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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喝到深夜两点多才散。我喝醉了,周旭陪我等代驾时不住地念叨,以前多好啊!以前太好了。我说,现在也很好。周旭摇头,说你不在里面,全变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酒精在我的血液里打着旋,连黑夜都在闪闪发光。

我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我躺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车窗开着一条缝,微风吹拂。我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狼狈得像鬼一样,心中难免后悔,以后不能这么喝了。我看看四周,感到愕然,这竟是李陆星工作的马场门口。我给周旭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周旭说你非让代驾送你到这个地址,我还奇怪你为啥不回家。那里是不是有妞。我挂断电话,回想昨晚,心里确实有一股特别想见李陆星的迫切心情。我跳下越野车,走进马场。

在一片草地前,我看到了李陆星,他正在陪那匹黑马散步,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人字拖,戴着墨镜,像个摩的司机。马有时低头啃一口青草,他亲切地拍拍马的脊背。我叫,李陆星。他看着我,露出无奈的微笑。他说,你怎么又来了?我说,昨晚我组织同学聚会了。他说,难怪,你一身酒气。那马不满地打了个喷嚏。我说,大家告诉了我很多消息。我喝酒的时候就想,不行,我必须得来找星哥分享。他说,亨特,走了。说着,李陆星牵牵缰绳,马不情不愿地向前几步。我愕然道,亨特,你给它起名字了?李陆星说,别人都有名字,它怎么能没名字。我说,大家都在上班做苦力。我跟他们说你在驯马,特别自在,他们很羡慕。他说,哥们,你真认错人了。我叫赵志成。

我说,玻璃茶杯你还记得吗?就咱们班坐第一排那小个子,自杀的那个。我今天才知道,他一直暗恋三班的黄欣。李陆星说,你得去医院看看你的眼睛。我说,黄欣后来嫁给了刘畅,因为生不出孩子,天天挨打,后来两人离了。李陆星说,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说,周旭欠人一千多万,我估计他这辈子都得还债了。李陆星说,你要找的这个人,是不是欠你钱了。我说,我今天跟他们说麦当娜那个案子,谁有消息,我给谁两万块钱。李陆星皱眉。我说,麦当娜,我们的体育老师,2008年被人杀了。李陆星说,你可能要查的不是眼科,是精神科。我说,林倩倩,这个名字你总不能忘了吧?咱们班的班花,全校胸最大的女生。李陆星说,要不你看看我身份证。他掏出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果然叫赵志成。我说,2008年,林倩倩带咱俩去看她爸的秘密。李陆星苦笑,听你说这些,就像听天书一样。我有些失望,想起我那时刚和李陆星成为朋友,每天最大的乐事就是凑一块吐槽班里这些蠢货。李陆星说,每个人都不容易,你的那些同学,都很辛苦,你觉得呢?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请同学们吃饭,就是想知道你的消息。李陆星说,哥们儿,你跑错道了你明白吗?你要想到终点,你首先得从错误的地方离开啊。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真能把这些都忘了?李陆星皱眉道,如果像你说的,你要找的这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又为什么和他失去了联系呢?

我愣了,说不出话。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答案过于痛苦,它将我与他的生命紧紧拧到了一起。李陆星又问,你找到他,又要干什么呢?千言万语涌到我的喉头,又被我吞了下去。马吃饱了,用头蹭蹭李陆星的肩膀。一人一马看着我,同时发现了我的手足无措。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样的怜悯,这时我才明白,这个墨镜后面隐藏的男人即使是李陆星,我也不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李陆星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上马吧。我们送你出去。

我骑马,李陆星牵缰绳,沿着我来时的路向门口走去。这时我诧异地发现,黑马的皮毛间有层淡淡的金光。这是金市东郊外黄金草原上特有的名贵马种——汗金宝马的特质。这种马速度快,耐力强,古时大军中有战神称号的名将才有资格做它的主人。到了现代,因为数量稀少,这汗金宝马基本都被金市及周边爱马的超级富豪收养,很少参加国际比赛,所以外面的人基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我说,你能找到这马,真不容易。李陆星苦笑,这马场的主人是在黄金草原深处发现它的,还有它父母。它们是那儿最后的野生汗金宝马。抓它们的时候,费了大力气。十几辆吉普车把它们逼得无路可走,它爹它妈不愿意被驯服,相互撞击,撞碎颅骨一起死了,就剩下了亨特。

天空零星地掉落雨点,又是一阵太阳雨,但瞬间就消逝了。我们面颊上浮着一层潮气。我问李陆星,你为什么给它起名亨特。李陆星说,昨天才给它起的。我觉得它眼睛里都是疑问。我希望它像神探亨特一样能破解世间想不明白的事,这样它才能成为冠军。

