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却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蜷曲着坐在走廊上,是白巧,她睡着了,怀中捧着几本书,都是诗集,作者全是名字说着拗口的俄罗斯人。这琳娜,那斯基的。我的脚步声吵醒了她,她一下子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快点餐快点餐,我还没吃饭。她身上还是那股洗发液的苹果香味。
等外卖的时间里,我使劲回忆那张墨镜下的脸,他又像我的朋友李陆星,又像是一个陌生人。见我一声不吭,白巧躺在沙发上看书时说,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心不在焉了。我把我遇到李陆星的事讲给她听,她说,是挺邪门的。我问她,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明明是你身边的人,却对你视而不见。白巧认真想想,说有次我做梦,梦到自己到了一条陌生的大街,街上空空荡荡。就在我郁闷的时候,我身后响起脚步声。我看到了我爸,他看到我就停下了脚步。我当时很害怕,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可看到我爸,我就顾不上想这些了。这些年我有很多话,特别后悔没有对他说。我想抓紧机会把这些话告诉他。我拼命跑向他,可我爸离我好像越来越远。我永远都到不了他站的地方,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不是在做梦啊。然后一切都好像在融化,在变软。我很着急,心想千万不要醒来,千万不要醒来……
白巧越说声音越小,鼻尖也红了,像是在抽泣。这时门铃响了,吃的正好四十分钟送到。
我点了海底捞,火锅热气腾腾,白巧一个劲儿地下毛肚。我发现这姑娘很爱吃内脏。毛肚、腰片和鸭肠都是她点的,我只点了两罐凉茶,最近这些事太让人上火了。隔着阵阵雾气,我看到白巧的面色红润了不少。我说,这些天你累坏了吧?白巧说,还行,那两个女的天天来闹事。我不找你,你生气吗?我说,你来我欢迎,你不来我理解。白巧说,被他们打怕了?不想惹事?我把一盘羊肉下进锅里,快开学了吧?什么时候回北京。她看着我,你还想拍电影吗?我点点头。她说,我跟你说件事。白巧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好像屋里真有第三个人似的。我说,我拍的又不是鬼片,你说就行了。
白巧说,李峰活着的时候,有天我去参加同学生日会,半夜十二点多才回家。我到家的时候,看到李峰正从一辆黑色宝马上下来,开车的是他一朋友,叫赵小平。我说,两个中年男人,吃个饭叙叙旧,再去歌厅唱会儿歌,那个点到家正常。白巧说,不正常。那天李峰和赵小平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两人身上都有血迹。我说,也许是红酒渍。白巧说,绝对不是。赵小平特地从后备箱取出雨衣,让李峰在车厢里披上。要只是污渍,至于吗?我妈又不是十四岁。我说,这个赵小平是干吗的?白巧摇头,不知道,我也就见过一两回。
我脑子飞速旋转着,吃了几口火锅里的羊肉和蘑菇。白巧点燃一根烟,看着我。我说,这件事,你该去找警察。白巧摇头,警察只会破案。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说,那你想要什么?白巧说,我妈其实特别傻。我要不在,她会让李峰他们家欺负死。现在我办了休学,帮我妈,和李峰他们家死磕。赵小平和李峰之间肯定有脏事,他的死赵小平也脱不开干系。你把证据找出来,我就能帮我妈对付那两个女人了。白巧说这些的时候,姣好的容颜像浸泡在红油锅里的肉片,一点点扭曲变形,有些狰狞,我突然觉得她很陌生。我说,你读诗的人,还在乎房子?白巧说,我妈跟李峰这么多年,不能像条狗一样被人轰出来。
