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来杀身之祸的《藏书》和《焚书》,刊行时李贽写了序,解说我为什么如此命名。上下数千年的是非,一般人看不出来,我看出来而且说出来了,估计必须藏之山中,以待后世,所以称之为《藏书》。至于《焚书》,那是答各种知己的书问,切中了近世学者的膏肓。也正因为“中其痼疾”,那些人必定会想办法消灭我,焚我的书。人家烧我的书,那是因为我忠言逆耳;明知可能被烧,可还是要刻印,那是因为有人特别喜欢。既然如此,那就让它到世间去吧。《焚书》主要收录李贽的书信、杂著、史论、诗歌等,其中不少是论战文字。李贽不是个撰写系统著作(如《史通》《文史通义》)的专门家,更像是个精力充沛的斗士。按照胡适的标准,这是“文集”,不是“著作”。其中不少篇章,像是随机应答,临场发挥,而不是精心结撰,这大概跟他的讲学生涯有直接的关系。我编《中国散文史》时,选了六则李贽的文章,全都出自《焚书》。
胡适称:“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著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国故论衡》要算是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二卷29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下面,我将从文章的角度,来解读《焚书》中的某些篇章。在《焚书》中,《童心说》一文最为人称道。可以说,《童心说》是所有中文系学生都会阅读、也都应该认真阅读的文章。正因为大家都很熟悉,我不想全面展开,就谈“童心”。把童心当作“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来表述,再三强调入世之后的各种活动,包括读书,虽能增加见闻,却减弱了童心。而这中间,最容易遮蔽童心的,是名利与欲望。
童心为什么会被遮蔽,李贽强调两点:一是“修饰”,一是“假言”。“童心”因其“绝假纯真”,自是与“假言”不相容,这点很好理解。至于“修饰”为何也成为“童心”的对立面,这点请大家翻看《杂说》。《杂说》专门表彰“天下之至文”。什么是“天下之至文”?就好像风行水上,不追求、也不在乎一字一句之奇。真能写文章的,最初很可能都是无意为文。只不过胸中有很多“无状可怪之事”,喉间有很多“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口头又有很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这种感觉积蓄已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喷薄而出,其结果必定是:“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考虑字句的问题、结构的问题。推崇不可抑制的表达欲望,而对世人津津乐道的注重文字修饰的“拟古”,表示不满与不屑。这与后来袁宏道所提倡的“不拘格套”“直抒胸臆”,可谓一脉相传。周作人之所以说公安三袁与五四新文人心气相通,也是着眼于这一点。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李贽那里。
强调“天下之至文”出于童心,那么,长大成人以后,如何保留童心?那就是无论为文为人,不计较,少修饰。如此立说,是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的,针对的就是真假道学。《六经》《论语》《孟子》等,虽受到了史官的褒奖,在李贽看来,只不过是往圣先贤的“因病发药,随时处方”,并非千古不变的真理。道学家们以孔孟学说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这种做法的合理性与有效性,李贽认为,很值得怀疑。弄不好《六经》等变成“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与童心的“绝假纯真”,恰好形成鲜明对照。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四讲“清代文学的反动(下)”称:“所以,今次的文学运动,和明末的一次,其根本方向是相同的。其差异点无非因为中间隔了几百年的时光,以前公安派的思想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加外来的佛教思想三者的混合物,而现在的思想则又于此三者之外,更加多一种新近输入的科学思想罢了。”
还有一则短文,可以作为《童心说》的补充,那就是同样收入《中国散文选》的《读律肤说》。强调好文章必须发乎性情,但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所有发乎性情的都是好文章?前人告诉你,必须通过读书、通过修炼、通过学习,才可能掌握写文章的技巧。现在不用了,只需脱口而出,直抒胸臆。真是这样的话,文章好坏的标准在哪儿?李贽告诉你,“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舒缓”,也就是说,性格即文章。性格不同的人,会写出立意及风韵截然不同的文章,这很好理解;至于说只要让自家性情自然流露,就是好文章,那可就很难说了。大概是为了自圆其说,李贽在文章最后添上一句:“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也就是说,有意为之的“自然”,近乎“矫情”,照样不是好文章。这么说来,真的是“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在我看来,批判“道学”时,李贽很有力;反过来建立“童心”,则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尤其是如何将童心的养成与文章的写作相协调,李贽并没说出个道道来。或许诗文的撰写本就非关学问,不太受理智的约束?有意“不拘格套”,只讲“独抒性灵”,有时会演变成为另外一种套套,就像袁宏道所嘲笑的“新奇套子”(《答李元善》)。
