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青林弟兄既是猎户,县官勒限严命征缴雕雁翎、兽蹄角来做箭材,又征狐狼皮、生兽革来做军装。他们猎户们猎取缴纳的越多,官府加征的也越多。他们已搜尽了近山狐鹿,只得远探深山。深山有虎豹,虎豹能伤人,他们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打一只老虎,可抵得许多狐狼。桐柏山一带,野兽最多,猎户们舍死忘生的去打。不料那些地方,忽然发现妖魔!
那妖魔大概是山魈,而且有两个!山魈猎野生而食,撮山泉而饮,浑身长着青毛,两只白眼珠,高有一丈多,凶极了。有几个猎户瞥见了,吓得摔死了一个,人们全不敢去那里打猎了!
这就惊动了年轻猎户汪青林。汪青林接替了父兄之业,跟随猎队老师傅们入山采猎。仗着全身本领,登山窜高,如履平地,投枪猎兽,百发百中;他为人又慷慨,得人缘,很快就被推为领队。猎户们竟传东高峰出了妖怪,他就不信这一套。他胆量大,武艺高,他要纠合几个伙伴,进山一探究竟。寻兽迹的老师傅说了他一顿,老师傅根据自己大半辈子的“经验”,承认深山多怪,汪青林扭不过老前辈,白昼随大伙,到夜晚他才独自一人,带了猎具兵器,悄悄去打夜围,捉妖。
他向人打听明白:那山魈常到东山峰半腰一个活山泉那里去喝水。汪青林就潜藏在山泉边,等候妖精出现。一连守候了几夜,月光中只见狐兔悄悄来饮水,汪青林信手也猎了一些,妖精渺然没见。汪青林暗想:这准是谣言,但是他性情执拗倔强,不肯就此罢手,接着仍去打夜围,搜兽穴。就在这一晚上,忽然发现后山腰浮起一道白烟。后山腰并无居民,汪青林心中一动:“许是山魈喷雾吧!”急忙拨草寻路,找了过去。
及至绕到山后,月亮已然沉下去,浮烟看不见了。汪青林打定主意,去搜后山,搜山必先探道,他就改为白昼,带了干粮水壶,一清早就去,傍晚才回。一连气去了几天,这天忽然遇见一只山猫。汪青林急发一弩箭,射中了山猫。山猫带着箭掉头就跑,汪青林挺虎叉急赶。那个催征吏曾经私向猎户索赂,这只山猫猎到手,就可以塞责。汪青林忘了山魈,奋力紧追过去。眼看追到山径断崖处,那山猫忽然平地陷下去,“这里是谁设下的陷阱?”汪青林一转念间,那山猫突然窜出陷坑来了。汪青林停步扬叉,正待投过去,不料此时陡见那山猫冉冉凌空而起,一直飞升到断崖旁一棵大树上去了。
汪青林不禁诧异,山猫只会爬树,断不会飞,这是什么缘故?他急忙绰虎叉,奔过去窥看究竟。走近了,这才瞅出:有一根巨绳套,把山猫套住,拽到树上去了。
树上一定有人。“什么人呢?”汪青林定睛细瞧,毛熊熊一个苍狼样的怪物,高踞在树巅。
汪青林吓出一身冷汗,“这一定是山魈!”他就火速地挂虎叉、摘弓,唰的射出一支箭。
箭直奔妖精的头,妖精探爪把箭打落。汪青林又吃一惊,呔的大喊了一声!“好妖怪!”扣弓搭箭,唰唰唰,射出了连珠箭。这箭百发百中,距离又近,那妖精似乎招架不住,攀树枝一转,拿山猫挡箭,跳下树跑了。
汪青林大喊着追赶,那怪物人立而行,回头望了望,疾往山上跑。汪青林窜山跳涧之能很强,脚步竟比妖精快,渐追渐近,汪青林抖手发出一标枪,那妖精还拖着那只山猫,似知逃无可逃,竟一挫腰,丢下山猫,口吐人言,连连挥手道:“不要射,站住!”
