。

小两口儿走了一会儿,方才到店房。他们住的是九号房,双双来到九号房门前,柳叶青首先叫道:“咦,窗户这么黑,爹爹准是出去吃饭了。”杨华哼了一声道:“师傅准是久等咱们不来,出去找咱们去了!不教你贪嘴,你不听话。”又大声叫道:“伙计,开门来!”

柳叶青忽然说道:“你别闹,爹爹大概没出门,你看,门没有上锁。爹爹或许是睡着了。我说,喂,你可帮帮忙呀。”一回身,把手中的鲜果包儿,递给了杨华,腾出手来,便去推门。

那门不待推,吱的一声开了;灯光也一闪,顿时全室通明。铁莲子柳兆鸿双眸炯炯,巍然当门而立,目光直注到杨、柳夫妇背后,口中说道:“你们上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玉幡杆杨华道:“怎么样,师傅等急了不是?……你老人家估摸还没吃饭吧?你老不知道,师妹老没出门,这一出外,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似的。你老瞧瞧,这全是她给您买的,也不管你老爱吃不爱吃,一气买了这些包。”杨、柳夫妇全有些醉意了,铁莲子眼光还是往外面黑影中看,一面问道:“你们到底上哪里逛去了?”柳叶青笑道:“我们上码头去逛了一回。”铁莲子道:“现在过二更天了,上码头去做什么?”柳叶青笑道:“我是去探探道。”杨华道:“你哪里是探道?你是……”

柳叶青瞪眼道:“你说!”玉幡杆笑道:“你不用瞧我,我一定要说,师傅,她跑到码头上,喝米酒去了。我拦不住她,她也不管你老吃过饭没有。”女侠嗔道:“我就有这一点私弊,你都给我抖搂出来!”铁莲子哼了一声道:“你满脸通红,酒气喷人,你还想瞒着我。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做了新媳妇的了。仲英也不管着她一点!”杨华道:“我哪里管得住她,教她少喝一小口都不行。越拦她,她越闹,而且她连喝酒的地方也不挑,跟一些鱼行、脚夫、水手们,挤进一个小酒铺去喝,引得人家直看她。她教我瞒着您,她一连气喝了八大碗!”柳叶青也笑了。醉醺醺往床上一倒,说道:“你告我吧,我不怕!哎呀,我不好受!”解开纸包,取出鲜果来就吃,她也不管她父亲到底吃过饭没有,她醉了,她和小女孩子一样的撒娇。她任什么也不顾了。但是玉幡杆杨华却看出铁莲子神色有异,忙问道:“师傅您看什么?”顺着铁莲子的眼光,也往外面看,外面店院黑乎乎,任什么也没有。

杨华忙走出去,往店院一巡,也没有看出什么来。转身回房,掩上了房门,低问道:“师傅,你在看什么?”铁莲子面含不快,低声说道:“你们灌得这么醉,你们教人家缀上了,你们还不觉!”杨华诧异道:“谁缀我们?”女侠柳叶青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忙问父亲道:“可是一个年轻的汉子,两只大眼睛,穿长衫,脚打裹腿么?”铁莲子点头。柳叶青骂道:“这小子一定是个流氓!我揍他去,他又跟来了么?他可是缀进店来了么?”

杨华和铁莲子一齐阻住了她。本来年轻的男子,看见漂亮的女人,难免要多看上几眼;何况柳叶青又是一个女侠,行止不羁,越发招人注目。若遇见地痞流氓,跟在妇女身后盯梢,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他不是生心侮辱,这便不必过分计较。玉幡杆是这样想法。因为他并未留情,也未瞥见这个大眼睛男子暗中偷缀他的妻子。

