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壮汉挺刀凝项,一语不发,解去木柱上的绳索,把镖客欧佐、欧佑架起来,仍然倒剪二臂,头脸拿布蒙上,脚胫拿绊套绷上;七手八脚,抬出黑屋,三走两绕,到一空厅放下,并撤去面罩、脚索。五个壮汉紧紧押定,把二欧立在厅堂上。二欧睁目四顾,见厅上迎面放着方桌,桌上只摆着一盏小灯,灯光晕黄,闪烁如豆,照得大厅四壁惨淡不明。桌旁安排着三张大椅子。列坐着三个人,都穿黑袍子,背灯斜坐,面目模糊不辨,只看出一瘦两胖。
下首坐着一个人,嗓音苍老,沉着发问道:“你们既到这里,最好说实话。看你们举止打扮,很像武林出身,你们可是受官府买嘱,前来打探的么?北路镖头胡继平,可是你们两人的师傅?你们夜入谢家庄,究竟何干?对我从实说来,我可以打点放你。江湖上的人么,应该知道面子,问一句,说一句,有一句,算一句,决不吃亏。”
二镖客昂然睨视,看这三人举止沉默,不带草莽豪气,竟猜不透这些人的来历;因此依然设词支吾,坚不吐实。座上的三个人发问,反复开导,直盘诘有一顿饭时,二欧咬紧牙,不肯自认身在镖行,更不说明自己的来意,反而叩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拦路打劫行人,捉住自己,打算怎样?
上首坐着的那人是黑面长身大汉,怫然动怒,将手一拍桌子,喝道:“我这是审你,既不实说,拉出去砍了!”左右监押的壮汉登时暴雷一声喊,动手抓住镖客的臂膀,要往外拖。座上第三人又催问一句:“还不说么?”二镖客闭目钳舌,一言不发。
座上人喝命行刑,众壮汉把二镖客蒙头捆腿,押解出去。曲折行走,送到一间黑屋,改用铁链,把二人缚在粗柱上,撤去头罩腿绊。镖客知道要行刑,把眼睁开一看,旋又闭上。忽然肩头上被人猛击一下,二欧一睁眼,那几个押解来的壮汉说道:“你们俩倒是硬汉子,可惜没有眼色,回头行刑,不要懊悔呀!”二欧道:“任你花言巧语,我们只是一个死!”五个壮汉哈哈一笑,随即锁门退出。
此时屋中已无他人,二欧相顾无计,刚要说话。随听外面脚步移动,二欧立刻住口。半晌,随脚步声由近而远。似已继续离开这里。二欧暂不出声,先看周围的情形。凝眸良久,方看清此处是长甬形的窄屋,较旧押之所长着数倍,气味潮湿,似是地窖。黑影中,屋内只壁上高挂着一盏小油灯,火焰似有如无,淡淡发出一团黄光,屋中空荡,一无长物。四隅立着大小好几根木桩,上钉铁环,长有八尺,分明是专为缚绑人用的。二欧看了,不由耸然。二欧自己便被绑在两根木柱上,略靠门左。右首木桩上也拴着两个人,此时正闻声扭头,向自己这边张望。忽然有一个人叫道:“那边可是欧家哥们么?”
二欧极目力,歪着头端详,黑影中略辨面目,似是镖客梁恩禄。二欧大惊,忙问:“是梁师傅么?你怎么了?我师傅呢?你们探庙也失脚了?”梁恩禄微喟道:“可不是,你师傅寡不敌众,已经退下去,我没见他被擒。有他这一走,或者我们还有救,只是你们哥俩,不是跟着我们侯镖头,探谢家庄去的么?怎么也落到庙中了?”
二欧大惊道:“怎么,这里就是弥勒院么?”梁恩禄诧异道:“你们失陷在庙里,怎么还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在哪里被捉的?我问你,你们那一路,还有别位被擒没有?”二欧喟然答道:“大概就属我们俩不济,我们是在谢家庄东面树林边上,被七八个大汉包围失手的。侯镖头许是没事,别的人我们没看见,恐怕只有我们弟兄倒运,梁师叔你呢?”
梁恩禄叹道:“我们是误中圈套。在庙中吃了亏。有一位姓谢的少年,乃是新朋友,也陪着我们失陷了。还有一位姓田的,恐怕也没有逃出去。我们太对不住人家了!”
这话才出口,在二欧背后,立刻有人搭腔道:“那算什么,贪上就得算着,是我们愿意自告奋勇啊。”二欧忙道:“这是谁?”梁恩禄道:“就是谢朋友。”梁恩禄径在囚室中,替双方报了名,又客气了几句。然后接着说:“刚才他们单讯了我一次,硬说我是鹰爪孙,要窥探他们。我猜他们必是秘密会帮,不知你们哥俩也教他们审问了么?”
