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餐渴饮,又行了半个月的光景,一路上冷月寒风,茅店鸡声,说不尽的风霜劳碌。这日来到京城,但看阛阓相接,人烟辐辏,街心两方赶生意的,接踵摩肩,家家笙歌,户户管弦,毕竟是京城所在,与他处究不相同。驼叟别了京城已有十余年,此次旧地重逢,回首往事,不禁感觉无限沧桑。当在前门外,寻了家店房宿下,每日到各处寻找七姑。偌大一座京城,寻了几日,如石沉大海,哪有一些信息。
驼叟暗暗焦急,不由心下暗忖,还是救出周兴元来,再寻七姑。可是驼叟他来京时,已探明周兴元系收押在刑部狱中,他想博亲王在前些年也曾觐见过,便换了件长衣服,以外又写了一张名刺,照直奔往亲王府,想把周兴元这被屈含冤的事,当面禀知博亲王。哪知到了王府,那些家丁仆役看了他这神色,睬都不睬,知道照直往觐,定是不可能的事。两眉一皱,计上心头,便向那些家丁仆役道:“我的地址给你们留下,我住在城外兴隆店内。”那些家工仆役装作不曾听见的样子,驼叟不便久停,回身直出王府门外,府门左右有石狮子一对,驼叟到了这石狮旁,运动气功,把这只石狮子一搂,硬给扭过头去,改为北向。门内那些家丁仆役看了,惊惧非常,恐受王爷责罚,忙扯了笑脸,向驼叟呼喊道:“请回来,我们给你禀报王爷就是。”驼叟头不回大踏步地去了,那些家丁仆役本想追去把他请回,因他们全要卸责,彼此都是观望不前,七嘴八舌地喧嚷起来。
正喧嚷间,府内一声咳嗽,家丁仆役大惊道:“王爷出来了!”彼此垂手站立两旁。及至抬头一看,是管家走出来。众人连忙垂手侍立,那管家却也气派十足,一身鲜衣,手托着一根旱烟袋,嘴里叭哒叭哒的吸着,踱着方步走了出来。一眼瞥见府门外那对狮子移动了地位,扯起官腔,忙问缘故。众人哪敢隐瞒,一一说了,管家鼻子里哼了一声,为摆脱他的干系,回身直到自己房内,扔下手里那根旱烟袋,进内回禀王爷去了,众人屏息以待,过了一会儿,管家出来,向众人道:“这个移动狮子的人,你们可晓得他住在何处吗?”众人道:“我们晓得的,他把住址说了。”管家挥手:“你们快去把他寻了来。”众人不敢怠慢,忙按照驼叟说的那家店房寻了去。
来到店内,果然把驼叟寻着,家丁立时改变了一副面孔,也顾不得端架子,满脸笑容道:“你老同我到府内去吧,管家特派我来请你。”驼叟冷笑道:“你们那种骄傲态度,我是不敢再去的了。”这家丁一听,连忙嘻嘻笑着央求道:“你真能和我们一般见识吗?你若真的不去,要把我们的饭锅砸了,而且我们还得要受惩治的。”驼叟不再和他纠缠,一笑立起,和家丁走向王府,这家丁方才心内一块石头落下去。
到了王府,家丁忙进内回了管家,管家慌忙禀报了王爷。博亲王却也是武艺盖世,力大惊人,门下本领高强的食客,不下数十人。一听管家禀报,府外石狮被人移动,不由暗暗惊佩这人的膂力,便命赶忙把这人寻了来。这时管家回禀移狮之人来了,亲王便同门下食客们踱出门外。
驼叟认得是王爷,他见王爷丰采不减当年,可是一别十余年,王爷两鬓已然斑白了,驼叟忙行下礼去,说道:“原任总兵刘琪给王驾行礼。”博亲王听了,还仿佛忆想起来。开口问道:“你就是当年那武汉三镇总镇刘琪吗?”驼叟道:“正是卑职。”博亲王听了,且不回答,先回首过去,望着身后那些食客们说道:“你们众人哪个去把府外这只石狮移转原位?”众食客一听,面红耳热,全是面面相觑,并无一人应声。博罗多亲王笑了笑,这才回过首来,捻着胡须,向驼叟道:“你既把这对石狮移动了方向,你再给移转回原处吧。”驼叟一笑领命,先说了一句:“王爷恕卑职无礼,卑职不敢炫才,实在是求见拿来做敲门砖。”遂起身走到门外,博亲王率门客随了出来,驼叟立在石狮前面,两手执狮足,微一弯身,肩找狮腹,运动气功,说一声起,那石狮已微微转动了。就看他如同举桌也似,只一挺,这只石狮已然被他又转回原处。一些食客看得目瞪口呆,博亲王大喜,便把驼叟唤到府内。只剩主客两人,驼叟借此机会,当把紫阳周兴元被人陷害的事,一五一十禀知了王爷。亲王大为疑怒,立时派人托情把周兴元一案重新付审,冤狱顿白,知县革职论罪,这一案也闹了半年,才得昭雪。亲王对待驼叟十分优渥,命驼叟移到府中来。这博亲王虽身在王位,可是颇能礼贤下士,驼叟在王府系住在一座傍院,王府一些人等看他很是和蔼,全爱跑来,凑在一处和他攀谈。
驼叟在府住了没有几天,这天傍晚王府中那管家跑到驼叟房中说道:“府中今天有一宗事,听着却也叫人纳罕。”驼叟忙问什么事。那管家拿起他那旱烟袋锅子,拧了一锅子关东叶子,打着火镰,把烟叶吸着,狂吸了两口,这才徐徐说道:“大概是在前几天的样子,福晋到城外关帝庙拈香,回来时,途中遇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这女子一直随了福晋轿后,及至到了府门,福晋见那女子还在后面,当时把那女子唤到跟前。别看那女子年纪小,心眼儿却很机警,忙屈膝跪在地下。福晋便开口问:‘你为何紧紧随在轿后?’那女子说她是陕甘人氏,随同她母亲到此投亲未遇,故此母女两个双双漂泊在此。她母亲为饥寒所迫,在月前已下世去,只撇下她一个人儿了,她名叫七姐。平素听人传说福晋是心地慈祥,所以随在福晋轿后,情愿给福晋充一名丫头。福晋如不收留她,她只有一条路,追寻亡母于地下了。说着她便落下泪来。福晋本是心慈面软的,待人接物,十分忠厚,一看她这模样,心下老大不忍,看她模样儿长得秀丽,螓首蛾眉,虽一身荆钗布裙,倒也很是标致。福晋就问了问她姓氏,她说姓伍,当把她带回府内,留在身下。”那管家说到此,顿了顿,驼叟忙偏首问道:“后来怎么样呢?”
