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与劳埃德先生的交谈中,从上述贝茜与阿博特的谈话中,我聚集起了足够的希望,希望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一种变化似乎在靠近——我静静地渴望着、等待着它。然而它却迟迟不来,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我也恢复了健康,但对于我心中的问题谁也没再有过任何暗示。雷德太太有时用一种严厉的眼神打量我,但很少和我说话:自从我生病后,她就在我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划了一个更明确的界线,让我单独在一间小屋里睡觉,单独吃饭,让我一直待在儿童室里,而表兄弟表姐妹们却总在客厅里玩耍。可她就是一点儿没有要把我送到学校去的意思,尽管这样,我仍然本能地确信她不会长期忍受我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当她看着我时,眼神里比以前更流露出忍无可忍、根深蒂固的反感来。
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显然依照吩咐行事,尽可能少和我说话。约翰一见到我就把舌头猛伸出来,有一次还想惩罚我。但是我立即要给予还击,同样被前次使我产生“不道德行为”的那种巨大的愤慨与反感激怒了;他觉得最好罢手,大骂着跑开,还诅咒发誓说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确实曾用拳头对准过他高高的鼻子,想狠狠给他一拳,看见不管是我的拳头还是怒容都吓不住他时,我真想趁势让他低头,可这时他已经和自己妈妈在一起。我听见他又哭又闹地开始说,可恶的简·爱怎样像只疯猫一样向他扑去,这时母亲相当严厉地让他住嘴:
“别对我说她的事,约翰,我告诉过你不要接近她。她不值得让人注意,我不让你或你的妹妹们和她有来往。”
这时我靠在楼梯的扶栏上,突然大声叫出来,一点儿也不仔细想想就说道:
“他们也不配和我交往。”
雷德太太虽然是个相当矮胖的女人,但她听见我竟如此大胆说出那样不可思议的话后,迅速冲上楼来,像一阵旋风似的把我拖进儿童室,狠狠按倒在床边,用强有力的声音说看我敢不敢把身子抬起来,或者吐出一个字。
“要是雷德舅舅还活着,他会怎样对你说呢?”我几乎不情愿地说。我说几乎不情愿,因为好像我舌头吐出的话并不代表自己心中的意愿:有些事我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
“什么?”雷德太太压低嗓子问,平常那种冷淡沉静的阴郁眼神好像被吓得忧虑不安。她把手从我胳膊上拿开,直盯住我,仿佛真弄不清我是孩子呢还是魔鬼。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我舅舅在天堂里,能看到你的一切行为和想法,我爸妈也能看见:他们知道你如何一整天把我关起来,如何想我死掉。”
雷德太太不久振作起来,狠狠地摇动着我,打我耳光,然后一声不吭走了。这时贝茜走进来,对我说教了一个小时,证明我毫无疑问是人们家里抚养过的、最放荡淘气的孩子。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因为我确实觉得自己胸中只涌动着恶劣的想法。
十一月、十二月甚至第二年的一月都过去了一半。大家怀着通常那种节日的欢乐在盖茨黑德府第庆祝圣诞节和新年,彼此互赠礼物,举行宴会和晚会。我当然被排除在所有这些享乐之外,我的乐趣只在于每天目睹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怎样修饰打扮,看见她们穿戴着薄薄的平纹细布长裙和鲜红色的腰带,走到下面的客厅去,头发精心地卷曲着。随后,我又听见下面传来弹钢琴或竖琴的声音,男管家和男仆来来去去的走动声,以及点心饮料互相传递时玻璃杯和瓷器发出的叮当声,客厅的门打开又关上时传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我对这种消遣方式厌倦后,便从楼梯顶回到孤独寂寞的儿童室:在这儿我尽管有些忧愁,但却不痛苦。