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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诉叛徒侠女惊宴

南岳衡山祝融峰第九峰上,有嵩阳派剑客南支领袖夏金峰、罗靖南两人卜筑的一座别墅,楼七楹,挹翠迎晖,名为抱璞楼。这楼每年重九,定要大会嵩阳南支同门诸支和门下弟子,结袂游山,携楹欢宴;而验艺业、考功过,也在此时举行。

照往例,一入九月,群侠便陆续来到。九月初七当晚,要设夜宴,叙旧谈欢,到九月初九,便由领袖夏金峰、罗靖南率领群英,登高野游。乘着游兴,诸同门各将本身艺业逐次演练,彼此观摩切磋;更由领袖纠正谬误,评定优劣。到九月初十,各人这才具述本身的和本门的一年来的游侠事迹。如有触犯门规的,就要趁此时当众议罚。其有发扬本门剑术、有功于嵩阳派门户昌大的,自然也要在当时奖勉一番。

这一年是第十七度宴集,在重九前两日,抱璞楼中,高悬武当派祖师洞玄真人张三丰和嵩阳南派开祖的画像,案上陈列供品,宝鼎焚香,红烛结蕊,已到黄昏时分。楼上摆着广案,设置两个主位、客位四十座。上座十三位,乃是长一辈剑客,下座二十七位,便是辈分较晚的了。双侠夏金峰、罗靖南,虽同是嵩阳南支首领,两人的年貌却不相侔。夏金峰须眉皓然,年已六十有三,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眉棱高耸,具有寿者相;唯好道服,簪发道袍,俨然是个世外羽士。那罗靖南,年正四十四岁,瘦颊通眉,面色微黑,气度温文儒雅,好像是个书生,又像是一个幕宾。

嵩阳派老少四十二侠,此时差不多全到齐了,夏、罗二侠拈须含笑,以主人之礼,款接群英。十三位长支剑侠、二十七位晚辈剑客,漫散在抱璞楼广厅上,独有上位第九座汝南祝昌期、第十一座杜若英娘子未到。那二十七个下座,是第六、第七两座乔亮工、乔亮才昆仲,因丁母忧未到。第十九座黄绍谷的座位,也是空着,那下座第二十三位和末座第二十七位,也没有到。本年值年的长门第七侠沅江徐鹤,看了看时候,知道不早了,便对夏、罗二侠说了,请大家入座。

入座以后,沅江徐鹤对众报告道:“诸位同门,本年内因故不到场的,计有四位。长门第九位祝昌期,因有事不能分身,这一次的宴会不能赶到,已经转烦孟云祥师弟,替他告假。晚一辈的,是乔氏弟兄不幸丧母,难参盛会,这是大家全知道的,第十九位黄绍谷,却是在八月末赶到抱璞楼的;他现在有紧急公干,也难预会。”

大家闻言,往空座上看了看。值年的徐鹤接着说道:“现在只有长门第十一位杜若英娘子,和次门第二十三位肖珏,第二十七位张青禾,一共三位都是无故迟到,事先没有声言,这是往年没有的。以前同门诸人固然也有临期遇事,不克躬临的;却是当时不及赶到,到了事后再补假的,也不过偶有一两个人罢了,但从来没有这么些人。门规第五条所说的言行必信,要约必践,似此就要成为具文。我请领袖和本门执法注意今日之事。”言罢归座。

夏、罗二人沉吟道:“我们再稍候。”本门执法张伯循就言道:“上次有一两位,直到重九正日,方才赶到,当时未能明规正罚,大家就这样怠忽过去了。这一次竟有三四位误约后到,请示领袖,这不能再含糊了。”

值年和执法先后这么一说,到场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尤其是这位杜十一娘,她距此很近,她怎么爽约不到?况且她,一向恪守门规的。那长门第五位灵修道人,向第七位妙莲庵了因老尼探问道:“师兄,杜十一娘何故未到?她不是常到宝庵去么?”

了因老尼姑摇头:“我也不解,上次我遇着她,见她似乎怏快不乐。问她,她也没说什么。”灵修道人点头道:“也许她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她素来恪守规约的。”

又候过半晌,值年徐鹤道:“时候已过,请诸位先入席吧。”执法张伯循取过功过格来,用笔记上了这几个不到的人:杜十一娘、肖珏、张青禾。众人纷纷引觞,侍者摆上丰宴、美酒、鲜果,大家开怀畅饮。各诉一年来到处游侠的行踪,和江湖上的见闻,以及各派新出的能手。

酒正微酣,忽然听见外面微微一响,紧靠外面坐着的知客邹承璋、李尚桐、孙茂增、胡炳四人回首注视。只见楼门一展,捷似狸猫,扑进一个人来,当案一跪,竟自叩头道:“祖师,弟子肖珏一步迟来,特来请罪!”

叩罢,不敢起来,依然挺身俯首,跪在案前。执法张伯循厉声道:“你可晓得门规十五条么?”肖珏伏地不敢抬头,低声跪诉道:“弟子知罪,弟子只因……”话还未说完,倏然门扇又一展,一道蓝影蹿进来,扑得灯檠闪闪摇光,众人全是一惊。

来者正是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头上勒蓝绢包头,身穿二蓝绢绸短装,外罩蓝色披风,腰扎白绸带,足蹬青缎窄靴,肋挎青芒剑,蹿到屋内,当头一站。在座众侠凝眸细看,灯光下,照见杜十一娘面色铁青,眉横两道杀气,目闪两道怒焰,红唇泛白,微微颤动。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以主人之礼,站起身来逊座道:“十一妹,才来?请坐!”

杜十一娘微微颔首,侧目向座中一巡,倏然一转身,双瞳注视到案前跪着的小侠肖珏和案旁的执法、值年二同门。执法张伯循道:“十一师姐,今年迟到几刻,有犯门规……”

双侠也道:“师妹迟到过久,想是有什么缘故?”

杜十一娘敛衽向众人一拜,对执法、值年打一招呼,微微一挪身,低头服罪道:“掌门二位师长,在座诸位同门,执法、值年二位师兄,今年恕我来迟,请执法师兄依法加罚。”

执法张伯循正要讯问迟到的情节,猛听这横波女侠十一娘杜若英声音微颤,陡如裂帛地叫道:“值年的同门,请把酒宴撤了……”

众人无不诧异,齐声问道:“十一娘,什么事情?”

杜若英凄然一笑,惨白的面庞,起了一层红云,猛然说道:“掌门领袖,我嵩阳南支弟子杜若英,今日请掌门师长,在祖师圣像前,焚香设祭,当众宣诵我‘嵩阳南支十八条戒律’!”

杜若英此言一出,长幼三辈剑侠登时面目变色。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口虽不言,眼光注视杜十一娘,从眸里露出骇疑之色。那执法的同门张伯循更是惶惑,忙说道:“师姐,难道本派出了什么大敌?小弟身担执法,竟裁决不了么?或者是小弟执法,有什么不公允的地方么?”

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把头微摇,面向双侠,双蛾一蹙,固执地叫道:“掌门领袖,我弟子杜若英再申请一遍,我杜若英务请掌门领袖,在祖师圣像前,当众宣诵我们的戒条!”

夏金峰、罗靖南略略迟疑了片晌,将手一挥,大声吩咐道:“撤席!”

众侠客俱各自动神耸,纷纷站起来。此时抱璞楼中鸦雀无声,被一种紧张的空气笼罩起来。

四十二座盛宴一霎时撤去。小侠肖珏犹自跪在地上,被执法呼唤起来,对他说:“暂作悬案,容后再究。”

夏、罗双侠立刻正襟肃容,默默地从供桌上取来长方形一只楠木箱,将两道铜锁打开,然后恭恭敬敬,把一个黄绫绢裱的卷轴取出。执法张伯循急忙设案焚香,值年徐鹤急忙引群侠各依位序,排班站立。双侠将戒规卷轴供放在开祖圣像之前。值年赞礼,双侠叩祭,然后群侠依次拜过,从新分立案旁。然后,双侠夏金峰、罗靖南,这才捧过戒规,当案一站,朗然说:“请戒规人肃听宣诵。”

杜十一娘涩声应了一句:“是!弟子杜若英,敬谨倾听。”这“听”字才出口,语言已经变了声。了因老尼张皇失措地偷看杜十一娘,又偷看末座空位,杜十一娘跪在案前,两行热泪倏然地掉下来。

夏金峰双手捧着戒规,双手展开了,由罗靖南侧立朗读:

凡我同门恪守戒规,如有违犯,重则必诛,轻则必惩。或者徇纵,与受同罚。

第一条,欺师灭法,有犯必诛。

第二条,逆伦犯上,有犯必诛。

第三条,云云。

第四条,云云。

第五条,忘恩背本,私改门户,有犯必诛。

第六条,云云。

第七条,贪淫嗜杀,有犯必诛。

第八条,滥交匪类,挟技凌人,有犯必诛。

第九条,门规不严,教训无方。有犯必诛。

…………

第十四条,男不失义,女不失节。

第十五条,言行必信,要约必践。

…………

诵到这第十五条,未容将这十八条戒规念完,杜十一娘骤然站起来,厉声道:“掌门领袖,诸位同门,今有不肖孽徒张青禾,忘恩背本,逆伦犯上,贪淫滥交,欺师灭法,实犯大法八不赦重罪。业经查实有据,罪状明白。弟子我杜若英,叩求嵩阳派上下诸同门,护法诛凶,一齐拔剑,寻捕这万恶的畜生,按最重法条。乱刀分尸,以为不义不孝者戒!……我嵩阳南支,自从开派以来,诸同门小小过失,实不能免,似这等罪大恶极,尚属绝无仅有。此贼若教他逃出法网,偷生一日,实为我全派门户之玷!务请诸同门即时下山,擒拿此獠,以正门规,以肃法条;要是稍一缓纵,我恐怕此贼要匿名逃亡。投到别派,更难根究了!”

杜十一娘一口气赶下,桃花粉面已然惨无人色,两手抖抖,似欲晕倒。夏金峰、罗靖南听她这一席话,也不禁勃然动容道:“十一师妹,张青禾乃是你的义子,又是你的门徒,他今年才十八岁,你所举发他的罪情很重,非同等闲;十一师妹,你可确实查得他的劣迹实证么?”

杜十一娘呻吟一声,满面怒容,强作一声惨烈的笑声道:“掌门领袖!我指控他处处有据,我就是原告,我就是被害之人!”

这末了一句话,不亚如平地焦雷,众人不禁大惊大骇,失声问道:“什么?你是被害之人?”

杜十一娘面挟寒霜,目突唇颤道:“在座诸位同门!这个不义的奴才,……我再说一遍,这个不义的奴才,逆伦欺母,贪淫灭师,犯了淫恶大罪。十八条大法,这奴才犯了多少条?……第一条欺师灭法;第二条逆伦犯上;第五条忘恩背本;第七条贪淫嗜杀;第八条滥交匪类,挟技凌人;第十四条男不失义,他他他都犯了。……十八条大法,小奴才实犯了六条。……刚才师长问我证据,证据在这里……”一探手,从身上取出一个绸卷来,啪的掼到案上,恶狠狠地说道:“掌教师长,诸位同门,这奴才,可怜我恩养他十多年,他却这么毁害我!这奴才,人虽小,而心不小,勾结宵小,屡犯大过,是我督责他,也是希望他成人。哪知这奴才禽兽不如,他小小年纪,胆敢逆伦欺母……”

十一娘说到此,喘不成声,顿一顿又道:“我杜若英,竟抚养一个豺狼,养大了反吃我!我杜若英十三年苦节败于一旦,我求诸位给我雪耻洗恨,我就是死了也感激。我杜若英恪守门规,从无过犯,不想今日遭此人伦惨变。掌门师兄,我杜若英调徒无方,失身败节,今日实犯了戒规第九条和第十四条。我苦节十几年,今日如此,我还有何颜偷活在人世?……但愿同门诸友,仗义执法,一年之内,替我洗此耻。恶贼的罪状,都一一写在那纸上。”用手一指那掷在案上的绸卷,突然一回手,掣出青芒剑来,蓦然往项下一勒……

夏、罗二侠大吃一惊道:“噫!”

