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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乳虎露爪牙

那一日,赵太守的胞弟赵承佑,受兄密嘱,携带细软,乔装难民,由襄阳城逃出来,一径逃奔故乡吴兴。甫走出两站,便见沿路被兵难民,男妇老少,纷纷逃难。宋官军由后方调来的援师,和由前方败退下来的溃兵,更是先后交错。地方骚乱之象已成,路上时有散兵游勇,侵扰行旅,掠财伤人。所有车船多被征调,就连小航船、驴子、太平车,也都逃避不见。赵承佑携两个侄儿、一个世仆,只可步行逃难。好容易走出两三天,方雇着一辆车;走不到十里路,又被官军把车抓走。幸亏身边还有一纸护照,赵承佑才免被征去当夫。叔侄主仆四人吓得不敢走大道,只择僻静地方去走。末后风声越紧,各处拿奸细,盘诘行旅。他们白天简直不敢走了,只得夜行。如此逃了六七天,仅仅走出三百多里地。便听见道路纷纷传言:襄阳失守,蒙古铁骑已然渡过了江淮,一路直扑夏口、汉阳,一路径围临安东京。甚至有人说,京城已然陷落。赵承佑听了,大吃一惊。若是敌兵真个过了江,那么襄阳必已失守,胞兄必已殉职了。若是敌兵真个过了淮河,那么江南江北将做战场,自己恐怕回不去故乡了。两个侄儿幼小,不敢告诉他们,悄悄和世仆密商,也商不出妥计来。正是兵荒马乱,谣诼纷歧,真假难辨,只可走一步,试一步,往前闯着看。

这时候江淮一带,其实已无一片干净土地,到处不是战场,就是防地;所遇不是散兵游贼、敌军谍骑,就是成帮的难民,有的往东奔,有的往南逃,也有的反着方向乱窜。江淮士民,恍若热锅上蚂蚁一般,正不知怎样逃,方免兵劫,才避兵役。赵承佑等昼伏夜行,临到危急时,竟与仆人把两个小侄儿背负起来,风餐露宿,脚底生茧,苦苦地挣扎,绕出许多路,耗过了五十多天,方才逃抵故乡吴兴。

宿松这地方,适在江南僻区,地距宋元兵争之处尚远,地方尚还平静。却是征粮、征饷、征兵、征夫,也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惊惶不宁。赵承佑一到故乡,未遑宁息,便忙着潜依胞兄所嘱,赶紧变卖财产。无奈此时人心早已慌乱,谁也不肯置地买田。赵太守坚命乃弟,尽去田产,逃往边荒之计,此际看来,有些行不通。赵承佑只好另打主意,把田产做好歹,以低价典租给本家亲族,也多少得了一些浮财。又将家中金银首饰之类,都窖藏起来。在家乡匆匆布置了两个多月,方才听见襄阳失陷,胞兄殉职的确耗,同时临安京城被围的消息也传实了。赵承佑痛哭了一阵,遥望西北,设奠招魂。旋听说蒙古军已占领金陵,距吴兴尚有千里之远,赵承佑却急急地携带两侄和自己的一妻一子,与两个仆人,多带财物,离开了吴兴,一径迁到皖北潜山山根之下,在这里有他新置的山田。

这潜山山麓,三面环山,地势险僻,山洼只寥寥三五座山村,村民非常稀少,赵承佑就在这山村中隐居避难。果然当他隐居之后,过了半年,江南大半沦陷。未几,吴兴便也杀进来大元帝国的游军,占据了府城,掳掠了一阵。其实这队游军,并不是蒙古兵,实在也是汉人,不过降元较早罢了。

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宋亡;至元十九年,宋丞相文天祥就义于北京柴市口,江南大定。赵承佑耗到这时,认为宋室再无复兴之望了,决志伏处草野,做个遗民。于是悄悄拿出金帛来,购田置地。时值兵灾之后,继以凶年,江南死亡枕藉,良田坐荒,无人耕种,田价大贱,赵承佑很容易地把田产赎回来,而且乘便增置了许多良田。自己夙兴夜寐,辛苦经营,数年后家业渐次恢复旧观,而且更富于前。

赵承佑不肯出仕元朝,只在山村,闭门课侄训子,做成一个耕读之家。他的两个侄儿,长名赵孟頫,年已十二;次名赵仲颖,年已九岁;他自己的儿子叫作赵季显,年才六岁。便请了位游学儒生,在家设帐,教他们读书。赵孟頫天分极高,读书过目不忘,写字尤妙,只稍涉柔媚。赵季显已很听话,学着写红摹,识方字,居然一天能认二十字。唯独二侄子赵仲颖,非常顽皮,不喜读书,专好跑到田野间,聚一伙村童,耍棒打架,以英雄好汉自居。叔父逼他学书,他说那耍笔杆子的事,乃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似乎他只愿做飞而食肉的班定远,不肯做兰台修史的班孟坚。而且他性情非常倔强,叔父屡屡管教他,甚至打他,他瞪着眼不服气,依然偷空摸空逃学。叔父以此非常叹息,觉得二侄子不肖,恐不足以继父志;也就是自己对不起亡兄,因此越发要管教他。到后来赵仲颖淘气越来越不像话,九岁的小孩居然要和馆师对打,馆师责罚他,他胆敢还手;若不是他的胞兄赵孟頫拦阻,真把先生抓伤了。赵承佑怒极,先安慰了馆师,遂把赵仲颖找来,狠狠打了一顿,厉声斥问他:“不好好读书,是不是要自甘下流,去做牧猪奴?”

赵仲颖居然说出自己的志向来,他愿意练武。叔父说:“你小小一个孩子,懂得什么叫武?你可知道这个武,练出来,究有什么用?”赵仲颖回答得很好:“叔父一定叫我念书习文,这个文,练出来,又有什么用?”他居然侃侃而谈,拿话顶撞叔父;他一定要练武的意思,乃是学会了武,有了力气,可以不受人欺负,可以去打那不讲理、专好欺压人的野种。若是一味念书,不过学出能耐来,给鞑子做走狗,当书吏罢了,往往受蒙古长官的挫辱,那岂能是大丈夫所能忍受的?

