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世祖忽必烈统一中原以前,南北构兵,宋师屡败,汉族士民被蒙古铁骑屠杀淫掠,惨死者不可胜计;亡国景象,令人毛发悚然。江淮一带兵争最久,人民涂炭最甚。宋相贾似道谋国不忠,援鄂大败,私遣密使,向忽必烈求和,情愿纳贡称臣,划江为界。等到忽必烈还兵北上,争取蒙古天下大位,在多伦上部胄立为君,贾似道便讳和为胜,反把忽必烈的使臣一个一个地幽囚起来,以抗敌大捷闻宋廷。宋廷也就赏功臣,庆战胜,把屡败的苦恼一一全发泄出来。殊不料元世祖忽必烈汗位已定,又派大将伯颜来责贡问罪。贾似道的戏法变穿,兵端再起。他又嫉功多疑,激得前方战将刘整一怒归元,甘为异族向导,劝元兵大帅并力夺取襄阳。襄阳若得,长江上游失险,南宋的边防从此不固。蒙古大帅依计进攻襄阳,襄阳再度被围。
这时长江上下游全都告警,宋师竟无法增兵进援。襄阻守将是吕文焕,地方官是太守赵承佐。吕文焕是个骄豪的武夫,平日能征惯战,善待士卒,却性情傲上,对后方和枢府的政令,常常讥抗。幸赵太守承佐乃是大宋宗室,他深知吕文焕人才可用,性情甚骄,事事容忍着他,努力博取他的欢心,也就是借此买得他的死力。不意襄阳被围二三年,围紧时,羽檄求救,救兵也不来;围解时,报捷求赏,赏文不到。反来了内使显官,前来巡视边防,摆出中央大员的架子来,把吕文焕当一员小将看待,任意呼叱。吕文焕自以为苦战立了奇功,后方的大员倒挑出他许多不是来,是什么军功虚报,什么军需冒领了。“吕将军,你做的什么事?吕将军。你要脑袋不要脑袋?”总而言之,中枢对付边疆,事急则看死不救,事缓又挑剔百端,这一来,就把吕文焕也给激变了。
当吕文焕叛变的前几天,襄阳太守赵承佐便已获得密报。赵太守身为大宋宗室,既是忠臣,又是干吏,他得此耗,大吃一惊,连忙布置起来。第一步,秘修一札,驰报后方。第二步,悄悄地打点细软,把胞弟赵承佑唤来,教他携两个幼小的侄儿,乘夜越城,逃回吴兴原籍,又告诉胞弟:敌强我弱,襄阳必失;襄阳一失,宋室必亡。教赵承佑逃回家乡之后,变卖田产,赶快再逃到边荒腹地,更姓改名,作避地逃秦之计。至于赵太守本人,那就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决计以身殉国了。赵承佑挥泪听了胞兄的话,还以为事不至此。又要把嫂嫂送回故乡,又劝胞兄与他同逃。赵太守摇头阻止道:“这决使不得!兵荒马乱,你嫂嫂决定逃不开;我又职任民社,断无弃城私逃之理。你我兄弟只有二人,正好一个做忠臣,授命殉职,一个做孝子,延嗣全宗。”兄弟二人说了又说,相对哭了一场。赵太守立刻催赵承佑乔装难民,携带个世仆,把二子也改了装;主仆叔侄四人连夜越城,逃奔故乡去了。
赵太守这里又回内衙,和夫人诀别。夫人是名门之女,守定知府印,决计夫若殉国,妻便殉节;端坐在内衙,静等见危授命。赵太守又呼唤全衙吏员隶役丁壮,一一勉以大义;他自己骑上了马,就去拜会那将要叛国献城的负气将军吕文焕。
这吕文焕将军扼守襄阳,力抗蒙古铁骑,已经苦战三年。好容易熬到忽必烈提兵北上,争取汗位,襄阳解围,在吕文焕想,自己奋守孤城,建下奇功,怎么讲也当封侯挂帅。不知何故,没把枢府打点妥帖,宋廷反倒疑猜他恃功而骄,求封不遂,心生怨望,有了拥兵自固之意了。这才激得吕文焕顿足痛骂,真个的潜生叛宋异谋,但还没有抓着降元的机会。