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和他们在一起,在他们当中几乎没人理睬我。假如贝茜够亲切友好,那么晚上静静地和她待一会儿,而不是在雷德太太可怕的眼皮底下待在一间全是女士先生们的屋子里,我也觉得是一种难得的款待了。可是,贝茜一旦把小姐们打扮好后,就常自个儿去了厨房和女管家的房间那些充满生气的地方,通常带着蜡烛。这时我便坐在那儿,洋娃娃搁在膝头上,直等到炉火渐渐熄灭下去。我不时环顾四周,查明除了我自己像鬼魂一般出没在这间阴暗的屋里外,就没有任何更坏的东西了。待炉火的灰烬变成暗红色时,我赶紧脱掉外衣,用力拉开那些结子和带子,钻进被窝里躲避寒冷与黑暗。我总是把洋娃娃带到床上。人一定得喜欢什么,由于我没有更值钱的东西可以喜欢,我便极力去喜欢珍爱某种已褪色的偶像,虽然它会像一个微型的稻草人那样衣衫褴褛。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迷惑,当时自己对那个小玩具喜欢到极点,几乎把它想象成一个有生命有感觉的东西了,为它所表现出的真诚实在可笑。假如没把它用我的睡衣包上我便无法入睡,见它又安全又暖和地躺下后,我感到高兴不已,相信它也同样是高兴的。
我等候客人们离去,倾听着贝茜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那几小时显得多么漫长。她时时会上楼来找顶针或剪刀,或许给我带点东西来当作晚餐——一块小圆面包或干酪饼——然后她会坐在床边等我吃完,接着把被子给我盖好,吻我两下,说:“晚安,爱小姐。”贝茜这么温和的时候,我觉得她是世上最好、最漂亮、最亲切的人了。我多么希望她一直是那么和蔼可亲,绝不要像她经常那样催逼我,或者责骂我,或者无理地派些活儿让我干。我想,贝茜一定天生是个善良能干的姑娘,她不管做什么都很利落,很会讲故事——至少根据她在儿童室里讲的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可以这样断定。她也很漂亮,如果她的面容和身材给我留下的记忆没错的话。我记得她是个苗条的年轻女人,黑头发、黑眼睛,容貌好看,皮肤完美光洁。不过她脾气急躁,反复无常,对于原则或正义上的事漠不关心:尽管这样,在盖茨黑德府第所有的人当中,我仍然最喜欢她。
时值一月十五日,大约是早上九点钟。贝茜下楼吃早餐去了,我两个表姐妹的妈妈还没有叫她们。伊丽莎戴上帽子,穿上暖和的专门进花园时穿的衣服,喂她的家禽去了,她喜欢干那种活儿。她也同样喜欢把禽蛋卖给女管家,再把这样得到的钱存起来。她乐意做买卖,显然爱存钱,这不仅从卖蛋卖鸡上可以看出,从她与园丁就花根、种子和植物插条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上也可看出。这个园丁已经从雷德太太那里得到吩咐,要买下这位小姐的花圃里所有她想卖的产品。并且伊丽莎还会把她的头发卖掉,假如她能从中赚到不少钱。至于赚到的钱,她先是把它藏在临时的角落里,用一块破布或一张旧的卷发垫纸包着。但是这些藏起来的东西有的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担心有一天失去自己珍贵的财产,便同意把它信托给母亲,利息高达百分之五六十。每个季度她都非要母亲支付利息不可,异常精确地把账目记在一个小本子里。
乔治亚娜坐在一张高凳上,在镜子前面修饰头发,将一些人工做的花和褪色的羽毛编织进卷发里,那种花和羽毛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很多。我则整理着床铺,贝茜已严加吩咐过,让我在她回来前整理好(贝茜现在经常把我当成某种保姆的下手,叫我收拾房间、打扫椅子,等等)。我把被子铺好,把睡衣叠好后,来到窗台前,将散乱地搁在那儿的绘画书和洋娃娃屋里的家具放整齐。这时突然传来乔治亚娜的命令,说不准碰她的玩具(那些微型的椅子、镜子以及精巧的盘子和杯子,都是她的东西),使我无法继续做下去。由于没有其他事干,我便用气哈开窗户上结满的霜花,在窗玻璃上哈出一块地方,我可以透过它看到窗外的地面,因为受到严霜影响,那儿一切都变得寂静僵化了。