横波女侠说完了这事,突然横剑自杀。不意妙莲庵了因老尼,本已略悉前情,此时只听得一半,察颜观色,早已防到这一着,慢慢从人丛挨了过来。杜十一娘才一拔剑,了因老尼急急一探身,“乌龙探爪”,右手一把将十一娘腕子托住,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左手便来夺剑。杜十一娘拼死力一挣,群侠一齐上前拦阻;下位第十二座女侠夏澄光,趁机将剑夺取过来,递给他父夏金峰,夏澄光与了因老尼两位女侠,忙把杜若英劝住,一边一个抓着手,架到别室,慢慢地研问细情,并破解她不要行这自杀之见。

这却是嵩阳派南支剑侠开派以来,第一桩惨变。盛宴开不成了,群侠瞠目变色,莫如所措,执法同门张伯循从案头,将那绸卷拾起来,料到内情重大,事关逆伦,必有不可尽想告人者;便不阅看,把原件递给领袖双侠。双侠接过绸卷,两个人屏人细读,方才晓得那晚辈第二十七位张青禾,滥交匪类,数受责罚,竟于四日前的夜间,对义母兼恩师的横波女侠杜十一娘,肆行无礼。用药物之力,把她淫污了,张青禾事后畏罪,竟与淫朋逃往别派去了。

这横波女侠杜若英,乃是湘江名镖师朱镇扬的爱女,嫁夫杜春衡,英年好武,名震三湘,不幸遭仇家陷害,竟死于毒箭之下。杜若英惨赋黄鹄,志慕庞娥,正值嵩阳派剑侠松风阁主人开创南支剑术,杜若英挟技投归于门下,与妙莲庵老尼了因,及女侠夏澄光三人,同修剑术,成为嵩阳南支门下有名的三个女剑客。杜十一娘矢志图雪夫仇,刻苦精研剑法;掌门师长夏金峰、罗靖南,都很钦佩她。无奈仇家势大,夙愿一时难偿,于是,便有妙莲庵了因老尼送来一个八岁的孤儿张青禾,请她抚养。张青禾乃是嵩阳南支门下岳阳剑客张筠的独生儿子。张筠为盗案株连,夫妇同时遭祸殒命,遗下这个孤儿,无家可归,没人抚养,这才托孤给妙莲庵了因。了因是女尼,年纪虽老,却是老处女,不会抚幼;而且尼庵中抚养孤男,究为清规所不许,又易为谣喙所猜议。了因老尼念及杜十一娘门下单弱,夫死无儿,并且杜十一娘的亡夫杜春衡,和张筠又是同门至好;于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亲携张青禾投到杜十一娘那里。杜十一娘那时才二十二岁,孀居已经三年,本不愿抚此孤雏,但是孤檠悲寂,抚儿亦可遣愁,又念同门之义,又见张青禾八岁的孩儿举止活泼,言语清朗,颇为玉雪可爱,这才慨然答应了。

而且张青禾父母的遭祸,虽说是受匪案牵连,却是细一根究起来,那个对头恰恰与杜十一娘亡夫的仇人有关。这一来,杜十一娘一个少孀,张青禾一个孤雏,简直又是志切同仇之人了。杜十一娘也想到仇人倚仗官势,靠自己一个女人的力量,图刺报仇,一击不中,再举为难。将张青禾养了,十几年后,义母养子两人就可以协力寻仇。原来这嵩阳派的门规,严禁好勇斗狠。为了防止本派门人纠党挟技仇杀,曾在第六条上,订决戒约。就是骨肉至亲,遭人陷害,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许其报复,却也限定一家一姓之人,一人一手之力;要想邀同门师友,相助拔刀,却为门规所不容。这为的是当年嵩阳南支开派时,眼见别派冤冤相报,辗转寻仇,引起了沥血惨案,松风阁主防患未然,特意立此戒条。故此杜十一娘虽然身负杀夫之仇,也不能哭诉同门,助她雪恨。

杜十一娘收养了张青禾,既做了他的养母,又做了他的恩师,禀明本派,将嵩阳剑术传给了张青禾。张青禾人极颖悟,而性稍流动;到十五六岁,武功练得不坏,只是少年人无不喜游好交,不幸他竟为恶友淫朋所诱,被杜十一娘屡次惩戒。嵩阳门规,非经掌门首领允许,不准将剑术擅授于人,也不准将门规私泄于外。张青禾受人引诱,把本派剑谱偷抄私传给人。嵩阳派门人艺满出师,由授业师禀明掌门领袖,大会同门,宣誓受戒,赠剑传谱,方算正式出师,才准挟技到外面游侠。若是艺业不精,人品不妥,便不能享这待遇。

张青禾的艺业,尚未大成,他竟受朋类引诱,挟剑出去逞能,被十一娘查悉,从张青禾卧室搜出窃得的赃物达数千金之多。十一娘勃然震怒,将他捆好,声言逐出门墙。经张青禾痛哭流涕地跪求,十一娘仍不肯饶;张青禾无奈,跑到了因老尼那里诉苦,由了因陪伴过来代求,又罚跪一日夜,经他誓言悔改,方得复为母子如初。张青禾的一个淫朋,却被杜十一娘设法寻获,捉住了痛殴一顿,削发截耳,赶逐出去,永不许他在近处逗留。

张青禾结交的淫朋共有三人,隔过两三月,又会见了,这几人恨着十一娘,竟对张青禾百般冷嘲:“你一个堂堂男子怎的这么怕一个女人?”又加上种种挑拨,卒因一时受愚,在一天雨夜凄凉的时候,张青禾做了渎伦的兽行。其时张青禾已十八岁,生得长身玉立;那杜十一娘,时年三十二岁,虽是孀居,却面貌姣好,宛如处子。可怜她十多年的冰霜柏舟之节,竟葬送在药物之下,于迷惘中失了身。——竟以此引起了嵩阳剑客与长沙“海砂帮”一场凶殴,更带累得嵩阳派修改了门规,从今后不准男师收女弟子、女师收男门徒!

张青禾的一时失脚,他不知自己也被那淫朋灌了药酒;当其时,只觉兽性冲动,做了这错事。忽然觉醒过来,已竟悔不可追,情知义母杜若英性如烈火,自己身犯不恕的兽行重罪,准死没活,急急地结束起来,夺门逃走。他那淫朋抱怨他既然惧祸,为什么不把杜若英先奸后杀?张青禾猛然顿足,咳了一声,后悔无及;也说不清他是深悔自己的兽行,还是深悔自己的失策。

不想杜若英忽已醒转,自知失身,当时怒焰喷薄,拔剑就要自刎。转念一想,望见亡夫的遗容,又恨此耻不雪,纵死也无颜再见亡夫于地下!当时咬牙切齿,持剑追出,张青禾望影而逃,他那淫朋还想协力攻打杜十一娘,被十一娘一刀削断四指,他们就结伴遁走。杜十一娘舍死忘生地穷追下去,夜暗星黑,逆子张青禾与他的三个淫朋,竟已落荒逃脱。

经过两日后,杜十一娘穷搜未获,但已寻踪访迹,料到他们必然投奔到潜伏长沙的“海砂帮”里去了。海砂帮的舵主,技高众广,非可轻敌。而且自己一个女人,要找到他们那里,以正门规,捉叛徒的名义,向他们要人,迫他们交出张青禾来,力争且不论;假使是善讨,这张青禾奴才既如此昧良,那时他必然文过饰非,对自己必加侮蔑之辞。他就不侮蔑,海砂帮的舵主问起缘故来,自己失身被辱的话,又怎好说出口来?

杜十一娘一念及此,痛泪交流,将青芒剑抽出,又要自杀。……可是侠客行径,不比懦妇,终不甘心以一死了事。杜十一娘忽然想起了因老尼来,不由顿足恨骂:“都是这个老秃多事,害得我失身败节,我找她算账去!”

杜十一娘衔着急怒,扑奔妙莲庵,了因老尼没在妙莲庵。一问,说是赴会去了;方才想到明日便是嵩阳派第十七度盛会之期。杜十一娘一语不发,匆匆回家,枯坐灯前,默计此事,觉得自己十三年苦节,一旦失隳,恍如一场噩梦。夫仇也不能报了,唯有一死;即是死,也得把此耻洗去,也得把此子杀却。杜十一娘立刻决定,挑灯拭泪,取一张素笺,破指血书,只写几个字,血凝纸涩,字迹模糊。杜十一娘咬得牙乱响,站起来,取一方素绢,拈笔,研墨,把自己的隐恨,和收养逆子,逆子叛规,以致他逆伦渎母,和自己失身丧节,原原本本挥泪写了。看了看语不成辞,也还说得明白;遂卷叠起来,揣在怀中,将利剑一带,寓中的什物全不管了,门也不关,锁也不加,竟一口气奔到衡山的祝融峰。

惊宴请戒,诉罢冤情,杜十一娘回手拔剑,竞欲血溅竹楼,以洗奇耻,激动同门,为她执法诛凶。多亏了因老尼,察颜观色,女侠夏澄光手疾眼快,都料到这一着,两个人双双地抱住杜十一娘,劝到别室,屏人阖户,细问真情。外面的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已将杜十一娘所写的冤书从头看完。

当下,夏金峰耸眉切齿,怒眦欲裂;罗靖南也面似秋霜,眸含怒焰。两人厉声说:“伯循!”

执法同门张伯循仓皇应答道:“弟子在!”

夏金峰道:“伯循!张青禾逆伦欺母,叛师贪淫,今有同门杜十一娘列款赴诉,证据明白,该当何罪?”

执法张伯循向众人看了一眼,于惊惶中迟疑答道:“杜同门控告各节,罪款重大,有一属实,便该分尸。……弟子以为张青禾年当幼少,愚不至此;或者他……”

罗靖南冷笑道:“什么?”

张伯循慌忙说道:“弟子以为罪状过重,似乎应该将他拿获,开坛讯问;讯问属实,依法加诛,也教他死而无怨。”

灵修道长道:“张青禾的父母乃是本派的同门,不幸他父母双双惨死,遗孤只他一人,此子竟有这等事,是否应该矜情别议,似乎把他擒来,切实审过……”

夏金峰仰面上看,双眸略闪,忽然桀桀地怒笑数声,道:“执法!你还不知这个逆子罪犯十不赦重罪,把我嵩阳派尊严扫地!像这等罪大恶极,就该不教而诛。诸位莫非想十一娘指控各节,还有错怪张青禾之处么?……想不到我嵩阳派竟有这等逆伦奇变!”

张伯循、灵修道人变色无言,罗靖南道:“夏师兄,他们是不知详情。总以为罪不至此。”面向灵修道人道:“灵修道兄,你请看。”把冤书递给灵修道人,夏、罗二侠又命张伯循过来同看。二人果然从头到尾一看,登时惊得发呆。杜十一娘非易与者,他们谁也想不到张青禾竟有如此大胆妄为。

罗靖南见群雄面现惊疑惶惑之色,这才正襟道:“同门长幼诸君!我嵩阳派,开派以来,不肖子弟不能说绝无,可是胆敢像这样触犯十八条戒规,十恶不赦的重罪的,尚没有像张青禾这样一个。这奴才恩将仇报,欺师,辱母,逆伦,叛规,贪淫,忘恩,种种罪状,无不令人发指。所行所为,禽兽不如。令人痛恨,不忍尽言。使我嵩阳南北二派同被污名,遗垢于人间,抱羞于武林,这其间毫无矜情别议的余地。待我把这逆徒的罪款,略说给诸位听。”遂将十一娘的冤书,择可说的对众宣述;有的地方就略去情节,只言实际。

罗靖南念罢,夏金峰大声说:“诸君!都明白了么?诸君!张青禾身犯何罪,该处何刑!”

众弟子略略听了张青禾的罪状,一齐大怒,不由得脱口齐声吼叫:“死罪难容!”

夏、罗二侠道:“众议佥同,这孽徒实在死有余辜。为了保全我嵩阳派的威名大法,此子就该……”

张伯循应声道:“就该乱刃分尸!”

夏金峰向值年弟子道:“速速陈列神坛,请杜若英同门莅坛听训。”

到场群雄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一齐切齿痛恨,如被奇羞。双侠对众宣言:“所有迟到的弟子,暂且登簿免究,容后再议。这是一。所有本派第十七度盛会,暂且停举。这是二。所有到场的长幼同门一律不得退席,以便开坛宣戒,各分职责,支持大法,杖剑协诛元恶。这是三。”然后由值年同门重燃香烛,再摆神坛,对开派祖师圣像,重行拈香;群弟子依然各按雁序,分立两行。

横波女侠杜若英,退处别室,向着了因老尼、夏澄光姑娘,备述受辱的始末缘由,泪随声下;了因老尼、夏澄光勃然大怒。了因老尼尤其痛恨,愧悔。二女侠因竭力劝慰十一娘,英雄做事,不要儿女之态,应当力持大节,忍耻辱,戮凶逆,此为要者;不可以一死,轻捐千金之躯。譬如被毒虫咬了一口,我们应该把毒虫驱除了,断不可负气自挝,岂不太傻?这个理,请十一娘细想。

横波女侠杜若英摇头惨笑,心中转想:“逆子畏死避祸,一定要身投异派,势成仇雠,说不定这奴才在外面放什么蜚话谤言,把自己信口诬衅糟蹋。自己果然这么轻生,明明是‘全节’,到好像‘埋羞’!但是,自己若竟勒惜一死,世上人又谁知我心独苦,志在洗耻、歼仇?”