不久元世祖大位已定,派伯颜为元帅,决策南征。伯颜的用兵计划,是分三路侵宋。第一路派骁将阿里海牙,攻打襄阳,席卷湘、鄂。第二路派阿珠,攻打真、扬诸州,切断宋师淮南各路的援兵。第三路便由伯颜亲自率领蒙古铁骑,从广德、江阴、平江,三道进窥宋京临安。这一番进攻,不比前番,三道并进,恍如泰山压顶,襄阳又陷重围,别处也同时告警。襄阳赵太守和吕将军飞檄告急,百计守御,好容易盼到援师发动,可是这援军大帅竟拥重兵,截江自守,屯驻钟祥,把襄阳划于度外。跟着又传来一个恶谣,说是吕文焕的儿子已被朝廷暗暗监管。吕文焕自此越发惊扰不安,已知朝廷对他猜疑太深了。偏偏这时攻襄阳的蒙古将军阿里海牙,又搜罗了好几个甘心献媚外族、建策覆灭宗邦的无耻秀才,给蒙古当主谋,做向导。其中有个马秀才生平以诸葛亮、王猛自许,他仰观天文,俯察时变,认为宋室必亡,大元必兴,一心要做蒙古开国元勋。他熟读“十七史”,考出蒙古就是匈奴。匈奴乃是夏后氏之苗裔也。《史记·匈奴列传》上写得明明白白:成汤代夏,夏桀率领徒属五百人。败奔南巢,行至不齐山,渡海逃至辽东。夏桀身死之后,他的儿子悖维继立,妻其庶母,横越大漠,建立了匈奴王朝。所以宋与元全是黄帝子孙,乃是一家人。古人有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马秀才以为中原久无真主,江南王气亦尽,非有大元的塞外雄风、兴王朝气,不足以一统华夷,永绝兵争。阿里海牙攻打襄阳,马秀才正在军中,他立刻献计,要设法说降吕文焕,即可唾手而得襄阳;又可利用倒戈之师,直袭汉阳、夏口。此亦一奇策,阿里海牙立予批准,马秀才就利用俘虏和降人,暗暗策划起来。
经过了旬日的秘密接头,渐渐收功,投降的条件渐渐商定。最后一次,马秀才竟潜入了襄阳城内,在宋将行馆里和吕文焕见了面。吕文焕的亲信副将也潜出城外,到蒙古大营见了阿里海牙。
在吕文焕议降的条件内,蒙古军师马秀才本要吕文焕将军,第一献城,第二献赵太守的人头。至于吕文焕部下实际统领的兵员人数花名册、武库军资清册和襄阳城男女户口的户籍册,也是要吕将军先期献出的。吕将军对蒙古军师马秀才的条件答应了,只有杀害赵太守、割取太守头、献上太守印的这一条,他还是犹豫不决。献印须先杀官,却因为太守人太好,待人既热诚,处事又精详,与吕文焕文武同僚,共处十分相得,吕将军虽然不得已而卖国,还有点不忍卖友。
马秀才的意思,颇不谓然,他说:“将军既已降元,便是元朝的从龙功臣了,你不能纵虎归山,把赵太守放走。况且赵太守又是宋朝宗室,你既知他必不降元,放既不可,杀又不忍。你怎么对待呢?”吕文焕想着也对,浩叹一声道:“我的意思打算把他请到,劝他一劝。他若肯降,我们便是一殿之臣;他若不降,可不可以饶他一命,把他拘禁起来?等到降旗一举,大事已定,宋室已亡,我们再释放他一条活命,借此报答几年来他与我同甘共苦之情,不知是否可行?”马秀才听了,微微一笑,说道:“这也可以,我也要见他一面。”
随后他们又秘议了许多事:如何诱擒赵太守;如何不动声色,把元兵引入襄阳城;如何领导元军,化装宋卒,混作败残兵马,去乘夜偷袭宋师后援军的根据地钟祥县。由此再夺取宋营水师,循汉水顺流而南,一举而攻下汉阳、夏口、武昌三镇;则宋室半壁江山由此剪断。把川、陕、湘、鄂的联络切开,然后与中路、东路元军会师,拔湘、鄂,破江、淮,把宋师逼蹙于海隅,则一举便可把宋朝灭亡。那么吕文焕的倒戈大功,将不下于楚汉相争时的九江王黥布了。而且据马秀才说,蒙古人不耐久居中原江南酷热之地,他们还要旋师北归的。将来吕将军一定可以封为江南国王,奄有江、淮、湘、鄂。“到了那时候”,马秀才说,“相君之背,贵不可言,那可就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了。”
马秀才的大话透露出野心,煽动起吕文焕的奢望。吕文焕连忙举手道:“马军师的硕谋高见,开我茅塞,区区小弟不足以当黥布之誉,马军师真有张良、陈平之谋了。今后大事全靠马军师调度维持,尤其是奉事新朝,小弟又不懂蒙古语,全仗鼎力斡旋了。”
两个人一文一武,谈得很入味,也很有救万民、安天下的宏愿似的。吕文焕又向马秀才打听蒙古权贵的脾性爱好,马秀才也向吕文焕打听宋朝腐败的实情。正在“推心置腹”地快谈,忽然外面的司阍报道,说是赵太守来拜!