管家把旱烟袋锅子里吸尽了的残烟灰,向地下磕去,又拿起那旱烟袋,嘴对嘴地吹了两口,这才放在一旁,接续前言道:“她自到府内,总凡一切琐难事,颇能体会福晋的心意,所以福晋很喜爱她。她来了十几日,花儿、朵儿、衣儿、布儿,福晋很赏了她些。不料今天一早,她忽然失踪,所有的不但府中未失何物,而且连福晋赏她的那些衣物,全有条不紊地好好放在那里,一样都未拿去。你说这事真令人莫名其妙了。她以外还给福晋留了个字条儿,上面不过是感谢福晋待她厚意等语。你说这女子无缘无故忽来忽去,是何居心呢?”驼叟听罢,心中一动,那管家又闲扯了一阵走了出去。驼叟看那管家去后,也熄灯就寝,心中仍是寻思。
到了次日清晨,驼叟刚沐盥毕,就见府内一家丁跑进来道:“外面有人要见你!”驼叟听了一怔,心想:“这人是谁呢?我到此地,所有旧日一些亲友,我均未前去探问。再者我在王府,外面并无人知晓呀。来的这人又是哪个呢?”心下不由起疑,便随了这家丁走了出来。到府门外一看,是个中年汉子,面色瘦,衣冠齐楚,站在那里。驼叟看这人倒也有几分面善,仔细望去,来的这人非是别个,正是那刚刚灾除难满的周兴元。
驼叟过去问话,那周兴元见驼叟,喜道:“刘老伯,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前面闹市有座酒楼,咱爷两个到那里再谈话吧。”驼叟把头点了点,心想在此谈话,却也有些不便,当下同周兴元一起来到闹市酒楼。只见刀勺齐鸣,酒菜香味扑鼻,驼叟同周兴元寻个僻静独间坐下,这才叩首,向驼叟道谢:“侄儿若不是你老人家在王爷前一言,侄儿还不能出了牢狱呢。侄儿在牢狱再坐几天,说不定便要把性命丧掉。侄儿自到这京城,便患起寒症,自出狱方渐告痊。”
驼叟忙把他扶起,露出很惊奇的颜色,问周兴元道:“我在王爷府把你被人陷害的事禀明,因此才把你救出了狱来,你怎的晓得的呢?”周兴元道:“你如何救了侄儿,全是七姑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驼叟忙道:“七姑现在哪里呢?我找了她这多日,未见她的踪迹,新近得了一点消息,还苦于无法下手,你在哪里看见她了?”说罢两眼望着周兴元,急待他的答复。偏偏不凑巧,正在这时酒保一步走进来,问道:“客官要什么酒菜?”周兴元手一挥道:“稍候一时再说。”
酒保转身离去,周兴元这才慢慢答道:“你老人家未曾寻着七姑,她却看见你老人家了。”驼叟忙问:“她在哪里看见我了?”周兴元悄声道:“她在王府见你老人家了。她来到京城,把驴儿及行囊等物,全寄在城外乡间从前给她们充过女仆的家内,她只身进了城。说也甚巧,当日遇上了博亲王福晋,被她几句言语,混进了府中。她原想借此机会,把我这含屈被冤的事禀知福晋,不想你老人家去了,把侄儿的事禀于王爷。她不便再在府中久留,在昨晨悄悄离了府内,想回城外女仆家中。她行经路上,我正在店外闲立,她一眼瞥见了我,便叫我同她到城外那女仆家中。当时我同她到了那里,她才一五一十地把我如何出狱的事说了,我方如梦初醒。七姑尚问你老人家何日回乡。”驼叟拍手道:“我猜是她,果然不错!现在七姑的行迹已觅着了,你的事儿也了结了,我在这繁华触眼利禄熏心的京城,也不欲久居,明后天咱们一同起程吧。”周兴元道:“七姑她还要顺便到皖省,探望她母舅去呢。她要见你老人家一面,即上路赴皖。明天你老人家到侄儿店中,咱爷儿两个一同找她去吧。”驼叟点了点头道:“明天去吧,后天只有咱们爷俩一同起程。”两人因全不善饮,便要饭菜,一时吃罢,付过了账,驼叟和周兴元出了酒楼,分手别去。
驼叟回了王府,对那管家说了自己拟定后日起程回乡,恳他转禀王爷,并向王爷作谢。那管家把他这言禀了王爷,博亲王知他早已视功名如草芥,也不便强留,遂赠他百两川资。驼叟不便推辞,只好收下,谢了王爷,次日拜别王府众人,寻着周兴元,一同上道。但见蒲柳盈街,榴花炫眼,非复自己来时景象。屈指计算,自己离川已两三个月的光景,迅速光阴,已届端阳了。
出了彰仪门,走了约有七八里,前面有一座村庄,来到村内。瞥见路迤北有个篱笆门儿,门外一棵遮遍半天的槐树。周兴元道:“到了,到了。”这时门内站着一个村妪,看了他们,抽身走进,随着七姑笑嘻嘻走出来道:“刘老伯你老人家为侄女的劳碌远途跋涉,真是侄女的罪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老人家如不亲到京城,周姊夫还不能出牢狱呢。你老人家快请房里坐吧。”闪身让驼叟两人走进院中,登堂入室,那村妪忙跑出跑进地张罗茶水。驼叟向七姑道:“你还不回去吗?”七姑道:“自从我那父母双亡后,我母舅处音信久疏,侄女早想到皖省去看望看望,苦无机会。今借此机会,我要顺便去探望他两位老人家,从那里薄游江汉,再转道回蜀。侄女此去,桂节前后总可回川。”驼叟道:“近来路上荆棘满目,强梁遍地,你一个女子家,虽说自负有些本领,路上仍得加上十二分谨慎。”周兴元道:“刘老伯所说极是。”七姑道:“不劳老伯嘱咐,侄女一路自当谨慎。”驼叟问七姑道:“你何时起身呢!”七姑道:“侄女今日见了你老人家,便要起程。”驼叟便和周兴元别了七姑,即回城中。七姑看驼叟他们去后,也离了这里,牵驴上路。那村妪泪眼婆娑,直看七姑驴影鞭丝隐没于绿柳丛中,她才走回家门。
