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河以东,山西省西部,离石城西郊以外,有一座小村庄,名叫柳林屯。恰当离石河斜入黄河的交叉口。这柳林屯,北负连枝山,南东环绕着离石河,背倚黄河,正是三面临水,一面靠山的地带,地方很险僻,几与外界隔绝。却是隔着离石河,径入黄河的南岸,有一个三交镇,恰是横越黄河,由晋入陕的孔道,可以说地方很僻,而交通很便利。
柳林屯居民无多,十九务农为业,不问外事,犹如世外桃源。忽然有一年,屯里迁来一家客户,姓贺名廉英,携带着妻子亲眷,来此荒庄,买田,置地,筑舍,务农。乡下人多好打听闲事,许多人辗转询问这贺客户的来路。据说贺廉英乃是个退职的官吏,又说是个退休的富商,因为厌弃风尘,要乡居养静,才卜居到柳林屯来。
但是无针不引线,贺廉英既是外乡人,他怎会想到迁至柳林屯来,久居务农呢?据说乃是贺廉英有一个管事的张先生,跟柳林屯当地农民谢二福有着相当的渊源,说是换帖的弟兄。贺廉英原来携眷在太原省城居住,既然定了乡居避嚣的心,就吩咐手下管事人,给他买田产,置房舍,并向各界头人打听隐居之所。那管事的张先生就转托到一个晋省土著姓马的,由这姓马的又转托到柳林屯的谢二福。于是贺大爷,张管事,宾主物色良田,经过了半年多的选择,终于看中了负山环水的柳林屯。便由贺大爷委托张管事,张管事就委托马某和谢二福,找到了房地产中人,殷请了当地保正和地方,就在柳林屯,买了大批的良田。
旋又在田边,建筑了庄院。经过了两三年的布置,现在良田已觅妥一个佃户承租,新舍已经招揽工匠造成,贺大爷这才接妻子带亲眷,由并垣搬来了。
起初贺大爷刚搬来,乡下人颇拿他当作谈柄。经住过一年多以后,贺府上待人实在宽厚,无论对近邻,对佃户,都舍得吃亏让人,又惯拿小惠小利,来哄慰这些浅见的乡民。于是柳林屯一带居民,对贺家再没有歧视或奇视之处了,渐渐地安之若素,视为本屯的老邻旧户了。这可就是“钱能通神”之效。而贺家上下处世有术,待人谦和,也是买得大家欢心的一个原因。
又过了两三年,贺家忽然拿出钱来,增购田产,加筑院舍,一连买了一顷多良田。柳林屯的人不由又议论猜疑起来。但是贺家买地,肯出大价,招租佃户,又待遇极优,雇工匠盖房,也不惜小费,四邻帮工,更厚予酬谢。起初也还有人不忿,说我们的祖业良田,不久都要教这外来户侵蚀去了。却架不住贺家太慷慨,谁说闲话,抱不平,他立刻就请谁吃饭。于是钱能通神,酒肉能堵嘴,稍加贿买,又把这些闲话猜疑压伏下去了。
等到良田购到,佃户雇妥,而且新院舍增筑完竣,立刻又有一拨人由外面迁入。说起这一拨人,便是贺大爷的内亲了,也就是贺大爷的妻弟,姓邱名铁林。年约四十岁左右,也是有妻有子,有亲眷,有仆婢的,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口人。论势派比贺廉英小些,看资产好像倒多些。
这邱铁林生得胖而矮,赤红脸,按相法正合乎“同田贯日”的“同”字格,就是眉毛疏些。眼睛虽小些,衬着他那胖猫脸,猛看倒像个刘海伯似的。据说他是个富商,现在晋陕省会,都有他几号买卖。因为他们郎舅感情很好,所以离开原籍,也随着贺大爷移地隐居在柳林屯了。
这邱铁林也仿效贺大爷的做法,移入新居,立刻设筵,普请柳林屯的乡邻,说了许多“诸位乡亲多关照,多帮忙”的话。又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乃是外乡人,全靠诸位叔伯护庇。”邱铁林比贺廉英不同,贺乡绅是沉默寡言,颇有官派绅士模样的人;邱铁林却是能说好笑,蔼然可亲,真像个富商大掌柜。
当这邱铁林刚一搬入,柳林屯的乡民照样纷纷议论,研究这新客户的来路,但不久也就淡下去了。邱富户不笑不说话,见人就点头,更容易取得人缘,所以很快地就和村民水乳交融,混为一体了。
紧跟着过了两三年,由贺家主持,又有一批买田筑舍的事,同时又来了一家新住户,当然也是贺家或邱家的亲友。随后又紧接着搬来了两家,旋又由新客户的寄居亲眷,照样买田筑舍,析居另度,一户就变成两户,两户就成了三户。总而言之,自贺乡绅迁入,未及十年,陆陆续续又迁入或新分居的,一共有七家了。
恰好这新筑成的房舍,分作两排,连成七个院落;七个院门以外,又圈起一道总围墙,合着走一个大门,好像是土堡的样子。
这七家客户,有的自说是退职的文官,有的自说是绸缎商,有的说是皮货商,有的说是退职的武职都司,有的说是发了财的幕府师爷。柳林屯的乡民十九不识字,知识很低,说也说不明白;只晓得他们全是阔人,只晓得他们彼此之间,不是至亲,就是至好。甚至人有说他们这七家乃是患难之交的盟兄弟,因为恩深义重,赛过桃园的刘关张,所以才随了老大哥贺乡绅,一同觅地退隐,来到这里;这话也许可靠。因此有人说,贺乡绅等七家,可称为柳林七义。七家的新房舍,可称为七星堡。一人造,众口流传,这七星堡的名字居然叫开了。