杜十一娘想到此,死是死不得,活也活不下,当不住泪珠纷纷,咬得银牙吱吱乱响。这越发把了因老尼吓得寸步不敢离开她,说道:“十一姑,你可死不得!这祸由我身上起,我一念慈悲,哪想引狼入室,反害了你!十一妹,你若有好或歹,我了因还能忝颜偷息在人世么?我只好陪着你一块死。十一妹你可想,我们学成剑术,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这一只小小的毒虫枭獍,把你我两条性命,平白死给他么?”

女侠夏澄光道:“所以十一姑是决计死不得的。你死了,你可知道你这切齿奇仇,报得了报不了?你难道不想亲眼看一看这人间枭獍的死法?活捉住他,看他匍匐在法坛之前,教大家碎割,这才吐出你的胸中一口恶气;那时候,说句不作什么的话,就死也痛快呀!假如你现在一死明志,……其实你的坚贞苦志,举世同钦;不幸遭这惨变,你英雄做事,哪能拘泥小节小谅?”

了因老尼、夏澄光再三苦劝,杜十一娘两眼呆呆的,似闻似不闻。了因、澄光一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只觉得她纤若柔荑,妍如春葱的双手抖抖地颤动,冰凉。杜若英虽只过了这三四天,竟如度过了一年一样,又如大病了一场。万种悲苦兜上心来,一时潜自打定主意:“要留得三寸气,等到一旦捉获了逆子,把他亲手加刃,稍泄奇恨;然后再以一死明志,这倒是处变两全之策。只是丈夫之仇,全家之恨,可就没人来报了,然而这哪里还有什么善处兼筹之法?”

这里,杜十一娘退处别室,伤心落泪,向了因、澄光二女侠,痛述惨变经过。那一边,嵩阳双侠,容得三个女同门退出公议堂,当场只剩下男同门了,就大开戒坛,把杜十一娘手写的血书冤状,对众一个字一个字,低声诵读了一遍。长幼两辈群侠,分立两行,侧耳倾听,莫不切齿,大动公愤;莫不主张正门规、诛淫孽,要一齐下山,捉拿这叛徒张青禾,一致地向领袖要求,即刻出发。

罗靖南就请夏金峰发命,夏金峰又让罗靖南。灵修道长性最嫉恶,愤然说道:“领袖!横波女侠血书上,既已说明叛徒张青禾和他的淫朋,已经畏罪,逃向长沙海砂帮,我们必须从速追捕他。此事刻不容缓,稍一缓纵,倘容得叛徒投入海砂帮,那就易滋纷扰;而且家丑不可外扬,我们断不许叛徒逃到别派。我们要快办,我们最好即日擒杀了这叛徒,和他的淫朋,也可以灭口。二位领袖不要你谦我让,赶快分派了,我们好分头去办。”

罗靖南向夏金峰一拱手,二人本来分立在戒坛左右,夏金峰便一挪身,微微站在当中,壮容厉色,朗然发话:“诸位同道,今据杜十一师妹,控诉逆子张青禾,罪大恶极,触犯门规第一、第二、第五、第七、第八、第十四各条;计十八条大法,他犯了六条。今经在座长幼诸同门公议,即在祖师圣像前,受理本案。现在众意皆同,已无异议,我们就该奉行……”

他说到此,双眸一转,巡视两旁;见众人全都肃然谛听,凛然受命。但是他仍拿目光,挨个叩问;众人都默默点头,他这才接着说道:“我嵩阳南派决定受理本案,奉行门规,现在决定即刻着手。”说到这“即刻着手”四字,又以目光叩问众意,众人仍无异辞。

他这才继续说道:“那么,现在,我要点派诸位,分道下山,寻诛这个身犯欺母灭师重罪的叛徒。”但又道:“按叛徒触犯各条,情节极重,应该是不教而诛。凡我同道,见则立刻拔刀,予以屠戮,把他的首级缴上来,呈献给祖师,并教抱告寓目……”

夏金峰正要往下说,两旁行列中,微微听到喁喁私议之声。那罗靖南已然看出来,众人颇有不同的见解,忙插言道:“师兄,且慢,郭蕴秀、孟云祥二位师弟,你们有什么意见要说?”

郭蕴秀是长支第三人,在嵩阳南派很有地位,当下前迈一步,越出班行,抗声说道:“二位领袖,小弟确有一点意见。我以为此子年龄甚幼,而罪状过大;若不教而诛,似乎稍差。况且此贼逆伦欺母,恩将仇报,实比枭獍不如。我们必须把他活擒上山,切实讯问一下,究因何故如此昧良忘本?等到讯问明白,确系罪无可逭,也当先教他自裁,然后我们再把他乱刃分尸,以正门规,而整侠风。”

郭蕴秀的意思,还怕其中或有屈枉,故此给张青禾留下一个辩解的机会。众人听了,有的说对;夏、罗二侠也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那孟云祥是长支第十二人,此时也出班抗声发言:“领袖,我以为叛徒张青禾,身犯叛师灭母大罪,直非人类,我们决不可徇情宽纵。我们必须把他缚赴本山,当众共诛,而且应该由受害人首先剁他第一刀。”孟云祥恨极了淫恶之徒,故此主张。

那执法张伯循却发言道:“现在领袖既已决计奉行门规大法,分派同仁,缉捕叛徒,我以为应该把杜十一师姐重请出来,听听她的意见。还有了因、澄光二位女同道,此刻也该一同邀出来,同参大议,也好分担搜捕之责。”

执法张伯循的话,立被领袖采纳,命幼辈第二十三人肖珏,即赴别室,把横波女侠杜若英、妙莲庵了因老尼和夏澄光女侠,一同请出来。

肖珏领命,转身趋奔别室,罗靖南忙追叫了一声道:“等一等,我还有话。”向夏金峰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夏金峰略为寻思,连连点头,把肖珏重叫到面前,暗嘱数语。肖珏连声称是,转身走了过去。

不一刻,把夏澄光女侠先邀出来。夏澄光是夏金峰的女儿,于是父女放低了声音,此问一句,彼答一句,所有杜十一娘和逆子张青禾,惹起大变的前因后果,都已询明。

夏澄光认为张青禾实是人间禽兽,罪该万死。杜十一娘也不是没有错,最大的错误,便是起初抚养这个螟蛉义子,怜他与己同是薄命人,又喜他小有才,溺爱太甚,便失之于为母过慈。等到发现此子滥交淫朋,偷抄本门剑谱,私赠于人,横波女侠她又督责太酷,失之于为师过严了。总而言之,杜十一娘乃是一个英雌,惩恶过严,实是她的大病。想当初收留张青禾这个同门孤儿,她自念孀孤相依、志切同仇,恨不得把全身武技都传给他,她又不明白张青禾,乃是一个早熟的青年,未到十八岁,情窦已经早开;他未免贪色好游,潜出狎妓,由狎妓结交了淫朋;女侠还拿他当小孩看待,这才疏于防范,引出这番奇祸。至于女侠夏澄光,平素看见张青禾喜好修饰边幅、颇有敷粉何郎、顾影自怜的样子,夏澄光就有些看他不起。

现在她父密向她询问一切,她便依着个人的意见,对夏金峰说了;她咬牙切齿地说,张青禾简直该剐。夏金峰听罢,浩叹一声,这才又吩咐澄光和肖珏,把杜若英和了因老尼一同请出。

杜若英经过一阵激昂抗诉,又加以羞愤难堪,此时面目青黄,宛如大病一场,而且浑身不住颤抖。

了因老尼已被她狠狠抱怨了一顿,了因再三赔罪,不住地安慰她。可是了因也跟当年的杜若英一样,总以为张青禾这孩子看着很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兽行来?若不是杜若英细诉当晚情形,了因简直不肯信实。

夏澄光女侠却平素最敬重杜十一娘,此时更是万分地哀怜她,一口一个姑母地叫着,再三劝她勉遏悲愤,务以全大节、诛元凶为务,千万不要做那匹夫匹妇的小谅。夏澄光偎抱着十一娘,不知要怎样哄慰她才好。杜十一娘若闻若昧地听着,精神实已失常。当下由了因和澄光两人,左右扶掖着,把十一娘重新引到广堂,就班听命。

老幼群侠已经备闻原委,见杜若英进来,一齐用悲怜的眼光看她;他们颇想以言辞相慰,却又苦于无辞可措。于是人人从神色上,表露出十分哀恤的意思;认为这是本派的奇变,人人要引为己责,要追究元恶。而杜十一娘竟不理会这些,只瞠目而视,专等领袖的大命。松风阁主夏金峰、罗靖南,更向十一娘蔼声说道:“十一妹,你控诉的事件,现经同门公议,决计受理,现在就派人分道出发。我们一定遵依本门戒规,把逆子张青禾拿上本山,明正典刑。”遂将刚才分派的事说了一遍。

杜若英很凄惨地应诺了一声,说:“好!”

夏金峰又道:“十一师妹,我现在还要以嵩阳南支的名分,向师妹劝慰几句话。你要认清,这乃是本门一桩逆伦奇变,师妹你切莫要认为这是一个人的事。从今天起,本派既已受理本案,你就把全副担子,交给本门大家负荷起来。换句话讲,这成了大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盼望师妹以大义为重,今后一切,不要徒逞一时之愤,你要珍重千金之躯,你要听本门公议,你要受本门指挥;你你不要,你你不要……我的话你明白么?”

杜若英道:“我听明白了!”却不由泪随声下。

群侠莫不惨然,于是夏金峰厉声说:“拿!我们务必把叛徒拿上山来,当众行法!”

罗靖南也愤然说:“就请师兄派员点将!”

夏金峰这才布开了搜拿网,把长幼两辈伴侣,几乎扫数派遣出去,一共分五路。

第一路,首派捷足之士,踏访叛徒。分三面,紧纵着叛徒张青禾的逃路,向北蹚过去;务要赶快地根究出叛徒和他的淫朋下落。这第一路,专从嵩阳南派晚一辈群侠中,挑选年轻力壮、脚程迅快的人,由一两位眼界宽、识人多的长支英雄率领;要细蹚,要密访,要兼司传报;得着消息,立即拨人驰报各路。这一拨人要先出发,速翻回,明日即行上道。

第二路,是追捕叛徒的正兵。这一路要多派能手,驰赴长沙,大举搜拿张青禾及他的淫朋;要迅拿务获,解上本山,依法惩治。这一路分作两三拨,内中包括横波女侠杜若英和了因老尼、夏澄光女侠,也担当一拨,明后日跟踪出发。

第三路,作为横搜之兵。却由嵩阳南支双侠,预修密札数封,交给沅江徐鹤。倘或访实叛徒张青禾,确已畏罪逃生,诡辞自饰,改投入异派避祸,那就可持此密函,面交异派魁首,薄述原委,即以逆徒叛师犯上等罪,要求异派把人交出。这是江湖道武侠门中常有的事。料想叛徒张青禾,即便投到海砂帮;海砂帮的魁首,也当以江湖义气为重,决不会悍然庇护恶徒,以犯江湖大忌。

还有第四路,作为兜截之兵。嵩阳派一方既要缉捕元凶张青禾,以正门规;一方还要逮捕他的淫朋,以除害马,而诛惩淫孽。这三个淫朋,居心险恶,当日被杜若英挥剑刺伤两名,却只晓得其中的一个,真名姓大概是叫桑林武,出身江南武林名家,竟做了江湖游贼。这桑林武绰号玉蜻蜓,大概犯过贪淫大罪,也是被本派逐出的;故此在江南存身不住,跑到湘鄂来,把张青禾拖入浑水。杜若英倒很清楚他的根底的;其余两人可就摸不清来路,似乎是海砂帮新入门户的。青年狂妄已极。横波女侠只能辨认他们的年貌、口音,不能确知姓名。当日捆打张青禾,却也问出两个姓来,就是一个姓贾、一个姓赵。恐怕全不可靠。现在,便向横波女侠,细询下年貌、口音,开出单子来,分交群侠,推测着试行搜拿。好在只一捉住张青禾和桑林武,也就跑不掉这两个真真假“贾”、张王李“赵”。

四路派齐,还有第五路,嵩阳双侠派的是执法张伯循为首,教他持密函,驰赴江南,给嵩阳北派的领袖送信。言说我嵩阳南派,不幸发生叛徒逆伦大变,现在亟于清理门户,已发动全体侠侣,大举搜缉叛徒;前者所订南北两支一年一聚首的秘会,此日势难践约,仍将逆子张青禾叛师欺母,私泄剑谱,触犯贪淫重罪等情,大致通知北派,也请他们拨派能手,一体协拿。

嵩阳双侠把别事暂时搁起,集群策群力,专办此案。等到分派已定,又各勒限期,遂吩咐散会,长幼群侠都留在山上。到次日午晨,各剑客三五成群,纷纷束装仗剑,准备下山。灵修道人、沅江徐鹤等临行时,请问夏、罗二侠道:“我们分头搜拿去了,请问领袖,哪天出行?在什么地方相会?”