这一番话,使得赵承佑大大吃了一惊,因为这决不像九岁小孩的口气。再三盘诘他,这番话是谁教的?听谁说的?赵仲颖始终说是自己说的,没有人教。赵承佑起初惊讶,末后只拿来当作儿童的妄言。仍是逼他上家塾去念书。他就仍然逃学,一眼看不到,溜出家门,跑到田野间,和一伙村童打闹、掼跤,恣情憨跳。有时候也往山麓跑,玩耍到天黑方回。只一诘责他,他就说:念书没用,练武有好处,渐渐地这话把赵承佑打动了。

赵承佑想:亡兄遗嘱,本不教后嗣出仕元廷,那么习文诚为无用。现在这个孩子一心要习武,这也许是他天生成的将才,也未可知;那么,也许将来不可限量。……想到深处,这才怦然动念,要给赵仲颖物色一个武师。

这时大元帝国横跨欧亚,兵威震赫,却已由极盛极强,而潜伏下颓败之兆。最糟的便是吏治贪污,士风顽钝无耻。凡是省会郡县,都有蒙古防军、蒙古官吏;一面用着一群降奴,只晓得假借新朝权势,作威作福,欺罔贪墨之风大炽。草野间,更有土豪纵横,欺压良懦;盗贼杀人越货,无人过问。蒙古大夫由朔漠荒野之间,入主中原,把雄武之风渐泯;只一味纵情淫乐,夺取江南美人,做他的姬妾;侵占良民土地,做他的牧田,一味搜刮,不管人心向背。降奴无耻偷活,更是得乐且乐,一味鬼混。以此弄得各地民不聊生,江淮一带接连发生了饥民叛变的事件。蒙古大夫仍本一贯作风,派铁骑搜捕清乡;凡是叛变之区,不问良贱,一律屠戮,弄得江南士民人心震怒。

在当时,酷虐为政,颇收下“治乱邦、用重典”的效验,可是日积月累,到底因此掀起了亡宋复仇的怒焰。元朝屠杀得越狠,乱民叛变得越多,终于激出更大的反抗力量来。

当下赵承佑决意成全孤侄的志愿,要给仲颖聘请一位好的武师。无如南宋重文轻武,又成风气,要找略识书字的穷书生,城里乡间,到处可以寻见,若想聘请技击之士、骑射之夫,却一时物色不到。赵承佑以护宅为名,多方延聘、其间只访到一个练把武、卖野药的拳师,只会花拳绣腿罢了。旋又聘到一个武秀才,仅只晓得骑射舞剑,却又高自位置,束脩之奉、宾席之礼,争得厉害。由这两个人,把赵仲颖耽误了两三年,不但武未习成,反害得学生日久生厌,又逃起学来,惹得赵承佑又恼怒,又伤心,认为这个侄儿学书既不成,学剑又不成,太顽劣了,将来如何是好?

适有天幸,竟逢名师,到赵仲颖十一岁那年,忽由故旧处,转荐来一位匿名避祸的武师。

这位武师真姓名是叫刘熹,诨号血蝎子,乃是中原有名的豪客,曾在文文山宰相部下做过俾将。文文山初次被俘逃走,便是刘熹负救出来的。等到文文山最后兵败,就义燕市,刘熹逃亡江湖,直沦落到给人雇工糊口。不久被居停主人蒲衣居士识破,幸而这主人蒲衣居士费伯奇也是亡宋遗臣,与赵太守曾为同僚,又是同年。经与刘熹密谈之后,揭开庐山真面。本想把刘熹馆为上客,又恐奴仆疑妒,激生事端。恰巧赵承佑曾要寻聘武师护宅,便写了一封荐书,暗叙情由,把血蝎子刘熹资送到吴兴城北山村。

赵承佑在山村中,总算是富户。刘熹突然远道登门投访,看门人传进话去,倒把赵承佑吓了一跳。因为他避地隐居,本要与世隔绝,最怕的就是生人来找。且不延见,向看门人细问来客年貌,口音,有何来意。血蝎子刘熹为人持重,不肯吐实,只坚求宅主抵面一见;蒲衣居士写的那封荐书,他又不肯拿出来,打算面递。看门人再三诘问,问不出什么来,只得重新进去禀报。赵承佑越发多心,想了一想,便踱到书房,要请门馆师爷代为接见。不意那位武秀才恰巧听见,就自告奋勇道:“这大概是打秋风的,晚生可以替东家打发他走。”赵承佑还在游移,武秀才已经出去了,径到门口一站,先将刘熹上下打量一过。见刘熹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年纪,赤面细目微髯,衣服敝旧,饱带风尘忧患之色,便断定是求帮的汉子。也不往院里让,摆出骄蹇的样子,向刘熹盘问道:“阁下贵姓,你是什么来意?宅主没工夫,也没在家;你有什么话,尽管先告诉我,我可以做一半主。朋友,你说吧。”

血蝎子刘熹微微一愣,蒲衣居士原说:与刘承佑弟兄,为通家之好,投托了去,必蒙优待。现在远道投奔前来,怎么倒摆出这样的面孔?也许是下人之过?自然他也不悦,只得忍气恭答,略陈来意:“听说府上延请武师,不才姓刘,精通拳技;今承府上至友蒲衣居士推荐,特此远道来投。不才要求见的是本宅宅主赵二老爷,不知阁下尊姓高名?”