柳林屯在贺乡绅等七家未迁入以前,仅仅有四五十户乡农,莫说没有过有功名的士绅,就连“略识之乎”的文墨人,也只有三户。一户是开酒馆的王掌柜,他能够看金批三国演义和忠义水浒传。一户是村学究诸先生,肚里有一部四书朱注,有几百篇高头讲章,有数百篇腐烂墨卷。此外还有一个通人,乃是在离石县当过书办贴写的小吏,名叫纪焕文的,算是知书明理,最为开通的人物了。
柳林屯风气既如此固陋,又受了新客户的小惠,再没有人猜疑他们的来历的了。就是保正村长,地方催租吏之流,也都受过贺乡绅的好处。因此贺乡绅及其亲友共七家,反在柳林屯,大得慷慨乐善、处心好友的盛名。
每逢年过节,本屯举办公益的事,有如演社戏,赛会酬神,修桥盖庙,这七家客户也是欣然题捐,首拿大份,绝无吝色。当地人本来有些吝啬的脾气的,这七家客户如此大方,当然更受欢迎。
柳林屯仅仅有王掌柜开的一座小酒馆,兼营杂货。等到七家客户迁来,仆从如云,佃户甚多。跟着本屯又新开了几家小商店。柳林屯早年只有一个私塾,寥寥六七个村童,供养着诸姓寿逾六旬的老夫子,诸老夫子又兼卖药,代诊疾病,又代办本屯书信。未几这诸老学究病死了,从此本屯连读书的种子,都断了根。这一年冬间,贺乡绅顾念本屯文教不兴,一面出独资,修盖文武二圣庙,一面请本屯土著有头有脸的人物,借旧私塾为公议之所,商量着要另请一位饱学之士,作为柳林屯公学的馆师。届时七家客户全到,土著大户也到了两三家,商议了半天,有的主张按财势出钱,有的主张按户公摊。到底因为大家都舍不得花钱,商而又商,几乎无结果而散。末后还是贺廉英、邱铁林等七家客户,慨然担承;按季出资,土著各户,这才哗然赞许不置。
于是拿钱的有了准人,村学决定创办,就等明春开学。至于塾师,土著各户,这家举荐马秀才,那家举荐冯贡生,七言八语,你争我夺起来,随后还是那位书办贴写纪焕文先生,较为通达世务,说是办义学,既归贺乡绅等七家捐资创办,那么这延师之责,自然也该一事不烦二主,统归贺大爷费心就是了。纪焕文如此一说,大家方无异辞。
恰好这时陕北正有教匪之乱,地方有些不安靖。有人就由义学一事,谈到守望相助,团练联庄会这件事上,客户邱铁林就说,柳林屯现在人口见兴旺,地面也日见富庶,盗贼匪警不可不防,我们也应该把联庄会举办起来。一倡百和,大家同声说好:“这事就通通烦贺大爷和邱大爷二位筹划,我们大家随着就是了。”这意思就是仍教贺、邱等七家主持,也就是教贺、邱等七家掏腰筹办。邱铁林微微一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
到了转年,柳林屯义塾成立,由贺家延请一位儒士做教师,招聚本屯和邻村的小儿,来学习书字,练习作八股文和尺牍算盘。跟手联庄会也筹议起来,却遇上一桩困难,成立联庄会,必须先订立章程,妥筹经费,又须呈官批准,方才能够购置武器,如刀、矛、火枪之类。而且联庄会首,也须有功名的职员方能称任。还有一层,此事体大,办义学可由一村独立创办,联庄会就必须邻村相协助了。结果联络邻村,没得联络好,呈报县衙,也没有被批准。当时柳林屯是属于离石县所管,离石县的县官是个胆小如鼠的老进士,认为柳林屯无故地纠集大众,立团教练,殊非好事,他不愿担负责任。若说是预防匪氛,土匪又没有闹到离石县境来,县太爷守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场诀窍,便给批驳了。
这件事被官府批驳,还有一个人事的原因,就是邱铁林只肯出钱,不肯出名。所以呈报官府,联络邻村等事,他都托了那个退职书办出头奔走,那就办不成了。这个书办只会赚钱舞文,不能任劳任怨,实心办事,结果就被他弄砸了锅。
然而团练虽不能办,却转变成另一件公益的事。贺廉英、邱铁林劝说大家,拿出创办联庄会的精神来,延请武师,由本屯挑选庄丁,创办练武场,大家来学打拳,练刀剑,练骑马射箭。贺、邱二人说,既有义塾学文,也应该有把式场习武。这样做,十年以后,柳林屯的文教民风,将要斐然一变。
新客户贺、邱等人家,既肯热心公益,又舍得出钱,说了就办,不久这把式场果然创办成立。延请两位拳师,在农耕之暇,招集本屯壮年,少年男子,习练起打拳、劈剑、举石锁,耍春秋刀、骑马、射箭等等武技。
等到这义塾和武场全都成立,柳林屯的乡风,真个的一变了。有的人夸好,有的父老就窃窥腹诽,认为新迁入的七家客户,完全把都会的浮华风气,介绍到我风俗朴厚的乡村来了。这义塾武场一设立,文事武功均易起争,恐怕柳林屯从此就要多事;说不好,不久还怕有一种巨变发生。
这话出于豆棚瓜架之下,村夫野老之口,有人说他预言知机,不为无理;有人说他还是脱不了欺生妒富的意味。若从实际看来,自从七家客户迁来,十年之间,柳林屯的确日见富庶了。七家客户实是柳林屯的七颗福星,怎么倒说是酝酿祸苗呢?