抵面相对,那怪物原来是个浑身披了狼皮的人,只面部露出了眼鼻。汪青林反倒愣住了。那个披狼皮的人首先发话道:“我知道你们是近山猎户。我也是单帮打猎糊口的,你不要搅我呀。”又道:“我躲你们好几天,我知道你搜我,你为什么搜我?可是替那些贪官污吏当腿子么?你要晓得,我也不是好惹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胆敢泄露我杨某的行踪,老实不客气,你不能活着走出这山去!”
把眼一瞪,目光炯炯,随将顶上狼头帽往后一掀,露出面貌,竟是个细腰阔肩、赤面浓眉汉子,年近三旬,气魄很雄伟,又见他把腰一摸,解下来一支十三节鞭。那只山猫已被他弄死。他低头看了看,说:“朋友,你不许动,我要搜搜你,还要审审你!我费了很大事,要猎一只虎皮,要用一只虎,教你搅了。”
汪青林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笑了笑道:“你要用虎皮,我可以替你设法。你要问我,可以,不过我也要问问你。你要搜我,只怕你没有那种本领,也没那份仗势!”两个人说僵了,就要动手。汪青林听师傅永明僧说过,江湖上颇多异人,故此他不愿树敌。他又说道:“朋友,这山不是你包下的,我要来就来,怎能算搅你?我本无心碍你的事,你何必摆这样阵仗?告诉你,我也不是泛泛之辈,我听说这山出了山魈,我是来拿山魈的,并非算计你。你不要小觑人,我们猎户之中也有道上同源。”
狼皮人不听那一套,抡十三节鞭就打。汪青林大怒,摆虎叉还招。两人一来一往,打了十几个照面,那狼虎人陡然一退,喝声:“住手!”汪青林无意寻隙,有心探奇,也就收了招,退后数步。
两个人互相盘问,渐渐消释戒心,化敌为友。问起来这狼皮人叫作红蜂杨豹。
杨豹的武艺很高,谈吐爽朗,汪青林久苦寂寞,忽逢武林同好,力求攀交。杨豹度着野人般的隐居生活,也是愿交朋友的,而且很愿意交结像汪青林这样的朋友,希望他能对自己帮忙。譬如打听附近山村的情形,找人做针线活计,拿猎来的野兽换食盐布匹,现在都可以转烦汪青林代办了。两人由此缔交,常常见面欢谈,起初杨豹还似存有戒心,自经几度深谈,渐渐识透汪青林的为人,他就居然把汪青林引到自己隐居的秘洞里去了,并引见了他另外一个同伴。这同伴也是外穿狼皮的,生得面目白皙,貌似女子,自通姓名叫银蝶胡铮。其实是个女子。汪青林却没料到,当时笑说:“怪不得人说山中出了两个山魈,原来是你们二位!又怨不得山中忽见白烟,是你们做饭吃啊!”两人都笑了,说:“我们还不能生食,却是一吃熟食,就起炊烟。我们没办法,只好深夜做饭,不料到底被人看见了,这真是口腹为累了。”
汪青林打听杨豹,因何离群独居荒山?杨豹喟然长叹,说是在故乡为报家仇,杀死了土豪,弄得家败人亡,一个人逃命在此。说起来,似乎很痛心,不愿细讲,并坚嘱汪青林不要泄露他的形迹,汪青林也就不再多问了。两人谈到江湖上的事,红蜂杨豹所知颇多。谈到天下大事,杨豹满腹愤世嫉俗的话,动不动就骂贪吏豪绅,苛政如虎。并告诉汪青林,默察时势,大乱将起,草野英雄应该咬紧牙根,做一番事业,不要小看了自己。因劝汪青林,既是河南人,应该把直南豫西的形势险要,暗暗勘察一下。又如豫省草野豪杰,也该随时留心物色一下,交结交结。汪青林听了,唯唯称是。原来汪青林虽然有智有勇,胸中却没有这么大的经纶,而且生计所迫,也离不开身。杨豹自己说到就做到,虽然隐居在深山,不时易服出游,假装皮货商,秘密地到各处访察地形,结纳英豪。