从窗口可见到门房和马车道,正当我把覆盖在窗户上的银白色霜花哈掉,以便有个空隙见到外面时,我看见大门被打开,一辆马车隆隆驶过。我漠然地观察着车爬上车道,盖茨黑德府第常有马车到来,但没一个客人是我感兴趣的。马车停在宅邸前面,随即传来响亮的门铃声,客人被让进房里。这一切对于我都无关紧要,我感到茫然空虚,不久看见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这更加生动的情景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它飞过来,在那棵光秃的樱桃树的小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棵树紧靠窗扉旁的墙壁。我做早餐的面包和牛奶还剩了一些在桌上,我把一小卷面包弄碎后,拉开窗框把面包屑搁在窗台上,此刻贝茜忽然跑上楼来,走进儿童室。
“爱小姐,把你的围裙脱下来;你在那儿干吗?今天早上洗手洗脸了没有?”我又把窗框拉一下才回答,因为我想让鸟儿一定要吃到面包。窗框被拉开了,我把面包屑撒出去,有的落到石头窗台上,有的落到樱桃树枝上。然后我关好窗户,回答道:
“没有,贝茜,我刚把灰尘打扫完。”
“真是个粗心麻烦的孩子!你在干吗?你看起来脸通红,好像在捣什么蛋:你把窗子打开做啥?”
我用不着费心去回答贝茜,她好像急不可待的样子,不想听我解释。她把我拖到洗脸盆旁,凶狠地用肥皂、水和一张粗糙的毛巾在我脸上擦洗着,不过幸亏只擦了那么几下。接着她用一把粗硬的毛刷梳理我的头发,脱掉我身上的围裙,让我赶紧到楼梯口直接下去,说有人在早餐厅里要见我。
我本想问问谁要见我,问问雷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儿,可贝茜已经走了,并且在我离开后就把儿童室关上了。我慢慢走下楼去。近三个月来,我从没被叫到雷德太太面前过,由于长期被限制在儿童室里,早餐室、午餐室和客厅在我看来都成了可怕的地方,想到要闯进这些房间我都觉得惊慌。
我这时站在空空的走廊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门,我胆战心惊地停在这儿。我这个可怜的胆小鬼多么害怕呀,这都是在那些日子里自己受到不公正的惩罚造成的。我害怕回到儿童室去,害怕往前走到客厅去,整整十分钟我焦虑迟疑地站着。此时又传来早餐室巨大的铃声,使我下定了决心必须进去。
“谁想见我呢?”我心里问道,一边用双手转动门上僵硬的把手,一时转不动它。“屋里除了雷德太太还会有谁?——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把手转动了,门被打开,我穿过去,低头行着屈膝礼,然后我抬起头看见——一根黑柱子!——至少我一眼看到时觉得是一根黑柱子,它挺直细长,套着黑貂皮,直直地立在地毯上:顶端冷酷的面容就像是一副雕刻的面具,被搁置在那儿当作柱头。
雷德太太坐在炉边她通常坐的位子上,示意我走过去。我照办了,她这样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头般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提出申请的小姑娘。”
他——因为他是个男人——慢慢把头转向我站着的地方,用一双显得好奇的灰色眼睛仔细打量我,那双眼睛在一对浓密的眉毛下面闪烁着。然后他用一种男低音严肃地问:“她的个子太小——她多大了?”
“十岁。”
“有那么大吗?”他怀疑地问,又打量了我几分钟,随即才问我:
“你叫啥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这样说着时我抬起头。他看起来是个高大的绅士,而我的个子却很小很小。他的面部宽大,无论是面部特征还是整体形象,都同样显得既严厉又端庄。
“瞧,简·爱,你是个乖孩子吗?”