夏金峰、罗靖南互相顾盼,徐徐答道:“我们么,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山,要等等北派的回信。”屈指算了一算道:“灵修道长,我们三十天后,在长沙城见面。”又对沅江徐鹤道:“你的日限是不必拘定的,你的责成是搜摸桑林武的底细。你在江南访得了信,送到衡山也可以。”其余别人,也都定了接头的地点和日限。于是三十多个人,一批一批地都走下衡山了。

其中第二路的一拨,了因师太、侠女夏澄光,暗领了双侠的密嘱,陪伴杜十一娘,一同扑奔长沙;由小侠肖珏相随做伴。昨日夜间,夏金峰把女儿夏澄光叫去,告诉了许多话,顶要紧的是:一者监护杜若英,须防她含垢负气自戕,再生别样波折。二者想杜若英的机警武功,怎的竟遭受了张青禾、自己徒儿的暗算,总觉此事过于离奇,也许内中还有别情;为此潜嘱了因师太、女儿夏澄光,暗中考察杜十一娘的举动。夏澄光点头会意,暗暗告知了因师太。于是这三位女侠,作一伙先行下山,另外由小侠肖珏陪伴着,以便沿途服役;有一个男子,比较方便些。

女侠夏澄光和小侠肖珏,都把应用的行囊、兵器,收拾停当。为了路上好走,夏澄光特意改扮作男装,儒巾儒教,青年美貌,很像个少年秀才。若在平日,杜若英必嘲笑她,和她说几句逗笑的话;现在只看了一眼,任什么话没提。夏澄光倒凑过来,动问杜若英:“师姑,你看我这样打扮,好么?”

杜十一娘道:“好。”

夏澄光又问道:“师姑你怎么样?还要回家收拾一下么?”

杜十一娘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我还收拾什么?我就这样走。”

夏澄光道:“不改装么?”

杜十一娘道:“不。”自经惨变,横波女侠竟这样精神颓丧,纵然复仇心切,仍自恹恹不振。

了因师太看了,深为悲悯,颇代扼腕,发言鼓励道:“十一师妹,你不要这样,你把精神提一提。我们缉元凶,拿叛徒,必须振起精神来,你何必这样灰心!”

杜十一娘吁了一口气道:“是的,我不灰心,我一定要报仇。”于是强把腰肢一挺,向三个同伴说道:“我们就走吧。我们四个人作一路,了因师太请你为首。”

了因师太道:“当然是师妹为首,师妹乃是发纵指使之人。可是我请你稍为等一等,我还要先回草庵,把自己应用的东西检点一下。”

十一娘知道了因师太曾受领袖之命,要伴同自己,怕自己寻短见;但也不说破,只点了点头道:“先到宝庵也好。”三女侠这才辞别领袖,打发小侠肖珏,在前站相候;三个女侠联袂径奔妙莲庵。

妙莲庵就在衡山山麓之下,曲水绕林,峰峦掩映,地势幽僻,与祝融峰抱璞楼松风阁,声息相闻。这本是了因师太退隐禅关,自己所盖的一座尼庵。中有女弟子数人,半是武林遗孤,由了因师太收养来,传经授艺,与外界隔绝不通。除了邻村樵子牧童,一般人竟不知林深处有此禅观。

了因师太把杜十一娘和男装的夏澄光,一齐邀入庵中,留在客堂;她自己忙入方丈室,略事摒挡。把大弟子传来,嘱咐她静守禅堂,不得妄登槛外;大弟子唯唯听命,传谕群徒。然后了因挟剑囊来到客堂,和杜十一娘、夏澄光,商量结伴缉凶的办法和路线。

了因师太的意思,是迅奔长沙。因为在山上,已向横波女侠杜十一娘,问明叛徒张青禾出走前的行径。确知他所结交的淫朋,有一个叫玉蜻蜓桑林武,是江南武林名家的孽子,行止诡秘飘忽,已经沦入下流;其余姓赵姓贾两个人,真名实姓虽不可知,但既与海砂帮有关,他们畏罪偕逃,势必叶落归根,潜入海砂帮,借重门户,匿罪避祸。并且张青禾乃是个孤儿,他并无亲友可投;桑林武又是个被逐的孽子,也必不敢逃返江南。那么,长沙府既是海砂帮盘踞之所,这四个恶徒一定要逃向长沙,殆无可疑。于是缉叛徒的路线,就这样的商定;其次又商量如何结伴同行。了因师太说:女子出门,招人侧目;夏澄光既改男装,可与杜十一娘,乔装眷属;小侠假装书童。至于了因自己,她是出家人,既不便改扮俗装,那只好算作化缘搭伴的贫尼。他们要白天雇代步攒程,夜晚施展飞腾术踏访;众议佥同,就这样定规了。当天离庵,赶到前站,会见了小侠肖珏;各依身份,略换服装,先雇上两辆车,一径走上长沙的大道。沿路上遇有江湖人物,就说唇典,讲隐语,打听叛徒的下落。

攒行数日,接连打听过两三拨武林人物,如镖局达官,如摆把式样的师傅,如护院的武师,都说不上桑林武、张青禾的行踪。杜十一娘很懊恼,了因安慰她道:“逆子一定是躲避江湖人物,潜踪而逃,我看路上打听不出来,我们径奔长沙吧。到了长沙,再打圈细访。”

又走了两天,来到一座镇甸上,名叫枫林驿。了因师太对杜十一娘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盘桓一两天,这里有我们嵩阳北派一位同门,我们可以找找他。”

杜十一娘道:“可是姓黄的么?他名叫黄什么中?”

了因师太道:“正是黄镇中,只是他的住处,记不甚清了,还须现找。”了因遂吩咐肖珏先行找店。肖珏领命,直找到枫林驿街里,方寻着一家大店,叫“大来客栈”。然后引导着了因老尼和二位女侠,一同驱车进店。

驱到店门,杜若英等下车。忽然间,从街那边驰来了一骑骏马,马上客是个英年壮士,一到店门,抬头看匾,甩镫下马。一双眸子闪闪四顾,看见了杜十一娘和夏澄光,乔装眷属的背影,和了因师太的尼姑装束,这少年露出注意的神气。了因师太对这少年也很诧异,不觉地也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人好面熟。”跟着也就走进店房了,这少年壮士居然愣了一愣,皱眉若有所思,随后牵马走向隔街去了。

了因等住的是三间正房,店伙忙着来照应。由男装的夏澄光女侠,摆出主人的模样,吩咐打面水,沏茶,备饭。饭后已到掌灯时分,了因命肖珏到柜房,打听黄镇中的住处。居然一问便得,离店不远。 8j20hv1jqRLJ5V3USL2RT6ID9irs7q8/Y/oGP6W8zAr81shQGtURjuJkH35wkqUl



第二章
搜逆子群雄下山

这时候忽然阴天,下起小雨来。挨到二更,雨势断断续续,似停不停。三女侠耐不住了,说道:“我们冒雨去找黄镇中吧。”

肖珏要雇车,了因笑道:“不用,我们还怕雨么?”四个人打着三把伞,分两拨离店,径访黄镇中。

嵩阳北派的剑客黄镇中,就住在枫林驿一条小巷中。三女侠冒雨行,眨眼寻到;女侠靠后,小侠肖珏当先叩门。敲了半晌,来了一个长工,隔门提灯讯问找谁。肖珏说是:“祝融峰来的,要找黄三爷。”

宅中人竟不肯开门,说是黄三爷没在家。肖珏动怒砸门,厉声说:“大雨的天,我们有女客远道来访,你怎么不开门?”了因老尼、夏澄光、杜十一娘,都耗得不耐烦;由夏澄光上前,抗声通名:“你快去告诉你们主人;主人不在家,告诉你们主妇。就说南岳衡山祝融峰抱璞楼主的女儿夏澄光,远道来访。你对你们主人说,我们是同派,我们来了四个人,有要紧事,一定要见。你再不开门,我们要跳墙进去了!”

一阵喧哗,想是又从宅内惊动出一个人来,隔门缝灯光一闪,经过了一阵呶呶问答之声,旋听见另一个清朗口音说道:“来的可是嵩阳女侠松枫阁夏么?”

夏澄光应了一声,门中人又道:“既是同门远来,又是雨天深夜,这总得开门让进来。你快去找主妇讨钥匙去。”

那长工声口的人说:“钥匙在这里呢,主人不在家,不问明白,小的不敢开。”

那清朗口音说:“只管开,有我呢。”说时哗啦一响,门扇大开。一个少年客,一个仆人,提两只灯,傍门而站。把四个客人冒雨让进来,重新关上街门。

这少年高高提灯一照,看清了来客,一共是四位;他哦了一声,在前引路,把了因师太、杜十一娘、夏澄光、小侠肖珏,一直延入黄宅的外客堂。客堂中明灯辉煌,却并没有客人。了因等由暗入明,略略定住眼神,这才端详这个少年。“唔!”了因不由失声道:“原来是你!”

这少年原来就是初入枫林驿,在大来店门前相遇的那个骑马壮士。少年拱手让座,首先说道:“我们刚才见过。”

了因笑道:“是的,恐怕不但刚才;从前我们也好像在哪里见过?”

少年重新打量了一回,立刻满面堆欢,肃然起敬道:“是的,你老人家大概是我们嵩阳南派的了因师太吧?这几位是谁?”

了因师太笑道:“你好眼力,你大概是我们嵩阳北派的。”

少年道:“弟子正是。”他目光一巡,旋转身,抱拳向横波女侠道:“哦,刚才是你老叫门,你老是澄光师姐,你老是嵩阳南派掌门老师松风阁主人的掌珍。我们黄镇中黄师叔没有在家,我们也是刚到;我们刚才实在没有听出来,教您几位在雨天地里久等,太觉对不住了。”他把杜十一娘竟当作了夏澄光,接着说:“恕小弟眼拙,不识高贤……”赶紧重新施礼逊座。

了因见坐无别人,微微一笑,代为引见道:“北派同门,你看这位才是夏师姐哩,她今天因事改为男装。这一位是名闻两湖的横波女侠杜十一娘,你竟不认得么?……这一位是肖珏师侄,乃是我们嵩阳南派第三代的高足。”

少年一听这话,不由一怔。了因分明看出他身躯微微一震,面目倏地变了色,可是登时又平复了。跟着举手施礼,自通名辈道:“弟子姜涵清,是咱们北支第三代第十七人。久仰横波女侠的大名……”说着话时,客厅内间隐闻轻轻的脚步声,门帘也跟着一动。

了因惶惑起来,用手一指内室,眼望姜涵清道:“谁在屋里?”又问:“宅主人黄施主呢,他上哪里去了?”

姜涵清道:“黄师叔刚才出去,这屋里的人也是咱们嵩阳北派的。”

他另向内宅招呼了一声,一个中年的虬髯汉子,掀帘走出来,举手道:“了因师太,久违了。”

这人是嵩阳北派的一位能手,姓名叫作蔡石铮。他虽然向了因寒暄,了因却已想不起他来。直到双方互通了姓名,方才晓得他是北方第二代的人物,和了因师太、杜十一娘班辈相若。

五个人相邀归座,但是,姜涵清和蔡石铮脸上都带出很蹊跷的神色来,不时偷眼打量杜十一娘。杜十一娘蓦地粉面也改了色,暗中思猜:“莫非这逆子的事,他们已经晓得了?”

了因老尼接着盘问姜涵清:“你们二位一向不是在湘南么?你们现在是路过这里,还是要上别处去?”

姜涵清道:“弟子是路过,弟子原来打算要到衡山去的。”

了因道:“哦,你要赴衡山,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可是要到祝融峰,拜见我们掌教么?”

姜涵清答道:“是的,我们是要见见南支掌教夏、罗二公。”

了因矍然道:“见他们,有什么事?”

姜涵清望着蔡石铮,迟迟疑疑,半晌才说:“不为别的事,只因株洲一带,三日内连出了好几桩劫财杀人的命案,弟子和蔡石铮叔是奉命查究这件凶案。”

三女侠齐道:“奇怪!”

姜涵清道:“的确奇怪,而且作案的人,竟传说和我们嵩阳派有关,这不是一件异闻么?”

