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觉论既是对现代化、全球化背景下社会现实的反思,也是对新时代“美好社会”的一种前瞻。关于文化自觉的理想状态,费孝通用十六个字做了高度概括,那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在1993年举办的英迪拉·甘地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费孝通提出了“重释美好社会”议题,“重释”也就是从文化自觉论的角度来反思和重新认识什么是“美好社会”。
文化自觉的理念包含着对文化历史传统和社会发展事实的尊重和重视。从社会发展事实来看,人类群体自形成以来,就不缺乏建设“美好社会”的意念。然而,“美好社会”在不同群体中有着不同的内涵、不同的理想,每个群体都有各自共同认可的行为准则和价值体系,由此也就形成了“各是其是,各美其美”的格局。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各是其是,各美其美,各不相干”的相互隔绝状态只会出现在自给自足的封闭阶段,这一状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群体间的接触、交流以至融合已是历史的必然。” 人类社会从“各美其美”走向了多元文化接触互动,文化的交流是否促进了不同群体间的和谐共处、协同合作呢?在费孝通看来,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的500多年里,西方世界的兴起让整个地球紧密地联系起来,但并没有建立起和平共处的秩序,也没有形成人类普遍认可的“美好社会”,而是掠夺、争霸、殖民统治、瓜分势力范围、战争频发。总结回顾社会发展事实,“各美其美”的群体在从相互隔绝到交往接触的过程中之所以没有建立起共同认可的“美好社会”,根本原因就在于西方文化“唯我独美”的本位中心主义。 西方文化的本位中心主义有着自我优越感、自我中心主义的“基因”,排斥和自己不同的价值标准、意识形态和制度规则。尽管有很多学者也在反思现代性的危机 ,但他们并没有像费孝通那样从文化层面去反思现代性的问题。“各美其美”之于现代世界秩序的构建依然有着重要的价值,因为现代社会建设需要从历史传统和不同文化中汲取智慧与营养,如费孝通提到儒家的“有教无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文化包容的价值理念,对于调节不同群体在相互交往接触中的“心态关系”是非常有益的。
诚然,文化交流之于文化自觉来说很重要,因为通过不同文化之间的接触、碰撞和交流,将有助于知己知彼,消除彼此的误解和偏见,实现相互间的取长补短 。不过,费孝通认为,跨文化的交流需要从反思开始,对社会学人类学来说,就是学术反思。学术反思是对个人来说的,要求个人了解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社会、自己的文化。也就是要回归“本土社会”,有“本土文化的觉醒” 。文化自觉是学术反思的扩大和发展,从个人扩大到一个学科,扩大到孕育自己思想的文化,乃至达到跨文化对话和跨文化交流 。
在学术反思中,费孝通特别强调了自己思想的几个来源:一是吴文藻的社会学中国化以及将人类学与社会学相结合的思想;二是潘光旦的“两个世界”即人与物的关系世界和人与人的关系世界思想;三是帕克的功能论;四是史国禄的民族学理论;五是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动态论,即人类必须解决文化共荣问题。
从个人学术反思扩展出的文化自觉思想,主要关心如何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中获得启示,帮助人类走出20世纪——“世界性的战国世纪”,迈向21世纪和平共处、相互合作的“人文世界”,共同建构起一个“世界文化统一体”,也就是实现“天下大同” 。当然,“天下大同”并不是指世界只有同一种文化,而是指同一个“世界文化统一体”,也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人类历史发展的事实表明,“天下大同”无法通过霸权主义的途径实现,而是需要通过文化自觉来实现,亦即通过文化的融合和世界的和平发展,因为文化既具有多元属性,也有同一的面向。因此,“天下大同”是多元文化“美美与共”的统一格局,而非“一枝独秀”的同化过程。文化自觉就是要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而不同、共同繁荣发展的格局。
针对从“各美其美”到“美美与共”进程中遇到的障碍,也就是亨廷顿所指的“文明冲突”问题,费孝通在文化自觉论中给出了解决方案,也就是“美人之美”“中和位育”“和而不同”的文化理念和价值,这些策略都是在中华文明的启迪下产生的。
文化自觉首先是要对自己的文化有“自知之明”,在认识、了解自己文化的长处和劣势的基础上,也需要了解其他不同的文化;其次要善于“美人之美”,亦即看到其他不同文化的优点和长处,取长补短。“中和位育”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内容,体现在文化接触与互动中就是文化包容,也就是不同的文化和价值体系在相互联系、共存共生的世界里,需要兼容并包、“有教无类”,而不是绝对的极端主义排斥,或是“唯我独尊”的自我中心主义。如果多元文化是在“中和”的环境中进行接触和交流的,那么不仅不同文化之间可以和谐共存,不同文化之美也能得以共处。实现“美美与共”的理想目标,关键之处在于“和”。如果坚持“中和”原则,不同的文化和价值体系就能够和平共处、共同协作,即形成“和而不同”的统一格局。
在《“美美与共”和人类文明》中,费孝通指出,“和而不同”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核心,也是文化自觉的很高境界。世界上的各种文明、各个文化、各个民族或不同族群都认同和贯彻这个原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此,文化自觉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需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多种不同的文化,在多元文化的世界确立自主位置、找到自主适应模式,并在交流合作中寻求和平共处、“和而不同”的共存共荣路径。在全球化、信息化的新时代,人类必须寻找到解决文化心态问题的有效途径,费孝通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化自觉论,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参考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