吕文焕不觉愕然,忙问司阍:“赵太守带了多少人?”司阍答道:“只有太守单骑一人和一个随从壮士、一个马夫。”吕文焕脸上犹带错愕之色。那马秀才也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问道:“赵太守可时常黑夜到这里来么?我应该躲起来么?”吕文焕摇手道:“军师请坐。素常赵太守偶有公事,只到我营去会见,从来不到此处来的。此处乃是我的私人行馆,只有小弟、小妾在此,一向不延见宾客的。赵太守怎么会突如其来,找到这里?莫非消息泄露了?”急命司阍先去敷衍,说吕将军就来延见;暗命帐下亲信开旁门出去察看:黑影中是否有赵太守带来的人潜伏在暗处?
吕文焕这里慌忙预备,赵太守却很坦然地下了马,立在吕将军行馆的前庭。马夫带着马,留在门外;侍从壮士挎刀紧随在太守身后。约过了两杯茶时,吕文焕将军方才轻装缓带,从内宅迎接出来。一见面,吕文焕举双手道:“不知太守公枉驾辱临,小弟失迓之至!这里蜗居简陋得很,请到那边坐吧!”立刻有两个童仆,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文武二同僚,相携往行馆小客厅走。在吕文焕将军身后,侍从着六七个带刀持仗的军校;在赵太守身后,只有一个护卫。那个马夫,连人带马,仍然留在外面。
文武二同僚进了小客厅,客厅计分一暗两明,暗间挂着绣帘。吕文焕就让赵太守,在暗间上首椅子落座,他自己在下首奉陪。吕文焕起初面色微变,此时镇定下去了,扬扬如平时,只是目光不时隔绣帘往暗间看。一时宾主相对无言。赵太守暗暗觉出气氛不对,客堂中有些个紧张浮动似的。那吕将军的侍从,竟似雁翼般,分立在吕将军椅子后面,个个都努着眼,盯住赵太守和赵太守那个佩刀的护卫。
赵太守明白了,宾主两人都不先开口。
末后,还是赵太守忍耐不得,慨然叹息一声,首先发了话;叫道:“吕将军,我此刻夤夜奉访,有几句心腹话,要请吕将军开诚布公一讲,我希望将军暂且屏退左右,你我剖腹推心,谈一谈今后的……大势结局!”