武秀才一听,两眼一瞪,也不由发愣,心说:“怪道,怪道……”眉峰一皱,猛然有了主意:“我先探一探他,到底是本宅又请来的呢,还是本宅亲友强荐来的呢?”立刻满面堆欢道:“哦,哦,阁下原来是位武师,失敬失敬,久仰久仰!”说出这两句,忽又一想:“不对,这个决计不是本宅主请来顶替我的,若真是来夺我的饭碗的,宅主不会不见,也不会叫我代见。哼哼,这一位还是求帮的,投靠的。”赶紧又把面孔一板,傲然地说道:“你来得不巧,本宅宅主不在家,而且也没听说要请武师。从前倒是要请,你可惜来晚了,人家早请好了。哈哈哈,早就请定了,你还是请回吧。”拱了拱手,又挥了挥手,教刘熹走。刘熹不觉地也皱起双眉,武秀才的话还不算太难听,他的神色太教人难堪了,直像打发乞丐似的,挺着胸说话,又直眉瞪眼地催刘熹走。刘熹强忍着气,拱手道:“我也不知道阁下是赵府上什么人,但是我但请你老兄多多费心,上复一声,不才这次远道而来,实持有蒲衣居士给赵二老爷的一封书信。临行时,蒲衣居士再三面嘱,要把信交到本人,能有回信更好。”武秀才道:“哦,有信?”刘熹笑道:“那当然了。”武秀才道:“你老兄大远地好几百里地投来,当然不能空手来。我知道一定有荐书。无奈人家早把武师聘定了,有信也不是白饶……可是的,你那信呢?”刘熹道:“信在这里。”从怀中取出来。

武秀才道:“好吧,把信交给我吧。”刘熹双手递过去,说:“这信是要交赵二老爷本人的。”武秀才不理会这话,径接过来,然后说道:“你老兄请吧,我一定给你面交赵二老爷,可得等他回来,才有复信。”刘熹见状,不由把脸色一沉道:“既然赵二老爷此时不在家,请把原信仍交不才,不才是要面递的。”武秀才怒道:“你怎的小看人?我还把信昧起来不成?”

血蝎子刘熹一定要索回原信,武秀才偏偏不给,两人喧哗起来。武秀才打量刘熹,一脸的落拓神气,他便十分看不起。刘熹强索不已上前迈了一步,武秀才立刻举手就打;刘熹退后一步,也要还手。不想赵承佑在内宅等得忐忑,已悄悄溜出来,全看见了。

赵承佑急急地赶过来,把两人拦住,问二位因何事争执。刘熹打量了一下,料知是宅主,便自道来意,通了真实姓名。武秀才便将那封信,原件递给赵承佑,诉说来人强索无礼。赵承佑劝开了两人,接过信来。信皮上写着“秘启”字样,未具下款,只有“蒲缄”二字。但是赵承佑端详刘熹的举止言谈,已然看出二三分,又在门后,听见刘熹与武秀才刚才争辩的话,知道客从远方来,必须延入。遂拱了拱手,把刘熹请到外客厅,分宾主坐下。先用好话语,安慰了几句,旋即拆开信一看,不禁诧然。抬眼看着刘熹,问道:

“足下是新从蒲衣居士那边来的,失迎之至!”心中默想:国变后谣传蒲衣居士费伯奇已死,原来还健在。又往下看信,才知他已弃官归农。信中措辞非常谨慎,只说刘熹乃是一个落魄的同乡,为人颇有壮志,又工技击,不幸遭际颠沛,沦落江湖。言外的意思,显然说刘熹是个屠沽英雄,但是“生不逢时,大招俗妒,若无赵平原,为作贤居停,将恐终罹尘网,不得瓦全”。托付的话头,就是坚乞赵承佑,收留来客,畀以容膝之地;不但困厄之中,救了一个风尘之士,而且缓急之时,得到一个御侮之臣。末后还有几句话,便是:“务推屋爱,感同身受,琐屑情事,请由刘君面详。”

赵承佑匆匆看完了信,已经明白大半;不过来信还是推贤之意多,荐师之意少。赵承佑对这远来之客,素不相识,纵由至交推荐,多少总有顾忌。但既远来,势难拒绝;一面与客攀谈,一面冷眼打量刘熹。见他衣冠敝旧,气度不俗,似颇有豪迈之气;因先打听蒲衣居士劫后的近况,随后盘问刘熹的身世。刘熹自说是江北人,昔年做过小吏,当过教头;不幸国变后,丧失本业,沦为流民,妻子产业尽没,只剩孑然一身;幸承蒲衣居士重矜末路,慨修荐书,冒昧投来。因说道:“晚生是个拙直汉子,身无一技之长,只求糊口之地,不拘为佣为仆,恳请宅主推情留用,晚生当竭愚忠,尽心报效!”说罢站起,打了一躬。

赵承佑听他口气,是不惜为佣为仆;却是言谈态度,分明是以门客自恃。并且从他一进屋,便在客位坐下了。因为是初会,刘熹没有露出真面目,赵承佑也未得深问。寻思一回,面堆笑容道:“好极了,蒲衣居士与先兄,乃是患难之交;足下既承蒲衣居士推荐来,一定是靠得住的朋友。如果不嫌弃,舍下粗茶淡饭,尚可屈待高贤。不知刘仁兄带来随身行李没有?就请同他们取来吧。”说着便唤长工,刘熹惭然道:“晚生空身而来,被褥全无。”赵承佑矍然道:“是是,本来道路太远,劫道又多,带行囊是不方便的。好在舍下被褥卧具,很有富余。”遂命长工收拾外舍,给刘熹腾出一间小屋,更从内宅取了一份铺盖。当晚又特设小酌,给新来之客接风。赵承佑多存了一分心眼,把酒席摆在内宅;开宴之后,连敬数杯酒。刘熹倒不客气,酒到杯干。赵承佑等到宾主酒酣耳热,方才谈起国破家亡、流离逃难之苦,借此拿话引话,要探知刘熹的真实底细。刘熹异常矜慎,只把自己在蒲衣居士家,寄居为佣的话出。因说到蒲衣居士国变退职后,被敌吏降奴,百端啰唣逼勒,由此他们讲到新朝的虐政。说至痛切处,彼此扼腕一叹,可是刘熹绝不谈到他自己。

当日宴罢,赵承佑把刘熹安置在外舍,次日便引见他和那武秀才及塾师见面。一连住了几天,赵承佑并没有派刘熹做什么事,刘熹也没有骤然请求职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浮住着。只像个住闲的门客,以此渐为赵家奴仆所厌恶,那个武秀才更从骨子里不喜欢他。