两人缔交不久,桐柏山下各山村便出了变故。
那就是闯王已在陕西起兵,河南省地当冲要,明朝的征剿大军云集在直南豫西,从娘子关到潼关,竟堆满了督师巡抚,提督军门,弄得号令很不一致。这一位大帅征调民夫,抓车抓骡,那一位大师采办粮秣,催交赏犒。不但檄札地方官加紧催征军差,军门校尉也随便自行出来搜刮。顶要命的是监军内官(太监),带着数百名亲兵如狼似虎,到处骚扰,不只打县吏,闹公堂,直接更向城乡勒索。弄得人心惶惶,闯王的大兵还没到,两边还没开仗,本地的老百姓竟然开始逃难。
紧跟着大明官军打了大败仗,溃兵乱窜,奸淫焚掠,地面越加吃紧。紧跟着谣言大炽,“闯王的兵从北边来了。”“闯王的兵从西边来了。”明朝将领不知是人心怨恨,咒骂生谣,反而听信探报,说豫西豫南各县混进李闯王大批细作。驻防军和地方官就乱腾腾地各处搜拿通贼的莠民和贼探,把已丧土田的贫农,已失本业的难民,自当贼办,抓去了许多。监军督师和地方大吏勾结,私自开征钱粮,巧立名目,叫作犒饷,把老百姓按地亩按户籍派捐,交不上犒饷的,就抓进衙门敲打,比正税还紧急还严酷,连乡村的里甲,也因劝捐不力,被抓进县衙,挨了板子。
紧跟着又是一位大帅,发下谕札,要每县征发二千名壮丁,随军充役。这二千名壮丁,限定内有皮匠若干名,缝工若干名,伙夫马夫若干名。另外单派到各山村的,还要二百名善射的猎户,有的说要把猎户改做弓射手,拨入神臂弓弩营,当兵打仗。
同时另有一位监军,又严命县官向猎户们征催狼皮一千张,狐皮五百张,限十五天交清。说是给官价,但比市价少得太多,日限也太紧,由府传到县,由县传到桐柏山各山村,只剩八天限期了。
这么硬挤,既抓人,又要钱,又要东西,各猎户哗然怨骂。八天的限期转眼就过去了,征射手的刚刚查户口、年貌,编花名册,要兽皮的已经点货计数,缴不足的开始往县衙抓送罚办了。几位老师傅和汪青林的胞兄汪金林,都被押进县牢,三日一追,五日一比,个个受了官刑。
汪青林勃然大怒:“这可是官逼民反啊!”他便决计倡议抗征。他向各猎户,各山村邻舍,试行鼓动。他说出如今的朝政,太监专权,官贪吏污;他喊出了“抗苛征,求民命!”但是,人心尽管浮动,人们尽管怨声载道,揭竿举义的勇气还是不够,一听到“抗粮造反”,人人咋舌害怕,吓得掩耳欲躲。他们眼光又浅短,他们只能痛恨那进村瞪眼的征发吏,还不知恨到“苛政猛于虎”的真正病根上。汪青林年纪还轻,在本村人缘仅有,人望不足,似乎号召不动。他有智有勇,可是“造反”的经验一点也没有,讲理服众的口才也不行。他本来不大健谈,他说一处,碰一处,人们倒说他忽然气迷心,疯了。这一来,气得汪青林大骂众猎户是懦夫。他到底不明白:“造反”二字太不受听,人一听到联想到灭九族。他不懂得兴革之际,倡义必先结众,师出必须有名。
汪青林游说失败,无可如何,便另想办法。“杀官造反”既不成,他要“劫牢纵囚”,去搭救自己的胞兄和难友。可是本领尽大,一个人也不成,还得有帮手。他就想到了隐居东高峰的武林新友红蜂杨豹,他的武功很好,识见广,人果决,可以邀他和他的伙伴银蝶胡铮拔刀相助。
汪青林就急急奔到东高峰山后峰洞窟,去找红蜂杨豹。不意洞口用巨石乱封堵,看样子,红蜂杨豹和银蝶胡铮离洞他往,非止一日了。汪青林连去了好几趟,总没碰见红蜂杨豹,无可奈何,只得搬开石封,钻入洞内,题字留书,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然后重封洞窟,怏怏下山,回转己家。闷闷地皱眉不语,自打劫牢救兄的主意。