我们到了门口,我翻身下马。李陆星说,你去其他地方找找吧,希望你能找到他。黑马老老实实地望着我,像是通人性一样,眼中都是悲悯。我觉得它不像神探,倒像是高中时从语文课本中看到的托尔斯泰。

我的生命陷入了尴尬之中,现在想做的事情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可这是我为自己未来压上的全部砝码。而过去经历的岁月也变得不可靠了,如果我分不清那个男人究竟是我的好友李陆星,还是陌生人赵志成,我还怎么相信由过去的每一瞬间共同塑造的我自己。那些体验和认识,故事和情感,我该怎么分辨我自己的真与假。我陷入恍惚之中,非常痛恨手头在做的这个电影故事。这次灵肉分离得太远了,远到想把自己安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有点不配套了。

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白巧。凭借着那些小视频,她的事情基本搞定了。于佳丽和李峰的母亲开始分家产,都是很琐碎的事,所以她有着大把时间来工作室陪我。我们看了很多电影,以好莱坞的系列电影为主,因为这样好打发时间。有时她也会带她喜欢的诗集来,我什么都不说,她读诗,我发呆。有一次深夜,我俩听了太多音乐,就是不想睡觉。她让我把全部的灯关上,在黑暗中她为我朗诵诗歌。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黑暗中我听到少女的呼吸,听到水壶在炉火上煎熬时发出的“嘶嘶”声,我感到时光像一条龙般从窗外缓缓划过,飞入楼群。我觉得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磨难、谜语和突变在人生远方等着我。我突然想起了2008年,我和李陆星在一个废弃的球场里像疯了一样地打乒乓球,非要分出个胜负,尽管那奖杯只是一块板砖,毫无意义。在青春期里,曾有无数个时刻我们这样度过,像是相依为命。如同此时此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和白巧会迷恋对方,我们都已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怀念父亲,就像我怀念2008年的我自己和李陆星。这里的一切都变了,麦当娜在天堂,李陆星改姓赵了,曾经让我们头疼的古惑女林倩倩生死未卜,那个混蛋周旭反而为人师表。我看不到生命流动的轨迹,在这朦胧中我甚至都无法认识自己。金市唯一还能让我感到温暖,让我想起往昔的,只有白巧了。

有一天,我又在看那挂件的照片。我还是看不出来它究竟是什么,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它。当我正在为自己的健忘无比厌恶自己的时候,白巧瞪着我,说我觉得你天天看这玩意,也挺没劲的。我说,你要不想处了,你直说,别吓唬我。白巧说,和你没关系,是家里的事。我说,吓我一跳。白巧告诉我,她妈和李峰家人为了争那栋六层小楼,狗头打出猪脑子。结果这楼却被查封了。他们去法院一问,原来李峰早就把这小楼抵押出去,抵押款却谁都没见着。几个女人慌了手脚,回家翻箱倒柜,在主卧的一块木地板下发现了欠条。三分半的利。欠债人叫老虎,一看就是化名。担保人是赵小平。欠条上没有印章,没有手印,没有抬头,纯粹是一张白条。于佳丽他们想找人要债都没地方去,只好报了警。

白巧说,你相信吗?李峰这个傻逼,一张白条,就敢把身家性命借给一个用化名的人。我说这不奇怪,金市人都这样。几个亿也就是打张白条。管你是谁,按时结利息就行。白巧说,忙活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紧紧抱住她,说我有天下最大的收获,就是宝宝你。白巧在我怀中说,要不说你们搞电影的乱,嘴太甜了。那天晚上,白巧像疯了一样折叠扭曲,似乎今夜过后就是末日。我尽力配合她,完事后,白巧抽泣了一阵,沉沉睡去。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去林殊兰家,把李家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我想知道张桥的经济情况。林殊兰告诉我,儿子每月的工资三分之二交给她,另三分之一存着,存折在张桥卧室书架上的《迪伦马特戏剧选》里夹着。自从儿子死后,林殊兰一直都没进过那个房间。

我在张桥的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里面没有存折。如我所料,只有一张近乎废纸的欠条,欠款人是老虎,中间人是赵小平。林殊兰蒙了。我安慰她,会尽力帮她把钱追回来。

从林殊兰家出来,我去了公司,小琪姐正在会议室里和几个台湾人谈事。他们穿着花衬衣,梳着油头,看着就像道上人。每人嘴中都叼着根大雪茄,味道满楼都能闻到。我一直认为雪茄是种性隐喻,意味着男人对自己尺寸大小的痴迷。

小琪姐看到我来,用闽南语和台湾人嘀咕几句,他们发出粗野的大笑。小琪姐走出门,来到我身边。她说,晚上你有空吗?我说,干啥。她说,你找个地方,陪陪这帮台湾人。我说,啥?她说,妈的,这帮狗男人,说打听到金市夜生活丰富多彩,非要体验。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去吧。我苦笑。小琪姐说,我报销,你怕啥。我说,不是钱的事。我卖艺不卖身。小琪姐说,你这就有点装孙子了。他们是专门为你那个项目来的,你心里有点数。我咬牙点头。小琪姐说,你找我有啥事?