二欧道:“他们将我两人擒住以后,就用大块布蒙头盖眼,抬到一间黑屋子里。我们眼睛耳朵都教狗东西给堵塞上,任什么也看不出,听不见。若不是刚听师叔说话,我们还不知敌人是谁,也不知自己置身何地呢?刚才他们把我们讯了一回,因我们不肯吐实,拉出来说是要行刑,却把我们又弄到这里来了。这会子他们又出去了,以后还不知结果怎样。师叔你看怎样呢?这里既然真是弥勒院,这庙中人物到底怎样个路数?你可曾窥察出来么?他们真是贼庙么?昨晚你老人家和我师傅,搭帮探庙,究竟遇见了什么?怎样坠入他们的圈套?可是身入庙内,和他们交上手,势力不敌么?我师傅难道真丢开你走了么!”
四个人滔滔互问,竟没留神黑屋子那边两根大柱后,还另外缚着两个人。欧佐微微听见哼声,猛然憬悟过来,眼望梁恩禄道:“师叔你看那边。似乎还绑着两个人,可就是我们要找的冯、何两位师叔么?或者是别位遭擒的朋友么?”欧佑道:“呀!别是那个青衫少年吧?”
梁恩禄道:“哎呀,不是,不是,我们的话说多了。我问问吧。喂!我说这两位难友,你贵姓大名?因为什么,被这庙里的和尚,擅自拘禁在此?有多少日子了?”说着,挣链扭头,眼光一转,斜注视到柱后。
柱后被绑的果然是两个人,从这边看,仅见一肘,诘问声中,听见动了一下。右首那个人应声微微一挣,兀自迟疑不语;左首那人往外挣了又挣,露出半个头来,很吃力地扭颈往这边看。半晌,低低地哼了一声,眼扫着梁恩禄,好久,好久,才又哼了一声,很颓唐地说道:“咳!我么,……估摸绑在这里,有两天三夜了!”跟着铁环错响,那人似摇了摇头。
二欧和梁恩禄、谢春雨一齐骚然,这弥勒院竟是这么厉害,敢搜捕多人,私设地牢么?因而想到自身的安危,不禁越发忧惧。欧佑和谢春雨忍不住寻看柱后,谢春雨被拴的地方够不着。二欧的铁索较为松长,被他们挣着身子,极力地伸头探脑,瞥了一眼,欧佐就发问道:“你们二位到底为什么事,被拘在这里呢?跟庙里有仇么?”
被拴的两人,左首的那人向右首那人努嘴切齿道:“你们瞧这个万恶该杀的奴才,我和这个奴才是仇人。你们问我为什么倒霉被捉么?我就是受了这小子的害了!”右首那人本来垂头丧气,一声不响,听见这话,陡然扬起头来,照左边那人呸的一声,啐了一口道:“该死的畜生,我和你死在一块,我痛快!到阴间一同做鬼,也值得过。你这混账东西!”这两个难友反绑在屋隅桩后,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对骂起来。
这时灯昏影暗,屋中人面都辨不清楚。梁恩禄和欧佑、欧佐、谢春雨,越发地觉得诧异。四个人各自努力挣扎,探着身子,竭尽目力,寻视二人;方才由欧佑和梁恩禄隐约看出这两人的全个身材来;谢春雨到底没有看着。这两个人全都身材健实,短打扮,戴包巾,蹬快靴,好像全是武林中的汉子。左面那个身矮年长,右首那个身长肩阔,年岁稍小些。两人互相丑诋毒骂,唾津纷飞,恨不能挣开手脚上的铁链。跳过去咬仇人一口,才觉痛快。倒把擒他囚他的恶僧,丢在怀抱之外,把切身生死,也置之度外,这就怪道了!
梁恩禄、谢春雨和二欧,见这两人暴跳互骂,又纳闷,又觉惊奇可笑。事到如今,生死不保,就有何等怨仇,既已落到恶僧掌心,还有什么心情吵骂?这可是“但有三寸气,半点不饶人”了,这两个未免太以傻气。梁恩禄看他两人挺着身子,越叫骂越凶,起初还知顾忌,语声很低,后来竟破口喊嚷起来。梁恩禄禁不住笑道:“两位难友算了说吧!我们是死在眼前的人了,还有什么事情化解不开?我们几人前生有缘,今日同死,留一分气,不必乱骂吧。你二位何妨把落难的情形,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也许五行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