白巧掐灭烟头,拿起笔和纸写了一行字,递给我。白巧说,这是赵小平的住址。你如果真的想拍电影,就干好你能干的事情。神秘的高中同学也好,我也好,都和这件事没关系。
太阳升起来时,我才刚刚躺下。每个电影工作者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昼伏夜出。白巧在我身边很快就睡着了,轻轻打着鼾。我看着她起伏的背影,难以入眠。其实我更想不明白我接近白巧,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为了拍电影。但我必须承认她说得对,我的所思所想和电影本身毫无关系,它们不重要。灵肉分离,这是电影工作者必须学会的第二件事。
赵小平的家在金市的旧城区,以前老新华书店后面的小巷里,是座低矮的平房,房前还有一个小院。土砖砌成围墙。包铁皮的院门上挂着铜锁。我去的时候是傍晚,太阳落山后的晚霞照在家家户户的木门上,青苔和爬山虎都被染成了金色。空气里飘浮着各家饭菜的味道,孩子的笑声和老人的咳嗽时不时从某户人家的门里飞出来。小时候我也和我爸我妈住在这样的一座平房里,那时看一切都很大,很清晰,特别有安全感。
赵小平的家门前没停着宝马。我左手掏进裤兜,右手敲门,没人回应。我回到停在路边的陆地巡洋舰里等他,心中纳闷,这人开宝马,怎么不去住别墅呢?我等了两个小时,赵小平没回来,而是来了一个邮差,他使劲推门,门底部露出一条缝,他把报纸塞了进去。通过门缝我看到屋里的地上堆着很多信件和报纸。我和周边街坊打听了一圈赵小平,大家只知道这人是去年搬过来的,平时深居简出。见人总爱笑,很和善。其他信息一律不知,显得很神秘。到了夜里两点多,再没一户人家亮着灯,小巷里静悄悄的。我蹬着围墙上的砖,翻进了赵小平家。
平房里黑乎乎的,我捡起门前那摞报纸,从5月8号到现在的晚报,有我手掌厚。我想,从那时起,赵小平就没回家了。我走到平房前,砸碎一扇窗户上的玻璃,把胳膊伸进去勾动把手,打开窗,跳进了赵小平家。夜色静悄悄,没人呵斥我。我打开灯,客厅里的东西都很简陋,以实用为主,缺乏色彩。我没有做太多停留,打开客厅尽头紧闭的门,走进里屋。那是赵小平的卧室,里面摆着张床。床边的书桌上有台电脑。独居男人的标配。唯一不太寻常的,是面对床的那面墙上贴满照片,这个房间没窗户,没有光,我看不清是什么。我点燃打火机,凑到墙前,在跳动的火苗下看清了其中几张照片,差点没吓得坐在地上。
照片上都是被人杀死后剥了皮的动物,有猫有狗,还有兔子和老鼠,四肢大张着,被细长的钢针钉在白墙上。我难以呼吸,奇怪的是,我却总觉得好像曾经见过这场景,这种感觉让我恶心。
我想打开电脑,赵小平设了密码。我尝试着输入桃花岛的汉语拼音,竟然开机了。在那里我找到一个文件夹,里面都是小视频。赵小平给每个视频按照日期起名桃花岛某月某日。我点开几个看了一眼,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张桥、李峰和赵小平在东城公园的小树林里折磨动物。我按照白巧给我的邮箱,把视频发给了她。我给她发短信,桃花岛不是地方,你继父和张桥、赵小平也不是普通网友。她回,啥意思?我回,查邮箱。
看着赵小平在那些血淋淋的尸体旁边笑得兴高采烈,我觉得人类真是残忍。这个鬼世界真要毁灭了。一想到他很有可能就是杀人凶手,我后背发凉。可是,这个人此刻又在哪里呢?
