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的第一本专著《西汉人口地理》在1986年问世以来,大大小小的书陆续出了几种,却没有想到过要出这样一本并非学术专著和学术论文集的书。承《读书》编辑部好意,促使我选出近年来发表过的或将要发表的二十几篇文章汇编为这本集子。在即将出版之际,似乎还应该写上几句话,作一开场白,我想还是将它们的来历略为作些说明吧。
这些文章内容很杂,只能大致分为五组:第一组是几篇与我的专业中国历史地理和我近年来的研究方向之一中国历史上的统一分裂有关的文章,大致按题目的大小排列;第二组的九篇是读历史书后写的札记或感想,按涉及的事件或人物的先后为序;第三组是对季龙(谭其骧)先师和杨联陞老师的回忆和怀念;第四组的内容是对近年来的热门话题——教育、人才、知识分子、人文精神——发表的一些意见;最后一组谈的是人口、移民与环境,也是世人瞩目的问题。这些文章中,最早的一篇是1989年发表的,其余大多是这两三年间发表在《读书》《东方》和上海一些刊物上的,也有几篇是尚未发表的。选编时仅在个别地方作了一些文字改动,这样做自然是为了让读者能看到它们的原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感到它们依然代表着我现在的看法、观点和感情。
我的专业是中国历史地理,近十多年来的研究集中在人口史、移民史和历史人口地理方面,还参加了几项国家科研和文化项目的工作。作为一名大学教师,指导研究生也是我的本业。这些“业”,我倾全部精力犹恐不足,是很难有“余”的,何况我是三十三岁才开始学业的,所以多年来已很少有什么业余的时间了,在1989年前我基本上没有写过论文和专著以外的文字。1989年,我写的一本小册子《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由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两年后,我又写成了《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这两本书的印数远在我其他学术专著之上,在海内外读者中引起的反应之大也出乎我的意料,我所了解的读者至少包括理工科大学生、公司职员、农村知识青年、港台和海外华人,美国、日本、韩国的学者,还有一位挚友——当时读初中一年级的儿子。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写法注意了适应非专业的、年轻的读者的需要。这促使我考虑一个问题:怎样使我们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取得的科研成果、写成的学术专著发挥更大的作用?为什么不能让这些成果在为专业人员利用的同时也为广大读者所知所用呢?
因此,我对移民史和人口史两个项目的成果作了这样的计划:一套二三百万字的多卷专著、一本三五十万字的专著、一本十来万字的普及性小册子;专著已基本完成,小册子正在进行。此外,我还不时将自己读书和研究中的一些心得体会写成供大众阅读的文字,这就是本书中多数文章的来历。《读书》等刊物不断增加的订户给这些文章带来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使我听到了不少在校园和书斋中听不到的意见,这又刺激了我新的写作欲望。而脉望兄的不断诱导或“催逼”,最终使欲望变成事实。
文章自然是有感而发的,只是我的视角往往出于历史,是从历史看现实。这或许是一种优势,或许正是一种局限,反正已经写出来,不妨由读者们评说。友人曾戏问我是不是要搞影射史学,我断然否认。也有人要从我的文章中寻找有何微言大义,我觉得即使他们能发现,也未必是我写文章时想到过的。如果把历史比为镜子,所谓影射史学就是在镜子上抹上颜色,或者破坏镜子的平面,使人们照不到自己的原貌。而我想做的,是擦去蒙在镜子上的灰尘,使镜子更加洁净,至于照出来的尊容如何,跟我是毫不相干的。从这一意义上说,历史恰似一个齐全的字库,智者可以找到一切需要的文字,随心所欲地写出文章;愚者只能望之兴叹,反而会责怪字数太多,一旦发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文字,不免要怀疑编造者的别有用心。
就在几天前,我收到一本由钱谷融、陈子善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散文精品文库·等蓝色沉入黑暗》,其中竟收了我怀念季龙先师的《悠悠长水》一文。我想,编者看中的绝不是我的文笔,而是文中所记先师的嘉言懿行。在收入本书的文章中,除了直接记述先师言行的几篇外,还有几篇也是在先师的教诲或启示下写成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出版后,评论的文章不止一篇,但先师认为对《图集》编绘的理论根据仍阐发不深,鼓励我另写一篇,这就是《中国历史疆域的再现》一文的来历。1990年我们在上海举行庆祝先师八十寿辰的学术讨论会,我的报告就是这篇文章。《古来北京知多少》一文最初是我的一则读书笔记,由于我发现的几则称北京的例子是先师原来为《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分册》所写“北京”一条所无,他在赞许之余就将它推荐到《中国历史大辞典通讯》上发表,又命我写成补白,刊于由他主编的《历史地理》上。先师对冯道的评价使我重新翻阅了有关史料,改变了原来的看法,以后写成《乱世的两难选择:冯道其人其事》。我曾向先师禀告对骊靬县得名的分析,得到他的肯定,使我在写《天涯何处罗马城》时有了更大的把握。遗憾的是,他没有能看到这两篇文章,更没有能看到本书的出版。
开始编集子时就在考虑用什么名字,拟了一个“往事和近事”,并不十分满意,却又想不到更好的。不过,这个名字有个很大的好处,用个时髦的词就是“模糊”——从古至今,又有什么事不属于往事和近事?或问:既以往事和近事并列,两者区别何在?答曰:这只是就笔者写文章时而言,已成历史的是往事,还在进行的即近事,介乎两者之间的不就是往事和近事吗?
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1995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