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了,李贽的读书,特有眼光,别出手眼,经常能发千古之覆。读史如此,论事也如此。我念一则小札记给大家听,那是在《焚书》卷五,题目叫《党籍碑》,中间有这么一段议论:
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误国,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解救,若君子而误国,则未之何矣。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孰能止之。
也就是说,历史上或现实中,小人误国,君子也误国;但小人误国的危害,尚不及君子误国大。为什么?君子误国的时候,自认为一心为公,无愧于天地,所以胆壮志坚,格外执拗,无人能够扭转。李贽说的是王安石。具体到王安石变法,是否属于君子误国,我们不谈。要谈的是李贽对君子误国的批评:“故余每云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贪官之害但及于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儿孙。余每每细查之,百不失一也。”
诸位念文学史,肯定读过晚清小说《老残游记》,其中第十六回,有刘鹗对自家小说的批点: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
清官之所以可能比贪官更可怕,就因为清官说,我不要钱 (学生笑) 。道德上站得住,于是无所忌惮,做起坏事来,更加不择手段。贪官也做坏事,也害人,但心里有鬼,会有所忌惮,有所节制。这里的假设是,贪官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与良心。不过,称清官一旦走错路,对民生的危害比贪官还大,这是非常睿智的见解。尤其是在民众普遍崇拜清官的古代中国。刘鹗对这段描写显然很得意,评语中不禁自赞自叹:
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
其实,我在《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里提到,刘鹗的独特发现,清初李渔已早着先鞭。《无声戏》第二回就强调清官无人敢谏,倘刚愎自用,执法时弊病更大。这回好了,我又将此“发明权”往上推,追溯到晚明的李卓吾。我相信,他们都是基于自家的观察与体验,而不是互相沿袭。再找找,应该还有新的发现;因为,这是中国官场文化的基本特征。
“若《无声戏》第二回开篇诗云‘从来廉吏最难为,不似贪官病可医’,强调清官无人敢谏,倘刚愎自用,执法时弊病更大。此等对于‘清官的过失’的批评,其实已开刘鹗‘揭清官之恶’的先河。”(拙著《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29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李卓吾讥笑假正经的道学家,挖苦不要钱因而刚愎自用的清官,是有其现实针对性的,不能由此推导出李贽欣赏小人,提倡贪官 (学生笑) 。这则短文,很能显示李卓吾思维的特点。用今天的话说,叫“逆向思维”;如果沿用过去的概念,则是“颠倒时论”。一般人都认为,清官当然比贪官好,李卓吾反过来想,贪官当然不好,可清官呢,清官也许问题更大。一旦思路扭转,不难有所发现。在他的读史札记里,此类翻案文章很多,常令人惊心动魄,所以我才说,这是思维方式的问题。
说到思维方式,我要讲一篇文章,这文章不算好,可对于理解李卓吾非常重要。那就是《焚书》卷四的《二十分识》。文章的主旨,是分辨识、才、胆三者的关系。比如说,你有五分才,十分胆,表现出来,就有十分才;而他有十分才,五分胆,人家的判断,也许就是六七分才。李卓吾在胆、才之外,又加上一个识。在李贽看来,关键还是识,有二十分见识,就能成就得十分才,十分胆。
接下来是自我评估,你猜李卓吾怎么说?如果讲经世致用,或者为人处世,李贽称自己:胆五分,才三分,识二十分。这世界我都懂,有那个识,可没那个才,也没那个胆,仅仅能免于祸,不被杀头,已经了不起了。这话本带有自我调侃的成分,日后证明,还是言轻了;不仅经世能力不高,连避祸的常识都缺乏。那么,参禅学道呢?诸位都知道,中年以后的李贽,喜欢谈佛,那就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我承认,李贽的胆量很大。你看他发言,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还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里有才与识,更重要的是胆。别人也可能有这种想法,但不会像他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不讳。这里说的是思考以及表述的大胆。李贽正是这么评价自己的。“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这里说的是写文章,李贽如何自我评价?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学生笑) 我觉得这说法特精彩,跟我所理解的李卓吾很接近。换句话说,我认为,李贽的为文,超过他的论学,也超过他的学道,更不要说经世了。正是在文章中,李贽的才、识、胆三者,都得到充分的表现。
林语堂(1895—1976),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福建龙溪人。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到清华学堂任教。1919年赴美、德留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归国,任北京大学教授。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大受欢迎;此后又分别创办《人间世》和《宇宙风》,提倡幽默,鼓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1935年后赴美,用英文撰写文化著作《吾国吾民》《生活的艺术》以及长篇小说《京华烟云》等。1966年后定居台湾。早期散文主要收录在《剪拂集》《大荒集》《我的话》等书中。