这里,驼叟和周兴元回转城内,住了一宵,第二日鸡鸣五鼓,便也起身离了京城。周兴元因在牢狱大病初愈,所以雇了一辆二套轿车,和驼叟一同上路。晓行夜宿,戴月披星,非是一天,这日到了冀南,周兴元沿途劳顿,又二次患起寒症,周身烧得火一般滚烫,躺在店中土炕之上,只觉得心里乱跳,茶饭也懒得下咽。驼叟把店中小二唤来,问这里可有比较可靠的医生。店小二道:“咱们这儿却没有医生,不过倒有一个开药铺的王先生会治病,不消诊脉,只把病状同他说了,抓个几味药,吃了便会好的。”驼叟听了,一摇头,心说这听病下药,是不妥当的。便命店小二冲了一碗热腾腾姜汤水来,给周兴元喝了下去,看他蒙头睡去,当夜出了一身大汗,周身轻松许多。次日起来,觉得有些酸懒,只得在这儿将息几日,再为起行。
这日驼叟正在店门外闲望,见一乘四人绿呢轿走过,前后三四个差役,轿马跟过,那轿内坐着却是个妇人。驼叟自忖定是本地官员的眷属,也未介意。来到切近,那轿内妇人转首向驼叟打量了两眼,便走过去了。待了没有多大工夫,一个穿着官衣的差役,骑了一匹马,还牵了一匹鞍鞯齐整的空马,照直到店门外面,翻身下马。一回手,两匹马缰绳交给店小二,一弯身,从官靴里抽出护书来,打开护书,从里面拿出一张名刺,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拿了名刺,奔到店中柜房之内。问道:“刘总镇可住在你们店内?”店家很迟疑地答道:“没有什么官员住在俺们这里呀。”那差役两目一瞪,叱道:“刘总镇明明住在你们这里,你们怎说没有呢?”
驼叟在旁听得明白,忙走到近前,看了看那差役,问道:“你是哪里派进来的?”那差役看了驼叟一眼道:“我是知府老爷派来特请刘总镇的。”驼叟忙问:“你们知府的姓名,是谁?”那差役道:“我们知府是新从陕南调来的姓舒。”驼叟未容他说罢,忙道:“你们知府是舒鑑青吧?”那差役把头点了点,驼叟说道:“你先回去禀报你们知府,就说刘某随后便去拜望你们知府。”那差役倒也精干非常,心想说话这人定是刘总镇,满面笑容的,望着驼叟请下安去,双手把舒知府的名帖递了过去,说道:“敝上请你务必赐光到衙内少坐片时,大人平素的坐马特给你备来。”驼叟见这舒鑑青倒也是一片诚意,便又问那差役:“我是刚刚来到此处,你们知府从何而知呢?”那差役摇了摇头道:“小人却不得而知了。”驼叟走回房内,说与了周兴元,便和那差役乘马望府衙行去,穿街过巷,不消片刻,已来至府衙。
差役忙禀了进去,开了府中二道正门,舒知府亲迎出来。驼叟同舒鑑青也是多年旧友,相见之下,各道寒暄。舒知府把驼叟让到里面书房中落座,下人献上茶来。舒鑑青说道:“刚才听贱内说:我兄来此,故特派人往迎。”驼叟方知在店外见的那乘轿,原来就是舒夫人。这时舒公子也忙过来,给驼叟行礼,垂手侍立了一时,慢慢退了出去。
驼叟虽武将出身,却也粗通文墨,抬首见这书房四壁,悬了一些古今名人书画,素知舒鑑青酷嗜吟咏,所以这书房中陈设,极意讲求风雅。驼叟忙问道:“鑑翁近来有何佳作吗?”答道:“近来书牍劳形,也无暇顾及吟咏了。”驼叟一回首,看桌上压了一纸小笺,不由笑道:“这不是鑑翁的大作吗?”舒鑑青叹道:“这倒不是,这是小弟治下一位,潦倒诗人的旧作。可惜文章憎命,空挟奇才,落落不偶,如今人早没世了。”
彼此叹息一阵,舒鑑青又问驼叟道:“伍老兄的那几位千金,不想全是一身武技惊人。贱内同小儿前入川,若非蒙那七姑娘相救,险遭不测。真是的七姑娘进京,我兄寻着她了吗?她大姊丈被人陷害的事,了结了没有呢?”驼叟道:“这倒奇怪,吾兄怎么也知道了?”舒鑑青道:“贱内同小儿回来不几日,又在黄堡村留了几天,所以晓得。”驼叟讲罢,这才把周兴元的事已了结,七姑又从京城到皖省探望她母舅的话,向舒知府说了一遍。舒鑑青道:“小儿汝良年已弱冠,亲事尚未定妥。此次贱内从川回来,提起这位七姑娘,我是敬爱非常。问候七姑娘现尚待字闺中,小弟有意攀亲,冰人一席,早想到我兄身上,尚希我兄玉成此事,小弟感谢不尽。”说着,站起向驼叟作下揖去。驼叟道:“你我乃多年契友,你们两家又系通家至好,当然我极力从中撮合此事。不过……”鑑青道:“我兄如有何为难之点,提了出来,咱们弟兄自为计议。”驼叟道:“不过并无其他问题,我看最好还是再把她姊丈周兴元请出来,由他夫妇和她商议,我再从旁撮合,此事无有不成。”舒鑑青拍掌笑道:“我兄所说极是。”便命人把周兴元请了来。一时周兴元到来,由驼叟给他们介绍了,当把给他两家撮合亲事的话说了。周兴元也极端赞成,向驼叟道:“你老人家既允出头,这婚事无有不成的,小侄当然也颇极力帮忙。”舒鑑青大喜,当时设筵款待他们爷两个。至晚驼叟两人向主人作辞,舒鑑青忙道:“我兄等的衣物,小弟已派人从店中取来了,现放在院旁花园内。你我弟兄阔别多年,我兄和周世兄多在此盘桓几日吧。”
驼叟同周兴元在大名府衙一住十余日,方辞了舒知府,动身上路。涉水登山不只一日,一天到了兴安,距紫阳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了。他们走近兴安,天色已晚,借着月色,看雉堞高耸,城门已是上键了,只可宿在城外店中。
到了店内,驼叟两人跳下二套骡车,店小二忙上前招呼,寻了个洁净房屋。周兴元便出到院外小溲,不提防和一个醉汉撞了个满怀。那醉汉哼了一声,将要发作,一望周兴元,急忙转过首去,一路歪斜步履蹒跚地走开了。周兴元解罢小溲,走回房中,那醉汉仍远远站着呆望着周兴元。