转眼过了两三个月,赵孟頫弟兄三人,还是白昼从师课读,下晚跟武秀才练拳。乡里多广场,每到晚饭后,武秀才领着赵孟頫、赵仲颖两个少东,在空场习拳、练剑、学弓箭、学骑马。赵季显年纪太小,不练,只在旁边玩耍,幼仆村童也跟着来凑热闹。刘熹终日饱食无事,有时出庄院闲游,有时也看着武秀才师徒练拳。武秀才傲然自大,没把刘熹看在眼里,因见刘熹常来偷看,他心中越发不喜,就向刘熹盘问:“你老兄也是方家了,请下场练练。”刘熹听了,慌忙辞谢。因有乍见面时那场误会,武秀才对他树下恶感。刘熹已入赵宅,体察人情,反倒尽敛锋芒,又不知武秀才和宅主是何友情,故此对这武秀才极力避让。武秀才仍未释然,总疑心刘熹是本宅亲友强荐来的武师,迟早要夺去自己的饭碗。他暗中考察刘熹的举动,估量刘熹的能力,想找机会和他较量一下;索性把刘熹打跑了,自己便可以保住令名,又可以固住师位。他这样打算,很快地被刘熹看出,到后来每逢武秀才传徒试拳,刘熹便赶紧躲避,决不再看。刘熹志在迁地避祸,无意夺位争名;武秀才只不放松,一味寻隙。

这一日,武秀才在空场摆设鹄的,携徒习射,有几个闲人聚观。刘熹独出庄院闲步,临回来时,须经过空场。武秀才在人前显耀,立刻唤住刘熹,向众人说:“这位是赵庄主的贵客,新从中原大地方来,得懂得武技的,我们可以向他请教。”遂将弓箭递过去,请刘熹射靶子。刘熹连说不会,武秀才笑道:“哪里是不会,不肯赐教罢了。”自将弓箭拽开,连发三箭,在百步内一一射中箭靶上的红心,周围的人一体哗然赞好。射完了,请教刘熹,意态上颇含冷峭。刘熹一股怒火上攻,想一想,立刻压下去,退后一步,还是再三谦谢。

武秀才哈哈大笑,说道:“凭刘师爷这样好身手,怎么不懂骑射?我还记得刘师爷刚来到时,盛气虎虎,派头很冲的。怎的到赵府上住了这些天,吃饱喝足,倒驯顺得像羊了?这没干系,何妨射一回玩?”跟着很说了些尖刻的话,明颂扬,暗奚落,催逼刘熹下场;刘熹皱眉微笑不语,众人都看着他。忽然凑巧,天空飞来一只野鸟,落在空场树枝上,连叫数声,鸣声尖锐。一个人说:“这像是子规鸟。”一人道:“不像不像,这鸟大得多。”连连挥手,发出驱逐声来,因隔离得远,这鸟夷然不动。一个人俯身拾取一块小石头,打了过去,半途坠落下来。这鸟受惊,叫了一声,展翅掠空飞起来,又落到另一棵树上,好像很不怕人。

刘熹心中一动,俯身拾起两块碎石头,一大一小,先喝了一声,把小石投出去。这鸟又一挫身,凌空飞起。刘熹把手中大石,抖手掠空掷去,疾如流星,眼看打中那只鸟,那只鸟往上一冲,翅膀一翻,滴溜溜随石块落下来。相隔一二百步以外,又在半空,众人哗然叫起好来。

少东赵仲颖大喜,火速跑过去拾取,只见那鸟的头已被击碎,众人一齐称赞刘熹的手法。刘熹笑道:“这只是碰巧罢了。”转身要走,赵仲颖欢喜得直跳,竟将刘熹拦住,一定要叫他再打一回试试,众人也一齐从旁怂恿。刘熹推托不开,张目一望,空场那边又有一群麻雀,集在树上乱噪,刘熹仍用小石虚掷,惊起全群;次用大石,掠空连抛,居然应手连打下两只飞着的小麻雀。众人越发夸赞,武秀才也看直了眼,心中大为不悦。

当天晚上,赵仲颖磨住了刘熹,盘问他投石击鸟的手法。血蝎子刘熹尽管笑,不肯答,把这少东当小孩看。赵仲颖叮问得太紧了,他就笑着说:“二少,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抛石块,打弹子,乃是乡下野孩子的玩意儿,二少还是好好地念书,好好地练骑马射箭,将来可以做大官。你看人家蒙古贵人,个个都会骑马射箭,所以人家才会混一中原,成为上国。”

赵仲颖听了,很不服气道:“他们是一群强盗,我不愿练那个,给强盗当奴才去。”

血蝎子刘熹听了这句话,暗暗吃了一惊,两只眼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十来岁的少东,心中阴怀骇异。刘熹是个潜有所为的人,认定这话不像孩子话,忙用玩闹的口吻答对,打算蒙混过去。哪知赵仲颖竟缠住了,再三麻烦刘熹,求学投石之技;麻烦无效,便径去找叔父。把刘熹信手掷石,掠空落鸟的本领,一五一十说了,声言自己愿意跟刘熹学这一招,请叔父给说说。叔父赵承佑反倒发怒,把赵仲颖骂了一顿,不准他学。对于刘熹的绝技,赵承佑并没有往深处想一想;只顾懊恼着赵仲颖的顽皮,认为他见异思迁,将来没有出息定了。赵仲颖又悄悄央告哥哥,恳请替他疏通。哥哥赵孟頫劝他专心读书,打鸟有何用处?难道将来去当猎户。

赵仲颖没法,转回头再去麻烦刘熹;刘熹一味媳笑,婉辞拒绝。赵仲颖真的没法子了,便逐日抓空,找刘熹攀谈,盘问这个,打听那个。日子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谈得很亲切,很入味;宅主赵承佑仍不理会。