赵小平今年其实才二十三岁,和我一样大。父母这几年陆续去世了,没结过婚,无儿无女。人们没听说他和什么女人有暧昧。没上过大学,前些年一直当客运站的售票员,后来凭借着给几个房地产商从民间揽储,吃利息差价发了财。因为钱的事,和亲戚们也都闹翻了,没有往来。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小琪姐。为了找这个人,小琪姐帮了我不少忙。她发动她的资源,为我找到了很多认识赵小平的人。可几乎每个我问过的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花钱大手大脚,经常一顿饭就上万,买东西也不看价格,难免让把钱放给他的人心疼。去年的金市借贷大面积崩盘以后,他就再没给人还过利息,变得神出鬼没了。现在人完全失去了消息,大家不免担心这小子是跑路了,自己的血汗钱打了水漂。但没有人愿意报警,那更拿不回钱来。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生活过得像赵小平这样人神共愤,调查变得更加没有头绪。我想我永远都找不到赵小平了,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有天中午,我和小琪姐在餐馆吃饭的时候,她对我说,要不你休息两天。那时我们刚从赵小平的一个老同事家里出来,那老同事因为赵小平还不上账,气得瘫床上了。房间里一股浓重的尿臊味,熏得我脸色发青。我对小琪姐说,没事,我能坚持。她说,徒劳的坚持无意义。你休息,我继续。等到有线索了,你再跟进。
休息的时候,白巧有次来我家玩,突然提出想见见林殊兰和张多多,这让我很意外。我说,见他们干吗?白巧说,同情?好奇?或者说,我虽然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却在我的生命里产生了重要的意义。我不想让我的生命里有模糊的地方,所以我想和他们见面。我说扯淡。白巧不理我,装着看电视。这期《非诚勿扰》的牵手成功率不高。过了一会儿,看我没反应,她狠狠踹我一脚。我愤怒地看她,龇牙咧嘴。白巧用脚在我胸前划拉着,她说你不觉得,我们这些失踪者的家属见面是场很有意思的戏吗?我没说话。
白巧俯身在我身边耳语,我们不知道我们的亲人为什么成为凶手,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受害者。可我们却很了解对方,虽然不认识彼此,但却有着相同的心境,悲伤、绝望什么的。你把我们的见面写到剧本里,肯定好看!我推开她,用严肃的口吻说,你不要总拿我想拍电影诱惑我,显得这件事好像很卑鄙。白巧冷笑。电视上有个男的给6号女嘉宾跪下了,他是那女孩前男友。所有在场的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我嘴上虽然反驳白巧,但内心承认,她说得没错,电影要是有这么一场戏,应该挺好看。
为了两人见面后能更好地交流,我专门找了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可一进林殊兰家,我就看到客厅里都是人,茶几上还摆着一个信封和点心水果。那些陌生人好奇地看着我。林殊兰对我说,这都是学校的领导们,来慰问我。她又跟他们说,这是小张,是我的学生。我注意到,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站在角落里,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古怪地微笑。林殊兰问我,这姑娘是?白巧抢答,我是她女朋友。当白巧说自己在北师大上学时,老师们纷纷发出惊叹,不容易。他们看着我,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白巧倒很自在,和老师们聊得很开心,还答应三中校长,找一天向高三学生们传授高考经验去。
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有时我们完成的故事和我们脑海中的故事完全不一样。上学时我的剧作老师说,这是因为创作者误把审美能力当成创作能力了。翻译成人话,其实就是眼高手低。比如关于白巧和林殊兰见面是什么情景,在来的路上我想到了四种这场戏的拍法,有的戏谑,有的悲伤。但没想到,这场戏根本就没机会存在。我胡思乱想着,突然发现那个男人还一直盯着我。我有些尴尬,走到阳台上去抽烟,没想到他竟然跟了出来。
他说,张军,你不认识我了?我看着他,使劲地想。记忆将眼前的人从他发福的身体中拽出来,将他浑浊的双眼擦得渐渐明亮,将他油脂堆积的面孔削得渐渐清秀,我喊出了他的名字,周旭!周旭满意地点头,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胖成这样了。周旭说,这叫富态。你小子还和以前一样愣。我现在是校长秘书,能不胖吗?我有些吃惊,这周旭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天天惹是生非,是班里有名的刺头。他和林倩倩经常欺负李陆星,为此我还和他们干过一架。这个混蛋如今竟然能混到学校当老师,真是误人子弟。