铁莲子却不然,心中颇有些疑忌。因为他觉出这个大眼睛男子,是从他翁婿父女刚进芜湖街,便已发现。这少年男子气度赳赳,颇似武林中人,却又年纪很轻,举止很嫩;既不像是公门中的腿子,又不像黑道上踩盘子小伙计。当柳老翁婿父女策马寻店时,便在一条街上,遇见此人随在背后暗缀。等到柳氏父女拜访汪嗣同,承汪嗣同设筵款留,筵罢告辞出来,又在拐角小巷上,发现此人,在巷口独自徘徊。铁莲子便心中一动,但是仍没放在心上。等到杨、柳夫妇俩出游,柳老自己独自归店,便见此人乍前乍后为了难,似乎又要跟缀杨、柳二人,又要追蹑柳老。三个人分成两路,这少年只有一人,弄不出分身法来,着急不舍的神气大露。铁莲子不由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这少年也似乎觉察自己行止被人窥破,忽地没入近处小巷,不见了。铁莲子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却是艺高人胆大,料到此人必非狮林三鸟的党徒,便丢开一边,团着核桃,徐徐步行返店。也不掩房门,故意大敞着,虚眯着眼,假寐起来。

一直到晚饭时候,杨、柳夫妇俩畅游未返,铁莲子等得不耐烦,要出去吃饭。一转念间,又不出去了,唤来店伙,叫了一份酒饭,自斟自饮。耗到掌灯时分,杨、柳依然未归。铁莲子这老头儿暗暗不悦,潜怒玉幡杆年轻不懂事,怎的逛到天晚,还不惦记回店,真格的又出了岔错不成?两个大活人,没有自己照顾,真就逛出麻烦来不成?

老头子不痛快,索性把灯吹熄,盘膝瞑目,坐在床上,调停呼吸。过了一会儿,杨、柳仍未回店,这老头儿关心婿女,渐渐有点放心不下了,就要出去寻找他们。不想,铁莲子刚才下了床,就听见店门有动静,似有客人投店,又似是找人。眨眼间,只见一个店伙,挑着一只灯笼,陪进一个客人,铁莲子站在房门黑影中,往外一望,哈哈,这个人大眼睛黑面庞,恰好是跟缀自己父女的这个少年壮汉。杨、柳尚未归,这少年居然摸到这里了。铁莲子勃然大怒,凝眸注视起来。

这工夫,少年壮汉来到店院内,向各房间不住眼地东张西望,并且不住口地盘问店伙许多话。只是说话的声音很低,铁莲子听不清他说什么。却是那店伙答话音很高,朗然说道:“不错,是的,有一位年轻的堂客。”那少年跟着又问了一句,店伙就一指铁莲子住的九号房道:“共是三位客人,就住在这里,可是跟你老一伙么?”那少年不知应了一句什么话,竟一直凑了过来。忽发现房门未闭,料想有人,似乎出他的意外,慌忙又止步。指着对面的一间小屋,向店伙说:“这一间闲着没有?”店伙答道:“闲着呢。”这少年立刻进了对面小屋。旋见他大声吩咐打取洗面水,并教店伙给他沏茶、叫吃赁被。

等到店伙打来洗面水,拿来店簿,问客人的姓名;铁莲子故意藏在屋中,黑影里仍不点灯,也不说话,只倾耳偷听这少年的动止言谈。那少年容得店伙泡茶去后,他便走出小屋,重到铁莲子房门前窥看。屋门大敞,屋中漆黑,这少年又侧耳,又侧目,居然院中无人,他竟闯然走到屋门口,伸颈往里窥望。屋子是里外间,铁莲子已然退到里间门侧,暗骂一声混蛋,静等那少年迈进门槛,他便蹿出来堵截。不知怎的,这少年蓦地觉出声息不对,骤然退回去了。却仍恋恋未去,又附窗牖偷窥暗间,暗间更黑,这少年凝眸细窥,铁莲子立刻轻轻挪到窗前。那少年一只眼正对着纸窗破孔,铁莲子便毫不客气,过去吹了一口气。少年的眼登时不见,微微听见一点响动,想是他自知粗疏,又躲开了。