但是这背地私议的流言也散布开了,不数日便传入贺、邱诸家人耳内,贺廉英、邱铁林听了不禁皱眉。旋即设法钩稽这造言之人,才知说这丧气话的人,乃是本屯东后街的酒鬼焦四。贺廉英立刻想了一法,先借故拜访醉鬼焦四,据说贺大爷和焦四,他们喝了一晚上的酒,等到第二天,流言便渐渐改变了。
又过了些天,柳林屯土著有头有脸的人物,忽然纷纷议论,互相聚谋。这一天,由那位退职的纪书办,邀请土著乡老,先到他自己家,有要事会商,也聚了十三四位,书办居然大破悭囊,他设小酌,请大家开怀畅饮。等到酒足饭饱,啜茗吸烟,就开始闲谈起来。这退职书办纪焕文趁大家欢娱之际,慷慨陈词,讲起了柳林屯近十年来兴旺的佳况。他说:“本屯在六十年前,本是个很富的村子。但是连遭不幸,又遇匪氛,由打头四十年,本屯就颓败不振,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这些年本屯住家,大抵是些贫苦的佃户,自耕己田的中等农户寥寥无多,大富之家更是太少了,书香人家简直绝无仅有。直到近十年,自从我们这位贺廉英客户迁入之后,好像给本屯带来了风水,把从前颓败之象,一洗而空;人口也增多了,生计也富裕了。尤其是本屯那六七户赤贫之家,以前常常混不上饭,只靠给邻村当佃户,做长短工糊口。甚至这几家小男女,竟也迫不得已,给邻村张大户胡百万,做起女佣童仆,这实在是本屯之耻。等到贺廉英、邱铁林等这七家客户陆续迁入,他们大兴土木,广招佃户,本屯无业的贫户都有了衣路食路。他们给的工钱很大,很有以工代赈的意思;哪一家穷苦,他们就帮助哪一家。游手好闲的,贪赌好酒的光棍,他们全不用。他们以财力济贫,以良言劝善,居然把本村颓风敝俗,矫正过来。近来他们又拿出钱来,给本村创办义学,设立练武场,修庙建桥,做了许许多多的义举。至于救贫病,恤孤寡的事,他们也是抢头份来办。他们七家客户实在是我们柳林屯的七颗福星。可是人家讲起话来,总是说咱们老邻旧户很照应他们新客户;他们非常客气,没有一点挟财傲邻的意思。人家待咱们这样好,咱们当地老乡也该有点人心,报答报答人家,才显得咱们,柳林屯土著的人也知道义气。”
退职书办纪焕文,滔滔地讲了这些颂扬客户的话。十几位土著耆老立刻点头咂嘴,表示同意,接声说道:“你这话倒是实情,七家客户真有义气,待咱们太好了;我们要报答报答,但是这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们公送他七家一块‘急公好义’的匾呢?”书办点点头笑道:“对了,送一块匾也很对,不过昨天听说下月十四,是贺大爷的四旬五吉晋期。据说他们六家都要给贺大爷大举做寿;他们本是亲友,在本屯他们又是客户,他们当然有此一举。我们本地人,也该来一下子,也想个法儿,贺他一贺,不过邱家他们是只给贺家祝寿。我的意思,连贺家带那六家,我们一块儿都祝贺祝贺。”
众老听了,纷纷地讲究起来,该用什么方法,送什么礼物,以申祝贺之意,借表感谢之忱呢?酒铺的王掌柜说:“最好公送他们七块匾,匾上可以写他们七家客户,‘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或者写‘侠义可风’、‘敦交睦邻’等等话头。”
又有人说:“咱们都受过七家客户的筵请,我们应该还席,联合全屯把他们七家也公请一下,如何?”可是这一来,得花许多钱,有人觉得心痛,说人家乃是阔人,咱们乡下人请人赴筵,没的倒丢脸。
退职书办末后才说:“诸位高见,都说得很对,也可以送匾,也可以送礼,也可以送祝寿酒筵。不过,我也想了一回,现在我们柳林屯,已经修建得很好了,土围子也经贺家创议,重新增高推广。现在柳林屯,简直不像小村,很像个大镇甸了,可是这堡门还没有题匾。还有他七家盖在一起的庄院,也还没有里名巷名。我的意思,我们可以特制三方匾,一方是我们柳林屯全屯的题名,最好改称‘柳林七星屯’,或称为‘柳林七星庄’,这足以颂扬他们七位的大仁大义了。一方匾挂在他们七家庄院的里门,最好题名‘七贤里’,或者就叫‘七星屯’。另外一块匾,专颂扬他们七位的义举仁风,可以挂在他们新盖的义塾门首,或者挂在他们七家共有的‘公会堂’门口,也很合适的。这匾就用‘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全都不坏。”