这时军门大人颁下檄札:向猎户中抽丁顶补射手,必须加紧造册,克日开始抽拔。固县县尉亲带众役,下乡督办抽丁,立刻弄得弊窦百出。册上有名的猎户,凡有暗中花钱的,都可以递禀告病,暂行免役,多花钱更可以雇人顶替。很有些溃兵游勇,过惯营混子生活的,自告奋勇,愿意受雇替人顶名。
出卖壮丁,也是一桩好买卖,不过猎户们多半穷苦,能花钱告病的,实在寥寥无几。县尉狠咬一口,竟吮不出很多的油水来,不禁气破了胆。他就想出了坏招。凡猎户花名册上有名字的,由十八岁到四十五岁,应该十人中抽一丁,他偏偏不抽了,他按花名册,照数全要。他说要解到军门大营,由军门大人亲自验明正身抽拔。这一弄使整个猎户村庄,除了妇孺,几乎一个不剩,全得带去。他是设计挤油水,吓诈猎户,哪知道挤太狠,挤出祸水来了。
当下,山村中的乡约里甲,被大坡岭全村妇孺老翁堵上了门,逼地跪求,一片哭声。有的壮丁就惊急无路,由哀恳转为怒骂,拥在里甲门口骂街:“你就不会替乡亲们央求央求么?”里甲彭铁珊是个老实忠厚长者,看见村民哭得太惨,就对他们说:“我不是不求,我求不准,又奈何?你们不要乱嚷,我们大伙想想办法,推几个人上衙门递呈公禀吧。”
大家七言八语,就找到邻村一个念书人,是个赋闲的幕客,名叫史青岩,请他代笔书写公禀。史青岩为人慷慨,立刻答应了,匆匆写好禀帖,亲自找到里甲彭铁珊,商量公推父老上书的办法。大家传观着公禀,一面联名,按箕斗,找这个,推那个。正在忙乱,那催征狼皮狐皮的差官也来了,他是监军内官的亲信,比县尉还气粗。一进村,就找乡约,寻里甲,骂骂咧咧,只几句话,就瞪眼睛,扬起了皮鞭,把彭铁珊打伤。彭铁珊再三央告:“上差老爷暂请息怒,我们这村里正在为难。你们老爷叫猎户交兽皮,县衙那边却要征调猎户,全数抽调。老爷请想,人都抓走了,没人打猎,哪里来的狐皮狼皮呀?我们这里正推父老,进城递禀……”就举着那禀帖给上差老爷看。上差老爷勃然大怒,骂道:“你拿县衙门吓我!你怕区区七品县官,就不怕我们内官监军大人么?”信手把公禀撕碎,还追究谁出的主意,谁起的稿!
里甲家里闹得沸沸腾腾,许多妇孺吓哭了,往外乱跑。外面立刻聚集了许多壮丁,人多势众乱喊乱叫。
上差破口大骂:“你们要造反……”
忽有一人厉声还骂:“官逼民反!你们又抓人,又要东西,你们不叫老百姓活命!”
“打,打,打!”
不知道谁喊了几声,人心正愤,一些年轻的猎户们竟不顾一切,七手八脚,打伤了监军内官手下的差官老爷,登时吓跑了县尉。那县尉正在邻村另一个里甲家吃酒,听见声息不对,骑了马溜了。
那差官,起初气焰很凶,挨了打,软了下来,竟跪在地上告饶,再三说:“官差不由己,这并不怨我。”
年轻猎户们不识轻重,就乘机要挟差官答应免征兽皮,差官信口说好话,回答:“我回去一定恳求上边免征。”他说的太容易了,老成的猎户倒后怕起来,忙把差官抬到屋中,给他裹伤,说好话,纳贿赂,请他恕罪帮忙求情。差官满口答应,可是要求里甲们护送他脱险回营。
老猎户们信以为实,那个赋闲幕客史青岩却暗暗地怀疑起来,找到彭铁珊,私议应付之法。若把差官放走,现在他脸上带伤,上边问下来,就是殴辱官差,罪名很不小。现在你只看他满脸赔笑,其实他怨恨在心,放走了他,就好比放虎归山,留神他反噬一口!