周兴元到了房里,喊过小二要了饭菜,和驼叟吃罢,解衣就寝。驼叟向来常是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从不倒身大睡。周兴元头一着枕,早入了梦乡。工夫不大,耳听远远更鼓三漏,忽地就听屋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撬门之声。驼叟且不去理他,要看个究竟。片刻间,门儿果然被他撬开,走进一个汉子,手里拿了一柄明亮亮冷森森手刃,直扑奔周兴元头上刺去。驼叟未容那醉汉到得周兴元近前,飘身一跃,跳下床来,一抬手把那人的刀夺过,一伸手把他后领抓住,那只手一伸揪着他的腰绦,捉小鸡般把他提了起来,那汉子一声不敢言语,驼叟把他提到院内,尽力一抛。那汉子吃他这一抛,好像断线风筝一样,不偏不斜,正落在邻家门外一个猪圈子里面,弄了个满身满脸的猪粪,臭不可嗅,就同那城隍庙里的判官不相上下。那汉子也不顾许多,爬出了猪圈,撒腿便跑。驼叟恐其贼人还有同伴,这时已蹿到店墙之上,四面一望,看那汉子却也有些蹊跷。驼叟回身踅回房中,抄起器刃,见周兴元还睡得正酣,把屋门从外掩好,不便惊醒他,二次窜出店外。在月光下寻着那汉子踪迹,追了下去。一气赶了五六里模样,看那汉子转进一簇树林中。
驼叟看那树林深处,隐隐约约,现出一间土房。那汉子奔到那间土房临近,扯起破锣般喉咙喊道:“黄大哥快出来救我,后面有人追下我来了!”随着土房内走出一人,架着双拐,喑哑的声音说道:“哪个大胆的殃子敢欺负咱们哥们。”说话间,驼叟已来至切近。那架双拐的人一扬手,一支毒药镖,对准驼叟面门打去。驼叟一偏身躲过,那支镖当啷落到地上。那人两腿原来并无残疾,抖起精神,一举双拐,向驼叟击来。驼叟忙用手中单刀相迎,并未搭话,两人战在一处。
那人把双拐使得如疾风骤雨,忽上忽下,驼叟看他本领却也不弱,心中暗暗咋舌,心说若是换个本领平常的,不但要走下风,而且恐要丧在他那双拐之下。就看他一拐紧似一拐,驼叟手中那口单刀,也的确不弱,使了个风雨不透。那人看难取胜,便把他那看家本领使了出来。驼叟一看,便忙使出他那形意门最负盛名的刀法,只数合,便破了他的拐法,结果把那人小指削去一节,那人转身逃去。那行刺的汉子却呆站那里,看驼叟和那人,杀得甚是有趣,不由看得出神。甚至那人逃去,那汉子仍在呆站着。驼叟过去一举手中刀,那汉子方明白过来,跑出几步,自知跑不脱了,早一个羊羔吃乳跪在地下。
驼叟道:“我先问你,方才同我厮拼的那人,他叫什么名字?”那汉子一听,心想或者没他什么事了,跪在那里,肩儿一耸,眉儿一扬,比手作式地道:“您问到我跟前了,换个人真不晓他的真实姓名呢。我两个不但是赌友,而且还是酒友,我两人耳鬓厮磨,所以无话不说,这里全知他姓黄,其实他不姓黄,他名叫蔡二虎,当年系在北几省落草。那一年因劫了一趟镖车,镖车未曾劫成,反被那保镖达官叫什么孙能深……”驼叟一听这孙能深的名字,心说定是他遇上我那深州孙师弟了,忙问后来怎样?那汉子继续说:“他反而险些被那孙达官杀了,那孙达官着实地训了他一顿,所以隐姓埋名地跑到这里来了,外人全看他是残疾人,其实他借此遮盖人家的耳目罢了。”
驼叟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那汉子道:“小人叫朱瑞。”那汉子说出姓名,深悔不迭。驼叟大怒道:“却原来是你这忘恩的禽兽,怪不得你这厮夤夜入房,谋害周兴元呢。周家被你这厮陷害得坐了几月的牢狱,今天岂能把你轻轻放过。”耳听方近河水声响,驼叟也顾不得他那身猪粪,过去把他提起,那朱瑞不住口地求饶。驼叟装作不曾听见,提了他走没好远,来至河边,向他冷笑道:“今天是你这厮报应临头了。”把他向河内掷去,扑通一声,那朱瑞随波逐浪到水晶宫报到去了。驼叟就了河边把手洗了洗,提了单刀踅返店中。
此时东方已现鱼白颜色。驼叟就仍由墙上蹿回店内,到了房中,看周兴元已然醒来,周兴元看驼叟提了刀走回房来,忙问怎的?驼叟把夜里情形向他说了一遍,周兴元大惊失色地道:“昨天将到店中,我出去小溲,撞的那个醉汉,定是朱瑞那厮。若非你老人家随在侄儿一起,侄儿已丧在那厮手中了。这总算那厮恶贯满盈了。”
说话之间,天光已亮,驼叟、兴元喊过小二,舀盆面水,略略把脸擦了一把,漱过了口,随便吃了些东西,算过了店账,外面车夫把骡子套好当即起身上路。
过了这兴安府,顺着大道,车声辘辘向前行去。次日午刻已来到了紫阳,驼叟也奔周兴元家中,看大姑仍在黄堡村,尚未回来,周兴元到了家中一看,一切什物弄得七零八落,却又出了一宗岔事。唤过老仆周忠一问情由,周忠泪眼横秋说道:“自主人遭事,主妇归宁入川,主妇走时,命老仆好好照看门户,起初一些人们倒还循规蹈矩的。谁知不到一月光景,主人官司怎样了,也不得消息,主妇去川,也没有音信,他们一些奴仆丫头们,一个一个行动都改变了。不说别人,就说伺候主妇那个丫头春梅吧,那丫头片子就和疯了一般,跑出跑进的,说主人解到京城,不定存亡,主妇进川碰巧连惦念主人,带路上劳累,也是活不成的。趁了这个机会,给他个先下手为强吧。