吕文焕环顾左右,微微笑道:“太守,这左右之人,全是我的心腹死士。太守公有何见谕,不妨明言,他们绝不敢泄露的。”又掀髯笑说:“为将军之道,若不能推诚结众,得将士死力,那也就不足称为名将了,太守尽请释怀放谈。”
赵太守面容略动,也环顾左右,沉吟一回,把精神一正,壮容说道:“这也好。将军,你我共事已非一朝一夕;你我同甘共苦,协御强敌,倏历三年之久,彼此可谓知己之友,患难之交。目下国事日非,战局愈危,我听谍报说,蒙古大兵已经分三路发动,将要一举覆灭我大宋社稷。现在已到了英雄定取舍、忠臣决生死的末日了。敢问吕将军,襄阳此城的前途如何?你我二人今后的进退出处,究竟当怎样?”赵太守由这大题目,远远绕来,末后渐渐逼紧,问吕文焕到底怎么办?吕文焕起初当然还在支吾,可是赵太守的话锋慢慢透出来,图穷匕见。讲到了外面的谣传,恳切地说道:“我营中听说已经有人和城外强敌常通消息,似欲议和,将军是否亦有所闻?”吕文焕照样说些他们不能,他们不敢,不着边际的搪塞话。但赵太守毫不放松,拿话点了又点,末后吕文焕也就忍不住,揭开假面,站起来慨然说道:“太守,你只听说谣传我军中有人通谋敌国,你可还听说我的小儿、家属,已被枢府当轴监管起来了么?太守公,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我吕文焕堂堂一男子,为了大宋抵御强敌,煞非容易。可是我们的枢府,竟把我当汉奸看,处处猜疑我、防备我。他们不知从哪一点上,认定我没有救国之志,一味拿我当叛臣看待。即如二路援军,好容易盼来,他们竟不上前线,反倒扼守下游,屯兵钟祥,把我们襄阳城划出度外。这两天更布下了卡子,连谍报都不通了,好像襄阳已经失陷。太守公,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又该如何是好?”
吕文焕直截了当地说破了,又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赵承佐太守愕然凝视,吕文焕的面色尚然镇静;他那环侍左右的带刀侍卫,俱都露出剑拔弩张的神气来了。一个个眼光盯定了赵太守和那个扈从壮士的身手,并注视着房门,好像怕赵太守逃跑,又像怕从外面窜进来刺客。
赵太守夷然不动,他也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他虽知吕文焕举动不稳,还想不到现在公然把叛国的事,直认不讳。他就浩叹一声道:“将军,你的苦处我都明白,但是,自来做大事立大功的人,哪一个处境没有拂逆?哪一个不是任劳任怨,迁就着种种人事掣肘?现在事已危急,吕将军你我都是大宋子民,你我难道真肯编发左衽,去做胡虏的降奴不成?枢庭措施乖方,我也很知道;其间有几位执政,似对吾兄不无误会。这一节,我赵承佐愿以身家性命,向他们力保吾兄忠君爱国,矢死无他。至于令郎被监管的话,一定是出于敌人的离间!吾兄千万莫要轻信谰言,致中敌人反间之计。我盼望吾兄力遏悲愤之情,效命邦家。枢府不是对吾兄稍有猜疑么?你何不竭尽忠诚,出力苦战,以战功洗刷诬谤?现在强敌压境,正是我兄效忠之时;你若能鼓励士气,出兵夜袭,倘得斩获胡虏上将,以此间执谗者之口,实是上策。就算枢庭群小,不谅边将孤忠,我们还有明天子在上,定能洞鉴吾兄一片忠忱。古人云:止谤莫若自修,我兄此时只要打得一场胜仗,种种猜疑立可消除。我兄若肯整兵背城再一战,小弟不才,愿竭绵薄,助你一臂。然后我再驰书报捷,替兄弟剖白一切,好歹设法直达天听。仁兄,仁兄,你意如何?这是出处大节,你要再思再想啊!”