铁莲子柳兆鸿十分恚怒,却仍然不发作,心里头未免恼恨杨、柳太过粗心贪玩。自己一行三人,暗中被人缀上,他们夫妻俩竟一点不觉。柳老坐在黑影中,越想越不放心;直耗到二更天,杨、柳方才施施然拌着嘴回来。铁莲子板着脸,要责备他夫妇俩;柳叶青又闹起酒来,依然不住和杨华斗口。

杨华比较清醒,连问师傅吃过饭了没有?铁莲子捋胡须不言语,眉目间隐含愠色。杨华情知岳父不高兴自己迟归,忙解释了几句。铁莲子沉了一会儿,方才掩上屋门。申斥婿女道:“你们两口子只晓得嘻嘻哈哈,打牙斗嘴,招子也不张亮着点。瞎目瞪眼的,心里一点也不揣事。”说得杨华红了脸,不能答辩。柳叶青醉醺醺的,一骨碌坐起来道:“我们不过多玩了一会儿,爹爹你老人家又教训上了,我们又怎么啦?”铁莲子道:“你们又怎么啦?我说你们俩是一对瞎子,你们可晓得你们教人缀上了么?”柳叶青实在喝多了,她依然强口道:“哼,又是你老自己胡嘀咕罢了。谁缀我们,缀我们干什么?难道说狮林观那群老道耳目就这么长,我们刚到这里,他们就晓得了不成?”

铁莲子怒道:“你这丫头还跟我顶嘴!我问问你们,今儿白天,我们从汪嗣同家中出来,你们可看见一个黑脸大眼睛少年男子没有?你们两口儿出去瞎逛,可留神这个黑脸盘大眼睛男子,缀在你们身后没有?”

柳叶青、杨华一听这话,不由夫妻俩面面相觑,追想前情,似乎果然有这么一个人物,曾经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而且杨华已动过疑,并曾怄过柳叶青:“青妹妹,小点声说话吧,你教人盯上梢了。”起初只当是轻薄男子,好缀漂亮女人。现经铁莲子一提醒,夫妻俩不由愕然道:“难道说,我们的行藏,被狮林三鸟看破了么?”

铁莲子沉着脸道:“我却不晓得缀者是谁,不晓得为什么要缀,我只知有人怀着恶意窥伺我们。告诉你们吧,刚才这个黑脸盘、大眼睛的小子,公然前来探门口,扒窗缝来了。你们还是大咧咧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当真独自要闯荡江湖,怕不像一尘道人一般,遭人暗算?”

夫妻俩自知疏忽,又愧又怒,忙问道:“这东西这么大胆,你老人家怎不狠狠收拾他一顿?就老老实实地让他窥探么?”铁莲子冷笑道:“人家不过是到门口一探头,我就要毁人家,我也太凶了。”柳叶青说道:“得,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准是卖好,把那人放走了。”铁莲子道:“我不放走他,还把他扣起来不成么?”杨华忍不住问道:“到底这个人上哪里去了?师傅没有缀一缀他的落脚处么?”铁莲子道:“没的教人缀我,我还缀人!”见女儿有点羞恼,这才哈哈一笑道:“你们要找这个人,很容易,你看,他就住在这里,正对门……”

一语未了,柳叶青蓦地跳起来,骂了一句,就要赶去寻隙。铁莲子急用手一指道:“住!你要干什么?”玉幡杆杨华早就横身一挡,把他妻子拦住道:“你忙什么?你听师傅安排吧。”把柳叶青推到床上,赔笑向铁莲子问计。

铁莲子瞅着耍酒疯的女儿。说道:“你这丫头,已做了媳妇了,还这么耍小孩脾气;你们两口子都过来,我告诉你们。”低低地吩咐了几句。杨、柳二人点头会意,俱都笑了。铁莲子定了一个恶作剧的主意,安心要戏弄这个暗缀自己的江湖道的嫩秧子。 qUjMStLIzi4JMiuKHBN01Mp3XqzqYUxywKLJynU+IAh1rSpH7HN6RKTG27qX4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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