一个猎户就抱怨年轻人,不该行凶。史青岩摇头道:“过去的事,埋怨也无用,现在究竟放他不放?”
但是,不放又待如何?“把他杀了!”那岂不是杀官造反?“扣留下他?”留到何时是一站呢?那么,“哀求他,怎么样?”可是他当面许下说好话,回去后他若不说好话,又待如何?这可真真作了难了!
打人时汪青林也在场,而且喊打喊得最凶的就是他,他忍不住冷笑道:“另外还有一个县尉,是叫咱们吓跑的!你们花钱堵住差官的嘴,却堵不住县尉的嘴,乡亲们,那差官狐假虎威,厉害惯了,你们妄想打哭他,再哄笑了他,多多行贿,就可以免祸?……乡亲们,咱们抡起拳头,聚众殴打了官差的时候,咱们已经算是犯了法,变成抗征的反叛了,反叛的罪就是灭门抄家,一个个得杀。你们好好地盘算一下,官逼民反,我们没有多少活路,活路仅仅一条……”他暗示着唯有“造反”,才能保命。
这种话更把大家吓傻了!大家齐望着做过幕客的史青岩,问他:“这话可对?”汪青林年纪轻,大家还是信不及他。史青岩是识文断字的人,懂得律条。大家连声地问,史青岩闭目摇头,半晌才说:“我们是大祸已经临头了。我们必得赶快想法。现在,除了弃家逃命,恐怕只有两条道好走……”大家问:“哪两条道?”
史青岩很愁苦地说:“一条就是汪青林所说的话,死中求活,我们就……”要一讲到“造反”二字,还是疑畏不敢出口,他就咽住了,改转话头:“另一条是两面行贿,我们大家破产敛钱,买住了差官,叫他承认没挨打。脸上的伤是自己碰破的。同时我们带更多的钱,火速进城,求见县尉,也买住他的嘴,不叫他泄露我们聚众殴差的事。”说到这里,大家说对,史青岩却叹气道:“这只是暂免一时之祸,那动千的兽皮,上百的射手,还是挤得人没法活啊!”
里甲彭铁珊虽然挨了打,他是主张两面行贿的。他比汪青林有声望。大家信服他的见解。猎户们就忙着敛钱,公推彭铁珊和史青岩,进城行贿并递禀。另外又推出人来,去稳住了挨打的差官。
汪青林微微冷笑,退出来寻思一回,便去找里甲彭铁珊的本家彭铁印,细说这事。彭铁印勃然变色,大不以为然,他慌忙派人去追,已经追不上了。他就很忧愁地向汪青林说:“我们打了差官,我们不逃命,就得拼命,除此以外,别无妙着!”