吕文焕听罢,桀桀大笑道:“打一个胜仗,打一个胜仗!好,太守公替小弟设身处地,出此妙策,我实在感激。无奈今日敌人势众兵强,我军困守孤城,士气已馁,兵资已缺。后援军若能早早开上前线,不必用他真打,只借重他掎角之力,我们虚张着大军增援已到的声势,也可以一鼓作气,缒城出兵,夜袭敌营,侥幸也许可邀一胜。可恨援军大帅,死不上前,竟屯兵钟祥,把战船都拘了去,不许我们用;又布上卡子,连谍报也不许通。一切布置全是把襄阳豁出度外,把我们弃于死地,他们苟求划江自保。他竟不知襄阳乃是长江上游的屏障,汉阳、夏口的门户,这样的撤防退守,就是示人以弱,就是逼使我们自溃,自取灭亡。我营中颇多百战之兵,他们也懂得一点战略,他们已经万分愤激。太守公,你要知今日的兵心已然颓败,是他们要投戈溃逃,却不是我吕文焕存心激变他们。太守公,你我久共患难,今日请你自便,我志已决,我心已灰。我的家眷被朝廷监管多日了,我已经早成了叛臣;我就再想给大宋尽忠,其奈当轴不信不容啊!我还有一句话忠告太守,你自己也要酌量酌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看今日的天道和朝政,你再看看今日的士气和民风,你再看看今日秉国之钧的大臣,都是些什么人物?你想想看,大宋半壁江山,还能守得住么?我们现在只有二条路好走:不死则降,不降则走。太守公,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所以我这才剖心露胆地对你说实话。太守公,你也要再思再想!”说着站起来了。
赵太守也变色站起来,厉声正色说道:“哦,如此说,吕将军你是降志已决了?”吕文焕脸色一红,应声说:“然而不然,我只是苟全性命罢了,我不能拗天违众而行。况且大宋朝廷原不许我做忠臣,我妄想要做忠臣,如何能够?我的苦衷,别人不了解,你太守公难道还不明白么?太守公,请你自便,我志已决…”…
至此,赵太守确知吕文焕降局已定,再难挽回。赵承佐太守就勃然震怒,面容泛成死灰色,抗声说道:
“好好好,不用说了,吕将军,你只为了你一个儿子被监,你便愤激不能自制,你决志降元,你还说什么天道人心?你原来只为你这个黄口小儿,便要背叛宗邦遗臭万年!你自觉是被猜忌,受逼迫,方才降敌,你可知道青史上对你决不轻饶么?”
吕文焕怒道:“太守公,你不许骂我!我大丈夫做事,甘为知己死,不受肮脏气。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三年间,我受了多少恶气?我解甲之志早决,所以恋恋至今,就是感念你是我的知己。怎么时至今日,你倒不原谅我了?我不是不能做忠臣,我这里在疆场上拼死命、冒矢石,为守孤城做忠臣,他们后方大员偏要排挤我、刁难我。我的儿子、我的家眷,其实你都知道,早被他们囚起来了,不知哪天开刀受剐!还有,我有时候派家奴带家信,也有时候写信给京中亲友,我那信上并没有犯歹的话呀,你猜怎么样?这也犯了法,近一月来,我的人去一个,扣一个,只逃回一个来。枢府认定我是汉奸,好像他一定要激怒我,才好证实前言,显出他的高见来。我如今实在忍无可忍,只可教他们趁愿。他们说我是汉奸,果然我是汉奸了;他们说我是叛将,果然我是叛将了。太守公,你不必劝我,我还要劝你。宋室大厦已倾,万难挽救。你莫如随了我,暂且一同降元。他们莫看是塞外夷狄,民智固陋,他们却是直心肠,以至诚待人。”
吕文焕还想说,赵太守怒极断喝道:“吕文焕,你住口!敌人纵好,他是我的仇敌;宋国纵坏,他是我的宗国!我赵承佐乃是宋宗臣,我生为宋人,死为宋鬼;我岂肯献媚新朝,无耻偷生,做汉奸,留骂名?你既然一定要降元奴,好……”立刻摘下纱帽,往地下一掼,目闪英光,大声喝道:“吕文焕,你快把我的首级摘了去,去做你投降新朝的第一功!”往前迈一步,延颈待诛,威棱烈烈,不可逼视,吕文焕被迫得倒退一步。吕文焕左右带刀侍卫,立刻挥刀上前,就要动手。那跟随赵太守同来的扈从壮士,虽然只一人,竟横身一挡,目眦尽裂,提刀护住赵太守,眼光瞪住吕文焕。他厉声大骂:“你们这群反叛,你要取太守的头,你得先把我蔡元禄的首级砍掉!”烛光摇曳里,小小客厅里,顿时要大动刀枪,摆成一场乱战场。猛然间,吕文焕往后退一步,伸手拔出剑。往前赶一步,提剑厉声喝道:“住手!”同时客厅绣帘黑影一晃,露出一个人头,向吕文焕吆喝了两句话。
吕文焕止住了带刀侍卫,抱剑拱手,向赵太守叫道:“太守公,暂请息怒!这位蔡壮士,也请听我一言。”
壮士蔡元禄,一手提刀当前,一手拽住赵太守,夺路疾往外闯。吕文焕大声叫道:“太守公,你做你的苏武,我做我的李陵,士各有志,各有各的苦衷,无法相强。……但你我曾共患难三年,我已叛国,我绝不负友。你赶快请便,我这就要竖起降旗。你快带你的人去吧!”