过了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发生一件事故,刘熹的奇才异能,终被宅主赵承佑觉察。赵府卜居山村,山村夙多野兽,常有狐鹿出没林麓,因此附近也有猎户,佃户们也有习猎的,每到秋冬,往往结伴上山打野生。这年冬天,连日大雪,深山积雪,野兽无食,大大地闹起饿狼来。林边小村居然发现土狼,夜袭村中猪牢羊圈,跟着又有人传说,山道打柴的人,曾遇见一只土豹子,而且有一个樵夫,被这东西伤害了。不久,这闹狼的谣言也传到赵府上。赵仲颖听了大喜,就找到门客刘熹,怂恿他去投石打豹打狼。刘熹只是干笑,自说胆小,不敢去打,任凭赵仲颖怎么拿话激,他到底不肯去打猎,只在赵府闲住着。

但在这年腊月中,赵承佑吩咐家中人备办年货,派人买猪购羊,并到自己山庄上,装运山果、干柴、木炭等物。由赵承佑派了一个仆人、一个长工,相伴去下乡。正赶上前村闹狼,邻郡又闹匪,仆人们通行山野有点胆怯,就面禀主人,请把那家藏的两杆火枪带着,以防意外。这时候,既是蒙古当政,严禁民间私藏火器兵戈。仆人一说,被宅主赵承佑申斥了一顿。仆人无奈,猛然想起新来的客人,会投石击鸟,武秀才也曾说这位刘客人会武技、有本领,不过他藏招不露。这佣仆便向主人说,请烦门客刘师爷跟了去,万一遇上野狼,也好有救。就是进城赶集,办年货,买猪羊,现在各处正闹土匪,多跟一个有能耐的人,也多一层保障。赵承佑听了这话,方在思忖,赵仲颖恰巧听见,欢喜得雀跃不已,连说:“叔父,这位刘客人,真是有本领的人,他膂力很强,请他押运年货,再稳当不过。而且他也说过,来了这些日子,叔父总不支使他,一味拿他当客人供养着,他心里很不安呢。”

赵承佑道:“小孩子少说话!”到底依了这个主意,吩咐书童,请刘师爷进内,当面拜托了。索性把银两货单,都交给刘熹,称是由刘熹代办年货,两个佣工只是随从下人了。刘熹也不推辞,拿了银两下来,预备套两辆车,明日五更,先下乡奔山庄,次日再进城办货。赵仲颖忙又跑前跑后,央求婶母,在叔父面前讲情,他要跟了刘客人一块儿去。看意思,好像小孩子过年心盛,所以忙着赶市集,办年货;又像小学生愿意放年假,可以出去玩耍。婶母笑着答应了,对赵承佑一说,赵承佑哼一声。婶母再三讲情,赵承佑终于答应了,教赵孟頫、赵仲颖块儿跟了刘师爷去。

兄弟两个自然高兴,临走的时候,小弟弟赵季显也闹着要去。他年岁太小,这么一闹,宅主又都不教去了。赵孟頫垂头丧气,哄着小弟弟,进了内宅;赵仲颖这孩子,暗中掉猴,趁人一眼不见,溜出大门,跑到巷口外,竟悄悄地等候。直到刘熹率二仆,坐上大车,开出庄外,赵仲颖便一溜烟赶上来,定要跟去赶集。

佣仆不敢违背主命,一齐阻拦;赵仲颖坚坐在车上,不肯下来。仆人一看劝阻无效,就要回车禀告主人。

刘熹见赵仲颖瞪着眼发急,要拿鞭子打那仆人,他就忍不住说道:“既是二少一定要跟去玩玩,去去也没什么。”仆人忙说:“近日邻村闹狼,急景凋年,又连连闹贼,倘或遇上凶险,吓着少东,我们担当不起。”刘熹笑道:“不要紧,你们担不起,由我担。二少,你听见了么?你一定要跟我们去,你可听话,不要淘气。”答道:“我不淘气。”又嘱道:“你不许满处乱跑,也不要乱买东西。”答道:“我本来就不乱买东西,我也不乱跑。我不过闷得慌,要出来逛逛。”刘熹笑道:“既然这样,这份责任,我担了吧。二少,你可不要叫我丢脸;你若不听话,教二老爷说我几句,我可受不住。”赵仲颖笑嘻嘻坐在车上道:“你放心,我就跟着逛一逛,我绝不叫你为难。”于是两辆车首先开向山庄,佣仆车夫都带着弓矢枪棒,以防意外。

天刚破晓,晨光不暖,林边山风很强,迎面吹来,锋利如刀。赵仲颖戴着皮帽,傍着刘熹坐着,喜滋滋地东张西望,静盼遇上老虎,他好欣赏血蝎子刘熹投石打狼的本领。他自己也带了一把匕首和一筒袖箭,希望得着机会,试试看。却是奇怪,直走出十来里路,一只狼也未遇着,连狐兔也少见。赵仲颖心中焦急,暗问车夫:“你们说有狼,怎么没有呢?”佣仆和车夫一齐说道:“二少,你是怎么的,遇上狼岂是闹着玩儿的?大年底价,别说破话,教二老爷听见了,又数落你了。”血蝎子刘熹冲赵仲颖一笑道:“二少要打狼么?”赵仲颖红脸一笑,也不言语。

于是驱车前进,一路平安无事。傍午直达山庄,佃户高老旺慌忙迎接出来,把少东、师爷让进村舍,一面备饭款待,一面将应缴的山货年货,打点装车,内中还有雉兔野味。饭后又泡茶,取出山果来,孝敬少庄主。这高老旺租着赵府山产很多,对小庄主不知怎么待才好。因见仲颖似乎枯坐无聊,忙把自己的小儿子高星儿唤出来,命他陪伴少庄主。