我想引入一篇文章,让大家对这种学识、性情的“计量方式”,有比较通达的了解。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撰有《生活的艺术》一书,那本来是为美国人写的,后来才译成中文。书里有这么一节,叫“一个拟科学的公式”,用幽默的笔调来讨论人类进步以及民族特性。他说,人类的进步可以这么表述:“现实”减去“梦想”就是“禽兽”,“现实”加上“梦想”成了“心痛”,“梦想”减去“幽默”等于“狂热”,“现实”加“梦想”加“幽默”,那就成了“智慧”了。更好玩的是,他想用这套语汇,来给各民族打分。4代表最高分,1则是最低分。比如,英国人是现实3,梦想2,幽默2,敏感1。还有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等,我最关心的是中国人。照林语堂的说法,中国人是现实4——那是最高分,梦想1——那是最低分,另外还有两项指标:幽默3,敏感3。后面这两项,我觉有点奇怪,中国人真的有那么幽默,那么敏感吗?记得林语堂用中文写作时,常批评中国人缺乏幽默感。怎么一变成英文著作,这两项关键性的指标马上就上来了,甚至比英国人、法国人还高?接下来讨论莎士比亚的现实多少,爱伦·坡的梦想多少,杜甫的敏感多少,苏东坡的幽默多少,我就不一一征引了。我当时读到这里,会心一笑,猜想林语堂这个“拟科学的公式”,很可能是受李贽的启发。20世纪30年代的林语堂,正热衷于学习并传扬袁宏道;而袁最佩服的,恰好是李贽。所以,我怀疑,这个颇具幽默感的公式,是从李贽的《二十分识》那里化出来的 (学生笑) 。
好,回过头来谈文章。率性而行、天真烂漫,确实是李卓吾的本性。在这个意义上,李确实保有“童心”。但读完《书小修手卷后》,我又有点犹豫。那文章说,袁中道见到李卓吾,劝他不要再吃肉了。李辩解说,“我但禁杀不禁嘴”,虽吃肉,不杀生,又有何妨?袁说,不对,你以前躲在深山老林,弃绝人世,爱吃肉不吃肉,我们管不着。可你现在名气这么大,天下人都知道你在修道。突然间说你还在吃肉,这个影响很不好,起码让“有志者以为大恨”。现在学道的人本就不多,大家的意志也不太坚定,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很伤心的。“故我愿先生不茹荤,以兴起此一时聪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时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
我原本猜想,李卓老会说,我选择某种生活方式,是为了我自己的信仰与趣味,而不是想当什么榜样。一个率性而行的文人学者,怎么会为了成为榜样,而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没想到,文章的结尾是:“余翻然喜曰:‘若说他等皆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我一想,这真好玩,平素吃肉的“和尚”,这回认真起来了,为了劝世人学道,竟发此毒誓。不过,我没有考察他后来到底吃没吃肉 (学生笑) 。
李贽的突然变得“正经”,倒让我想起一个问题。袁中道在《李温陵传》里提到,你既然“离仕而隐”,为何还“徘徊人世”,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人世间的是非?可见不是真正的超脱。耿定向曾指责李贽“超脱”,做事情不负责任,说话自然也就不作数。李卓吾反驳:谁说我超脱,我当了二十几年官,那时,“何曾有半点超脱也”。这正是李卓老可爱的地方,不为观念所束缚,率性而行,快意恩仇。你一定要说他是什么,肯定有问题;因为他是,可也不全是。一方面,他根据自己的行为准则做事;可另一方面,他也不完全否定“榜样的力量” (学生笑) 。为了让众人虔诚学佛,竟发誓以后不再吃肉了。这会儿的表现,似乎与平日思想不太吻合。可正是这种矛盾,这种小小的缝隙,让你觉得他很可爱。假如李贽一点人间的事情都不过问,真的成为有道高僧,你会觉得很遗憾的;或者说,还不如现在这样有点“自我矛盾”,来得情趣盎然。
回到李卓吾的自我评价,学道参禅,识不及才,才不及胆。学道如此,撰文也不例外。虽说是二十分才,二十分识,二十分胆,可我觉得,这里面最重要的,还是二十分胆。能有那样的思考深度,固然不容易;可有了深邃的思考,敢把它表达出来,更难。所以说,百无禁忌,放胆为文,那才是李贽的最大特色。有了“放胆为文”,十分才或十分识,都能有二十分的表现。世人撰文,多有各种顾忌,或社会压力,或自我约束,难得有他这样“放胆为文”的。故李贽的文章,即便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你都可以接受。
很可惜,如此狂士,明清易代之际,竟成了替罪羔羊。王夫之、顾炎武等之所以破口大骂,称自古以来小人无所忌惮而敢于侮辱圣人者,莫过于李贽,那是因为,顾、王等检讨明朝灭亡的责任,直指士大夫的道德沦丧、不负责任。而最早打破禁忌,肆无忌惮地攻击礼法,瓦解当世纲常伦理的,李贽算一个。真是风水轮流转,到了清末民初,基于对清廷及其意识形态的批判,章太炎等又开始表彰思想史上的叛逆者李贽。而这种表彰,在20世纪中国,成为主流话语。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一瓠道人等,衡阳(今属湖南)人。晚年居衡阳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崇祯十五年举人,明亡后参加抗清斗争。入清不仕,隐居著述四十年以终,有《黄书》《读通鉴论》《姜斋诗话》《船山诗文集》等。船山先生淹贯经史,博通群籍,精于哲理,长于思辨,文章乃其“余事”。即便如此,基于身世、学术的若干闲文,依然以其苍劲之笔、悲凉之气,深深打动读者。
我读李贽的书,最大的感觉是,这是个才气纵横的文人。大家都说他是哲学家、思想家,可我以为,哲学思辨不是他的长处。他的长处是“放胆为文”。这样一种痛快淋漓的表达方式,不要说读书人,连老百姓都听得懂,自然容易引起大家的关注。初读李贽文章,不但可以破愁解闷,还有触电般的感觉。对于这种感觉,公安三袁有精彩的描述。
这一点,类似晚清新学家之阅读龚自珍:“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二十二节)