赵太守声如裂帛叫道:“我上哪里走?襄阳就是我的死地!……”未容说完,壮士蔡元禄提住太守的一臂,硬往外拖。并且蔡元禄连声大喊:“挡我者死,快快闪开!”
那吕部的带刀侍卫,还要截斗,吕文焕不住挥手,连声喝阻。六七个侍卫刚往两边一让,蔡元禄拽定太守,舞刀闯出客厅。吕文焕双眉一挑,急向部下一招手,提剑送出来,大叫:“太守公,你我永别了!你不要忘了我的……”赵太守被强拖着,踉跄走到院心,忽听见吕文焕的凄惨送别声,不禁回顾。突然间,吕文焕换为左手提剑,右手猛一抬,袖口咯噔的一响,骤如寒光一线,一支冷箭倏地射出来,正中太守咽喉。
宋室宗臣赵承佐太守于是中箭殉国,血溅庭心,唇吻翕张,微呼道:“大宋祖宗,微臣效命!……”
壮士蔡元禄努力挥刀护主夺门,突觉得把握中的赵太守身臂往下一坠,他骇然惊顾;倏又有一道寒光,奔他的咽喉。叛将吕文焕再下毒手,发出第二支冷箭;蔡元禄大吼一声,抡刀格开,大骂:“奸贼,叛贼,忘恩无义的狠心贼!”百忙中急弯腰一扶太守,发现箭中要害,气绝血流。他吼叫一声跃起,照吕文焕一刀劈来,吕文焕横剑架住。蔡元禄如疯似狂,跳踉大骂叛奴,不顾性命地挥刀猛砍乱砍。吕部带刀侍卫纷纷全上,把蔡元禄围住。这时候从客厅中,钻出一个奇异装束的人,还有几个伙伴,正是蒙古军师马秀才,站在高处大叫:“全捉住,不要放走了,不要放走了消息!”于是吕氏行馆中,又出来许多人,都来围攻蔡元禄。吕文焕慌忙吩咐部下,快搜赵太守的侍从,大声说:“还有赵太守的一个马夫,现在门外。”立刻分出一拨人,去追杀太守的圉人。但经蔡元禄“叛贼,降奴!”一阵狂喊毒骂,那马夫已然惊觉,他被留在门外,正急得乱转。骤然间,吕文焕的侍卫撤出一半人,开门来搜马夫;蔡元禄在院心被围,顿时立见松动。当下,侍卫开门追出来,蔡元禄也杀出来,冲马夫怪喊:“吕文焕反了,太守死了,你还不快回去,给府衙送信,给夫人送信!”他只顾喊,精神一分,被侍卫砍伤倒地,他又挣扎着跳起,侍卫齐来捉拿。那马夫百忙中,正不知如何是好,被蔡元禄一提醒,他顿时霍地跳上马,马上加鞭,如飞地奔向来路去了。
赵太守中冷箭,身已殉难。
壮士蔡元禄负伤被围,大骂着横刀自戕。
马夫已奔向黑影中,回衙报信。
降将吕文焕就在此时,竖起降旗,割了太守首级,献给蒙古军师马秀才。军师马秀才褒扬有加,立命吕文焕献城门,占府衙。吕文焕带回部下亲信,潜离行馆,从间道归营,把营中不肯降元的部将,扣的扣、杀的杀,一律换上了同心叛宋的亲信牙校。于是整队出发,一方直袭府衙,一方开城,献绾纶,引进元军受降接防。
就在这天夜半,就在赵太守中箭殉职的当晚,蒙古铁骑大队,从襄阳城外,一拥而入,冲进了城小而固的这座金汤。降将吕文焕,督兵扼住了通衢要路口,一面献城,一面扫荡了登陴防敌的府标兵,一面衔枚急袭襄阳府衙。襄阳府衙内,太守已死,衙前还有判官群吏,后堂还有赵夫人。太守只身单骑,去说吕文焕,只有判官和夫人深知底情;两个人正在自提心吊胆,等候吉凶。但是宋营中已有叛将,通款敌军,阴谋献城的消息,这两日已渐透露,全府城人心早已浮动。