高星儿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很精神。赵仲颖正在想心思,要独自出去逛;听说高星儿会猎兔打鸟,便高兴起来,忙和他攀谈,向他盘问,怎么猎鸟,怎么猎兔?高星儿便告诉仲颖:雪后捕鸟之法,用马尾织成套网,扫去地上雪,露出干地,撒上谷粒,把网埋好,飞鸟入冬遇雪,缺食苦饥,一见谷粒,便三五成群飞下来啄食。鸟爪子一入了套,套有松紧扣,便可以络住了鸟爪,人可以过去掩捕它。高星儿说:“这种网套只能捉小鸟,要是大鸟,不张大网,就得用弹弓打了。”赵仲颖道:“你也会弹鸟么?”高星儿答说:“是的。”赵仲颖十分羡慕他,因而向他索观弹弓。高星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只自制的弹弓。

赵仲颖要过来,把玩不已,因又问:“要猎野兔,得上哪里去呢?”高星儿道:“在我们这山上,山腰里有很多的野兔。”赵仲颖问道:“这些野兔,你怎么猎法?”高星儿道:“最好的猎法,是找兔群喝水的水道,你藏在一边打它。兔子一来,就是一大群;还有野羊,它们都是成群成群的。”赵仲颖道:“也有狼么?”高星儿道:“有狼,不过教猎户打的,都跑到深山里去了。我们这里,白天轻易不见狼。到了夜间,狼有时溜出来打食。其实打兔子,最好是在月下河边。就因为邻村闹狼,我爹爹不许我夜晚出来。”高星儿说出山居许多事情,全是赵仲颖没有听过的。高星儿也是个顽皮的小孩,觑大人不留神,悄悄低声对赵仲颖道:“月亮地打兔子,太有意思了。它们成群地聚在一块儿,踏月亮跑出来,跳,叫,玩,闹,喝水,寻食,鼻子一嗅一嗅的,两只大耳朵乱动。你只稍微一响动,它的耳朵立刻一张,冲着声音转过来,它一对红眼睛盯着你;你够不着它,它竟不跑,你刚要过去,它一跳,就没影了。可是捉不着它,还能打着它。”赵仲颖道:“用弹弓打么?”高星儿说:“不,用弹弓打也可以,却是只能打它的腿,那是轻易弹不着它的。我是用狼头棒投它。”

赵仲颖听了,又觉新奇,问道:“狼头棒是什么样?”高星儿见自己的话,使得这绅官少爷如此心醉,他越加高兴,立刻把他的狼头棒取来,递给仲颖看。仲颖接过来一瞧,这是二尺多长一根巨头短棍,用整棵的小枣树截制的,借根为槌头,削干为短柄,掂来很有分量。赵仲颖握在手内,试了一试,觉得沉甸甸,这样抛出去,果然和标枪一样。高星儿指着说道:“就用这棒,照野兔一抛,单打它的后腿。它的后腿不禁打,一打就折,折了腿,你再过去捉活的。”赵仲颖握着棒说道:“若是打它的头呢?也能把它打昏么?”高星儿道:“不行,打它的头,至多把它打一溜滚;它爬起来,还是跑掉。最好就是你弯着腰,贴地这么一扫,好歹扫着它一点,它的腿不折也得瘸。它便跑不动了,你便可以跳过去活捉它。你可得留神捉,要先捉它的两只耳朵;捏耳朵一提,它四腿登空,它就挣扎不动了。却不要捉腿,一捉腿,它回头就咬你一口。”赵仲颖惊讶道:“兔子那么胆小,也敢咬人么?”高星儿道:“别管是兔子,随便什么东西,急了就要拼命。小虫、螳螂、蚂蚁,还要蜇咬人呢,何况那么大的兔子?”

一席话煽动得赵仲颖心头跃跃,恨不得也要山居采猎为乐,便向高星儿说:要他领自己到山上猎雉兔的地方看看。高星儿也要显耀自己,立刻站起来,觑大人不留神,往外溜走,赵仲颖蹭随在后。此时赵府佣仆车夫们,被佃户高老旺拿酒食灌得迷迷糊糊,只顾在酒后放谈,并向佃户索讨便宜货色,谁也没留神少主出去了。

只有门客刘熹一眼瞥见,冲着仲颖微微一笑;仲颖游猎心盛,满不理会。刘熹也不说破他,容他二人走出去,便假装解溲,悄悄跟踪在后。他要看一看,赵仲颖出去干什么?

高星儿引领赵仲颖,径到山麓。穿林择径,曲折斜绕,来到一条山涧岸边;枯草纷披,仅可容足。这小涧是由山腰泻出,水槽很隘,水流很猛。若在夏秋,急流飞湍,浑如瀑布。此刻正是山高水低,枯草凝寒的季候,溪中水只剩一股细流,涓涓下行;两岸水涸,露出断崖和浅滩。江南气候本暖,这溪水又系出势湍疾,所以有的地方接岸凝冰,有的地方潺潺细流,仍未结冻。这正是山涧下游。高星儿指着说:“你看,这里就是狐兔等物偷来喝水的地方,不过白天很少见。只到晚夜,山羊和野兔成群地跑来,就在滩边喝水跳跃;狐狸和鹿,有的单个儿来,有的一对一对的来,它们不会成群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可是它们都很机警,又善警,稍微有点响动,它们就哄然逃走。成群的野兽,它们还有领队的和打更的呢,人是不容易靠近它的,它们太精灵了。”

赵仲颖道:“你不能上前,那可怎么捉?”高星儿笑道:“我们可以下埋伏的。白天,我们先在浅滩上,验看它们的脚迹和遗下的粪球儿,便可以猜出来是什么兽。验准了道,就在要路上,按下埋伏,网套、绊脚索、陷坑,都成。晚间下埋伏,第二天早晨来拿。若是白天,你可以远远地藏好,只一听见吱吱的、唧唧的乱叫,那就是有一只兔啊、鹿啊入网了。你便赶紧跳过去,当场伸手捉。”

赵仲颖望着滩前兽迹,问道:“一准捉得住么?”高星儿道:“十成准有五六成捉得住吧。可也有时捉住了,又被它挣脱,跑掉。有时候人们下埋伏,把它捉住,反被狼跑来享现成,给叼了走,那最恨人。还有夜间下网,等到早晨去看,连网子套子全丢了,那儿分明有捉住的痕迹,却不知是它挣脱,还是叫狼吃掉。也有人说,那是教山神爷拿去了,再不然,就是山上的猴子淘气,是它把网套弄走。”赵仲颖道:“不是人偷的么?”高星儿摇头道:“不是,我们都是熟伙伴,谁也不偷谁。”