我是不可能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的:我那个小小世界里的人对此都持否定意见。于是我默不作声。雷德太太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替我回答,随后她补充道:“也许对这个问题越少说越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太遗憾啦!我和她得谈谈。”他俯下笔直的身子,在雷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过来吧。”他说。
我从地毯上走过去,他让我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现在他的脸和我的脸差不多高,显得多么出奇啊!他的鼻子真大!嘴巴真不一般!牙齿多么突出!
“没见过一个淘气的孩子会如此忧愁的,”他开始道,“尤其是一个淘气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会去哪里不?”
“会下地狱。”我立刻习惯地回答。
“地狱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全是有烈火的火坑。”
“你愿意掉进那个火坑,永远在那儿被燃烧吗?”
“不,先生。”
“那你得怎样做才不会掉进去呢?”
我想了片刻,做出的回答是不受欢迎的:“我得有个好身体,不要死掉。”
“你如何能有个好身体?比你小的孩子天天都有死的。一两天前我才埋掉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儿——他是个好孩子,他的灵魂现在已升天了。假如今后是你被召唤的话,恐怕很难说你会像他那样。”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只是低头看着他立在地毯上的两只大脚,叹口气,希望自己离得远远的。
“我希望这叹息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为给自己这么好的恩人带来麻烦感到后悔。”
“恩人!恩人!”我内心在说,“他们都说雷德太太是我的恩人。如果是这样,那么恩人就是一种讨厌的东西。”
“你早晚都做祈祷吧?”讯问我的人继续问道。
“嗯,先生。”
“读《圣经》吗?”
“有时读。”
“是情愿的吗?你喜欢它不?”
“我喜欢里面的《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记》《撒母耳记》,还有《出埃及记》中的一部分,以及《列王记》和《历代志》中的一些段落,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
“《诗篇》呢?我想你喜欢它们吧?”
“不,先生。”
“不喜欢?啊,太让人吃惊了!我有一个小儿子,比你还小,他能背六首《赞美诗》。问他想要哪个——是吃一块姜饼呢,还是学一首《赞美诗》,他会说:‘哦,一首《赞美诗》呀!天使都唱《赞美诗》。我希望在这儿下面做一个小天使。’然后他得到两块姜饼,对他小小的虔诚给予报偿。”
“《赞美诗》没有意思。”我评论说。
“这证明你有一颗邪恶的心。你必须祈求上帝改变它,让你另外有一颗纯洁的心:把你石头般的心换成一颗有血有肉的心吧。”
我正要就如何对我的心进行改变提出一个问题,雷德太太突然插进来,她让我坐下,自己把话接了过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三周前给你的信中曾提到,我并不希望这个小女孩养成那样的性格和脾气。假如你能让她进入罗沃德学校,假如能让主管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看管,最重要的是防止她犯下那个最严重的错误——喜欢欺骗人——我就太高兴了。我当着你的面提出来,简,是为了让你不会去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真害怕雷德太太,真讨厌她,她天生就是要狠心伤害我。有她在面前我从来都不会快乐,不管我多么小心谨慎服从她,不管我多么费尽心思去讨她高兴,我的努力都会遭到她上述那种排斥和反对。现在,她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这样指责我,伤透了我的心。她为我安排了一种新的生活,但我隐隐觉得她已经在把希望从那样的生活中剥夺掉。虽然我当时还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正把厌恶和残酷播撒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皮底下被改变成一个狡诈可恶的孩子,我怎样才能对这种伤害给予补救呢?