大家听了,都鼓掌称善;又议论了一阵,就选定“柳林七星屯”作为全屯堡围之名。至于七家客户的里门,就选“七贤里”三字。另外一块匾,打算请义塾老师给想个好题目。说到祝寿赠匾的办法,就定于下月十四日,用吹鼓竹亭,集众公送。另外还做七桌酒席,分送七家客户。一切花费,颇为不少,乡下人是很觉肉疼的,想不到这退职书办纪焕文,竟慨然独担起来;但是别位若愿多添祝贺礼物,他也欢迎。
乡下人脑筋简单,以为这一桩酬善之举,纯出纪书办提议,又经亲自赞助。殊不知道这一件事,颇有用意;而且揭开内幕讲,乃是出于有力者的授意!便是制牌匾,备鼓吹,摆筵席,也另有人拿钱。拿钱的人却的的确确不是创议的纪书办。老实说,柳林七贤之名,是本于竹林七贤。也许是那七家客户,为了种种原因,愿意享此佳名,经过十年心力,又经暗中一番支使,果然有人出头代办了!
当天筵后议定,并推好筹办之人。遂由退职书办纪焕文,外加两位耆老,负责办理。次日,三个人先找义塾教师马秀才,请他拟好了题匾的铭词和叙文,并且备礼物,请县城有名文人代为书题。退职书办又说:“我们不可冒失,这该到贺宅、邱宅七家,先说一声。”遂拿了三方匾额的题词,于第三日,亲往访问贺廉英,以及柳林七贤榜上有名的七位人物。
柳林七贤,头一位自然是那先来的客户贺廉英了,贺廉英字孟雄,年将望五,瘦颊长眉,中等身材,二目炯炯有神,有着不怒而威的气派;新迁七家客户以他年纪为长,好像领袖。
其次便是邱铁林,字季刚,生得矮而胖,年才四旬。赤红脸,面常带笑。邱铁林和贺廉英,乃是郎舅,贺大爷是姐夫。
第三位是韩光斗,说是邱铁林的亲戚,却不是什么亲戚。韩光斗年约三十七八岁,赳赳有武夫气,相貌很丑,颇似镖客。只有夫妻二人,无儿无女,也无仆婢,仅由贺廉英拨给他一个老苍头和一个做饭的烧火婢。所谓柳林七贤,似乎韩光斗最穷,但也占据着新盖的一所四合房。别人搬来了,多享家庭之福,隐居之乐,唯这韩光斗仍好出门,此刻是由打外埠归来,刚刚两月。他那宅中,人少房多,因此他家中颇招了几个亲朋借住。
第四位第五位,是同胞弟兄。兄名杨金简,字子丹,年逾四旬,面黑身高,看外表,年龄与贺廉英差不多,但贺廉英却呼之为二哥。他的二弟名杨金策,字汉青,年才二十七八,长身朗目,颇为精干,有妻有女。他的同胞兄杨金简子丹,却是个老鳏。据说丧妻有年了,膝下只有一子,年十一二岁,乃是二婶抚养大的。第六位名叫赵晋朋,字梓材,通常人叫他赵梓材赵四爷,就是韩光斗的表兄弟。他们彼此间的称呼,是赵叫韩作二表哥,韩叫赵作四表弟。赵晋朋今年三十二岁,像个念书的人,黄白胡子,重眉毛,大眼睛,举止很文雅,服饰很讲究,也是有妻子,有仆婢的。
第七位单名叫作鲁桐,字凤台。这个人是男子而颇有女气的,年纪才二十三四,眉清目秀,牙齿皓白,细腰紧臀,漂亮之至。他的妻也只十八九,不到二十岁,生得袅袅婷婷,举止风流,颇有美人之目。在这新迁入七家客户中,好像他夫妻辈分最小,称贺廉英为贺老叔,称呼别人也矮一辈。
他们这七家,贺邱二家最先迁来,韩光斗虽是第三个来到柳林屯,却是末一个把家迁到的。现在他们七家,都拥有新宅良田,都有婢仆佃户,都度着隐居安乐的生活,在柳林屯成了首户上户的了。
柳林屯的耆老,和那退职书办纪焕文,共推了三个人,面见七家客户,说要给他七家挂匾,第一家,自然先拜访贺廉英。
这三个代表,为首一个是那退职书办纪焕文,其次是旧首户蔡建福。这人拥有五十多亩良田,在十年前,他是柳林屯最富的农户,常常受地方挤兑,摊款拿上份,派差出大钱。他又是乡下人不识字,很怕官面,所以很受剥削。自从贺廉英等七家客户迁入,恃其财势,雄长全屯,蔡建福降为第八户了,却也摆脱开吏胥的敲索,遇事都是人家七客户顶上前头,他倒托福,免了好些苦累。因为人家贺廉英等七户,手腕很阔大,眼光往上看,地方差役之流,反被支使得团团转,气焰倒小了。所以蔡建福不但不妒嫉七客户,倒暗暗感激,无形中替他遮风挡雨了。蔡建福算是第二个代表;还有一个,就是开酒馆的王掌柜,名字叫王二金,年约六旬,也是个醉鬼。这三个人,算是柳林屯有头有脸的闻人了。