两个人且说且看,走到水边,高星儿把下网的痕迹,指给少东看;赵仲颖十分高兴,又问:“猴子好捉么?”高星儿说:“这东西最精灵,太不好捉,只有猎户能把它捉着。我们猎着玩,总不能活捉它。”仲颖道:“狼怎么样?”高星儿道:“捉狼,我却办不了,只有他们猎户才成呢。”赵仲颖道:“你怎的不成?”高星儿吐舌道:“有句俗话,叫作白眼狼最难惹,你杀狼还容易,捉狼可就难多了。你若是外行,你就没法子下手。”赵仲颖道:“怎的呢?”高星儿道:“你把它弄在陷坑里,你却只能扎死它,不能活活地把它拿出来。”

赵仲颖不禁讪笑起来,说:“我就不信,狼不过像个狗罢了,它能把你怎么样?你不会一手拿着刀,一手抓它么?”高星儿仍然摇头道:“它的爪子太厉害,嘴大,牙长,比狗凶得多。它饿了,敢吃活人;它急了,要拼命,更凶狠,我可不敢斗它。我们邻村,打柴的张大,遇上了一只孤狼,他手上还有斧子、扁担,他都吓得怪嚷。那狼太诡、太凶,比人还灵,它单抄你后路,你拿斧子对着它,它便躲开正面,净向你屁股后面溜。它要攻你后背。它会站起来,前爪抓你肩膀。你不要回头,只一回头,它就当的一口,照准人的嗓子眼,一口便要了命。”

高星儿是个村童,颇知山居颠险。他又说:“这山上本来只有狼,不知怎的,新近又出现了土豹。也不知是两对,还是娘儿四个。这东西比狼更凶狠,真敢溜进村偷猪,偷羊,钻进圈,叼了就走。只遇大雪天,天不放晴,把它饿急了,它才咬牛咬马,甚至咬活人……”

赵仲颖忙问:“我听说狼叼小孩?”高星儿道:“可不是的,那也是狼饿急了,才干。这土豹可比狼凶,真敢追咬走山道的人;你若不带家伙,真就受它的害。这东西力气大,行动比狼还快。你刚看见它在山那边,离着很远,可是一眨眼,它怪吼一声,一跳两跳,就扑上来了。连猎户都惹它不起,单个猎户真斗不过它。猎户拿火枪打这豹,火枪只一响,它立刻顺着枪的烟,猫似的一窜,就扑上来,真比流星还快。猎户再想装火药,发第二枪,早就毁在它爪子底下了。所以打这土豹,总得有好几个猎人才成。猎户先藏好,在豹子出没的道旁边瞥着它,等它走来,够得上了,两杆火枪要轮流放,一下紧跟一下。若等这豹子扑上来,枪手就施展不开了;那就由使虎叉的,拿火把的,上前截住它,可是到底打不着它。豹子这种东西,大概怕火光,听说猎户们总是拿火把,冲着它乱舞乱晃,它这才发怵,把头一掉,就跑没影了。闹了这些日子,听说猎户们只打着一只豹子,还有两三只土豹呢。这里总碰不着它,说是常在潜山深林里出没,简直很难捉住它。”

赵仲颖听了这些猎兽惊险的故事,不禁悠然神往,因向高星儿说:“你领我去看看猎户打豹子的地方去。”高星儿吐舌道:“那可不是耍的,你要想看看打野鸡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那猎豹子的地方又远又险,我可不敢去。”赵仲颖道:“打野鸡的地方在哪里?”高星儿往山腰一指道:“就在那边山坎深草里。”赵仲颖催他领去看看,两个人且走且说,真个寻了过去。仲颖问道:“不是落在树上么?怎么在草里?”星儿笑道:“野鸟倒是往树上落,独独野鸡这东西,个儿不小,胆子不大,好像怕鹰抓,专好钻草窠。你来得不是时候,你若是在春夏天来,我可以领你看看野鸡孵小野鸡,那可太有意思了。它把蛋下在草丛石块堆里,有沙土的地方,小野鸡生出来,吱吱的叫,常常藏在石块夹缝。你听吧,只要找着孵蛋的地方,必定是一大堆;变成小野鸡,必定是一群一群的,满山吱吱咯咯的叫,好听极了。可是,只听见叫,却看不见它。”

赵仲颖道:“怎会看不见?”高星儿兴高采烈地说:“小野鸡的羽毛色,和石块地皮的颜色分不清楚,都那么花花达达的。它只听见人的脚步声,立刻便藏起来。”仲颖道:“藏在石缝里,还是草窠里?”星儿笑道:“全不是,这小野鸡诡极了,真像会隐身法似的。人只过来一找它,它便仰着脚贴地一仰,两只脚把那块石头一抱。压在胸脯上,纹丝也不动,拿那块石头当被盖似的,它也不叫唤了,也不动弹了,老老实实地装死,你再不会找着它。”

两人此问彼答,履着山腰栈道,偕往深处走。高星儿指手画脚,形容那雏雉抱石自匿、仰卧伪僵的样子,赵仲颖不禁嗤笑道:“唔,真的么?”他简直不很相信。高星儿再三说,仲颖仍是冲他笑。高星儿是乡下孩子,心眼儿实,急得抓耳搔头申辩道:“谁骗人,谁是小狗子,我说的全是真的呢。你觉着小雉鸡抱石块太怪么?其实小鸟兽、小虫豸,它们遇上险,一害怕,全都会装死。你捉一个蜣螂试试,就知道了。这小雉鸡仰脚抱石头,也是装死。你不信,我领你去看。”