我们聊起了以前那些事,周旭和很多高中同学保持着联系,通过他,我知道了大家的近况,如他所说,都变了。站在阳台上,以前那些人的面容随着烟头火星的明灭浮现在我的想象中,可他没提过李陆星。他说,你小子回金市了,怎么不和同学们联系。我苦笑,你们走仕途的走仕途,经商的经商。我一个无业游民,不好意思见。他使劲拍拍我肩膀,说什么呢!都是亲爱的老同学。我突然想起李陆星,我想说些什么,直觉又告诉我此处不是好时机。我假装赞同他的话,点点头,搂着他肩膀说你找个时间,组织同学聚会,我请大家吃饭,咱好好聚聚。周旭说,请客是小事,找能报销的同学请。咱们还年轻,相互帮衬是正事。
周旭他们走了之后,白巧也和张多多玩累了,两人竟然抱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林殊兰示意我不要出声,她正在织一顶为今年冬天准备的帽子。阳光洒在白巧身上,也洒在林殊兰身上。那一刻若是一个陌生人进屋,一定认为我们是在夏日午后无所事事的一家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约是两点多钟,小琪姐给我打电话,说赵小平有消息了。她让我速到富旺海鲜城。挂上电话,我突然有些发蒙,因为窗外灿烂的阳光中突然飘落起了雨点,彩虹在城市尽头的上空若隐若现,又是一道壮丽的双层彩虹。我觉得李峰和张桥正站在那道彩虹上看着我们,好像上岸的人看着溺水的人。淅淅沥沥的雨声是这两个白日幽灵对我们发出的嘲笑。
富旺海鲜城离太阳城的那堆烂尾楼不远,名字听着威风,但其实就是个郊区的农家乐大排档。我赶到的时候,看到小琪姐站在路边,身旁的空地上停着赵小平的那辆宝马车,上面落满厚厚的一层灰,看起来已经停在这里很久了。小琪姐告诉我,为找到这辆车,她发动了所有朋友。最后是一个开快递公司的大哥发现了踪迹。小琪姐对我说,看来祖师爷还是赏你饭吃。要不谁能想到他会把车停这么偏一个地方。
我扒在车窗上张望,在车厢四周和后座上都看到了干涸的大块血迹,那是只有惨烈的打斗之后才会留下的痕迹。我巡视车的四周,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不死心,在附近溜达,想看看还能找到什么线索。这时我发现了一个拾荒老人,站在街对面的破门面房里望着我。他的面貌比影子还黑,眼神明亮,已和这里融为一体,就像是在草丛中卧着躲避过往车辆的野狗。我心里一动,这些拾荒者每天都在固定的区域行动,也许他知道点什么呢?
想到此处,我走了过去,给老人塞了根烟。我说大爷,忙着呢?老人点点头,说小伙子,你绕着那车干啥。你认识开车的人?我点点头。大爷深吸一口烟,突然把头凑到我胸前,小声地说,他出事了。我说,您是不是知道点啥?大爷看着我笑,说你是警察吗?或者是他什么人?我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大爷眼睛亮了。我说司机长啥样,和我说说。我看你是不是编故事。大爷说矮个子,圆脸,挺黑的。我点点头,把二百块钱塞到大爷手里。我说大爷对路子,和我念叨念叨,他究竟出啥事了。大爷咳嗽两声,说5月2日,我寻思来这边瞅瞅,这边的几家店全搬走了,留下的废铁纸箱子应该特别多。刚到这个地方,我看到那男人摇摇晃晃走过来开车,他一拉开车门,一个戴口罩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从后面上去两棍就把那人砸得晕死过去了。然后那个凶手四处看,想看看有没有人发现,我害怕,就赶紧跑了。
我说,你看到打人的长啥样了吗?大爷摇摇头,心有余悸地低声说道,戴帽子和口罩,完全看不出来。但他挺狠的,我觉得那两下,完全就是奔着杀人来的。
烟烧到了指头,我赶紧将烟屁股扔掉。大爷兴许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虽然我没看到那凶手长啥样,但我有他身上的物件。我看着大爷,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地问大爷,东西在哪儿。大爷突然不说话了,冲我笑。我反应过来,赶紧又掏出来二百块钱塞到大爷手里。大爷笑笑,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来一个纸团包着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牛皮绳拴着的挂件,拇指大小,沾着血迹,用黑铁铸成。它还没有完工,看不出具体形状。更令我感到惊骇的是我似乎见过这个挂件,可就是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何人手上。太阳很大,可我的额头浮出一层冷汗。
大爷说,我亲眼看到司机挨打之后从那个男人脖子上拽下来的。那天我跑了以后,心里怎么着都不踏实,总觉得挨打那人在我面前哭。第二天我回到这儿来,可啥事没有。没人议论这事,也没人报警。这个地方太荒了。我走到这儿,就在车轱辘旁边捡到了这玩意。
我点点头,知道大爷说得没错。在那些小视频里,赵小平总是穿着医用防护服,戴口罩手套,和生化战士一样。我们在之前的走访中得知,他对皮毛严重过敏,小琪姐说过,这可能也是他残害动物的一个原因。眼前的饰品穿在牛皮绳上,应该是赵小平和对手搏斗时从对方脖子上拽下来的。我说大爷,这个挂件能给我吗?大爷点头,说你花钱了,东西就是你的。