了因老尼和夏澄光一齐震动,杜十一娘尤其激昂,猛地立起来问道:“可是张青禾孽畜么?我们就是为这奴才出来的。……好奴才,一准是他!”

姜涵清未及还言,蔡石铮搔首道:“张青禾,不是我们南支第三代的小弟子么?不过,这个,我访闻的,作案的好像……”

了因忙问:“好像什么?”

蔡石铮两目游离,似回避着十一娘等人的注视,半晌方才徐徐说道:“听说是个女贼!”

女贼二字一出口,了因、杜若英、夏澄光,莫不惶骇。嵩阳南派的女同门没有许多人,除了他们三个,另外仅有一个沅江徐鹤的妻子,名叫纪清扬。了因等三个人齐声道:“这女贼叫什么名字?案情是怎样的?可访出来她的年貌底细没有?”

蔡、姜二人立刻又露出支吾的神情,道:“还没有探听出来,不过听她报字号,是什么女侠罢了。多少人疑惑与咱们嵩阳派有关。”两人虽然这样说,可是了因和杜、夏两女侠,仍然抓住疑点,一力穷诘。姜涵清且不回答,调过来反诘了因等人的来意。了因把张青禾的罪状,草草说了,嘱咐二人代访。二人答应了,看了因的意思,还是要打听株州的凶案。姜涵清眉峰一耸,说是:“我也不得其详。”他跟着托词告便,出离客室。过了很久的时候,和宅主黄镇中一同回转。黄镇中是个很英武的中年汉子,满身雨淋,似才冒雨归来。向在屋诸人寒暄了一阵,忽然落座开言道:“株州的案子,我刚才出去打听了一回,依然没有什么消息,这还得仔细访一访,了因师太和二位同门先请回店,我同着蔡师兄、姜师侄,还要出去打听。今天晚上,我们到店里,给师太送信去。”

杜、夏二女侠谆嘱快访,黄镇中、姜涵清连连答应,然后了因起身告辞。想不到黄镇中已给套好了两辆轿车,把三人送回店房。临上车时,蔡石铮趁人不见,悄悄地递给了因一个纸条,下款却由黄镇中具名。那纸条上写的是:

“请师太今晚遣肖珏同门到舍下一谈。株州盗案,闻与十一娘有关,恐有别情,面谈不便。务请师太守秘,遣肖师弟只身独来……”

看此举动,了因老尼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回到店来,工夫不大,黄镇中、蔡石铮、姜涵清已经来回拜,说是盗案详情,还没打听出来。谈了一会闲话,告辞回去,挨到四更,了因托故遣肖珏出店,急访黄镇中。

小侠肖珏奉命只身冒雨来到黄宅,黄镇中陪着蔡石铮、姜涵清,已在客厅开门恭候。这才由三人说破了株州命案的情形。那个作案的女贼,竟自称是横波女侠!这女贼又不止杀人劫财,她又是一个女采花贼,实行倒采花!

据黄镇中说:“这件案子,已经传遍株州,是日前蔡石铮、姜涵清听来的。这是三天之间,共出了三件血案。被害人全是少年男子,钱财被劫一空,把人也伤了。死者不是赤身裸体,就是衣裤凌乱,尤丑的是下体竞被割去,血溅衾褥。在事主的卧床上,有下五门惯用的粉袋子,拍着粉记,是‘横波女侠’四字。起初还以为是仇人嫁祸,杜十一娘岂肯做这下贱的事情?”

黄镇中接着说:“可是第三案,那个事主鲍三公子,虽被阉割,残喘未死。官人们问他时,他还能说出话来;他说确不是男贼,确是女贼。这女贼蒙蓝绢包头、披蓝斗篷,偏与杜十一娘衣履一样,容貌也很白皙,弓足纤腰,也分明像横波女侠。这个女贼,于三更天,破窗入内,竟要求鲍三公子与她苟合。鲍三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半夜里突然进来一个女贼,就是美色当前,他也要疑鬼疑狐,早吓得只有抖擞的分了。女贼百般挑逗,鲍三公子只喊救命饶命,遂惹恼女贼,下此毒手。现在当地官府正在严究,虽然明知此中必有蹊跷,可是究为嵩阳派之玷。所以蔡石铮跑来送信,叫姜涵清赶快南下衡山,报告此事,以便彻底根究,这嫁祸诬陷的人,到底是谁,用意何在?”

蔡石铮、姜涵清一席话,把个肖珏说了个目眦欲裂,气仇填胸!

小侠肖珏在嵩阳门下已久,受名师熏陶,养成一种侠肠义骨,嫉恶如仇。乍一听凶案,还有一些骇怪;转念一想,立刻从时日上发现疑窦。

他忙向蔡石铮、姜涵清辩说道:“二位师叔,我看此事定是与我嵩阳派,有深仇大怨的绿林宵小所为,借这淫凶的兽行,想把我嵩阳派清白之名,加以污毁。我敢保这绝不是我嵩阳派南支女侠所为,更与横波女侠无干。二位师叔,你要晓得,我横波师姑恰巧在这几天,发生人伦巨变。她老人家抚养的义子张青禾,受恶人引诱,竟做出逆伦叛师的大罪,横波女侠就在大前天,到祝融峰抱璞楼,当宴首告逆子叛徒。我嵩阳南派夏、罗二侠,已经受理控案;我们现在,是奉命出来,查拿叛徒张青禾,由打控告那天起,便是我、了因师太、夏澄光师姑,伴同横波师姑,出来踏访张青禾。弟子我便是跟着她们三位女侠的随员。”

肖珏接着说道:“师叔请想,由打那天直到现在,我们四个人可以说跬步未离开过;就算横波女侠真个变节,真个行止不检,她也没有工夫,远赴株州去作案啊!她老人家这几天伤心懊恼,痛不欲生,她老人家没有分身法,怎会跑出好几百里地去杀人?这事件一定是仇人栽赃嫁祸,我们必须彻究明白。不过弟子陪侍三位女侠,最要紧的是追缉叛徒张青禾,想不到株州又生此变!二位师叔,还请分神代为访查。弟子年轻,做不了主,等我禀明了因师太,问问她老人家,到底先办哪一案?”

小侠肖珏一口气说出,蔡石铮、黄镇中、姜涵清俱各恍然大悟,诧然震怒。怪不得横波女侠神情惨淡。可怜她一身绝技,竟被人暗算,受此奇耻!刚才乍一见面,一时还多心她身犯淫恶,自己疑心生暗见,怕人诘责;哪知她的义子竟叛师犯上,掀动巨案呢。蔡、黄二人把株州血案的详情,都告诉肖珏,教他转告南派群侠。随后便细询肖珏,究竟张青禾是怎样的叛师犯上,现在要怎样处置他,他逃到哪里去了?

肖珏把横波女侠杜若英血书控告各节,一一对蔡、黄二侠说了,把张青禾逃奔的方向,也大略说出。二侠大为惊骇,怨不得三女侠行色如此匆遽,怨不得嵩阳南派竟要大举追寻叛徒。这张青禾小小年纪,胆敢欺辱养母恩师,实在是罪不容诛。由此推测,恐怕株州血案,也许和张青禾有关系。只是时日上,又有参差。莫非张青禾也是受人蛊惑,暗幕中另还有绿林巨奸,故意来给嵩阳派作对?

蔡石铮思索了一回,又与黄镇中、姜涵清商量了一回,然后告诉肖珏:“肖贤侄,我对你说了吧,我们起初真的疑心株州淫杀案,是横波女侠中途变节,任意胡为的了。我们此行,就是要上衡山祝融峰抱璞楼,进谒夏金峰、罗靖南二位南支领袖,特意告发这一案,今据你所说,事情显见大有蹊跷。我们打算分出一个人来,一面仍须给夏、罗二侠去送信,却不是纠举淫案,反而变成密报恶淫了。一面我们仍要联合两支在湘同道,加细详稽本案的内幕。现在遇见你们,这好极了,我们不必再去衡山送信了。肖贤侄,你现在就赶快回店,可以背着横波女侠,把株州血案悄悄密禀了因师太,看她作何打算,你再奔回来,给我们送一个信,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要下手访查。”

肖珏点头敬诺,立即告辞。迈步刚出房门,忽又想起一事,止步回头,对蔡石铮、黄镇中、姜涵清,低声说道:“这件事关系横波师姑名节太大,她如今又正遭逢逆伦大变;控告逆子之后,已经是痛不欲生的了。几次三番要自刎,多亏我们长幼各辈群侠一再劝阻,立允克日出发,替她雪愤。又有夏澄光师姐、了因师太两位,暗暗地看住,她方才略略打起精神来。株州淫凶案,如果教她知道,她一定疑心是张青禾勾结外方女贼,故意栽赃败坏她,她一定要气死的。为此我拜托二位师叔和姜师兄,千万口严一点。不要在横波女侠面前,透露此事才好。”

蔡石铮、姜涵清一齐说道:“当然、当然,我们早防到这一层。我们特意把你调出来,刚才没有当面讲,一来是同着女同门,说此淫秽案情,很觉碍口;二来便是料到此事必有枝节,这关系着女子的名节,侠客的身份,断断是不能随便讲的。你放心吧,赶紧禀明了因师太,我们还要等你们的回信呢,我们这里也要赶着办。”

说罢,小侠肖珏点点头,迈步出院,施展飞行术,冒雨奔回店房,越墙而过,贴墙急行,走到了因师太窗前,轻轻用手指一弹窗,转身走回自己所住的小屋内。扪出自来火,把灯点着,然后脱去雨衣,换了常服。

此时已届五更,正因阴雨,天黑如墨。过了不大工夫,了因师太推门进来。肖珏连忙站起,方要开口,了因师太摇了摇头,目向窗外一瞥,大声说道:“我猜着是你,果然是你!你刚才上哪里去了?我还有事,跟你商量,谁知找不着你了。你年纪轻轻的,阅历太浅,不许你一个人随便出去。你知道么?”说到这里,把声音放低了,这才向肖珏盘问独访黄家,究诘株州淫杀案,到底得来了什么样的骇人消息。小侠肖珏且先不说,悄问横波女侠杜十一娘现在醒着没有?夏师姐也已睡了么?了因师太皱眉道:“你师姑没睡着,是夏师姐陪她躺着呢。你杜师姑为人太精明了,真真不好办,你快说吧。”

小侠肖珏这才把适才所闻:株州地方,女采花贼贪淫凶杀,连伤三命的话,一字不漏,全说出来。又说出这女采花贼,当地哄传是横波女侠,是嵩阳派门人。被害男子有一鲍三公子,拒奸不从。被女采花贼阉割;人竞未死,供出女贼形容打扮,竞与横波师姑颇为相似云云……

一席话把了因师太听了个目瞪口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良久,方才说道:“这一定是冒名嫁祸,一定是冒名嫁祸,可把我们嵩阳派污蔑得不轻!你你横波师姑至不济,如何会做出这下五门的极淫凶的勾当!这这一定是仇人,一定是……”正要往下说,忽然一凝神,突然回转身低喝道:“谁?”

门房忽悠悠开了,女侠夏澄光蹑足跃进屋来。她很性急,恨不得立刻知道株州的案情。她见横波发愣犯困,已然睡下,她便悄悄溜出来打听。她面对肖珏问道:“蔡、黄两人神情古怪,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她却是个年轻处女,辈分虽大,小侠肖珏却面嫩说不出口,只说是女采花贼诚心诬蔑我们嵩阳派。了因老尼忙道:“澄光贤侄女,你来,等我告诉你……”

正要说,蓦地又一惊,倾耳外听,忽说不好,急急推门出去寻看,有一条黑影,往店房前院退去了。了因师太轻嘘了一声,抽剑急追,眨眼间,见那人影越墙逃走了,了因师太立即跃上墙头追赶,那人像箭似的,跳到街上,穿小巷往北奔去了。

了因老尼施展飞行术急赶,一直追出半里地;回头看见女侠夏澄光、小侠肖珏,也相随跟追出来。了因心中一动,自觉忘了一招,连忙停步,阻住夏澄光,教她赶快回店,看一看横波女侠。夏澄光恍然大悟,急忙转身回去;了因师太这才与肖珏,并肩续往前赶。此时正值盛雨天阴,四面昏黑,经这一耽误,直追出镇外,再找那黑影,已然不见。两人分路搜寻了一遍,竟失了踪迹。二人十分扫兴,只得往回路走。肖珏心疑是歹人,再不然就是过路绿林。了因却不这样想,她猜疑这人影,不是黄镇中,就是蔡石铮。肖珏道:“既是二位师叔,他们偷窥我们做什么?”了因冲他一笑,他也有点明白了:“他们还是半信半疑吧!”了因点头,肖珏长叹。

当下了因师太在前,肖珏追随在后,斜兜了一个圈,来到店前,仍奔后墙,翻墙跳进去。多亏是雨大,没有被人瞥见。此刻已到黎明时分,店伙陆续起来,不过院中无人罢了。了因、肖珏悄悄溜回房间,只见横波女侠依然卧床沉睡,夏澄光紧挨着她躺着,横波好似对刚才的事,毫无觉察。

了因轻轻一拍,把夏澄光唤出。夏澄光忙问:“追上了没有?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了因皱眉摇头道:“想不到我们栽在这里了,追出半里地,竞没追上。”意思之间,断定是黄、蔡二侠,潜来考察横波。了因又询问夏澄光:“到底杜十一娘睡熟了没有?刚才没醒么?”