纪焕文、蔡建福、王二金这三个,全都换穿了长袍马褂,斯斯文文,来到贺家。贺家很有官派,居然乡居也有门房。门房进去通报,主人贺廉英吩咐开客厅,缓步迎接出来,把客人让到客厅。
客厅很讲究,三个代表全都来过。当下,逊座献茶,装旱烟袋,叙寒暄,问来意。纪、蔡、王三位,还是由退职书办纪焕文首先开口,说道:“我们哥三个,这一回来,不是自己来的,可以说,乃是全屯共推,教我们来的。我们柳林屯,自从贺大爷你们老七位搬来之后。简直给村子里,带来好风水,屯里一天比一天兴旺。而且给我们排解了不少的麻烦,我们再不受县里的挤兑,也不受邻村的菲薄了。你们老七位,简直是我们柳林屯的七颗福星,昨日里,本屯的人提到这一点,又听说本月十四日,就是贺大爷的好日子,我们大家想什么法子,报答报答你们老七位呢?我们公议了一下,打算出个公份儿,给你老祝寿,另外公送三方匾,是给你老和你老那六家亲友。”
贺廉英听罢这话,立刻站起来,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又说:“小弟们本是客户,由打十年来,陆续迁入贵宝地,实在给各位乡亲添了许多麻烦。承蒙各位老邻旧居,处处照应我们,一点也不见外,我们弟兄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又有何德何能,给大家效过劳呢?想不到老邻旧居,这样抬爱,反倒说我们造福给本屯了,其实正是我们弟兄沾光本屯的地方很多。”用手一指屋宇道:“即如舍下一砖一瓦,乃至田上一草一木,哪一些不是出于诸位乡邻出力帮忙?甚至说小弟们给本屯遮风挡雨,这更不敢当了。常言说,好狗护四邻,我小弟只不过在官面上混过几天,遇上县衙派差摊款,我小弟也只是尽其在我,不敢落后;遇事迎上去,不肯遗系大家罢了。七颗福星的题目太重太大,柳林七贤的名义太高太巨,我小弟实在一点也扛不起来。”
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眼望着退职书办纪焕文,纪焕文也正望着他。四目相对,贺廉英又徐徐笑道:“总是诸位乡邻重看我弟兄。如愿借贱辰一天,大家公聚一下,畅饮一回,这倒是我小弟求之不得的事。然而我却不肯教列位破钞,到那一天,还是我的请。”
说完了,又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但是这三位代表既受公推,已经定议而来,断无空回之理。那三块匾,一定要给挂。
三位代表,也说得好,挂匾一事乃是我们公议的,贺大爷一个人不能违反公意。况这匾又是给贺邱杨韩赵鲁七家共挂的,并不是单给贺家一人一家。醉鬼王掌柜就说道:“贺大爷,你老不用推辞。我们全屯四十六户,连着商量了两天,一定要给你们老七位挂匾的。你老不能推辞,你一推辞,就凑不上七贤庄、七星屯这个好字眼了。你老想,说书唱戏,只有二贤庄,七贤庄,没有六贤庄,六黑庄。”王掌柜一肚子水浒传,他立刻讲今比古,说到了水浒传七星聚义,黄土岗智劫生辰纲。说得这贺廉英心头一动,眉峰一皱,连连地眨眼,一连说:“不好,不好!”
贺廉英越说不好,三位代表越说好。贺廉英所说的不好,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他自己心上觉着“七星聚义”这句话太不好,“七星屯”这个名万一叫响了,恐怕丢失了自己选地择邻的本意。三个代表所说的好好好,却是懵懵懂懂,完全是劝进表,客气话罢了;这一点,连那个最精明的退职书办,也是蒙在鼓里,莫名其妙,乱嘈了一顿。老农蔡建福年老而口讷,到了这时,也帮着说了几句:“你老不要推辞,这三块匾给你老挂上吧;挂上好,挂上好得多。”可是挂上怎么个好法,他就不知道。他并不晓得,牌匾此刻尚未制妥,题词尚未拟定呢。
末后还是退职书办纪焕文说话有谱,截断了一推二让,向贺廉英再劝道:“贺大爷你不要一个人尽自辞谢,这匾是给你们七家的。究竟该用什么词儿,简直把邱三爷,赵四爷,韩二爷,杨家二位和鲁爷,全都请来,大众商量一下。贺大爷,我告诉你,我们是受大家公推,不是来问你们愿意不愿意,让挂匾不挂匾,乃是问问你们,用哪个匾辞,你们才觉合式?”
