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种社会文化理论的价值,首先要了解该理论的渊源,这样才能理解该理论的底蕴。费孝通文化自觉论的提出,并非一场会议致辞中的即兴发挥,而是在非常丰富的学术积淀和雄厚理论基础上形成的思想升华。正是在大量关于民族研究、民族团结与发展工作,以及对中华民族、中华文化和全球化等历史现实问题的思索中,费孝通完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系统阐述 。从理论发展的脉络上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就是文化自觉论的源头。
之所以说文化自觉论源自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是因为两者在理论要素和逻辑结构上具有同构性特征,且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文化自觉论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做了进一步升华演绎。
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中,费孝通系统阐述了三个宏大问题:一是中华民族问题,二是多元一体格局问题,三是中华文化与全球化关系问题。
中华民族问题,是费孝通在长期从事民族研究和民族团结与发展工作过程中一直关注并思考的重大问题。通过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他将一系列的研究和思考上升为系统的理论表述。费孝通提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在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 在这里,费孝通强调了中华民族的实体性,指出中华民族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看,都客观地存在于“国家疆域”之内,且有着民族认同的人民基础。
多元一体格局从理论上高度概括了中华民族这一民族实体的特质。所谓“特质”,是从人类学历史学派和文化相对论的视角来看的,本尼迪克特曾用“特质”作为区分文化类型的依据,认为一种文化类型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类型,就是因为在历史进程中整合了自己的“文化特质” 。我们今天常用的“中国特色”这个概念,其实与中华民族的特质有着内在的联系。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 。费孝通对多元一体格局的论述,不仅系统梳理了这一格局形成的历史过程,而且总结了多元一体格局的重要特征,并在此基础上展望了中华民族的未来:“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通过发挥各民族团结互助精神达到共同繁荣的目的,继续在多元一体的格局中发展到更高的层次。”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深邃意涵还体现在对中华文化与全球化关系问题的思考和论述方面。费孝通概括和总结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特点,回溯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几千年变迁与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华民族实现了“和而不同”的一体格局,不同民族、多元文化在一体中得到了共生和共同发展的机会。中华民族与中华文化发展的历史经验和智慧,对当今世界在现代化、全球化过程中处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的关系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参考借鉴意义。
亨廷顿在其文明冲突论中,虽关注到世界秩序问题,但却从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立场,旗帜鲜明地将文化与文明间的差异上升到文化与文明间冲突的高度 。图海纳指出:“欧洲人把多元文化主义看作一种边缘乌托邦或文化病理学;这就使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将来,受害的主要是他们自己。” 相对于文明冲突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则显得积极得多、乐观得多,显得更加和平、更加开放。费孝通提出并系统阐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也是为了给应对现代化和全球化带来的挑战与世界性难题提供中国经验和智慧。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发展历史中,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实现了在统一的国家之中共生、共存。直到如今,中国50多个少数民族除几个民族之外,依然保留着各自的民族语言,在日常生活中仍然可以用民族语言进行交流。而美国仅仅在短短几百年的现代化发展中,就让北美土著文化近乎灭失,使得美国社会真正成为一个文化大“熔炉”,将多元文化的遗产和痕迹熔为灰烬。
在西方学者眼里,集权的国家或政体“总想在文化上使一个社会整齐划一,以便对个人和那些在经济利益、政治观点和宗教信仰上千差万别的群体实行绝对的控制”,而自由、民主的政体似乎天然就有利于多元文化的发展,其实这是一种成见,甚至是偏见。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不论是从历史经验还是从现实的角度,都表明多民族、多元文化在统一的国家疆域内完全可以形成“和而不同”“多元交融汇集”“多元统一”的“大混杂、大融合”的格局。 由此说明,民族、文化发展的大格局并不取决于政体的特征,而可能与文化观念、文化态度以及文化政策有着密切的关系。历史与现实经验显示,西方文化优越感和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已成为文明冲突的重要根源,也是当前及未来多元文化共同发展与繁荣的主要障碍之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所倡导的“和而不同”“多元统一”文化理念,或许是规避文明冲突和文化全球化风险的价值与本体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