高星儿在前,赵仲颖在后,两个健步急进,越过山道,斜趋狭径,寻找那山崖石堆。拨草攀藤,盘旋绕上,不大工夫,望见山坎侧面稍低处,展开了一大段平坦的山崖。高星儿引领着少庄主,履着高低起伏的狭径,奔这山崖走下去。约莫走出两箭外,下降五六丈,便到了地方。四面荒草乱生,当中有数顷地的平广山洼,正是一片沙碛。产生着大大小小的天然卵石,颜色斑驳陆离,酷似山雉锦羽,十分好看。

这原是潜山支脉,半山坎的一块沙碛石田,四面尽管峰峦起伏,独有这里地形低洼而平坦,只是乱石嵯峨,行人不易下脚。两个人侧身下行,高星儿生怕少庄主失足跌倒,忙侧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赵仲颖好强逞能,挥手不教他扶,独自一步一步走下来。于是两人全来到沙碛石田上,低头察看这沙石中的彩石,五光十色,小的如豆,大的如瓜,一堆一堆的,圆形的、椭形的、棱形的,无奇不有。赵仲颖如见异宝,环顾欣然,不由俯身撮拾起来,要挑选一些色彩好的,拿回去玩赏。高星儿却蹲下来,连连翻动石头,果在石下发现鸟粪,指给赵仲颖看道:“你瞧!”又寻了一阵,在石缝中,找见一堆碎卵壳。高星儿说道:“你看这些蛋壳,野雉就是从这里孵出来的。你看这石头,跟小野雉的毛色简直一样。它们就在这石块里跑着玩耍。可是,它只一听人声,或是听见母雉惊叫,你再看吧,它们哄的全不见了。离着母雉近的,都藏在母亲翅膀底下;离着母亲远的,它就赶紧仰面一躺,两只小爪子立刻抱起一块石头来,往身上一盖,它就算藏起来了。往往百十只小雉,咯咯乱叫,你攀崖只一探头;岂容你探头,你只刚刚往这里一凑,还离着老远,它们就听见了,唰的全藏了。它们真诡透了。”

高星儿又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奇事,母雉这东西本来能高飞,只要一下小雉,它可就护崽子,不肯飞了。不管人来兽来,它护犊子,真敢拼命。若是遇见鹰,野鸡和家鸡一样,全都怕鹰,一见鹰扑下来,它就吓得乱跑乱叫,末后到底教鹰抓走,给吃了。若是它抱着小鸡,你猜怎样?鹰扑下来,它不肯飞,也不肯躲;它把小鸡护在翅膀底下,它仰着头,尖着嘴,眼盯住了鹰,在地上打转转,跟鹰拼命,和鹰对打,反能把鹰啄走。所以,我爹爹常说:看见野雉护小雉的情形,真教人心动。人真得孝顺父母;父母为儿女,连性命都不要了,连死都不怕。”

他一面说,一面翻动石块,寻找雉鸡蛋壳,指给少庄主看。赵仲颖此时爱上这五光十色的卵石了,蹲下身来,低头选择那光彩好看的石子,要拿回家,种水仙花;高星儿也帮着他拾,两人各拾了一兜。两人就在这沙碛上,流连很久。忽然听见山上轰的两声大响。赵仲颖愕然直起腰来,说道:“这山上也有人家放爆竹么?”高星儿也站起身来,笑道:“不是的,山顶上只有一座庙,没有人家;这大概又是打猎的,恐怕也不在山顶。”

说时,又听见轰轰大响数声。赵仲颖仰头向四外看,峰林掩映,任什么看不见,忙向高星儿说:“年根底下,真还有打猎的么?”高星儿说:“奇怪呢,按说这时候,猎户都忙着过年,没人出来打猎了;可是我明明听出,这是放猎枪。”赵仲颖道:“我们看看去。”高星儿面露疑难之色,说:“我听这火器声,绝不是猎户,大概又是城里的蒙古阔人,或者是蒙古驻军,出来打围取乐。他们这些鞑子,净欺负我们南方人,我看我们还是躲得远远的才好。”赵仲颖听了,侧耳发怔。他虽然年幼,曾经乱离。仅知蒙古是关外鞑子,夺了宋人江山。他们气焰很大,动不动就说南方蛮子是反叛,常常有良民被杀。赵仲颖的父母全是殉国死的;但因他叔叔看破时势险危,国家已亡,不敢把旧事说给孩子们听。而且赵仲颖遭逢家国危难时,年纪尚小;他哥哥赵孟頫还记得,他早把当年逃亡之苦忘了,连他父母的模样也不记得了。赵承佑又把家移入深山,力求与外界隔绝,赵仲颖又自小娇养在宅,就没有见过蒙古官、蒙古兵的模样。现在听高星儿说是蒙古人打猎,他只知鞑子可恶,毕竟不理会鞑子的凶焰;偶尔听家中人形容过外人的残虐,仍然是只恨不怕。他又生来胆大,心中不禁起了一种愿望,要认一认蒙古人的真面目。他对高星儿说:“他们打猎,我们不挨近他们,只远远瞧一下,又能怎的?”说着,他便头一个寻声举步,要找过去看个究竟。

高星儿到底也是个孩子,见少庄主一定要看,他也想看看,他还记得蒙古人打猎,举动极大。山中猎户打猎,乃是谋衣食;蒙古人打猎,乃是游戏娱乐,常常聚拢许多的人,骑了马,拿了猎具,布成猎阵。飞禽走兽,大的小的,遇见便打,而且还带着猎狗、猎鹰,尤其是鹰追兔子,狗追狐狸,看着非常有趣,每逢鹰和猎狗追飞逐走之时,蒙古人在后面策马大呼奔驰,样子是非常勇猛,比看戏还热闹。两个小孩子不觉地合了帮,从沙碛站起来,约略枪响之处,一径寻了过去,可就忘了凶险。血蝎子刘熹在暗中跟缀,竟没听见两人商量着要看打猎的话,只远远盯蹑,以防意外。这意外不过是怕赵仲颖遇上野狼罢了,哪知道赵仲颖未遇野狼,竟遇上残民以逞的人中之虎! OAZo10ah5PoQVBqXT0bPe4Kymnm9cEsUqgQD/ja6ZqyoNVe2WNyWExzM4lrWDx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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