“老奴也曾说了她几次,年轻轻的岁数儿,嘴头子不要这样说话。主人主妇平常待你多么厚,小小的人儿,万不可存这黑心。怎奈她把老仆的话,当了耳旁风,背了老仆悄悄把一切珍贵的物品盗了出去。那些人看她这样,也有些眼红,你偷我盗的,都长出三只手来了,故此把房里弄得这杂乱无章。老奴这大年纪,哪里拦得了他们呀。”周兴元便忙问道:“春梅那丫头呢?”那老仆牙一咬道:“休提那丫头了,她在月前,早同伺候主人那个王福双双逃走了。”周兴元气了个脸白,一查点物件,不过是一些不关紧要的罢了,至于珍贵细软,早被他妻子归宁求救时随身带去了。这些奴仆也就听其自去,不便追究了。当铺里的一切倒还照常,周兴元方把心放下,也想到川中去一趟,便把铺内及家中安置了一番,所有一切,全委托了铺中掌柜,便同驼叟离家去川。
这天来到了黄堡,大姑、三姑、四姑看周兴元安然回来,却不见了七姑,忙问她哪里去了,周兴元把七姑到皖探望母舅的话,向她们姊妹三个说了。随又把自己如何出狱的事,也向姊妹三个说了一遍。大姑忙向驼叟不住口地称谢道:“我们夫妇将来要怎样孝敬你老人家呀。”说着便要同丈夫跪下,驼叟忙把他夫妻拦住。又向三姑问道:“舒鑑青的夫人从城口回来,又到这里留了两天吧。”大姑接过来道:“不错,在这儿留了两天,往任上去了。你老人家在冀南见着了舒老伯了吧?”驼叟把首点了点,三姑、四姑在旁听到此处,忽地哧的声笑了。四姑笑着伸出手指来道:“提她的姻事了吧?”周兴元插口说道:“你们怎晓得的?”大姑说道:“舒伯母已略略和我提了,我说她那个性子,我虽是她的胞姊,这终身大事,我是不能替她做主见的。最后我计议叫他们把刘老伯请出来做个冰人,这事定可成就的。”驼叟头一摇笑道:“成就与否,我是没有把握的。”三姑嘴一撇笑道:“你老人家同她一说,她没有个驳回的。”大姑道:“舒公子我也看见了,品貌长得很是端方,也配得过咱们那位七姑娘,这门亲事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我是毫无疑议,很是赞成的。”驼叟道:“你们姊妹三个既是全已赞成,她本人方面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大姑道:“你老人家出头同她说,她当然决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别看我们是当姊姊的,若是出头同她提此事,她那性格儿,非炸了不成。”周兴元道:“这话确也实情,还得仰仗你老人家极力玉成此事。”驼叟颔首道:“当然我尽力玉成此事,月老一席,我是推却不了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驼叟借着这笑声站起辞别了他们,自回八仙观去了。箭一般的光阴,不到一月,已度过了中秋,七姑仍不见回来。在这一月中,驼叟不断地派徒弟纪维扬,到黄堡打听七姑回来了没有。直延迟得过了重九,七姑仍无一些信息。
周氏夫妇同三姑、四姑望眼欲穿,着急起来。周兴元屡要到皖去寻她,大姑极力相拦,说从这川中到皖,也不是一天半天的路程,山川梗阻,你真要到了皖省,她要已起身回来,你不是扑个空徒劳往返吗?周兴元一听,所说却也有理,只得罢了。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驼叟吃罢了早饭,从八仙观走了来,进了门问道:“七姑她还没回来吗?”大姑蹙容满面地道:“她去的一些信息没有了,我所怕的,她那烈火般的性儿,不要路上弄出些什么事来吧?”周兴元一旁摇着首道:“决不能的,在京城分手时,刘老伯也曾嘱咐了她,叫她路上加以谨慎。”将说到这里,一个仆妇三步两步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吁吁喘了个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要念叨七小姐,七小姐回来啦,已来到门外,下了驴儿了。”驼叟、周氏夫妻,和三姑、四姑姊妹听了大喜,慌忙站起迎了出去。
七姑满面风霜,笑嘻嘻从外走来。周兴元迎面笑道:“七姑奶奶你可回来了,再有几天不回来,我们爷儿几个全要急坏了!”七姑娘含笑不语,来到房内,卸去了行装,方开口说道:“我并未耽延就赶回来了,若要稍一耽延,恐年前都未必能回来的。”大姑道:“舅父舅母他两位老人家还康健吧?”七姑道:“他老夫妇倒还康健,不过舅父仍和以前一样的昏聩,我到了皖省,却扑了个空,原来舅父已升任漕运总督了。我又踅到他老人家的任所。”驼叟道:“令舅人虽昏聩,官运却旺得很呀。”七姑道:“提起他老人家青云直上,却有一段缘由,总算他老人家还沾了昏聩的光儿了呢。”
驼叟等人忙问怎的?七姑道:“说起来却也好笑,一年我这舅父初在江苏清河县时,一天听得本省要员入京乘船经过此地,我舅父本应亲至舟中往谒,谁知他老人家只派一名差役,持了名帖,拿了白金五百相馈。那差役回来时,问起收礼的人可有回字,那差役拿出个小小名刺来,我舅父一看,那车上的人名,并不认识。”大姑插嘴道:“送错了吧?”七姑笑道:“谁说不是送错了呢?舅父大怒,便迫那差役往索,哪知那船早已起锚开去。舅父立时把那差役打得皮开肉绽,给斥革了。又过了不到半年样子,本处出了一件劫夺京城某一家巨案,被劾免职,免职没半月,忽旨下升补江苏道,忽免忽升,把他老人家弄得如堕五里雾中,莫名其究竟。到任不到一月,又升了臬台。舅父自任臬台,喜极欲狂,越发昏聩起来,弄得堂断不清,冤屈了多人的生命,激起众愤,民怒沸腾。被议免职,候旨查办。舅父自分此生休矣,事情却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没半个月旨意下来,调升皖处藩宪。”