我把两张白条的事告诉了小琪姐,请她帮我调查那个叫“老虎”的匿名借贷人。小琪姐说,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你是搞影视还是搞慈善。我说,咱这儿揽储,最高利一般就是三分。他这都超过三分五了。这个老虎很有嫌疑。小琪姐说,你怀疑是这老虎还不上钱,为逃债把债主和担保人都杀了?我点点头,说很有可能。小琪姐坐到椅子上,跟我要了根烟。抽完以后,她看着我笑了。她说,张导演,我觉得我选你做这项目没错,你还挺黑色啊。我苦笑。小琪姐让我等几天,她打听打听。她还说,你晚上多找几个玩得开的朋友。我说,为啥。她说,你一看就是个闷瓜,别招待不好再把事耽误了。

那天晚上我还找了周旭,以及几个天天在外面混的高中同学。周旭找了个一千台费的歌厅,在包厢里,他们和那帮台湾人没花多长时间就混得烂熟。“大哥”“弟弟”地相互称呼,和那些面容姣好的公主们高喊两只小蜜蜂。我好几次找机会,想跟大哥们聊聊我这个项目的商业前景,没人搭理我。周旭看不下去了,说张军你要融入生活,你根本不懂大哥的心意,怎么能拍好电影呢?我脸红了。一个大哥递给我一杯酒说,张导,幸亏今天有你这几个朋友帮你救场,否则你就完啦。我们听你的电影干什么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阿琪说钱交给她,她能帮我们赚钱。没问题啦。我们信任她。钱回不来,我们找她要。至于她怎么办,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说对不对?我想了想,竟无话反驳。我说,大哥干杯。自顾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之后我就晕晕乎乎,独自醉倒在沙发上。大家唱歌的唱歌,玩游戏的玩游戏,真是世界大同,相亲相爱。

周旭去洗手间吐了两次之后也陪不动台湾人了。他坐在我身边说,我就喜欢这种公款逛歌厅的活动。我说谁能想到,堂堂重点中学的校长秘书,这么衣冠禽兽。周旭说,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场游戏一场梦。我傻笑。周旭指着一个女孩说,你看她像不像林倩倩。我知道周旭是什么意思,林倩倩能成为我们高中时的校花,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拥有着令我现在想起来都激动的大胸。而如今那女孩也像是T恤里裹着两颗西瓜。我说,你他妈看见大胸妞都像林倩倩。周旭说,那时给她当马仔,可把我折腾坏了。我突然心中一动。我说,你记得那时为她和我们打架,你把李陆星胳膊给咬了吗。周旭说,这种丢人事,别说了好吧。我说,我遇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周旭说,遇见长三个奶子的女人了?我苦笑,一个大哥把他拽走,非要和周旭合唱一首《血染的风采》。

局散后,大哥们带着各自的收获作鸟兽散,我和代驾把醉倒的同学们都塞进陆地巡洋舰。代驾问我去哪儿,我把马场的地址告诉了他。

到马场的时候,周旭他们都蒙了,说不回家跑这么个野地干吗。一个同学兴奋得眼睛红了,说莫非还有咱们不知道的秘密会所?莫非真要像电影里那样,张导要带着我们“马震”?周旭艳羡道,还是你们这群搞电影的变态,会玩。那时恰逢李陆星和那帮马夫下班,我指着他说,你们看那是谁。周旭第一个认出了他,兴奋地大叫李陆星,人们跟着他一起喊。李陆星听到声音,脸色变得苍白,像一张穿着裤子的空白A4纸。周旭和同学们醉醺醺地跑过去,想拽住他。李陆星说,你们认错人了。周旭说,我们是你的老同学啊。李陆星的同伴推开了众人,他们过于强壮,没有同学敢过去。李陆星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姓赵。马夫们带着他离开了。

我一直站在车旁冷冷地观望着。同学们灰溜溜地回来,周旭懊恼地啐口唾沫,说妈的,一个驯马的这么拽,又不是驯恐龙的。我说,你确定那是李陆星?周旭说,当然是。2008年老子那道牙印还在他胳膊上留着呢! BuEe+ZnGjHScuQ3hnT7JHqAcESTrEhcdWz8rg7BAFzQ7N1SW+GOgDFaACjRRiw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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