这一夜,月暗星黑,光景惨淡,正似山雨欲来。城以外黑漫漫展开夜幕,到处散布着星星爝火,围城的蒙古铁骑,正自蠢蠢移动。城以内阴沉沉,路断行人,巷绝烛火;只偶有人影憧憧,在街隅出没,便是守卡的逻卒,巡夜的官军。俱都荷戈暗伺,沉寂如死。于是谯楼忽打三更二点,叛将吕文焕高揭降旗,以红灯为记,率大队急袭,来攻府衙。
府衙恰好先一步得到太守殉国的噩耗,判官急率群吏隶役,登垣据守,但大势已不可归,勉强支持,卒被攻破。叛将占领了府衙,判官及群吏相继战死。有的遭擒,隶役丁壮伤亡以外,扫数溃散。同时内堂起了火,赵太守的夫人抱印信,自焚殉节。城门大开,蒙古铁骑如潮水般涌入,五更黎明,襄阳陷落。
蒙古铁骑在襄阳城,恣情大掠子女玉帛,焚杀奸淫;汉族士民十室九空,横死者不可胜计。街巷上死人层层枕藉,血腥逼人。直过了五六天,各处商铺民宅,尚不断起火。元军大将阿里海牙,于次日午刻入城,旋即出榜安民。一面安民,一面派出许多人,满城搜捕不肯归附新朝、改装潜匿的宋军吏卒,并拘拿替地方筹饷抗元的绅董:这都是不识天命的顽民,在所必诛。降将吕文焕换官服,捧籍册,欢迎元帅;于阿里海牙进城的当天,吕文焕便被召见。立刻命他收起降旗,检点部卒,改装败残兵,引导乔装宋军的蒙古兵,限三日内,袭取钟祥,再进攻夏口。并在吕文焕军中,派了一个蒙古副将,一个蒙古监军使,两个翻译官,和一小队蒙古卫队,其余暂仍照旧。吕文焕再不得像从前那样杳渺,也不容他再像从前那样骄横。倒是这新兴的王师,行军打仗,样样来得迅速,说干就干。却不懂什么叫爱民,只知打抢洗城,见了宋人,男的就屠杀,女的就奸污,以此他们抓不住民心。假使南宋枢府稍稍得人,也许不会灭亡。但能去掉北宋重文轻武的恶习,把边疆将吏与朝堂公卿,一视同仁,不强分内外;更以公允严整的法纪,驾驭悍将骄兵;以尊王攘夷之大义,振起南北民心;并且慎选廉吏,征兵夫,敛财赋,处处办理得法,那么,宋虽半壁江山,何致重蹈北宋覆辙?不幸宋廷始终以中华大国自居,对辽对金对元,始终加以轻视,以为边夷小丑,实无能为。忽略了新兴强国,一旦交绥,战一阵败一阵;既败求和,和则割地纳币,既纳币则又深耻丧权辱国;既割地,更想收复失土。于是乎好大喜功之人,明耻尊王之士,一想到外交的屈辱,便一百二十个不服气,二百四十个不甘心。结果,不度德,不量力,轻开边隙,引起了灭亡大祸。更吃亏的是,外侮当前,仍不能消弭内争。别国常假外患以消弭内乱,借战争以转移革命暗潮,中国偏偏是由外患引起内乱,由内乱落到亡国。边疆上强敌压境,战事吃紧,内则骄兵悍将踞地梗命,地方豪杰,打着“忠义”的旗号,拥众骑墙;为筹兵饷,苛捐杂税,扰及民生,越发勾起流寇土匪的纵横。北宋就这样灭亡了,南宋也照样!
