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头侯金朋在三元栈,派兵点将,一面追贼护镖,一面提神应付同店的那三个少年。这三个少年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的举动实在可疑;入店投宿,既在前后脚;夜半闹贼,他们又伸头探脑,自然惹得镖师们多加了一层防备。
候到四鼓将近,镖客、趟子手等先后回来,报说:“分两路追寻出镇甸以外。并未发现贼踪,也没追上冯、何二人。”
又候了一会儿,冯、何二人仍未回转,梁恩禄道:“这可怪了,他二人跑到哪里去了?追不上贼,也该回来呀。”
张彭年道:“最奇怪的是冯天来冯师傅远来是客,怎么也一去不回头了?”
却幸查点镖货,没有失落,但镖师追贼未回,仍不能登程。直候到近午,冯、何二人依然不返,总镖头侯金朋不由心焦,怙惙。
侯金朋偷察田春禾三个少年的举动,这三个少年竟也留在店中不走,并且自告奋勇,又要来帮忙,护镖缉盗。侯金朋对梁恩禄说:“这三个少年好教人疑猜,我们索性再探究他们一下。”穿上长衫,亲到三少年的房间,叩门求见。
谢春雨听叶春林说,镖客疑心他们了;他就要恶作剧。自承为绿林。但被侯金朋登门求见,一味地巽辞攀谈,巧言套问,再再地向他盘诘桃山埠绿林道的动静。他竟张口结舌,一无所知,连江湖上很寻常的切语也说不出来。侯金朋还在客客气气,绕着弯子访他,他越说越露马脚。越讲越显着外行。叶春林忍不住笑道:“侯镖头,光棍眼赛夹剪,你也看看我们哥们是干什么的,你不要听他胡说了。我弟兄不是线上的朋友,我们倒是武林后进。但我们此行乃是过路访友,偶经此地。这桃山埠的绿林,我们三人谁也不熟悉。你不必白耗工夫了,不怕你们笑话,我们三个人是刚出师的小孩子,任什么不懂,我们乃是奉师命,出来访友访艺的。”
侯金朋听了,把三人的面孔又细端详了一回,道:“这是叶兄多心。在下也是武林中人,凑巧住在一个店里。彼此气味相同,我这才过来拜望拜望三位,顺便问问此地的武林先进。三位既然不晓得,也没要紧,可是的,三位出来访友,不知要访哪位?贵老师是谁?”
叶春林不肯退让,信口道:“这是我们的私事,恕难奉告。刚才是我们谢兄弟一时喜事,听说店里住下镖客,半夜闹贼,他学了一点笨拳,忍不住要出头帮帮同道。这是他太不知自量。侯镖头乃是前辈英雄,哪能用我们小孩子帮忙呢?”
又说了些闲话,侯金朋坚坐不走,反到纵谈起武功来,又讲起镖行生涯。虽是自叙行藏,口气上倒是有点试探的意味。谢春雨信口胡抛天话,叶春林乘机反诘来人。田春禾少年沉勇,缄默半晌不言,到此忍不住发话道:“侯镖头,我们实说了吧。我们乃是武当派叶金洪老师的门下弟子。这一位就是我们老师的令郎,是我师兄。这一位是谢师兄,他这是回家,我们一面送他,一面就是奉师命出来历练历练。我们不配是挟技访艺,尤其不是奉官私访,更不是绿林道踩盘子的。侯镖头不要错疑了我们。我们这位谢师兄听见闹贼,有点技痒,我们可以说是年轻多事。侯镖头极力探问此地绿林巢穴,莫非昨夜晚一闹,真被劫走镖货不成?”
侯金朋笑了笑道:“没有,我们几个活人守着,还不至于失事。只是……”说到这里咽住,不好意思说自己镖没丢,却丢了人。并且冯、何二人也许追着贼踪,此刻正在搜索贼巢,故此隔夜未归,不见得一准遇险。遂将话锋一转道:“原来三位是武当派叶老师的高足,失敬失敬!”对叶春林道:“叶仁兄果然是叶老师的贤郎,这更是幸会了。我们的同事张彭年,就是武当派北支的门徒,我把他邀来,和三位谈谈。这真是‘人生到处逢知己’,哈哈哈哈!”立刻出来,把张彭年找到,暗嘱张彭年,设法盘诘这三个少年,到底真是叶金洪的子弟不是。
张彭年满面笑容,以同门之雅,跟踪过来,求见叶春林;只叙了几句话,竟将三人邀到镖客自己住的房间内,与侯金朋、梁恩禄共谈。时已晌午,叫了一桌酒席。请田春禾三人吃酒。三少年推辞不开,只得入座。
三个少年究竟年轻,张彭年是四十多岁的人,拿出自来熟的面孔,极力和三人叙门户,透亲热,侯金朋和梁恩禄,就一杯一杯地敬酒帮腔。酒入欢肠,谈锋大启,三少年不觉开怀纵谈。三镖客依旧潜存机心,试着诱探三人的出处、去向。叶春林还能藏话,谢春雨可就不打自招,说出自己回家完婚,又说出田春禾此次同行,乃是远道寻亲。
一讲到田春禾远道寻亲的话,三镖客全都注意。侯金朋首先问道:“原来田仁兄是出门寻亲的,但不知令尊老大人台甫是哪两个字?我们镖行走南闯北,认识的人最多,我们可以替田仁兄帮帮忙……”张彭年也说道:“田老伯莫非是线上的么?田大哥可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哪里么?”