王掌柜又插嘴道:“还是叫柳林七星屯好,水浒传上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和晁天王,吴军师,赤发鬼刘唐,白日鼠白胜,想当年在黄土坡,智劫生辰纲,逼走了青面兽杨志,那就叫作七星聚义。由七星聚义,才会有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七星屯这个名字,正好说你们哥七个,是我们柳林屯的七位福星……”他把水浒传又搬出来,以至于说得贺廉英又不禁暗暗咧嘴皱眉,王掌柜依然是毫不理会。
匾还是商量着要挂,名儿可以选个俗不伤雅,叫来好听的。大家和哄着,把邱铁林、韩光斗、杨金简、杨金策、赵晋朋、鲁桐,全请来了。少年俊俏的鲁桐,更是小夫妻俩双双偕到。柳林的耆老,也加邀了十来位,贺宅客厅顿时热闹。长衫朋友,短衣襟乡邻,老老少少,漫散坐在二十多把椅子上。好茶,好烟,还有瓜子花生,干鲜果碟,摆了两桌面,虽是老乡邻制匾酬客户,反成了客户茶点款老邻了。又不止茶点,贺廉英已吩咐下人,招呼厨司务,赶办盛馔,要留他们。
赠匾代表欣欣然,齐夸贺大爷真慷慨:“我们刚来商量酬报你老,你老倒破费请我们吃酒席,没的教我们怪臊的!”
乡下人贪小便宜,山右人更甚,哪里懂得江湖豪侠隐居僻乡的大作用!他们至多说这七家客户挥金如土罢了,怎能理会到风尘豪客觅桃源以寄行踪,施小恩以堵众口!贺廉英收买人心,这方法做得恰好!
乡老口说怪臊的,手和嘴都没有闲着,人人大吃大抓起来。蔡建福、王掌柜两个老头儿也努力嗑瓜子,宾主欢快极了。跟着话归本题,还是谈挂匾。鲁桐年纪轻,信口说挂匾干什么?邱铁林、韩光斗、杨金简、杨金策、赵晋朋五位和贺廉英意思一样,口说不敢当,看神气很高兴,似乎对这七颗福星的称号,颇引为荣。独独提到“七星屯”“七星聚义”这两句,邱韩杨诸位猛一听,似乎都一愣。乡下人心路朴实,也没有人理会到这一点。倘有一个细心人,试一琢磨,七家客户既然不拒绝“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这一类的褒奖词,又不厌恶“竹林七贤”“柳林七贤”的美誉,却单单怕题“七星聚义”的“聚义”二字,由此牵连着,并“七星”两个字,也避拒起来,这里面岂不是有点怪道吗?
然而正因为柳林屯为僻邑,是荒村,当地住户是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所以才得成为柳林七客户的芳邻。他们七位找的就是这种地方,只不过七位客户的手下很慷慨,很阔绰,也就感动得四邻八方没有人起猜疑,说闲话了。然后他们七位才避地退隐,安居乐!
当下,七客户,众老邻,重新见礼,纷纷寒暄,互作揖,互问好,也忘了谁是宾、谁是主。乱了一阵,跟着就入席;原来酒宴早在别室摆好了。这却是宅主贺廉英的主人,而挂匾三代表退职书办纪焕文,也居然抱拳相让,做了副号的居停主人。于是,以长幼叙齿,你推我让。到底是全坐下了。然后菜摆上来酒也摆上来。酒过三巡,宅主人贺廉英站起来,说了几句客气话:“老乡邻要赏脸,给我们七家挂匾,我弟兄有何德能,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得很!”还是那几句客气的话而已,并没有峻拒的意思。邱铁林、韩光斗、杨金简、杨金策也相继发言逊谢。
然后又是退职书办纪焕文,喜形于色地站起来,振振有词,演说一遍:“这三块匾必须得挂,按天地良心,也得给他们哥七位挂上。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柳林屯,自从他们哥七位迁入之后,一天火炽一天,一天兴旺一天。我们在座的各位老邻,说实在的,哪家没沾过人家七客户的光?人家七客户,不但替本屯遮风挡雨,应酬官面,而且还给本屯带来了风水。又给咱们修桥补路,又立义学,又开把式场。从前本屯在县境里,是提不到的小村子,现在不然,我们柳林屯出了人物,在县里居然响了。凡有公益的事,咱们柳林屯再不落后了,这全是贺、邱他们七家,替咱们做了脸。常言说得好,人要知恩报恩,人要知道好歹。现在贺大爷的生日眼看来到了,所以我们十几家商量了一会子,一定要给贺大爷热闹热闹,同时也酬请酬请邱二爷他们六家。我们打算叫一班吹鼓手,到了那天,旗锣伞扇,给他们七位送匾,再摆几桌酒宴,叫一台戏,我们全柳林屯都乐和乐和。”