但这种“颠倒时论”的做法,容易矫枉过正。比如《童心说》提及天下之至文:
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
六朝有好诗文,没错;传奇、院本不乏精彩的,这我也承认;至于《西厢》《水浒》,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文学经典。可“今之举子业”,也就是科考文章,怎么也是“天下之至文”?这是很奇怪的事。明清两代那么多重要的思想家,正儿八经地表彰“时文”的,大概就属李贽了。
替圣贤立言、有严格规制的八股文,怎么能和“童心”挂上钩?实在想不清。必须回到李贽著书立说的动力,以及颠倒时论的思维方式。当时文坛主流是摹仿先贤,讲求学力,最能跟“拟古”针锋相对的,是“时文”。因反感高雅的秦汉之文,转而表彰当下的俗曲、小说、戏剧,以及八股文章。这种为了反对“古”与“雅”,刻意表扬“今”与“俗”,有见地,但不无偏颇。这倒有点接近“文化大革命”中很流行的口号:“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 (学生笑) 拟古派说“时文”不好,我就偏说好;不只是一般的好,还是“天下之至文”。
如此逆向思维,加上表达时语调夸张,很能够耸人耳目。但弄不好,逞才使气,钻牛角尖,甚至变成一种“表演”。在一个思想禁锢的时代,敢于怀疑,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李卓吾确实了不起。在思想史及文学史上,给予李贽高度的评价,这我赞同。但有一点必须注意,叛逆者之所以难能可贵,是因为大家都谨守传统,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旦“反传统”成为一种新的“传统”,类似李贽那样的思维及表达方式,其负面价值就暴露出来了。整个20世纪的中国,对于“反传统”的表彰,成为最大的时尚,这留下了一些后遗症。比如,评价历史人物时,常以“革新”与“守旧”为唯一尺度,拼命发掘其对于传统的反叛。这样来理解、描述并诠释历史,会有不小的偏差。我们年轻时流行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借用其中的意象:世界确实需要“牛虻”,可要是普天下都是“牛虻”,那就没牛可叮了。
“文革”后期,我教过中学,那时的写作训练,主要是写大批判文章。不知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我告诉学生,写文章要有力,要出新,最好的办法是“做翻案文章”。后来才明白,这叫“颠倒时论”,也叫“逆向思维”。这种思维与表达方式,很容易学,很有效,但也是个很大的陷阱。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与!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彼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者也。夫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磈;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予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至眇小矣!
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自至理,非干戏论。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与!
(续修四库全书《李温陵集》)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续修四库全书《李温陵集》)
淡则无味,直则无情。宛转有态,则容冶而不雅;沉着可思,则神伤而易弱。欲浅不得,欲深不得。拘于律则为律所制,是诗奴也,其失也卑,而五音不克谐;不受律则不成律,是诗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夺伦。不克谐则无色,相夺伦则无声,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谓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
(续修四库全书《李温陵集》)
岁辛丑,余在潞河马诚所所,又遇袁小修三弟,虽不获见太史家兄,得见小修足矣,况复见此卷乎!
小修劝我勿吃荤。余问之曰:“尔欲我不用荤何故?”曰:“恐阎王怪怒,别有差委,不得径生净土耳。”余谓:“阎王吃荤者,安敢问李卓吾耶!我但禁杀不禁嘴,亦足以免矣。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饱?我老,又信儒教,复留须,是宜吃。”小修曰:“圣人为祭祀故远庖厨,亦是禁吃荤者。其言非肉不饱,特为世间乡间老耳,岂为李卓老设此言乎?愿勿作此搪塞也!”余谓:“我一生病洁,凡世间酒色财,半点污染我不得。今七十有五,素行质鬼神,鬼神决不以此共见小丑,难问李老也。”小修曰:“世间有志人少,好学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只眼,直思出世为学究竟大事。先生向栖止山林,弃绝人世,任在吃荤犹可;今日已埋名不得,尽知有卓吾老子弃家学道,作出世人豪矣。十目共视,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为大恨。故我愿先生不茹荤,以兴起此一时聪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时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予翻然喜曰:“若说他等皆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
(续修四库全书《李氏续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