夏澄光道:“她始终没有醒,我眼看她睡着的,她心上很烦,也许困得早。”

了因仍不放心,轻轻说道:“我们要留神,不要教她偷听了去。”遂将肖珏所闻株州淫杀案,告诉了夏澄光。

夏澄光登时气得蛾眉直竖,低声向了因道:“这件事,我们必须访个水落石出。这一定是仇人影射,要败坏我们嵩阳派的声名的。师太,你说我们应该怎么样?我们是先上长沙追缉张青禾,还是改奔株州,彻查这个冒名嫁祸的女淫贼?”

了因师太吁气道:“不是我多疑,我现在总觉这个女淫贼,出现得太离奇突兀。我疑心这株州血案,和张青禾逆伦案,时机相凑,多少似有关连。”

夏澄光道:“情理上似乎应有这么一猜,但是张青禾年纪很轻,阅历很浅,他从何处去勾结女贼,来做这诬蔑他义母恩师的凶案呢?”

了因师太道:“张青禾本人当然嫩,可是他也有三个淫朋,那桑林武却是经得多,见得广,也许是他唆使出来的。所以我想,我们与其先奔长沙,倒莫如先到株州,打听一下。”

夏澄光点头,道:“不过我们忽然改计,我们怎对横波师姑说明呢?这件事也不能总瞒着她呀。”

小侠肖珏也道:“我们怎样答对北派蔡、黄二位师叔呢?他们本要到祝融峰,谒见夏、罗二位领袖,当面举发株州命案。既然遇见我们,又知其中颇有栽赃诬陷的隐情,他们说,不便再上祝融峰了,要烦我们就便替他转达一下。此外他们还请师太做主,商量一个办法,双方好分工合作。他们说这件凶案,虽由他们北支发觉,但案情关系南支声望甚重。他们北派一切行止,要听我们南派调遣的。他们说,请了因师太无须客气,赶快决定了。分派了,大家好遵照着去做。”

了因老尼搔头说道:“实在这件凶案,太淫污混账,诬蔑我们太甚了。我也不敢擅作主张,我们现在应该一面缉访,一面赶紧给领袖送信,这一回事情节重大,应该速请领袖下山。”

夏澄光道:“难道我们就在这里,静候领袖下山。一事不为,坐耗时机错过么?”

了因老尼道:“那也不能……”

了因这个人,只知拔剑,不善筹谋,她竟打不定主意了。小侠肖珏忍不住说道:“依弟子愚见,我可以翻回去;迎上灵修道长,我就告诉他,不但他,不拘哪一位,我都把株州凶案告诉他们,请他们赶快追您来。您只指定一个地点,就行。我也不必竟回衡山,我们只遇见本派传信的同道,就可以烦他们挨个转达好了。现在就请师太约定一个聚会的地点,岂不是一切都省事了?至于先上长沙,还是先上株州,我看这也很好解决,我们由这枫林驿,奔长沙去,一定路过株州。我们只须稍微绕点路,在株州多逗留一下,加细查访一回,岂不就一举两得了?”

一口气说出来,说得夏澄光笑了起来。了因师太也不禁失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见事快,我简直是教事情把我绕住了。我就忘了这一层,奔长沙必先穿过株州。”说着以手击额道:“老了,不中用了。”

夏澄光接着道:“我们这一路查访,无论如何,也不能总瞒着横波女侠,我看我们索性告诉她,只把口气说得柔和一点,不招她难过,就可以了。”

正说着,外面雨声溅溅,忽然有人接了腔道:“对了,你们可以柔和一点告诉我。”

三人一齐看窗,横波女侠已然蕴怒闯进来,三个人一齐站起让座,了因很不安地说道:“师妹睡好了么?”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咬唇不答,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方才说道:“我杜若英不幸遭此人伦大变,年轻轻守孀,本不该多事,收认养子,更不该把义子当徒儿严加管束。现在拘管出怨恨来,教逆子反吃一口,这都是我自己的错,不能怪别人。只是我竟想不到本派诸位贤达,因为这一节,公然拿我当犯人一般看待,不但监视我,事事还背着我。我自知贞操已失,无颜立于人世,我本要自尽,你们诸位又横拦竖阻,不教我痛痛快快地死,可又这么蝎蝎螫螫地对待我,到底把我杜若英看成怎样下贱的人了?”

话声激楚,怨愤已极,两边眸子隐含痛泪,强忍着不欲在人前垂泣;却是眼珠一转一转的,到底滚下两行热泪来,教任何人看来,都不由替她扼腕悲凉。了因老尼、女侠夏澄光、小侠肖珏,莫不惶恐失措,了因老尼更觉得愧对,三人一齐劝解道:“十一娘,你不要难受了,我们绝不是这个意思。”

横波女侠道:“既不是这个意思,肖珏为什么瞒着我,独去重访黄、蔡二人?澄光又为什么总绊着我,寸步不离?”

肖珏、夏澄光连忙分剖:“我们绝不敢监视您,更不敢瞒着您,只是看您太伤心了,我们是怕给您添烦。”

横波女侠摇头惨笑道:“今晚我已经睡下了,澄光妹还偷偷地溜到床根,验看我是否睡熟。了因师太,你年纪比我大,你也处处背着我,我知道肖珏是奉你之命,重访蔡、黄二人,现在我也白知罪深孽重,总算由我身上起,玷辱了嵩阳派。我也不敢强求,我只请问师太一句话:你老人家若还拿我当个人,就求你把蔡石铮、黄镇中他们议论我的话,一字不漏,据实告诉我。”又目视夏澄光和肖珏道:“你们二位也是一样,我让你们二位在同门义气上,不要骗我、瞒我。我自知一个女人一旦失了节,辱了身,就不算是人了!”且说且泣,泪珠滚滚满腮。

了因、澄光、肖珏,面面相观,很是惊骇,横波女侠素性贞烈,待人一向有礼貌,现在,分明受了大刺激,过于多疑了。她竞怀疑大家瞧不起她了,哪知大家正是哀矜之不暇,一番小心,唯恐惹得横波伤心,倒更惹得她疑、怨、愤、嫉、惭、恨交迸了。

了因师太用哀恳的口吻,再三解释;空言不能洗去横波的疑怨,她冷笑不信。女侠夏澄光看此光景,咳了一声,款款走过来,紧挨着横波女侠坐下,两手握着横波的手。横波的手冰冷,而且不住颤抖,知她悲愤已到极点。澄光敛容低声叫道:“师姑,你千万不要多心,实际上满不是那一回事!”

杜十一娘摇头不答。澄光道:“我告诉您,他们北派黄镇中、蔡石铮二位,实在是一向敬重您。现在也更敬重您。您遭这大不幸,他们稍有人心,焉忍对您妄加讥议?您务必要看开,这一件逆伦大变,断不是您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嵩阳南派的事;这乃是我嵩阳派南北两支大家同愤的一件恨事。再往大了谈,实是我们武林中一件万众齐切齿的逆案。师姑,任何人听见了,也要替您伤心。您想是看出来黄、蔡二人神色有异,您就疑到您自己身上来了。师姑,实告诉您说吧,我们嵩阳南派不幸又遇上另一桩被诬蔑的案子,比辱师欺母,情节不在以下呢!”

杜若英含泪不语,只凝望着了因老尼和夏澄光,静等他们披诉。夏澄光、了因老尼无可奈何,把株州一案,约略对杜若英实说了。仍未敢说破那个采花女贼,冒名横波女侠的事,只说她自称是嵩阳派、采花伤人,意存诬陷。而嵩阳派女侠,仅只杜若英、夏澄光和沅江徐鹤的妻室纪清扬三人。

夏澄光对杜十一娘说:“师姑您想,南北两支俱是一家。黄、蔡二位一听见这谣言,如何不要根究?他们本是特来衡山,要向我们南派首领禀报的。在半路上遇见我们三个人,他们要说,又觉得碍口,所以脸上带出骇异神气来。他们悄悄把肖珏调出去,就为告诉这件事。现在我们决计打发肖珏回山驰报。你我三个人要顺路先奔株州,查究一下。我们不是瞒着师姑您,实在因为这件事关系我们名声太大,而您又是新遭巨变,我们只怕说出来,叫您听着更心窄。所以我们才背着您老人家,先琢磨琢磨。现在您老人家这么难过,我们只好全说出来,您千万别误会了,也不必心窄,我们还是先奔株州吧。”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听罢,低头沉吟,其实她已然悄悄猜透其中蹊跷。她满腔悲愤,唯恐自己的不幸,遭同门鄙薄,今见了因、澄光这么惶恐,心上便安顿多了。

她仍然闭口无言。过了好半晌,才猝然说道:“这株州凶杀案,一准是冒着我的名字……准是张青禾这个奴才,支使出人来,故意作践我的……”

夏澄光、了因师太,都回避不敢径答。杜若英盯着二人,二人支吾道:“我们到株州查看一趟,就知道了,此刻也无须揣测。听说这女贼仅仅自称是嵩阳派,我想她不会公然留名吧。张青禾也未必认识女贼,这是女贼干的事。总而言之,耳听是虚,我们还是先去采探一下。好在追拿叛徒张青禾,也必须由打株州经过,我们此行,正好一举两得。”

杜十一娘苦笑了一声,她察言观色,此刻已经有七八分明白了。二人既不肯直告,自己索性不问,末后断然道:“你们二位怎么说怎么好,我是随着你们的,奔株州也行。”站起来走了。

了因老尼、夏澄光却很难过,替横波惋惜。如此一个守志弥笃的贞孀,偏偏命犯蝎磨,遇上这些打击,真真叫人痛恨皇天无眼了。

少时天色大明,了因先派肖珏给蔡石铮、黄镇中送了一个信,蔡、黄二人约定十天后,在株州与了因等会面,以便交换彼此踏访的情报。当下,黄、蔡二人和姜涵清,又分成两路,分别出发,潜访附近一带,绿林人物和秘密会帮出没的动静,借此获得株州凶案的主犯。好在女贼最招人侧目,料想不难访出下落。

当天晌午,小侠肖珏翻回去报信,夏澄光和横波女侠,仍扮作眷属,雇车上道、离开枫林驿,直奔株州。株州也是湘鄂往来要道,人烟稠密,旅店、酒栈、妓馆、茶肆颇多,也有几处禅林,三个女侠寻一座店住下,立即着手探听鲍三公子被阉割这一案,这一案已轰动全城,官府已派干捕搜缉宵小,街市上更不断有人纷纷讲论。

了因师太、夏澄光、横波女侠,三个人分途查访。由了因老尼,找到当地拳师、镖客处,逐一探问了。倒有一家镖局,可惜总镖头远行在外。本地这些武林人士,竟都是蠢汉,既无真本领,又乏豪侠气,把女采花贼当作奇闻,不思访拿,为民除害。了因师太很不满意他们,索性不再问了,只加紧自己踏访。

不意她三人衣貌不伦,言行异样,此地刚刚闹过女淫贼,三女侠又逢人打听女人不该问的话,不觉地招得土著人十分诧异。尤其是男装的夏澄光,和女装横波女侠,一男一女同道而行,年貌不似夫妻,亲昵过于伉俪,更易遭人侧目,地面官人竟向店家暗暗盘查起她俩的行踪。

三女侠都觉得情形不对,当晚依了因师太的意见,离开店房,改觅城外一座尼庵古刹,蹚好了道,入夜潜在封闭的佛阁上寄迹,黎明便偷偷溜出来。三女侠潜出潜入,飞行术超绝,庵中人竟没有觉察。了因复劝横波女侠,改装成带发修行的女尼,和自己搭伴,作为敲木鱼化缘的师徒二尼,可以任意游行全城,沿门托钵。并且两人把容貌也改了,涂上淡黄色,有时同行,有时分开,有时昼访,有时夜搜,专找僻里污巷,宵小出没之场。女侠夏澄光却改作单帮,扮成少年公子模样,手拿秋扇,飘飘洒洒,也到各处乱踏,却侧重繁华场,浪子荡女徘徊之所。