襄阳既陷,宋二路援军据守钟祥,一战而败,再战而败,终于溃退到夏口、汉阳。当败退时,若能临时放一把火,把战舰自行焚毁,也能稍阻敌锋。却又吃亏在步兵与水军,号令不一,失却联络;蒙古铁骑乘胜进袭,迅如狂风,沿江猛搏,竟尽俘宋营的水师战舰。既以宋营战舰渡师,又用降将为前锋,整兵再攻夏口、汉阳。夏口、汉阳又陷入重围了。敌人攻势神速,宋营水陆溃卒,竟被遮断,首尾不能相顾。同时江淮也吃紧,蒙古铁骑部众中,混杂着不少北人、中原人,都随着元兵南下,沿途恣行淫掠,江南难民纷纷逃难。元兵又是分三路进兵,三路同时告急。宋当轴下命征兵勤王;勤王之兵数目寥寥,来不及赴援,也有的半路上遇敌溃散的。只有宰相文天祥,再接再厉,屡次起兵勤王,终于兵败被俘。敌势既张,溃卒作耗,土寇蜂起,各处驿站不通,宋枢庭渐渐弄得一筹莫展了。紧跟着元兵攻近临安宋京,朝廷下令疏散文武。百官纷纷逃向闽海。朝廷万分无奈,再度迁都南渡。元兵追得很紧,宋朝迁来迁去,直落到茫茫神州,竟无一片立足之地。
谢太后、宋帝昺、宰相陆秀夫,最后一退再退,把朝廷悬寄在海疆舟师之上。海风大作,追师迫近,眼看逃不脱,宰相陆秀夫先把妻子投入波中,后负幼帝蹈海。谢太后仰天长叹:“我老寡妇,辗转流亡,只为赵氏一块肉耳,而今已矣!”老太后呼天抢地,痛泪被面,也就投海殉国,宋室遂亡。还剩下大将张世杰,率一旅孤军,苦苦鏖战,与敌相持。最后一战,全军崩溃,张元帅率残军,也退入海疆,登上舟师。哪知天不佑宋,狂风大作,部将启请大帅,移舟泊岸避风。张世杰满腔悲愤,拒而不许,竟在船头陈列香案,敬谨行礼,仰叩上苍:“若天意佑宋,当能波平浪静,使我军得以远航闽海;再接孤军,与敌死战。若天意竟欲绝宋,孤臣今日途穷力尽,宁愿死在波心,不复拢岸避风了。”一番祷告,未能仰邀神灵佑护。一阵飙风怒吹,张元帅覆舟而死,竟与部卒同伍波臣了。宋室至此彻底沦亡!
然而人心不死,死灰尚可复燃,萌蘖犹能吐蕊。二十年后,宋宗室赵承佐太守的孤儿已经长成。
那些投降元朝的汉将汉卒,替异族做向导,劳苦功高,此时就成了新朝的荣军宠将,打冲锋,占城邑,把当地绅民恣意杀害了一够,随后元军就派来了蒙古县令。那蒙古县令一上任,顿时把新朝的政令带了来。第一,凡属大元顺民,男子必须剃发。第二,凡属大元顺民,当如蒙俗,实行“收继”之制。第三,凡属大元顺民,每十家都要供养一个蒙古防军的人马食宿之费。这新朝的新猷,也有许多条,独有这三例,是和汉族风俗礼教最为乖谬的。大元帝国乘破竹之势,占有南宋疆土,其间并未费多少气力,也未遇见过分激烈的抗拒;唯有这三条新政一颁,汉民族哗然,竟激变了好多郡县。元人不晓得汉人重视头发,以为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并且古代更以髡发为罪刑。蒙古人又不晓得收继之俗,在汉俗竟认为是乱伦。所谓“收继”,便是父死之后,父亲的侍妾可由儿子承受;胞兄胞弟既死,又得以寡嫂孀娣为妻。此种婚制,胡人通行已久;中国人却认为乱伦渎姓,这乃是禽兽之行。至于第三条,十家汉人供养一个胡骑,这又是元人的弊俗,他们始终是以俘虏看待降民,毫不晓得收拾人心。又严分阶级,划为四民,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汉人,四南人。汉人乃是先降金后降元的北方人,南人便是南渡后的宋遗民;以宋金疆域为断,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为南人,河南行省以江北淮北诸路为汉人,待遇上大有差别。以此竟激变了江南大半的郡县。各地纷纷杀死元官吏、元防卒,哄传起“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口号。以后终被豪杰利用,而掀起白莲教的秘密结盟,那却是数十年后的事了。在南宋复亡的初期,南方人抗拒剃发令,反而招来大元帝国一度更残酷的大屠杀。
赵承佑秉亡兄遗嘱,虽未能逃奔边荒,却已预先隐居深山僻村,因此脱过了一番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