驼叟笑道:“他这一步一步升迁,却也太稀奇了。”七姑道:“我舅父也不解其故,到了皖省任所,设法探问,以明究竟。后来才知有大员秘保。”众人忙问是谁?七姑笑道:“你听我慢慢望下说呀。舅父托人探听,没有问出究竟,后来进京陛见,舅父买通内监一探究竟,始如梦初觉,原在清河县时,送错了的那银两,系送到了舟中,那时某妃入京应选嫔妃,行至清江浦病卧舟中,正感手中拮据,恰巧有了这银两,得以入京。心殊感甚,从此不忘恩于舅父。故此舅父屡次被劾不但未曾免职,而且每每升迁,却有此一段由来。”
大姑道:“舅父他一帆风顺,可是却苦了错送银两那差役了。”七姑道:“不要说那差役了,他名叫谢福,舅父已把他找了回去,他现在很得舅父的信任,他自居功高,自以为主人若非我,绝到不了今日的地位,他的势焰比主人还强盛百倍呢。”驼叟叹道:“小人得志,往往如此。”七姑道:“我看舅父这个官儿也做不了几日的,非叫他给弄掉了不成,现时僚属们往谒,谢福他要的门包价银很大。”周兴元道:“这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呢。”沉一忽儿,七姑又道:“我那舅母定要留我度过年关,开春再来,我深恐你们惦记,所以没耽延就回来了,路上倒也安然无事。不过直到兴安府北,撞上一个架双拐的跛足汉子,那跛足汉子一见我是孤行女子,便心存不良,嬉皮涎脸地同我说:‘姑娘一个人行路不孤单吗?我家离此不远,坐一时去吧。’我一听,气了个脸白,跳下了驴,掣出剑来,便想把他一剑结果了。那跛足汉子却装作跛足,他冷笑了两声,举手中双拐迎来,本领确也了得。我看他一双手的小指,像是受过重创,若不是他手指受了重创,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呢。打了没有几个照面,他那一只受创的手有些不吃力,卖个破绽回身便走。我将要追赶,他一扭身,亮光光一支镖向我打来。我若偏身闪躲,却来不及了,忙用手中剑把他那支镖打落地下。我过去抬起我这铁尖鞋,在他命门上一点,他也是大行家,他一合手中双拐说:‘我蔡二虎闯荡江湖这些年,不想败在你这女子的手里。’他就回身去了。”
驼叟说:“蔡二虎不想没丧在我刀下,却毁在你铁尖鞋上了,你这一脚他至多活上几天,此时想他早已了结了。”七姑忙问驼叟,哪里遇上蔡二虎的。驼叟把朱瑞暗刺周兴元未成,追赶朱瑞,才引出蔡二虎的话,说了一回。
旋又谈说了一阵,驼叟作辞,三姑笑道:“还有事没提哩,你老人家就走吗?”驼叟心下明白,忙笑道:“她征装甫卸,容缓几天,我再来向她提说,也不晚呀。”七姑一听,忙问:“什么事向我提?”驼叟含笑不语,大姑、三姑、四姑抿着嘴儿,哧哧笑个不住,周兴元也哈哈笑个不歇。七姑看他们这神色,弄得粉面绯红,垂下首去剔指甲的泥垢,一声不语。心下有点怙惙。驼叟说了声:“七姑姐,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你也该歇息歇息。”
驼叟别去,过了几日,才又来到黄堡。大姑道:“七妹婚事已然被我说得默许了,却省了你老人家的许多唇舌了。”驼叟一听,便命拿了笔砚,给舒鑑青修了一封信,派他们一个得力仆役,起身到冀南给专送去,这个亲事即算成就了。周氏夫妇看七姑亲事已妥,又住了几日,即起身回紫阳去了。那仆人去了一两个月才同舒宅门客一道回来,舒太守专函向驼叟作谢,并说定于明岁二三月赴川迎娶,以外又命那门客带了些金珠等细软物品,作为定礼。
七姑自定妥婚姻,却不似以前东去西去的了,每日坐在房中习学女红,寸刻不离的那口宝剑,也收了起来。走东闯西的女英雄,忽然一变而为不出闺门的纤弱女子了。三姑、四姑倒截长补短的骑驴儿,到附近山上去猎些野兽。她姊妹两个常常向七姑嘲笑道:“有了婆家的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吗?在从前一天不骑驴儿出去,心里就觉得发痒,现在一天闷在家里,真也坐得住。”七姑听她俩这样嘲笑,也不去置理。
腊鼓频催,这一天离年底没有几天,天上落下一场大雪来,房屋山光都变成一片白色。三姑、四姑、七姑姊妹三人,这天晚间在后面园中赏玩雪景,忽听远远一片哭喊声冲入耳鼓。仔细辨去,像是个女子声音。隐约约听那女子一边哭着,一边喊嚷救命。七姑侧耳听了一忽儿,忙向三姑、四姑道:“哪里来的这哭喊声,咱去看个究竟,莫不是强盗剪径了?”三姑摇首道:“不能是强盗剪径,这时哪还有人行路呢?”四姑道:“不管是与不是,咱姊妹三个去看个仔细。”姊妹三个转回房中,束扎齐整,带了随身的宝剑,出了房门,一挺身,如燕飞光掠窜出墙外。顺着哭声寻了下去。