如此白昼夜访,深夜聚会,交换意见。观听稍有可疑,这个看过了,再引那个来复察。一连三数日,大海捞针,渺无叛徒或女贼的确耗。只夏澄光,在株州瓦舍场中,发现了两个卖艺的绳妓:一个年当花信,一个年才二十许。技艺出众,不似江湖卖艺炫人假把戏,颇具武林技击真功夫,这是一点可异处。同时,这两个卖艺女子,相貌太俊俏,太白净,凡是踏江湖的绳妓,多半是缠着小脚,而面貌多带紫棠色,所谓黑里俏,风尘游食,多少透着村俗气。这两个女艺人却不然,既无闺阁之气,竟少风尘之色,这又是第二可怪处。同时,凡艺妓多有领家男子,很少单身少女,独自献艺的。这两女似是姐妹花,居然没有男伴,也无阿婆,这又是第三点可怪处了。

这两个女子一穿红,一穿绿,梳抓髻,系丝巾,铁尖鞋,敞脚裤,在广场立竿设绳,围成一场,敲着锣,卖弄技巧,四周聚拢很多的人观赏。女侠夏澄光,生有洁癖,又是个姑娘,不肯从人丛中强挤,只在圈外看,偏偏她身量不甚高,只得企足而观。连看了两场,觉得二女虽不像跋涉风尘的女艺人,却有着一套很熟请的江湖话。向观众发科、讨钱,似乎又很在行,女侠夏澄光到底武艺精而见识浅,她断不透二女的来历。又见二女容貌白皙可爱,她似乎起心眼里不忍把二女武断作采花女贼。盯了一回,不得主意,只索性转身回去,找了因师太和横波女侠。

了因和横波女侠杜十一娘,披敝衣,变容貌,把脸涂得黄黄的,真像咬菜根的苦行女尼,连日在大街小巷化缘,踏破半个城,毫无所遇。杜十一娘只是焦烦,要奔长沙追张青禾、桑林武。了因师太以为和蔡、黄等人约会的日期将到,劝她稍待。两人没精打采,在街上走,眼光东张西望。正在不耐烦时,夏澄光竟寻了来,忙将二人调到僻处,把自己所见,告诉了二人。横波女侠漫不在意,垂头丧气地说:“两个女艺人罢了,在通街广场中露色相,断不是那采花女贼。那采花女贼,我认为早离开此地了。她在此地一连作了三案,难道还作第四案不成?若依我说,我们丢开这一挡,还是奔长沙。”

了因师太轻抚着横波女侠的肩头,低声道:“师妹,这两个绳妓也许可疑,我们不妨先去看看。”问澄光道:“她们卖艺的场子在哪里?”

夏澄光道:“离这里不远,二位跟我来。”

儒巾儒服的女侠夏澄光,缓步前行;尼姑装束的横波和了因,联袂后随,一直找到瓦舍场子。了因师太见场子聚的人很多,锣声唣唣,正将奏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发话道:“施主们借光,让贫尼看看。”

人们扭头,见是一个老尼、一个中年尼,笑道:“出家人也看把戏么?”

了因师太手打问讯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看作剧,却可以结个善缘,施主们容让一步吧。”引着横波女侠,挤入人丛,一直到绳圈之前。夏澄光也就势挨过来,和了因并肩立着,三个女侠细细地打量走绳卖艺的二女。

二女刚刚敛完钱,现在重新起锣,聚观众,再开练,把戏场四丈方圆,插打拴绳,团团圈起,以防游人挤入。靠南架着走索,是一根巨绳,架在交叉的两座木架上,绷了个很紧,靠北堆着行头、刀枪、流星、弹弓、凳子、高桌等等。当央插了一根纛形长旗,赤焰白地,白地上置着圈,赤焰边系着两串铜锣铃,风一吹,琅琅的响。长女穿绿,正敲铜锣,少女穿红,正耍流星开场。因为场圈虽拦着绳,有的地方已将挂绳的竹竿挤倒,小孩子们和无知男人们,赶进场子来了。流星过处,直抵人圈,几乎打着鼻头,哗笑声中,人们不觉后退,这样便把场子打开了。

红衣少女放下流星,袅袅婷婷走来,把已挤倒的竹竿扶起,插好,把绳挂上,然后直腰,抬头,水灵灵一双眸子,向四面一瞥,转身,举步,走到绿衣长女身旁。绿衣长女敲锣,这红衣少女坐下来,抄起鼓槌,咕咚咚,咕咚咚,与锣声相伴,大敲了一阵,观众见讨钱而散,闻锣声复聚,打罢一通鼓,人越聚越多。

了因师太久涉江湖,横波女侠阅历也深,都看出二女气宇不凡。因互相示意,在人群中站住了,要看个究竟。少时,二女把锣鼓声打住,绿衣长女便站起身来,轻轻一跃,登上高凳,手捏嘴唇,吱的吹起一阵口哨,无非是吸引看客。随后便向众人发科,自称是闯荡江湖的艺人,自报艺名叫作碧桃,红衣少女是师妹,名叫红桃,说是钱塘江人氏。接着说:“今天来到贵宝地,谈不到访友游艺,只是干了这一行,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不练点玩意儿,凭什么领列公的恩赏。我姐妹不过跟师父学会几套小把戏,走索,钻圈,打弹弓,刺剑,耍刀,对枪,……无非是蒙人的玩意儿,借此糊口,请列公看个火炽罢了。”

绿衣女艺人满口的江湖话,言之不惭,立在高凳上,不但口讲指画,而且目光四射,不时向人群中扫了一圈又一圈。敷说已罢,又向人群中游目送睐;忽看到女扮男装的夏澄光,眼光不觉一停;更看到乔装女尼的横波女侠和了因师太,眼光又一停。旋即跳下凳子,招呼师妹红桃:“刚才我们练完了走索、钻圈,现在我们再练一套兵器,请列公赏光指教!”

二女从行头中,一个取双刀,一个取了一杆花枪,碧桃使枪,红桃舞刀,两人对打起来。练的是六合刀和岳家枪,手眼身法步,半真半假,拆得很快。尤其是俪影翩翩,满场飞舞,真引得全场喝彩。忽然间,碧桃一枪当心刺来,被红桃用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搂头盖顶剁去,啪的一声,花枪失手坠地,刀光已临头顶,来势迅疾,红桃娇叱一声:“呔!”眼睁睁剁下来。场子上顿呈惊险之状,观众发出诧骇之声。

那碧桃姑娘也似措手不及,忙一侧脸,伸手来夺刀。红桃持刀的右手,被师姐碧桃左手捋住腕子;她急将左手刀抡起,照样当头劈下去。碧桃又一偏脸,右手忙捋住红桃左腕子。两个人两双手对扭夺刀。突然身形一变,倏地分开,已经是一人一把刀了。红桃左手刀,已被碧桃夺去,两人相对一望,恶狠狠扑到一处,明晃晃的钢刀,又复挥霍对砍。看的人眼花缭乱,忽又一变,红桃嗖的一上步,缠头裹脑,横削一刀。碧桃急急地一扑地;刀光过处,碧桃的蒙头绢被刀削落,全场哗然,起了一大阵喝睬声。

碧桃似乎吓了一跳,一摸头,一吐舌,大喊道:“好丫头,真砍!”她似乎要报仇,挥刀返身,又来拼命。走过十几招,一招紧似一招。红桃似乎年纪小,后力不接,被师姐碧桃杀得连连倒退。碧桃越杀越勇,眼看要报那失枪削巾之仇,把红桃一直追到场子边上。退无可退,碧桃一个雀跃,嗖的奔过去,举起刀,照红桃后心一刺,力猛招疾,观众又吓一跳。不意红桃一个败势,往旁一闪,飞起莲足,腾的一下,正踢中碧桃的手腕,刀被踢飞,落向场心。碧桃大叫一声,两手一抱脖颈,回头就跑。红桃飞身一纵,蜻蜓点水,直追过来,也大喝一声:“哪里跑?”

碧桃两手空空,失去了抵敌之力,竞被捉住,刀架脖颈,吓得她连声怪叫,引得观众由惊喧中,变成哗笑,这便算又演完一场。

武妓碧桃姑娘做出喘吁吁的样子,拿起小簸箩,向观众敛钱,且敛且笑说:“我这师妹,太娇,我这是故意让她,我要不让她,列公别见笑,她那么大的姑娘,输了招,说哭就哭。”她做出滑稽的样子来,好像输了招,不肯输嘴似的。

红桃姑娘收拾起坠地的刀枪,也拿了一个小锣向众人开始敛钱,笑着说:“我的师姐脸皮顶厚,多咱打败了,都说是让着我。”

碧桃扭头抗辩道:“可不是让着你,你一个小丫头,凭我还教你打败了么?”

碧桃顺着圆场,敛了半圈便住,红桃也敛了半圈;两个人凑到一块,把钱全拢在一处,数了数。按江湖规矩,初步敛完,练把戏的还要说出一个数目来,再叫看客重凑,必凑足他所要求之数,才肯开招练下回,二女低声地叽咕了一会儿。果然面向大众说:“还差五百钱,请各位恩官看客赏脸,再回一回手。”

这五百钱,数目太大了。按惯常说,已敛百十文,续求顶多不过五六十文。现在她们初敛还不到百文,续求的倒超出数倍,这不合乎江湖道。二女眼望众人发话,要向列公面前,乞求一个领头创义的恩公出来。二女漫展双眸一寻,粉面堆欢,全冲着男装的女侠夏澄光走过来。

碧桃姑娘端簸箩,赔笑发话,红桃姑娘便向夏澄光施礼请安:“这位大爷,破费破费吧,大爷多捧场!”

二武妓似乎把男装的夏澄光,认成当地的阔公子,分明要请她引个头。

夏澄光虽是女杰,不知怎的,脸绯红了。通场的看客全都盯着她,有的人公然怪声喝睬,有的人大声嚷:“应该掏腰包,姐妹两个全下来了,还不大大地开发个采钱么?”

分明众看客也把男装的夏澄光当作少年风流男子,他们就恶作剧地合哄,而且更有人在背后喊:“相上喽,一对儿,真般配啊,桃花运,别脸红啊。别少给呀,五百文真值呀,还不一个人全拿出来么?”

观众大哄,碧、红二桃毫不介意,反倒回眸向大家一笑,转过脸来,仍向夏澄光侧媚乞怜,仍向她求讨五百钱。夏澄光搁不住众目睽睽,嘲笑纷纭,忙向腰中掏钱,要赶紧把绳妓打发开。可是她身上本没带铜钱,只得取出银幅子,随手捻了一块银子,要往她把式场抛。红桃姑娘好像怕银子抛失,满面春风说道:“谢谢大爷!”竟把身躯一横,伸出纤纤玉手来接。

夏澄光本非男子,一时竟忘其所以,不晓得男女授受应该避嫌,她便将银块放在红桃姑娘的掌心。红桃虚眯着眼,嘻嘻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又感激不尽地请了一个安,说了一句:“大爷破费。”观众都眼睁睁看着,忽然又有人喊起好来。

夏澄光有点挂不住,转身要离开,忽觉衣后襟被人扯了一下,正是横波女侠杜十一娘,拦住她,不教她动。同时碧桃姑娘也满面含春,凑上来,娇呼大爷:“大爷您赏我妹妹,怎么不赏我?”

女侠夏澄光张眼把碧桃一看,碧桃脸上的神情很古怪。女侠不禁勃然,双眸一张,双眉微蹙,有一种凛然不可轻侮之慨。然而这卖艺的女子毫不在意,非常的厚颜,仍向夏澄光讨赏。夏澄光决意不给,了因师太在背后暗暗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又掏出一块银子,约有四五钱。碧桃也照样伸出手来,夏澄光冷不防,竟投到场子上了。

碧桃冲她一笑道:“大爷生气了,生气还赏,我更得谢谢!”于是也照例地再请了一个安,过去把银子拾起。

这时候,许多看热闹的人不注视二绳妓,反倒打量起夏澄光来了。夏澄光生得姿容美丽,既改男装,愈形风流。又教两个绳妓强迫,显得她给钱慷慨,自然格外招人打眼。她心中也正动怒,觉得这两个绳妓,十九不是好人。

碧桃、红桃二姐妹,得了赏银,仍不开练,却又目光灼灼的,打量了因师太和尼装的横波女侠。二妓二尼面面相对,观众们都注视她们。突然间,碧桃姑娘把小簸箩一举,凑过来说道:“二位师傅多多指教,也赏几文么?”

横波女侠杜若英摇头不语,了因师太哈哈一笑,也举起“广结善缘”的布袋,应声发了话:“阿弥陀佛,二位檀越练得真好,生意经真高,得了这许多钱,还不布施贫尼几文么?”