汪青林把眼一瞪道:“对,我们得拼!”怎么拼法呢?两人计议了一下,循着“逼上梁山”的路子,头一步就是纠众;第二就是结盟;第三步自然是举义了。两人火速地着手,分头找人晓谕利害。汪青林和彭铁印都没有阅历,也没有口才,他们不能用一针见血的话,打掉人们畏惧苟安的心。一连两天,人们还是听动静,看苗头。
彭铁珊、史青岩两人进城行贿求情,一去没回来。明知情形不妥,年长老成的猎户们仍劝大家稍安毋躁,可以先找个人进城探探吉凶,有人就想到汪青林,他的胞兄押在县监,不妨催他去探监,顺便打听一切。
汪青林以为彭、史二人一去无下落,祸苗已见。进城往返好几天,把什么事都误了。进城探信他敬谢不敏,请另烦别人。他一定要留在山村,暗有所为。他好似热锅蚂蚁,比别人还着急;可是他的话,别人多不肯信。
就在这时候,那个山居猎牲的隐士,红蜂杨豹忽地出现了。在夜阑人静时,潜入汪家,敲窗进屋,推醒了刚刚睡熟的汪青林。
汪青林吓了一跳,黑屋里几乎动手。等到通了姓名,听出口音,汪青林仍然点灯,认一认面貌。杨豹拦阻他点灯,当然拦不住。在灯光下,两人对了盘,这才看出杨豹早不是狼皮人物的怪打扮了,换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靠。背插单刀,面腾杀气,向汪青林低叫道:“汪二哥你留的字,我见到了。现在我有急事,我是刚回来,我要烦你帮忙……”
汪青林不容杨豹细讲,就拉住杨豹的双手,说道:“杨老兄你才来,你可盼死我了。你真是未卜先知,你的话比算卦还灵。你怎么就看出来,我们河南将有兵灾?你可知道现在抓丁,我胞兄已经押在县牢?你可知道我们这小小山村大祸临头?”
他并不问杨豹是怎样跳墙进来的,是干什么进来的?他滔滔地说起自家的飞祸,和本村的飞祸。等到说完毕,听清楚,红蜂杨豹轩眉答道:“好,好,好!”
三个好字,扎得汪青林大大不悦,反诘道:“杨老兄,你怎么幸灾乐祸?我盼星宿,盼月亮,盼你来给我拿个准主意,你怎么忘了早先我们谈过的那些话了?”
红蜂杨豹慌忙抱拳说:“小弟失言了!我说‘好’,乃是说我们的大事,机运成熟了。告诉你,汪二哥,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其实就是一员闯将!我就是奉命入豫潜伏,暗中联络江湖好汉,布置分兵举义的闯王别部豫军先锋。我们现在就要秘传绿林箭。纠合豫西群雄,买通各路明兵,里应外合。夺取潼关,给我们闯王开道。汪二哥,你的机会也到了!”
汪青林一听这话,瞪大了眼。他万想不到杨豹是个闯将,是要颠覆明朝秕政的一个“反叛”!
杨豹道:“汪二哥,你们猎户们打了差官,你们不堪地方官苛征暴敛,你们要杀官造反。你们是因为官逼民反,没了活路,这才为了逃活命,才要拼命。你们的力量太单薄了。你们的前程,也就是‘上梁山’,当强盗,苟且偷活,然后等候招安。请恕我口实,那样子依然活不成,受招安的盗群迟早是被官军诱杀的。
要想保活命,只有跟闯王。要想成大事,必得认清了,谁是咱们的真对头!”
汪青林道:“这话怎么讲?”
杨豹道:“这话太好讲了。咱们都是苦哈哈的穷小子,咱们种地、打猎、扛活、耍手艺,遇上好年成,刚刚不挨饿罢了。他们豪家不纳粮,我们得纳粮;他们阔人不抽丁,我们得抽丁,既然征粮秣,征狼皮,就别再抓人了,可是他们东西也要,人也抓;他们并不管抓了人,哪里再弄东西来?他们就是不管穷人的死活。
可是你们光知道那些贪官污吏,恨那催租吏和抓丁要东西的差官,错了,他们不过是狗腿子。你们要往上看,朝廷上坐着一群虎狼哩!”
汪青林不耐烦起来,抢着说道:“你不要讲这些话了,这些话我全懂,我这几天对他们讲的也是这些个。
我现在为难的是:杀贼官也罢,跟闯王也罢,头一步总得先纠合大众,我就纠合不起来。杨老兄,你可有什么好的诀窍,能够几句话把这群迟疑不决的胆小乡亲们说服了,立刻叫他们站起来,跟着我们走么?”