我点点头,把那挂件握在自己手里,用心揣摩着这东西的质感和形状,却始终没一个答案。我心想,这是现在唯一的线索了。
大爷问我,那个挨打的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愿让他受到惊吓,笑着说没啥事,兄弟俩争房子闹点小矛盾。大爷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分不清楚我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劝走这个拾荒老头以后,我没动任何东西,只是给车和挂件拍了照片,然后报警。趁着警察来之前,我们走进富旺海鲜城。我给老板看赵小平的照片,老板说,不吃饭,就走。在小琪姐给老板塞了个信封之后,两人又嘀咕了几句。老板瞄一眼照片说,这人是老客,他以前每周二中午来,坐到下午离开。爱吃生蚝,每次都点两打,那是咱家特色。我说,每次就他一个人?老板点头。
老板给我们找了几段有赵小平的监控视频,他总是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慢吞吞地吃菜喝酒,酒足饭饱后,会悠闲地看着窗外发呆一阵,像是在等待去参加一个聚会。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是在5月2日。
警察搜查那辆宝马车的时候,陈诺和他的助手丁烈对我进行问询。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丁烈嘀咕,说操他妈,不能是野猫野狗找他们复仇吧?陈诺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说太多了,但我已从丁烈这句话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信息:车里的血迹是赵小平的,他已经遇害。2012年5月2日的午饭很可能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餐。他不是凶手,而是这起案件最早的受害者。这时,警戒线里的警察打开了那辆宝马车的后备箱,虽然隔着很远,但我还是能看清楚,里面堆满了成捆的细长钢针。我想起那些小视频,弯下腰,吐得翻江倒海。
陈诺看着我,眼神很冷漠。他说,我前两天刚破了个案子,一个人开车,带着四个债主从金市大桥冲下去了。三天之后我们才把车捞出来。人在河里面都快泡化了。特别精彩,特别刺激。要不我带你们去看看?你敢看吗?你以为自己是谁?这事是你们这帮傻逼知识分子搅和的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一阵阵的恶心,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小琪姐面色铁青,把我扶回到了那辆陆地巡洋舰上。
这个项目陷入了僵局,我像是身处无人的孤岛,没什么关于案件的新消息。我每天都会看看那个挂件的照片,绞尽脑汁去想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它。可我的记忆就像是被水泡了太久的纸团,看不到这挂件的本来面目。我急得嘴上起了一圈大泡。有时自己想展开虚构,可怎么写都觉得太水。有时我会去太阳城看看,那里到处都是碎砖和瓦砾。附近的居民说警察把这块地方翻遍了,就是找不到尸体。残佛伫立在废墟里,慈悲地望着我,似乎是在安慰我,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我心想佛真是硬汉,自己都惨得就剩半拉了,还在微笑。好像自己不是废墟,眼前一切不是废墟,而是光明智慧,慈悲真理。我没这种觉悟,整天睡不着觉,非常焦虑,也不爱出门,体重急速下降。有天小琪姐对我说,要不咱停吧,搭上命没必要。我拽住她说必须做下去,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一部商业电影吗?再没有比三具尸体插翅而飞,神秘杀手难测真容更商业的故事了。也许是我太过狰狞,小琪姐被我吓哭了。
我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就是在马场那个男人。我怎么想,都觉得他就是李陆星,可他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他忘了我们的故事吗?这些年来,正是因为那件往事,我才想努力地拍电影啊。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时的情景,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这些幻想的存在,2008年之后,我的生命才有意义。李陆星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否认呢?