借了雪光,看眼前山下有胖瘦两个三十多岁的出家人,同一个短衣男子,手中各拿着短刀禅杖,围着一个少妇。那少妇不顾寒,双膝跪在雪地上,向那两个和尚乞饶道:“两位大师父行些方便,放了我吧。”那两个和尚哈哈冷笑道:“你要知趣,赶快同我回去,要不然把你就结果在此处。”那少妇看央求也不济事的,泪痕满面地把牙一咬道:“我这条命交给你们了,我是不同你们回去的。”那和尚和短衣男子冲冲大怒,举手中禅杖,搂头盖顶望着那少妇打下。那少妇两目一闭,自知万无生理。七姑看至此,一声娇喝,掣出金钩利剑,一个箭步,到了那胖大和尚跟前。那两僧一俗身法很是矫捷,抽回禅杖,一回身撇了那少妇,使了个满堂红的架势,一齐向七姑打了来。
这时三姑、四姑也先后掣剑跳了过来,立时她们姊妹三个和这两僧一俗战在一处。那两和尚武艺十分了得,两根浑铁禅杖法,使得风声乱鸣,一些破绽皆无。那男子跳前跳后,刀法很快,他姊妹三个和那两僧一俗斗了二十个照面,气力渐渐不支,累得娇嘶喘喘,汗流满面。那两个和尚一步不肯放松,一招紧似一招,她姊妹三个只有招架之功,并无回手之力。眼看着她姊妹三个要把性命丧在这两根禅杖之下,正在这危急的当儿,猛地就听有人喊道:“休要紧紧相迫,老子来了。”那两和尚及男子战兴正酣,忽听有人喊喝,她姊妹借了这个当口,虚晃一剑,也齐跳出圈外。
那两僧一俗横了手中刀杖,一看喊喝的那人,就和半截黑塔也似,一身短打扮,一条发辫盘在头上,一只胳膊赤在外面。手中持了一柄长叉,那柄叉头足有五六尺长短,叉杆约有饭碗口粗细,由叉头至叉尾有两丈余长。望那柄叉的分量,十分骇人,那人持在手里毫不觉得一些吃力,那人舞动这柄叉,向两个和尚奔来。那两和尚哪敢和他厮拼,曳手中禅杖,也不顾那少妇了,撒腿便跑。七姑看出便宜,不由一跺脚儿道:“我的那张弓未曾带在身旁,若在身旁,这时正好赏他两丸铁弹。”转眼间那持叉的人逐走凶僧,已来到跟前,七姑定睛望去,啊呀声道:“原来是你呀!”这人竟是王铁肩,他看那两个和尚跑远,哈哈笑道:“这一柄木头的长叉,却把那三个坏东西给吓跑了。”
七姑忙问王铁肩因何夤夜至此,王铁肩扔下手中那柄假叉,答道:“我今天傍晚,背了师父,跑到那山旁村中吃了几盅酒儿,刚回八仙观,不想走至半途,那座坍塌的山神庙门前,觉得有些困意,便进内想睡一觉儿,不料忽听一片厮杀声音。我又进庙去,权且把小鬼手中的叉借了来,却把三贼给吓跑了。”三姑、四姑、七姑笑道:“你这柄叉却解了我们的围了。那三贼可也十分厉害!”
这时那少妇运动莲步走了过来,一弯腰跪下,口中说道:“恩人们请上受难妇一拜。”三姑便问那少妇的姓氏,因何被那两个秃驴追在此处。七姑道:“此处非讲话之所。”过去把那少妇扶了起来,王铁肩也别了她姊妹,把那柄叉送回了山神庙,自回八仙观去。七姑背了那少妇,同三姑、四姑回到了家中。
那少妇对于她们姊妹真是万分的感激,三姑便又问起那少妇来,那少妇含泪道:“难妇乳名叫二姐,娘家姓王,许于邻村张秀才为妻,两月前因我的母亲有病,把我接回娘家,现我的母亲病已痊愈,因为离年不远,由我的爹爹把奴送回婆家。走至这北面山上那座火神庙,不觉有些口干舌燥,我的爹爹跳下驴来,到庙内想寻些水来。这时候走出两三个和尚来,向奴家打量了两眼,双手合十地望着奴家爹爹说,施主请庙中待茶吧。哪知我和我的爹爹饮了没有两口水,就觉得一阵头晕,便人事不知地昏迷了。醒来时,看自己坐在地窖之内,身旁站了两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她们笑嘻嘻望着奴家。说了许多不要脸的话……”七姑听这王二姐说到这里,大怒道:“这无耻的淫妇,真是剐之有余!”王二姐又接着说道:“这两个无耻淫妇,说了百般巧语花言,奴家牙关一咬,一头向她两个撞去。她两个倒也有几分气力,一闪身儿,把奴家扯住了。冷笑地说,你可要知道,这儿方丈可不是好性儿的,他手下结果的可不是一个了,话我可和你说在头前啦,听与不听在你。她俩说着,手拉手地走了出去,她俩却忘把地窖门键上,故此奴家悄悄偷逃出来,因不认路径,到此被他们追上,若非小姐们相救,我这条命完了。我的爹爹此时不知性命存亡!”说到这里,眼中的泪就和断线珍珠簌簌地落下来。七姑姊妹道:“明日我们必设法把你爹爹救出。”王二姐爬在地下,咕咚咚磕着响头道:“将来叫奴怎样报答小姐们的大恩大德?”三姑把她扯了起来说道:“你起来吧,我们搭救你,并不是叫你挂在嘴头子上的。”王二姐站起来,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七姑想她从火神庙逃出,定未吃东西,便命仆妇给她弄些食物。王二姐连急带吓得心火上攻,肚内倒也不觉饥饿,此时不过觉得周身酸疼彻腑。她看三姑等一片盛意,却也不便推却,一时仆妇把食物端上,王二姐略略吃了点。
这时一个仆妇望了二姐,向三姑姊妹三个道:“火神庙的和尚,附近晓得是好和尚,看起来却原来是隐恶扬善的。”又一个仆妇嘴一撇道:“你才晓得那庙里不是好和尚,我早晓得的。记得有一年七月间盂兰会,那庙中设醮超度孤魂怨鬼,高搭席棚,远近一些善男信女都去了。那庙中方丈,方头大脸,很是气派,这方丈出来提步上台,刚刚要到台上,脚下一滑,从那四五丈高矮的台上,跌了下来,众人大惊失色的,一声喊嚷,说糟了糟了,方丈跌下台来了,把他跌得非丧了性命不成。你猜怎样,不但没跌伤了,而且连一点点儿肉皮也没碰着。有的说,毕竟是这方丈心田好,定是被一些孤魂怨鬼给托住了。有的悄声地谈论说,他恐怕是江湖上洗了手的大盗出身,一身好本领,莫说这样高,就是再比这高些,也跌不伤他呀。由那年,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平常守法好和尚了,那一年设了三天醮,临完年轻的妇女们失踪了好几个,不用说是被那秃驴弄去了。”七姑问道:“那庙的方丈你可晓得他叫什么名字?”那仆妇摇着头道:“这个却不晓得的。”