杨豹笑了,把大指一挑道:“汪二哥,你真成,你晓得纠众喽,其实你已经找到诀窍了。要纠合大众,只有一个妙着,就是‘只带头,莫做主’。你去苦劝大家跟着你走,一定费话多,效验小;你不如静等大家走投无路,反而跑过来,央求你领道,那就大功告成了。可是你得有帮手。先找那最穷最急,年轻气冲和你脾气相投的小伙子,暗地联结好了。然后再想一想:在你们本乡本土,出头露脸,有声望,大家都看得起,肯听他的话,都有谁?还有安分守己,出名老实,最不喜多事的,都有谁?请你把这两种人,引见给我会上一会。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先把他们说动。若能拉住了投脾气的人,把这最有人望,和最不惯多事的两种人都煽动了,跟我们走,那么大家一个全不剩,都要跟我们走了。”接着又说道:“你的乡亲们有心抗征,而疑畏不决,骨子里不净是怕事。实在乃是估计全村力量太小,倘有不利,就不免家败人亡。你不妨痛快告诉他们:现在闯王部将,在太室山少室山埋伏着大兵,可以做你们的接应;你再告诉他们,事成就攻占城邑,颠覆虐政;事不利,还可以携老带小遁入深山,猎食自活。”
汪青林十分高兴,紧握着杨豹的手道:“杨老兄,想不到你讲得这么漂亮。现在我就去把我们村中的头脑人物邀来,和你见面。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忙着先找帮手,我的帮手跟我投脾气的,名叫彭铁印,是本村里甲的本家,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猎户。我吃亏就是太年轻,他们把我当成小孩子,肯听我话的就只有彭铁印他们寥寥几个人。现在既有杨老兄的这个外援,我们算作闯将,统统跟了闯王走,这力量就大了。”
两人密谈通宵,挨到天刚亮,汪青林便把彭铁印和两三个少壮猎户邀来。红蜂杨豹也把他的帮手邀来一个。这个帮手名叫快马何少良,年纪顶轻。刚刚二十三四岁,可是他竟有本领,啸聚了一群亡命徒,潜伏在豫西山中,不时出来打抢军粮辎重。他原是一个逃兵,他杀了带兵的千总,带了十几个弟兄,落草为盗,伙盗渐渐扩张到五六十名。官军几次剿他,都没有剿着。因为官军来了,他就跑;官军刚走,他又抄后路,劫官军的粮饷。因此,他年纪虽小,威名很大,红蜂杨豹新近才纠合了他,他就加入了闯王的队伍。
当下,汪青林、彭铁印、红蜂杨豹、何少良和两三个猎户,在山村外偏僻地方会见。起初彭铁印等总去不掉疑虑之情。及至双方会见,杨豹说他手下有六七十人,何少良说他手下有五六十人,再在猎户中物色几十人,凑足二百名健儿,便可揭旗举义了。何少良这个年轻人气派竟这么狂侠豪迈,把明朝的时政和军威,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文不值。他说:“老乡,咱们要想活,就得把脑袋提在手心里。你若把脑袋好好摆在腔子上,你可就迟早要挨刀。”他正色告诉彭铁印:“你不要怕官军剿匪,官军人数尽管多,只一跟我们绿林朋友交手,立刻要溃败,再不然就哗变。他们的本领就是会清乡,欺负你们乡下老百姓。”
何少良这少年大刀阔斧,信口一讲,把猎户们反抗的烈焰燃烧起来。彭铁印和汪青林先后又勾来十几个猎户,大家歃血结盟。结盟之后,又由这十几个猎户,再招来二十多个同行。算了算,全数足够一百七八十名,杨豹道:“人数够了!现在我们赶快布置起兵。”
杨豹、快马何少良、汪青林等,因彭铁印居长,便公推为盟长,请他发号施令,布置一切。他推辞不开,就掐着指头,算计起义的事务。他说道:“我可是外行,我说的对不对,大家要不客气地纠正我。”他以为举义之事,第一,应该赶造旗帜;第二,应该备办大批弓箭远攻之器;第三,该备置一色的长矛砍刀;第四,该造义师的军装甲胄,要一律红巾短铠青衣裤。并定名闯王豫军先锋营;该推定领军主将。……