田春禾未答,谢春雨率然说道:“你们别作践人家田老伯,人家田老伯是好人,不是绿林。我们田二哥本不知田老伯的下落,要是知道,还不叫作千里寻亲呢。”
侯金朋诧异道:“哦。田仁兄原来是千里寻亲的孝子。”钉住这句话,一味询问田春禾父亲的名字和行业。
叶春林面色一变,道:“众位前辈,这是田贤弟的私事,我们不能随便乱说。”暗示着他们不该乱问。
田春禾喝得酒很多,双颊通红,忍不住将眼一瞪道:“三位镖头乃是前辈长者,就说出来,料也无妨。我在下实不知家父的下落,我家父上一字是‘伯’字,下一字是‘年’字,他老人家如今是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了。我从小不知这些事。最近才听人说,我,我一定要把他老人家找着……”说到此,把话锋停住,下面的话不肯说了。
侯金朋看了张彭年一眼,都不晓得田伯年是怎样人物。但既是僧人,却有这样的俗名。必定是半路出家。便问道:“伯年二字大概是田老前辈的号吧,不知他老人家的法名是哪两个字?在哪个庙出家?三位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的地名么?”
谢春雨道:“要知道地名,就用不着寻了。我们田二哥自幼孤怙,亲母殉难。生父失踪,遭这样的人伦惨变,只听说老人家兵败之后,削发为僧,详细地址实在不晓得。”
梁恩禄忙问道:“什么兵败之后,削发为僧?老人家从前莫非是位兵官么?”
谢春雨还要说,叶春林忙拦住道:“谢贤弟,你又要不知道乱说一阵。”谢春雨不言语了。
田春禾触起心中的酸痛。把酒连饮数大杯,长叹一声,向三镖客望了一眼,将腰一挺,说道:“其实说说也不要紧,我知道三位镖头是长者。实不相瞒,我父亲真是兵官,十数年前在台湾兵败弃职,削发遁迹。我那时还小,多承叶姑父抚养,才得苟活。我起初只知自己父母双亡,近来方知家父尚在人间,只是不知他老人家住憩何处?三位镖头乃是前辈英雄,还请守秘代访。如果得知家父的下落,请费心成全我,我这里叩头拜托了!”满面通红,连眼睛也红了。说着,立刻离席,便要下拜。
梁恩禄赶忙拦住称赞道:“田兄真是大孝子,忠臣孝子人人钦敬,我弟兄久闯江湖,只要得知田老英雄的落脚处,我们一定要效劳代访。”
侯金朋、张彭年、梁恩禄互相顾盼,已猜知田春禾的父亲必是个逃罪的兵官,所以才削发为僧。但是三镖客并没有猜对。田伯年并非逃罪的兵官,乃是胜朝的亡国败将!三镖客刚才还不放心三个少年,现在既知他三人的来历,又问出三人的武林宗派,便一齐恍然,疑心尽消了。
残肴未尽,六个人还在共饮闲谈,那趟子手于骏从外面进来,把侯金朋请到内间,悄悄报说:“遍问此地,附近并没有绿林,也没有访出冯、何二人的下落。”
侯金朋听罢,皱眉良久,低告数语,起身就席落座。谢春雨看见了,忍不住就问:“侯镖头,你们叽咕什么?”
叶春林也觉诧异,眼望三镖客,用反击的口吻问道:“三位有什么事,也可以说说,教我们听听么?”
侯金朋口说没什么,面带迟疑。叶春林冷笑了一声,对田春禾道:“人家可以问我们,我们不能随便问人家,我们全是年轻人,太没有眼色。”
侯金朋忙道:“二位不要多心,我正要告诉三位,我在这里想,我们还要托三位帮忙呢。”
三镖客终于开诚布公地说道:“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事,昨夜闹贼,我们追出两个人去。不知何故,直到现在,两人全没有回来。我们本要今天动身,现在不能走了。这事有点蹊跷,我们要出去访一访这两人的下落,探探此地有无绿林,无奈我们人少,分配不过来,我们还要留守店房。三位如念在武林同道上,肯帮一回忙,我们真是求之不得。”
田春禾、叶春林相顾着,道:“原来昨夜真出了岔!”谢春雨道:“得!侯镖头你放心,这点小事,我们弟兄三人可以给你效劳。”田春禾对叶春林道:“表兄,怎么样,我们可以帮侯镖头访一访么?”叶春林道:“可以。”
三个少年慨允帮忙。于是,镖师张彭年、梁恩禄和趟子手于骏,白天留店护镖,三少年由谢春雨留在店房,帮着护镖,由田春禾、叶春林,随同镖头侯金朋,出访桃山埠。
总镖头侯金朋更换衣衫,暗带匕首一把、十三节鞭一条、金镖一囊,叫来店伙。先将桃山埠附近的村庄、道路、强族、豪家、寺院、赌坊,一一问明。然后率趟子手马亮,陪同少年田春禾、叶春林出离店房。因何、冯二人昨夜是追奔南方去的,便对田、叶二人说明,四个人分成两路。总镖头和田春禾作一路,趟子手马亮和叶春林作一路,一直往南访去。四人访到天黑,一无所得;回到店中,仍无消息。侯金朋对梁、张二镖师道:“不好,他两人一定出错了!”叶、田、谢三个少年很是热心,特为留下不走,要帮镖客再访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