纪焕文大瞪眼讲了一遍,王掌柜、蔡建福也跟着帮腔。其余老邻已然早有所闻,也已深预其事,自然全体附和,登时满座上听见“好好好”一片欢赞之声。
跟着又我敬酒,你捧场,你谦我让,乱了一阵。随这七客户在“不敢当”声中,一体答应了挂匾之事;然后又讨论这三块匾的辞。结果就选定了“柳林七贤”四字,本屯改称为“柳林七贤庄”,至于“七星聚义”的字面,决计挂不得的,甚至连挂在口边也不好。还有两块匾,那就随后便选定了,无非是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一类熟话,可是“侠义可风”四个字,也绝对不要。
一场欢宴,直喝到晚夕,三块匾辞都定规了。大抵乡下人好睡早觉,不惯熬夜,于是乎柳林屯的老邻旧居,人人吃饱了,喝足了,就先行告辞。挂匾的三个代表,仍和贺廉英、邱铁林等,打呵欠,说了一会儿闲话,随后也就要告辞。但是临别时,退职书办纪焕文两只眼睛通红,酒气熏人,走路直打晃,宅主贺廉英,面面相对着,忽然说不好,我要闹酒。贺廉英忙把纪书办单独留下,却派长工,将王二金、蔡建福二位代表,先行送回。
纪书办重复到客厅归坐,吃了一点鲜果,与贺、邱诸人深谈良久,贺廉英说了许多谢谢的话,又说“一切仰仗,诸凡费心”等话。纪书办也是照样的谢不断口,连说:“仰仗,仰仗。”邱铁林并插言道:“一切花费都请纪爷不要客气,只管到这里来拿。”杨金简也说:“我们弟兄只是喜好这个热闹,喜好这么一个虚名,诸位既然这么抬举,我们当然拜领。不过若教诸位花钱,我们实在于心不忍。”韩光斗道:“实在是这个意思,诸位这么热心赏脸,我们感谢不尽,只能教诸位费力气,总不忍教诸位破费钱了。总而言之,出钱是我们,出主意是你老兄,和各位看得起我们的邻居。”纪书办就连连点头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们诸位都是慷慨大丈夫,好名声,讲义气的人。你们诸位就喜欢这个乐,小弟当然出头给诸位办到。话又说回来,我们柳林屯的人,按天理良心说,对你们老七位,也真应该有此一举;只是我们太穷一点,有心无力。我们也曾讲过几次,早就想给诸位挂匾,大家也都乐意。只一提到摊钱,不怕你们见笑,乡下人就是爱财如命;所以商做了七开加八开,钱还是凑不出来。我小弟就要一赌气,由我一个人独力出资,把这件义举办了,借此报答你们七位,偏偏我又没有这些钱。现在好了,贺大爷你们几位不忍教我们摊钱,只教我们出名,您情愿自己暗含着垫出来,这真是太体恤我们了……”
贺廉英忙道:“不不不,不是这回事,你千万不要说破我们秘密垫钱这件事……”
纪书办抢着道:“我明白……那一来,我们也不好看,你老也不光彩,我一定说是我一个人掏的腰包。我又落名,又省钱,我太便宜了。只是你们七位花钱买脸,又不肯露名,我们太觉过意不去了……”
他还想往下讲。因为他越说声音越大,贺、邱诸位一齐拦住他,再三地叨嘱他,务必守秘密,不可外泄。若一旦教人晓得了,彼此都嫌丢人。他诺诺地答应着,其实他已经很醉了。
又谈了一阵,天已很晚。遂仍由贺宅长工,打着灯笼,把纪书办送回家去。临走,又递给一个小包,他还要问,又要打开瞧,贺廉英连连摇手,他这才一声不言语,把小包掖起来,乐嘻嘻地回了家。这贺、邱诸人仍然商量了一个更次。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贺廉英寿日这一天,由退职书办纪焕文、蔡建福等几个人主持,办了七八桌酒席,叫了一台戏,另外还扎了三个彩匾。先由纪焕文到贺宅,致辞祝寿,大意还是说,柳林屯自从贺家老哥七位移到之后,好像七颗福星,我们现在感恩图报,特意趁着贺大爷寿诞之日,给他们七位贺功挂匾。现在我们大家,先给贺大爷拜寿,跟手就把那三块匾,给七位挂上。说完了这一番话,几位代表登堂拜寿,磕了一顿头,贺廉英顶礼相还,说了许多感激不敢当的话。然后又开始挂匾,把预叫吹鼓手传来,仪仗队拥着三架彩亭,抬着三方匾,由公议堂(便是那个私塾)出发,吹吹打打,绕着七星屯转了一圈,又通过了邻村,折回来进了本屯,一直抬到贺宅门前。送匾代表们长袍靴帽的,指挥吹鼓手仪仗队,分列巷内,好好地奏了一阵乐,然后把头一块匾,挂在贺宅门上。贺廉英谢了代表,开发了赏钱;吹鼓手排队又到巷口和私塾门前,将那两块匾,也依次挂好。贺、邱等七位一齐向代表作揖,道谢。这时,柳林屯男妇老幼,围了许多人看热闹,贺、邱等向四围的人都作揖打躬称谢。于是挂匾礼成,贺、邱等人把送匾的代表一齐邀入贺宅,开筵欢饮。那一台戏也在屯内开台演唱起来,柳林屯的男妇老幼,成群出来看戏,外村的人也来了不少。这样子,欢闹了三天。贺、邱七人见乡邻兴犹未尽,又自己拿出钱来,让这戏班续演了十二天,一共热闹了半个月才罢。