“实在没有办法。”我想,极力克制住不要哭泣,赶紧把一些眼泪擦干——它们无力证明我痛苦到了极点。
“欺骗的确是一个孩子身上的坏毛病,”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类似于虚假,所有骗人者都会葬身在燃烧着火与硫黄的湖里。不过她会受到监管的,雷德太太。我会对坦普尔小姐和老师们说说。”
“我希望用一种适合她将来发展的方式培养她,”我的恩人继续说,“让她变得有用,也变得谦恭。至于假期,如果你同意,就让她一直待在罗沃德吧。”
“你的决定太明智了,夫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的一种美德,这种美德尤其适合于罗沃德的学生,我因此要求特别要对她们进行这方面的培养。我认真研究过,让学生们克制那种世俗的骄傲心理多么有益,就在几天前,我对自己成功的方法获得了令人喜悦的证明。我的二女儿奥古丝塔那天和她妈妈去参观学校,回去后她大声叫道:‘啊,亲爱的爸爸,罗沃德学校的女孩们看起来真是文静朴素,她们的头发梳理到耳朵后面;她们穿着长长的围裙,上衣外面有小小的亚麻布衣兜——她们简直就像是穷人的孩子!还有,’她说,‘她们看着我和妈妈的衣服,好像从没见过丝绸长裙一样。’”
“我非常赞同这种状况,”雷德太太回答说,“即使寻遍整个英国,我也难以找到更适合像简·爱这孩子的学校制度。协调一致,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提倡任何事情都要协调一致。”
“协调一致,夫人,也是基督教徒的第一责任,罗沃德在它的一切管理中都遵照这种精神:普通的伙食,朴素的服饰,简单的住宿,吃苦耐劳与积极主动的习惯,这些都纳入了学校的议事日程。”
“很好,先生。那么我可以放心把这孩子送到罗沃德去上学,在那儿受到与她的状况和前途相一致的培养?”
“是的,夫人。她将被放到上帝选定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会为自己被选择出来、享受到无法估价的特殊待遇表示感激。”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去吧,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敢说,我实在急于想卸下这个太让人烦心的责任。”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夫人。现在我要对你说再见了。一两周后我会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庄园去,我的好友阿奇迪肯执事长 不会让我更早些离开他。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个新生要去,这样就不会有困难接收她入学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夫人和小姐问好,也向奥古斯塔、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我会的,夫人。小姑娘,这本《儿童指南》书给你。做完祈祷后看看吧,特别是‘染上虚伪与欺骗恶习之后’那部分。”
说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册薄薄的、有封皮的书放到我手上,打铃叫来马车后便离开了。
现在就剩下我和雷德太太,我们默默地度过了几分钟,她在缝纫什么,我看着她。雷德太太这时大约三十六七岁,她是个体格健壮的女人,肩头宽宽的,四肢结实,个子不高,健壮而不肥胖。她的脸有些宽大;下颚过于发达,十分结实;额头较低,下巴大而突出,嘴和鼻子倒非常匀称;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烁着无情的眼睛;黝黑的皮肤没有光泽;头发近于淡黄色。她的体质相当不错——疾病从来不降临她。她是个严格精明的管理者,无论家人还是佃农都完全受她控制,只有孩子们才时时违抗她的权威,对她不屑一顾。她穿得很好,仪表和风度都很讲究,从而更衬托出服饰的漂亮来。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我看着她的身影,仔细打量她的面容。我手里还拿着那册谈到“撒谎者”突然死亡的书,那位先生把它作为一种恰当的警告,让我对其中讲述的内容引起注意。刚才过去的事,雷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关于我的话,以及他们谈话的整个大意,仍然像刚出现一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脑际,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觉得每个字都那么尖锐,就像先前听到时那么清楚一样;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之情。
雷德太太这时搁下缝制的东西,抬起头来,眼睛盯住我,同时敏捷的手指也停止了活动。
“出去,回儿童室去。”她训道。一定是我的模样或别的什么让她觉得讨厌,因为她说话时极其愤怒,尽管她克制着。我站起身,走到门口,然后又回去,穿过屋子来到窗前,再靠近她。
我必须说说:我被人狠狠地践踏,一定要反击。可是怎样反击呢?我有什么力量向自己的对手报复?我振作起来,这样直率地发起反攻:
“我没有欺骗谁。要是我欺骗了,我就会说我喜欢你,但我声明我并不喜欢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约翰·雷德外,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这本关于撒谎者的书,你可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撒谎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雷德太太原本干着活儿的两手仍然一动不动,她那冰冷的眼光一直冷漠地注视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问,那种语气通常用来针对一个成年对手而不是小孩儿。
她的目光和声音激起了我所有的厌恶。我浑身发抖,激动得无法控制,继续说道:
“我很高兴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戚:只要活着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我长大后绝不会来看你。如果有谁问我觉得你咋样,你是如何对待我的,我会说一想到你我就恶心,说你对我太卑鄙残酷了。”
“你怎么敢说那样的话,简·爱?”