敛彩化缘,针锋相对,看热闹的人哗然大笑,都觉得这事新鲜。有一个闲汉说道:“你们对讨钱吧,到底谁该打发谁?”又有一个闲汉说:“把式姑娘,化缘师傅,你们都是走遍四方,吃遍四方的人,你们对免了吧,别价自己人啃自己人哪?”

碧桃、红桃闪眼向众人说:“我姐妹哪能跟人家二位师傅比?我们是俗人,颠来倒去,自己耍把一个够,挣不了两壶醋钱。人家佛门弟子,找着了一个善门,只一钻进去,小小结个喜缘,便是千儿八百。”手中簸箩仍然举着,说:“二位师傅,不拘多少。赏给我们苦孩子几文吧。”

了因师太听了这些夹枪带棒的话,不怒而笑道:“檀越说得倒好,哪里有这么好开的善门,你们也指给我一条。哪怕化出来,二五折账呢?二位檀越不肯施舍,反倒冲我要钱,你们真算不含糊。贫尼也有点别扭脾气,化定你们啦。你们不掏钱,就别打算练了,我要到你场子里头化缘。”

了因师太轻轻一拉横波女侠,借扭头之势,向夏澄光悄悄递了一个眼色,夏澄光点头会意。了因随即踊身一跳,越过了栏绳,由西南角进入把式场。横波略一犹豫,也就跟纵而入。两人就分别迎住碧、红二桃,各举着布袋,要施展身手,假化缘,暗打搅,要看看二女到底有没有仗腰子的人,和仗腰的人究竟有多少?并是何等人物?

碧桃、红桃微微一惊,立刻往旁一闪身,潜自封闭门户,叫道:“哈哈,真人露相了!我姐妹早就看出来……好么,二位不肯赏钱,竟肯赏脸赐教,我姐妹更欢迎!喂,二位是什么门户?”

了因师太道:“檀越不必问什么门户,我出家人只知广结善缘。二位姑娘是有缘的人,我要专诚跟二位檀越化一化!”

二女变色道:“好,我姐妹奉陪!”回顾观众道:“诸位今天可以看热闹了,这二位师傅是高人,要指教我们。”

于是,二女二尼相了对手,了因盯碧桃,横波盯红桃,亮开架势,即刻要发招。不出所料,果然有一人出头高喝道:“且慢!”

把式场北面略略波动,一个长身大汉,从人顶飞跃进来,到二女尼二绳妓当中隔开,说道:“你们四位打算怎么样?我们株州是小地方,还没有这个。”冲着二尼说:“二位师傅,不打算化缘么?”冲着二女说:“二位姑娘不打算敛彩钱么?我这里有,我给。你们全是江湖人,何必争竞?”

他又单向了因师太说:“大师傅是有年纪、有道行的人,你应该开面。你若跟两个跑江湖的女孩子一般见识,她们就算失了礼,你老人家也不妨等她们散了场子,调到一边,就管教她们,也使得,似乎不必这样打搅人家的饭路。”

说着伸手掏钱,把两个卖艺女子打发了,挥手教她们退后。手托着一锭银子,单对了因说:“大师傅,这是我布施你们二位的。请二位出场子,教她们练她们的吧。”话锋显见袒护着绳妓,暗斥了因无理取闹。

了因师太一言不发,双眸刺瞪,看定这人。这眼光好似一对利剑似的,闪闪刺人。横波女侠也打量这人,半晌冷笑发话道:“施主请把银子收起,我们化的是有缘人。这两位女菩萨,我们不但跟她化缘,还要领教哩。”

这长身大汉略露怒容,见了因嗔视他,横波的话又这么强硬,他脸上带出骇异的神色,向四面望了一望。两个绳妓说:“这位客官不必挂火,还是我们江湖人,冲她佛门师傅自话自话。”又凑过来,还是要动武。

此时场内场外都很骚动。有人说了因不对,也有人说二女不对。了因和横波只顾打量这个长身大汉,夏澄光冷眼向周围窥察,觉得人丛中还有两三个人,暗中盯着了因和横波。她忙涌身也跳进圈去,装作劝架,向了因发话道:“这位师傅,既要化缘,请出场子来吧。教她们练她们的,有话何妨回头再讲?你二位瞧,大伙都瞧你们二位呢。”

长身大汉也忽然收拾起怒容,向了因师太拱手道:“这位师傅,恕我眼拙,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了。可是我却晓得师傅你是很有功夫的,请赏我一个面,咱们出场一谈如何?”

了因回嗔作喜道:“见过面么?我倒眼拙,不记得了。既然这么说,出场一谈也好,施主府上是在哪里?”

长身大汉微微一动说道:“我不是此地人,我现时住在本城祥茂客栈,师傅宝庵在哪里?”

了因师太笑道:“我么,是个游方的尼僧,也不是本地人,你若找我,可以在今天二更以后,到城外白衣庵山门对过空场等我。”

长身大汉道:“什么,二更天以后么?”

了因师太道:“正是。”遂一拉横波女侠说:“我们走吧。”回头又对碧桃、红桃说:“你们俩也听明白了吧,要找我,请到城外白衣庵对过。我要找你们呢,你们住在哪里?”

碧桃、红桃似早料到了因不是寻常出家人,当下抗声应道:“要找我姐妹,太容易了,每天这个时候,准在这里铺场子候教,你只管来,邀朋友也可以。”

横波女侠恶狠狠看了二女一眼,心说小丫头嘴很尖刻,问她师傅是谁,她们不肯说。看来株州这地方,无怪乎要出凶案,区区走绳的两个女江湖,竟这么硬,一定是有点说处了。

了因、横波跳出圈外,飘然引去。乔装的夏澄光退出场子,仍留在这里看热闹,其实是暗暗盯着二女,那长身大汉劝开了架,向二女看了一眼,二女齐来道谢。长身大汉也跳出圈,走开了。场中只剩下二女,场外剩下夏澄光。

观众七言八语,都以为了因师太来得突兀,走得倏忽,猜想她不是寻常出家人。却又觉得奇怪,好像要打架,才经一劝,忽然走了,正不知她存心何在。而且三姑六婆,是非之门,了因和横波女侠全是尼姑装束,还是三姑之一,她们如此来去匆匆,观众都有点惶惑。碧桃、红桃望着了因去远,她满不介意似的,重向观众发科,开练。一直又练了四五场,将近黄昏时分,方才罢手。二女收拾起行头,着一个负苦小孩挑着,径回下处。

夏澄光容得二女去远,便在后面,远远地缀着。果然不出所料,碧桃、红桃也投到那座祥茂客店去了,刚才那个劝架的长身大汉,果然是跟二女一伙的。当二女进店时,这大汉正在店前观望等候呢。

夏澄光恍然大悟,唯恐打草惊蛇,便不肯进店,假装过路,从店门前,徐徐踱开去。走到街尽头处,却又兜转来,绕店墙踏着了一圈,暗暗认明左右四邻上下道和出入路口。慢慢地抽身,离开了这座祥茂店,来到她们约定的一座小茶馆。进去一看,了因师太和横波女侠全没有来;她们常坐的那副靠窗茶座,适被别的茶客占住了。夏澄光便在邻座坐下,泡了一壶茶,细细品着,闪眼往那边窗壁上寻看,似乎上面并没有了因、横波留下的暗记。吃了三四杯茶,那边茶客走了,她便挪过去,往墙上桌上细细察看,知道她们刚刚来过,今天是不再来了。想了想,便掏出小刀来,在桌上偷偷刻画了几个符记。会了茶钱,出离茶馆,径到别一条街上,一家饭铺,这也是她们指定的接头地点。进去到雅座一看,了因、横波仍然未到。遂找了一副座头,叫了一份酒饭,慢慢吃酒,等候她俩来找自己,自己不再寻找她俩。

原来她们三个女侠,只耗到深夜,方才潜入城外尼庵空阁上匿迹寄宿,黎明潜行溜出,白天是不去的。却有这么一座小茶馆、两座小饭铺、一家客店,是预先约定了,作为她们落脚、会面、留话的地方。在城内还有一个闹市转角处,在城厢有一个旧宅大影壁,都指定为互通行迹,传递消息的所在。她们用炭笔,在粉墙上画暗号,鱼鸟之形,夹杂着数码文字,别人看不懂,只当是顽童信手糊涂。他们嵩阳派自己人一见,就明白了。另外株州的一家镖局,也经她们暂时借为传话之所,只没把真意全说出来。本派南支的灵修道长一行,和北支的蔡石铮、黄镇中、姜涵清三人,若是随后赶来,便可由这镖局,得知她们三女侠的落脚处。

夏澄光喝完了酒,同伴还没有来,她就叫来饭。饭也吃完了,直等到将近二更,饭馆中都没有什么人了,方见横波女侠杜若英匆匆找了来。她已经换去尼姑装束,进了饭铺,向夏澄光一望,立即在邻桌旁,寻一座位落座。叫堂馆快拿现成的熟食来。匆匆吃罢,付了饭钱,站起身往外走,显见得很忙,很饿,又似遇上了事。夏澄光连忙站起,也会了钞,急急踵随出来。

横波女侠往四面一瞥,低头曳裙紧走,没入夜影中。拐了两个弯,投入一条僻巷;四顾无人,方才止步。夏澄光凑上去,忙问:“师姑,怎的这么匆忙,可是访着了点子?”

横波女侠道:“是的。”又道:“不是的。我问你,你缀的那两个绳妓,落在什么地方了?到底有多少同伙?”

夏澄光道:“她们的确是住在祥茂店,她们没有扯谎,我一直缀她们进了店……”

横波女侠道:“她们住在几号店?”

夏澄光道:“我没敢进店,只缀到店门口,师姑你猜怎样?那长身量大汉,给你们劝架的,真是她们一党。我缀过去时,他正在店门口等候;那个叫碧桃的绳妓一进店,他们彼此之间,就打招呼过话了。看样子,这汉子大概是碧桃、红桃的什么人。”

横波女侠忙问:“不是靠山么?”

夏澄光道:“看那惯熟的意思,绝不是二女临时投托的靠山,实像一路同行的父师之辈。不过卖艺时,只叫女的露面,男的藏在一边,他们究有什么作用,却教人测不透。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我竟没有听清楚。怎么着,师姑这么忙,到底获得什么消息了,了因师太上哪里去了?”

横波女侠听罢,点头说道:“了因师太真是老江湖,果然教她料着了……”

夏澄光道:“这话怎么讲?她老人家料着什么了?”

横波女侠说:“澄光,你先不要问,赶快跟我来吧。了因师太现时还在那边暗盯着呢。这地方真有一群恶魔宵小,横行霸道,被一个土豪隐庇着。此地三起凶杀案,必与他们有关,我们要从他们身上究出下落。我们今晚碰巧了,还可以跟那个女采花贼交手。”

夏澄光惊喜道:“你二位从哪里搜着的底细?女采花贼可就是碧桃、红桃两个么?”

横波女侠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我料她们必有干连,你跟我走,我们先换夜行衣去。”

当下,横波女侠前行,夏澄光后随,踏夜影奔到一个隐僻所在,却是株州城内的一座城隍庙。庙前有戏台,台旁有古树,三个女侠把夜行衣藏在树窟内,已不止一次。现在即由横波女侠攀上树去,掷下来三个包裹,然后溜下树来。夏澄光接了包裹,先把自己的夜行衣更换好,白昼衣衫就手打入包内,往背后一背,兵刃暗器也都带好。横波女侠杜十一娘也照样打扮好,足蹬纤尖鞋,头蒙黑绢巾,一色的黑衣裤,和夏澄光完全一样,不过夏澄光仍是男装穿靴罢了。横波也把白昼衣服包好,背上,一手拿自己的剑,一手提着长的圆的两个包,便是自己和了因师太俩的夜行衣装和兵刃。两个人收拾利落,横波女侠道:“走!”

夏澄光道:“在什么地方?”

横波女侠道:“你跟我来吧,地方是在城里西北角。”

夏澄光还是钉问道:“到了地方该怎么办,你多少也该告诉我一点话。”

横波女侠恨不得肋生双翅,一步赶到,见问急答:“快走快走,到了地方,我们全听了因师太的指挥。我们是要夜入民宅,窥看真相。我们去迟了,怕了因师太孤掌难鸣。”

横波且说且挥手,意思不教她再问,先赶到了地方再讲。夏澄光料想事机紧急,便不再多话。两个女侠一前一后,错着肩,施展飞纵术,眨眼间穿出两道街巷,迎面好像到了鼓楼。唯恐遇见更夫,两人折往僻巷走,突然见前面黑乎乎有两条人影一晃。 8j20hv1jqRLJ5V3USL2RT6ID9irs7q8/Y/oGP6W8zAr81shQGtURjuJkH35wkq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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