我和周旭打过几次电话,约同学聚会,其实是想打听李陆星的近况。可大家都太忙,聚不起来。我组了两三次局,才把这事搞定。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周旭带着一帮人先跑到了我的工作室。我两三天没怎么和人说话,正处于自闭当中,看着那帮已经完全没有当年青涩少年模样的壮汉发呆。等周旭把人都介绍完了,我才缓过劲来,挨个和这帮家伙拥抱。周旭拍着大腿怪叫道,张导,别磨蹭了!找地方high起来啊!
我带着他们来到楼下一家东北菜,喝酒之前,大家都还拘束,互诉衷肠时说了不少傻话。等酒喝到一半,就都放开了。他们都关心地问我,张导,你说实话,你潜几个女演员了?我说,我就潜过一个。包厢里瞬间寂静无声,周旭端着酒杯说,你好好讲讲。我说,我俩睡完的第二天,女演员说你必须给我安排个角色,龙套都行。我说龙套也不行。女演员惊了,说为啥,都睡过觉了。懂不懂规矩?我说我是个动画片导演。
众人听我讲完,先是发愣,然后笑着起哄说我装,没劲。大家聊起那些没来之人的近况,谁移民加拿大,谁惨遭家暴,谁搞房地产发了大财,也有人在去年的风暴中欠一屁股债,消失不见。席间有人问周旭,跑路那位是不是还欠他钱。周旭点头。我说,都是亲同学,要债悠着点。他没钱还你,你不能看他跳楼吧。周旭一摔筷子,该跳楼他也得跳啊,要不就该我跳了。我没想到周旭突然就生气了,心中骇然,觉得玛雅预言没错,人和人之间如今都这么赤裸了,地球真是走到了末日。周旭说,我还欠外面一千多万啊,怎么还?另一人说,咱们别聊这话题行吗?才欠一千万还好意思叫唤,靠!
我说,李陆星,他在干吗?众人摇头,都说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人挠头说,说起他,我想起麦当娜了。众人不语。那人说,案子咋就破不了?另一人说,当时也查了好久。周旭说,那时破不了,就永远破不了了。对吧张导?我说,啥,啥麦当娜。周旭说,麦当娜啊,咱们的体育老师,高三时被人杀了。我撒谎道,操,上辈子的事了,谁能记得。周旭说,看看,电影里还演邪不压正,都是瞎编。怪不得中国电影完蛋了。我说,你点醒了我。麦当娜,这也是个好故事。谁有啥消息,可以提供给我写个好电影剧本,我给他两万块酬金。众人惊叹,还是搞电影的有钱。
周旭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说现在不方便出门,在大舅家呢,大舅妈让车撞了。他放下电话,我笑着说,一听就是躲债。我他妈什么时候成你大舅了。他红着脸笑,说你怎么能不知道李陆星的情况呢?我说,我就能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但长什么样记不清了。周旭说,我靠,那时你们一起参加乒乓球队,还代表咱金市打全国比赛。都以为你们能拿冠军,被保送进大学,走向人生巅峰。我摇摇头,继续撒谎,这事没印象了。周旭说,你们上高中时是最好的朋友啊。我苦笑,都忘了。人们都在笑,相信了我的话,相信一个人能忘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我觉得在那一刻,我是最好的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