彭铁印说着,汪青林唯唯称是,杨豹微微摇头,快马何少良却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彭大哥,别胡闹了,你当是督练正规官军防营么?我们这是秘密举义的民兵,从哪里去弄那么讲究,那么排场的军装旗号!……”彭铁印也自失笑道:“依你之见呢?”何少良道:“依我之见,我们各就便宜,分为三队,每队一个领军主将,一个副将;每个义兵有什么穿什么,只要各系红巾一条,作为标识,认得出自己人就够。兵器不拘,弓箭刀矛如果不够,便用木棍子,一头钉上几个大铁钉子,做成铁骨朵狼牙棒,能击敌就好,这东西最容易造。不过每人得有一把刀,短刀匕首全能用。每队还必须有一杆起义红旗,另外还要造几杆白旗,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什么‘官逼民反’,什么‘抗粮求活’,什么‘杀贼官,救穷命’……热热闹闹便成了!”在盟的人同声说好:“他们梁山泊就有替天行道杏黄旗,我们也应该有。”杨豹忙道:“千万写上‘跟闯王不纳粮’。”汪青林道:“那个自然。”彭铁印就问大家:“这红旗白旗怎样制法?”杨、何二人说:他们的部下盟友都早有预备,现在只请猎户盟友赶办齐了,就够了。汪青林皱眉道:“我嫂子胆子小,我胞兄现时在押,她不肯做。”彭铁印忙道:“这个交给我。”
然后大家谈论:在何处,由哪天开始动手?密商了一阵,有人主张把红蜂杨豹、银蝶胡铮、何少良所部盟友一百数十名,乘夜都调到大坡岭猎户山村,择吉于五更破晓,祭旗起兵,有的人主张潜师袭攻固县县城,杀官占衙。劫牢纵囚,把彭铁珊、史青岩、汪青林的胞兄汪金林,和别的猎户都救出来,就拿这固县县城,作为义兵的根据地,然后分兵略地,向外扩展,这是彭铁印和汪青林的意见,他们切盼盟友举义之先,把自己亲眷先营救出来。红蜂杨豹连连摇手说:“不行,不好!这么一弄,攻城据地,明朝的河南军门必然以乱民攻城造反,奏报朝廷,把我们当作闯将,必然招来大军围剿。”快马何少良反驳道:“我们难道不是闯将?”杨豹道:“对呀,但是,我们就是闯将,也应该假装土寇小股。我们可以占山起义,却不能攻占城池。替明朝地方官设想,土寇占山毁不了他们的前程,反叛攻陷城池,他们罪就大了。我以为我们起兵之处,千万别惹官军侧目,叫他们把我们看成毫无大志的寻常山寇,最为上策。然后我们立定了脚跟,再乘机扩张……”
大家全夸赞道:“这主意真高,我们就这么做。”彭铁印道:“诸位盟友,杨仁兄年纪轻,足智多谋,我看我们就请他当盟长,我实在不成。”
银蝶胡铮忙拦道:“这话随后再讲。你要知道,盟主不是谋主,杨仁兄主意高,就叫他当诸葛亮,你还是桃园老大哥,现在我们还是赶紧商定起制的方略。我以为攻城、占山,全不好……”她主张孤军不该独战,应该纠集一切兵力,袭击豫西剿寇大营,要乘虚捣瑕,胜则直进,败则绕走,曲折奔西去,借以响应闯王攻取潼关。
这个方略最对,红蜂杨豹首先赞同。快马何少良也说好,彭铁印、汪青林却仍提出了袭县城、救亲眷的主见,恳请盟友仗义拔刀,猎户们全都帮腔。杨豹顿时省悟,若要纠集这群猎户,劫牢救人必须做一下。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首先袭攻固县县城,劫牢纵囚,据守四门,佯作占城,等到各路官军来攻,就立即弃城上山,绕路且战且走,先向东,转向西。务必进取豫西,和攻潼关的闯将互相策应。——这个起义方略面面顾到,大家全部认可,就这么决定了。
不料他们刚刚地派人潜往固县县城卧底,官军已先调队到山村抓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