从此,柳林七贤的名声传遍了离石县通邑。人们都晓得柳林屯,有七位急公好义的善人;便是离石县城内的绅士们,也都晓得了。人们都是趋炎附势的,离石县通邑的父老,几乎异口同声,称扬柳林七贤慷慨。不过嫉富争名的人,也不能说没有。在当地也就有这三两个人,发出冷言妒语来,暗暗议评这柳林七贤,那最不好的批评便是“招摇”二字了。
但是,柳林七贤自有消谤的妙法。谁要议论他,只要被他打听出来,他们立刻想法子,跟这个说闲话的人拉拢亲近。人都有见面情,只一拉拢,就没有闲话了。而且,柳林七贤也真个能抓住了柳林屯的人心;自有一些人向他们七人献殷勤,买好,透信,甘心做耳目。谁说七贤的闲话,不出三日,七贤必来拜访。因此自经挂匾之后,柳林七贤的名声越大,几乎很少有讥讽他们的人了。
然后柳林七贤大放怀抱。七个人背地谈话,每每点头叹气,他们自己亦不免说出一言半语的冷话。便是“财帛动人心”。也就是“有钱买动鬼推磨”。不过柳林七贤到底是贤人,口中只说这两句话,似乎有点感慨,行事上却照样很厚道,很热肠,这就很难得了。
在挂匾之后,约莫过了三四个月,正当秋初,乍凉还热的时光,忽从离石县城外大道上,驰来了一匹骏马。骑马的客人,是个雄赳赳的壮汉;也就是三十来岁,生得浓眉海口,豹子头,油黑的脸,左颏生一块黑痣;穿一身短装,头上戴着一个大草笠,用来遮阳;鞍后带着一个小包袱和干粮水壶。一手提缰,一手扬鞭,沿大道急行。从这人身上的尘汗和马身上的尘汗看来,这客人定是打远方来的,并且他驱马走着,不时东张西望,看样子当然又是个外来生客了。走了一程,这人脚踏马蹬,把身腰一挺,往前途远远一望。望到远处的林村,又望了望面前的歧路,自己念叨着说:“大概应该往东走,往西不对。”旋又将草笠掀到背后,取出手巾来,抹了抹头上的汗。又自个叽咕道:“好热的天,真是秋傻子。我这次来,万一寻不着他们,可就糟了。但愿老卢说的话不错才好。”
这骑马客来到歧路前,略一迟疑,又往前边看了一眼;然后加上一鞭,策马往东道的土路走下来了。往东的土路,正通着柳林七贤屯。
通过了田野,路广人稀,秋阳当头,正是傍午时分。这骑马客打算找个庄稼汉,打听打听地名,恰巧此地很僻,近处无人。这骑马客又道:“索性进了前边村子,再打听吧。好家伙,怎么这么死晒,晒得我脑袋瓜子疼。”把草笠又戴在头上,顺大路一直奔入柳林七贤屯,翻身下马。
这柳林屯正是万柳成行,浓荫环绕,客人刚一进村,便觉十分凉爽。这客人且不趱行,也不问路,先找人问井。
这骑马客人到了井边,向井边打水的人家,暂借绳桶。谢了一声,顾不得说别的话,汲上水来,抱桶先痛饮了一阵,又饮了马,然后从马鞍上摘水壶。原来这水壶空了,灌了一壶井水,重新系好,用手巾擦了手嘴,然后张目四顾。乡间罕来生人,如今见了这急装异样的生客,这些乡下人起了好奇心,老的少的,不知不觉围绕了一群。那骑马客一面道谢还桶,一面问道:“劳驾,你老,离石县地界,有个柳林屯,离这里有多远?”旁边站着的人,正是本村住户李柱,应声答道:“这里就是柳林屯,你老找哪一位?”骑马客道:“哦,原来到地方了,我要找本屯一家外来的客户。这家客户是异姓七个人住在一起的,有姓贺的,有姓邱的,有姓赵的。共总七家六个姓,不知这里有这一家没有?”
李柱一听忙道:“有有有,你老是找贺大爷他们哥七个的呀。贺大爷在村里。那片新盖的房子,当中黑大门便是。”说着用手一指,旋又说道:“你老跟我来吧,我们住街坊。”李柱挑着水桶,引着骑马客,一直领到了贺宅门口。骑马客谢了一声,一手牵马,一手提鞭,便去叩门。
这时贺廉英正同邱铁林、赵晋朋闲谈往事,天南海北,正说得热闹。忽见门房长工老张进来道:“大爷,外边有一个骑马的客人找你老。”三人不觉纳闷,贺廉英道:“是县城的人么?”老张道:“不是县城的人,是一个像从远方来的生客,姓李,说跟你老是老朋友。”
三人不觉耸然,赵晋朋忙问:“这个人是怎么长相?”老张道:“中等个,穿一身浅蓝短装,黑红脸,三十来岁……”说着忽有所悟似的说道:“这个客人还说,大爷若想不起来,就说右边脸上有块黑痣的人来找。”一语甫出,三人互相惊骇。赵晋朋道:“大哥,这不是黑斑牛李豹么?他怎么会探到这里来?”贺廉英摇头不答,沉默良久,吩咐老张先将客人让到客厅,就说主人出去了,这就回来,请他稍候一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