“我怎么敢吗,雷德太太?我怎么敢吗?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感情,一点儿爱或仁慈都不需要,可是我无法那样活下去:你丝毫没有同情心。我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会记着你是怎样把我推进那间红屋子的——你太粗暴凶狠了——还把我锁在里面,尽管我很痛苦,尽管我悲伤得喘不过气来,大声喊道:‘可怜我吧,饶恕我吧,雷德舅妈!’你那样惩罚我,就因为你可恶的儿子打了我——无缘无故地把我打倒。谁要是问我,我都会把这事完完全全告诉他。人们认为你是个好女人,可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坏女人。你才是个骗子!”
我还没把话说完心就开始舒畅,开始欢腾,感受到了最为奇特的自由和胜利。好像有一种无形的枷锁突然破裂,我挣扎之后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自由。我有这样的心情不是没有原因的。雷德太太现出惊恐的神情,缝制的东西从膝盖上滑落,她抬起双手,身子前后晃动,甚至脸都扭曲了,好像要哭出来。
“简,你错了。你怎么啦?为啥抖得这么厉害?你要喝点水吗?”
“不,雷德太太。”
“你想要别的什么不,简?我敢说,我是很希望成为你朋友的。”
“你并不希望。你告诉过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性格坏,爱欺骗人。我会让罗沃德的每个人都晓得你是个啥样的人,你都做了些什么。”
“简,你不明白这些事情:孩子们的缺点得纠正过来才行。”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气愤地高声叫道。
“但你性情暴躁,简,这你得承认。现在回儿童室吧,做个乖孩子,去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的乖孩子,我也不能躺下。快把我送到学校去,雷德太太,我不喜欢住在这里。”
“我确实会很快把她送到学校去的。”雷德太太低声咕哝道,然后她拾起缝制的东西,一下冲出了屋子。
我被单独留下来,成了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所打过的最艰难的一仗,也是我取得的第一个胜利。我在地毯上站了片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就站在那个地方——独自享受着征服者的喜悦。我先是自我微笑着,感到得意扬扬,但这种巨大的快乐转眼在我身上消失,就像跳动得越来越快的脉搏一样迅速。一个孩子是不能像我那样和长辈争吵的,不能像我那样放肆地发泄自己强烈的感情,否则随后必然会痛苦悔恨,沮丧不堪。山脊上活活的石楠被点燃后会熊熊燃烧,将周围吞没——这种状况正好象征了我指责和威胁雷德太太时的心情。同样是这片山脊上的石楠,在火焰熄灭后变成黑黑的一团死灰——这也正好代表了我随后的处境,这时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和思考后,我看到自己的行为多么疯狂,我这既受人讨厌又讨厌人的处境多么可怕。
我第一次品尝到了某种复仇的滋味,这正如气味浓烈的酒,吞下去时热热的、香香的,但它随后的滋味却又苦又涩,让我感到像是中了毒似的。我这时真愿意去请求雷德太太原谅,但我一部分根据经验一部分根据本能知道,那样会让她怀着加倍的鄙视对我进行训斥,从而会重新使我变得狂暴起来。
我真愿意发挥一下什么更好的才能,而不是艰难地去开那种口;真愿意为某种不那么恶劣的情绪——而不是那种令人忧郁的愤怒——增添养料。我拿起一本讲述阿拉伯故事的书,坐下来极力想读读。可我根本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思想总游移在我和通常让自己着迷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外面的灌木林仍然静静的:此时地面上铺着阴郁的浓霜,没有一点儿阳光和微风。我用长裙的下摆遮住头部和胳膊,出去来到一片相当幽静的林子里,散着步,但我却在这片静谧的树林中找不到任何乐趣;这儿冷杉球果在掉落,有秋天凝结起来的残留物,有黄褐色的叶子——刮过的风把它们吹成一堆堆的,现在都僵硬地挤到一块儿。我靠在一扇大门上,看着一块空荡荡的田野,那儿没有羊吃草,短短的青草已被严霜摧残,变成白白的。这是一个相当暗淡的日子,预示着“大雪来临”的阴沉天空笼罩着一切,然后雪花时时飘落在坚硬的路上和灰白的草地上,并不融化。我这个够可怜的孩子站在那儿,一遍又一遍低声问自己:“我该咋办呢?——我该咋办呢?”