说话时,天已不早,那仆妇打了个呵欠道:“天眼看快要亮了,小姐们该安歇着了。”三姑们便把王二姐安顿在另一间房内,命那仆婢伴同她在那间房中。王二姐和那仆妇到了房里,便向她问起三姑等姊妹的来历。那仆妇把三姑等系宦门之后,老爷夫人早已故去的话,和王二姐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道:“我们这几位小姐平常都是称呼大姑三姑四姑七姑的,她们还有学名。”
第二天日上三竿,三姑姊妹三个起床梳洗毕,用过了早饭,看驼叟走来了。七姑迎面笑道:“你老人家多日未来,今天可稀客得很。昨晚间若非王铁肩师哥相救,我姊妹三个全要吃亏,碰巧还许把性命赔上。”驼叟头一点道:“我听铁肩他说了你们昨夜救那个少妇,究是怎个情节。”由三姑把王二姐误入火神庙,险些失身,偷逃出来,原原本本,向驼叟说了。
驼叟听了一怔,便道:“一向方近的人,却都闷在鼓里,全说那庙和尚是守清规举佛法的,却不料想是这等万恶滔天。在头几年,我曾到那庙中去过一趟,那里方丈法名唤作正明,看他不过四五十岁样子,不似此地人氏,生得一脸黑痣,身材十分高大。听说他一身武技惊人,他有两名最得意弟子,本领却也异常出众,一个名唤如真,一个名叫如幻。这两个体质魁梧,一身腱肉,就和一块肥油也似。”七姑连忙说道:“昨天同我们厮拼的,不用说定是他两个了。”四姑道:“昨夜咱们就应允了那王二姐,此时应想个法子,怎样救出她爹爹来才是。”七姑蛾眉竖起地道:“我们今天夜入那火神庙,一股脑儿,把那里秃驴都结果了。不但是单救出王二姐爹爹来,也除去了这一方之害。”
驼叟捻着那胡髭,听她说罢,笑道:“人家又不是木头人,就老实的叫你结果了吗?况且他那两个徒弟的本领,你们昨夜是领略过了,由此可见他们方丈的本领是如何了。你们万万不可轻入虎穴,他那两徒弟昨夜跑回去一说,他们一定也防备着了。”三姑姊妹一听驼叟说了这片话,却也甚是有理,不由二眉一皱道:“那王二姐的爹,我们总要把他救出来呀。”驼叟道:“自然要把她爹爹救出来,但我们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喧喊,七姑忙问外面什么喧喊。一个仆妇跑出看了,回来说道:“外面有个和尚来化缘,门子老李叫他到别处去化,他直巴巴站在那里,一丝不动,老李同他辩起嘴来。那和尚生得很是凶恶,两眼贼光闪闪,往院里瞧看。”七姑心说,这和尚莫不是火神庙的呀?站起来,跑到外面,见那和尚已然走出巷外,贼头贼脑不住回首向里面张望。七姑一看他绝不是好路道,回身走进院内,此时驼叟及三姑、四姑也都出来看了,驼叟道:“这不问可知,定是火神庙派来探路的,今晚却要加以小心,万不可大意。”旁边立着的仆妇们,一听这话,个个吓得都已腿肚子向前了。驼叟又道:“你们且莫要惊慌,今晚间各房中灯火不要燃着,一黑天,你们关了门,睡你们的觉。外面如有什么动静,你们万不可大惊小怪地跑出来,要紧要紧。我先回八仙观,晚间我再同维扬一起来。有你们姊妹三个,加我们师徒两个,足可对付他们的了。”七姑喜道:“有你老人家,我们就没有什么可忧的了。”
驼叟别出,一些仆妇看驼叟走去,忙道:“你老人家可早些来,我们好有主心骨儿。”驼叟笑着点了点首,迈步走出,出了这黄堡村外,一抬眼瞥见那化缘的和尚,贼头贼脑,仍站在村外张望。那和尚一见驼叟,好像认识,露出惊惶的颜色,回身“梆梆”敲着木鱼,大踏步去了。
当日晚间,驼叟命王铁肩看守门户,便同维扬,带了随身器刃,向黄堡而来。此时不过太阳将要落山的样子,一些仆妇心中都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直待驼叟师徒两个走来,方把心放下。她们老早地便把门儿关好,又拿了那笨重的桌椅,把门顶了个结实,一颗头钻在被子里,大气不出地睡下了。外面稍有些风吹草动的声音,立时吓得她们哆嗦得成了一团。那王二姐胆量早已惊碎,较一些仆妇们尤其恐惧。三姑、四姑、七姑此时早已束扎齐整,各房灯光全无。驼叟师徒两个同她们姊妹三个,悄悄守候,静待那火神庙贼入袭。驼叟师徒同她们姊妹三个,守候了一夜,也未见火神庙贼僧光临,次日仍然又空等了一夜。到了第三日,七姑向驼叟说道:“咱爷儿几个空候了两夜,未见贼秃到来,侄女的心意,今晚咱爷儿几个到他那火神庙探个究竟。最要紧的,是先把王二姐的爹爹搭救出来,你老人家看怎样?”驼叟把头略点了点道:“晚间到他那庙中探个究竟,也未为不可,不过,可要格外加以谨慎。那方丈正明却是个劲敌,我和他若交起手来,恐怕也难走上风的。晚间到那里见机行事,万不可大意。”她们姊妹三个频频点首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