其实,讨论李卓吾在思想史、文学史上的意义,其对于真假道学的批判,应该是关注的重心。这方面的文章,最有名的,当属于《焚书》卷一的《答耿司寇》。信写得很长,八九千字,那是作为文章来经营的。这信很重要,一般讲思想史或文学批评史,都会提到它。我关注的,是其中近乎老吏断狱的读史眼光与表达方式,非常尖刻,也很有见地。一开始说,“嗟夫!朋友道绝久矣。”古往今来,有君臣,而没有朋友。为什么?因为忠臣冒死直谏,批评皇上,会有两种结局:一被杀,没得到现实利益,但因敢谏而留名千古;二皇上开恩,采纳你的意见,那你可就升官发财了。用激烈的言辞批评朝政,被杀则成名,采纳则获利,故老有人愿做此等营生。而对于朋友,你如果批评激烈,则有百害而无一利。为什么?他要是接受你的意见,没有官可以赏你,最多说一声谢谢。有些肚量小的,不只不感谢,还暗地里嫉恨。而如果朋友不接受,那就更惨了,很可能招来公开的报复。还有一点,被皇上整治,总有人抱不平;因得罪朋友而受到伤害,没人知道,知道了也不理会。所以,历史上有忠臣,有谏臣,就是没有敢于批评朋友的朋友。这样读史,确实是看透了人情世态;难得的是,李贽还能用如此嬉笑怒骂的笔调,将世人心中都可能有的微妙感觉,清晰地陈述出来。
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号楚侗,称天台先生,黄安(今属湖北)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历任御史、大理寺右丞、南京右都御史等职,属泰州学派,著有《耿子庸言》《耿天台文集》。
好,你再看下面这段话,那是修理当世著名理学家耿定向的,那才叫尖刻。“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你不也跟我们一样,整日从早到晚,读书,买田,求科第,取富贵,博求风水,福荫子孙,为什么一开口讲学的时候,就说什么你为自己,我为他人,你们是自私的,我是利他的,我整天考虑的是东家的贫困、西家的饥寒,不像你们只顾自己。李贽嘲笑说,你这种做法,还不如市井小夫。因为人家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不像你,整天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教人如何治国平天下。何况,你整天讲修身养性,可实际上和我们一样,都渴望着当大官,赚大钱。你不是经常自居正统,攻击我们这些异端吗?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欲望,我们的追求,没什么两样。“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你我既然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你就可以“有学可讲”,而且不容异己,还骂我“弃人伦,离妻室”?我跟你唯一的差异,不就因为你是大官,我不是 (学生笑) 。可“学问岂因大官长乎”? (学生笑) 。是不是官大学问就大,这很难说,要说自我感觉,一般确实是这样 (学生笑) 。一般人都认为,官做大了,学问自然就大,可李贽不服气,因为,“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接下来,李贽乘胜追击,替耿公把脉:“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你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可为何做不到,很简单,你无法清心寡欲。人家承认欲望,而你可好,明明有欲望,却要时时遮盖,整天说些道貌岸然的大话。袁宏道有两句诗,很好玩:“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杜甫忧国忧民,诗歌得以流传千载;后世文人为了博得虚名,也跟着唉声叹气。平日里毫无感觉,一到吟诗作文,必定为忧国忧民而涕泪飘零 (学生笑) 。在这种文学传统里,本来好端端的“忧国忧民”,最终可能演变成一种标签。李贽嘲笑耿定向,你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口里说的,不是你心里想的。须知,他们两个原是好朋友,后来才分道扬镳的。当了二十几年官,不干了,专心致志地讲学,这个时候,李贽才敢说,已经基本上领会圣贤言说的本意,而且超脱世俗的欲望。像耿司寇你这样,又当官又讲学,两边的好处都想得,哪里来的“超脱”?
李贽对于道学的批评,是思想史上重要的一环,单从文学角度谈不清。咱们还是回到文章本身。说到文章,不能不涉及李贽的“识、才、胆”。