忽然间我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叫喊:“爱小姐!你在哪里?来吃午饭了!”
我很清楚是贝茜在叫我,但我并没有动。这时沿路传来她轻快的脚步声。
“你这个淘气的小东西!”她说,“为什么叫你时你不过来?”
贝茜的出现,与我心中的思绪比较起来,似乎是令人高兴的,即使她也像往常一样有些生气。事实上,在与雷德太太发生冲突并战胜她后,我对于这个女佣一时的愤怒也不太在乎了,我甘愿沉浸在她那富有青春活力的愉快心境之中。于是我只是用两只胳膊搂着她,说:“好啦,贝茜!别责骂我啦。”
我的这一举动,比平常我所习惯的任何行为都更坦率大胆,不知怎的倒让她觉得高兴。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爱小姐。”她说,一边低头看着我,“你是个有点儿游移不定的孤僻家伙。我想你要去上学了吧?”
我点点头。
“难道丢下可怜的贝茜你不觉得难过?”
“贝茜有什么喜欢我的?她老是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如此古怪和胆小怕事的小东西。你应该再胆大些。”
“什么!让我好挨更多的打?”
“废话!不过你确实受到严重虐待。我母亲上周来看我时说,她才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你这样的待遇呢。瞧,来吧,我有某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想你哪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你这个小孩儿!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你看着我的眼睛多么可悲!但我得说,太太、小姐们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要出去参加茶会,你可以和我一起吃茶点。我让厨子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查看一下你的抽屉,我很快就要收拾你的箱子。太太打算让你一两天内就离开盖茨黑德,你可以选择想带走哪些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在我走前别再责骂我了。”
“嗯,我答应。不过听着,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别怕我。假如我偶然说了什么苛刻的话你也别惊慌,那太让人恼火了。”
“我想我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因为我已习惯了你,不久我又将会害怕另外一些人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不喜欢你。”
“就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自己比所有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让我看到呀。”
“你这个精明的小东西!现在说话的口气都大不一样了。你为啥变得那么胆大了呢?”
“唉,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另外……”我正要说说自己和雷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我觉得对这个问题还是闭口不谈为好。
“这么说你乐意离开我了?”
“一点儿也不是那么回事,贝茜。确实,我现在非常难过。”
“现在!非常!我的小小姐说得多么平静呀!我猜想假如现在让你吻我一下,你都不会同意,你会说你非常不想那样做。”
“我会很高兴吻你的,把头低下来吧。”贝茜弯下腰,我们搂抱着吻了一下,然后我十分宽慰地跟着她来到正屋。那天下午是在平静与和谐中度过的,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吸引人的故事,还唱了一些最动听的歌。即使在我看来生活还是有阳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